下

他的心情好了起来，一天接着一天，太阳的光芒越来越温暖；一次接着一次，他见我梦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喜欢呆在光亮的里了，有时候，他自己也想变成一道阳光。

当他走在寻常街道的时候，他开始注意街上有些什么，他开始注意他的生活中有些什么。

在微风中摇曳着的树的枝头，有很多的鸟，它们每一只都是圆润的；在几棵临近的树之间，只要有一只小鸟煽动翅膀滑落，马上就会跟随着几只，似乎它们从不落单。有一天，他路过一个熟悉的便利店，忽然发现他曾经在离这里不远处的一个公园的一排桂花树下见过一辆橙黄色的小小的观光车出现在了这里，可能这是同一辆，可能只是很相似，只是他忽然就意识到，当时花正繁茂地堆在一起，一团团拥挤着，而现在，看不到花了，满眼的绿色，深重的绿色，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


他最近总是感觉很累，他没办法吃下东西，也没办法睡好觉，每当他闭上眼睛他就能感受到地球上正在遭受痛苦的生物的悲鸣，他一次次地从睡梦中惊醒，冷汗在沉重的呼吸中慢慢变干，无影无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感觉自己的腿间是湿润的，他本来以为是寻常的生理期，可那流出的血迹断断续续、无休无止，伴随着小腹深处的隐隐作痛。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都随着那血在流逝，一种流逝的感觉在他身上仿佛戳了个洞，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那种流失。

他的身体似乎也变得虚弱了，流失的血和流失的力气逐渐变成绵密的、无孔不入的刺痛，令他无法忍受。

他拼命地想摆脱这种感觉，他想要补上他身上的洞口，他想要填满他的空虚和寒冷。他想要我梦了，他想要我梦呆在他的身边，他对我梦的思念终于从回避、忽视的浇灌下渐渐发芽，猛然间它生长得飞快，在藤宫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成了参天大树，深根入心。但是他不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完成。


伊扎克发泄着它的痛苦，藤宫能做的只有不去还手，希望能消抵它的一部分的愤怒之火。藤宫拼尽全力，然而在最后他猛然感受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抽离了身体，他的双腿发软，全身发软，一阵阵晕眩让他难以支撑身体。

他心里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沉入了水中，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仿佛绝望地感受到了什么，好像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消失了。

永远地消失了。


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梦坐在床边，他的手支在床边托着下巴，他的脸色很不好，十分憔悴，好像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年岁，难道他睡了好几年？藤宫一时间想这个可能性还真的有很大概率的。因为他感觉自己从一生般长的时间醒过来一样，他的感觉很不真实，这也可能是个梦境。

藤宫尝试动了动手，他成功了，他的身体还能自由活动，他已经该为此感到高兴和喜悦了。他张开嘴，声音却微若游丝：“我梦......”

我梦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随即似乎是一阵眩晕，踉跄了两下，我梦赶紧扶助了旁边的桌子才没有摔倒，“藤宫！你醒了！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着我梦俯下身，凑得很近，生怕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现在他终于将我梦看清楚了，他好像又有很久没看见他了，更不要说这么近的距离，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上次我梦抱着他说拜托他不要再推开他，他说我喜欢你，他说我想要永远陪伴你，藤宫把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记到现在。

他仔细地看着我梦，想要把他刻在心里，他发现我梦的双眼红肿，就好像哭了很久一样，他心里讶异，一瞬间他的心里想了很多，他猜测了很多的可能性，他沉默了很久，终是开口说了一句：“抱抱我吧。”

我梦深深地看了眼藤宫，随即他坐到床上去进入被子里轻轻把藤宫抱在怀里。我梦的衣服可能有好几天没换了，大概。他身上的味道不算好闻，也不难闻，是属于我梦的气息，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我梦的肌肤紧紧贴在他身上的时候，那时候，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和满足，他人生的寻觅和挣扎似乎就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不再有不满了，他的生命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藤宫感到满足和安全，随即是深深的难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难过起来了，仿佛是突然在他心里凭空出现的感觉，酸涩、痛苦，好像整个世界的莫大悲哀都压在了他身上，他忽然就难过地哭了起来。
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诉说、难以名状的绝望，他绝望地哭了，就像从前母亲去世时那样绝望地哭了。

——是因为我梦，我梦哭了，我梦的心在哭。

藤宫感受到了，所以藤宫哭了。


“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哭？”藤宫问。

“嗯？不，我没有哭。”

“你骗人，告诉我。”

“我真的没有哭，藤宫。”

“我做了很长的梦。”藤宫不再直接问他。

“什么梦？”

“很长很长，很多很多，我记不清了，但是有一个梦我记得很清楚。”我梦没有接着问。

“我梦见我妈妈了。”

“我梦见她生病了，她告诉我，好好照顾一盆伽蓝花，等花开的时候她就好了。我就每天守着那盆花，那盆花孤零零地摆在院子里，其他的植物都败落了，只有一些葫芦藤还存活着，上面结了几个小小的葫芦。我以为它会开花的，我以为它们会长大的，我以为妈妈会好起来的，我梦，我以为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不管是花还是葫芦，都枯死了。我没有看见妈妈，不管我怎么喊，我都见不到她，就好像她从来没出现过。”

“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博也.......”

藤宫紧紧握住我梦的衣服，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告诉我，告诉我，求你了.......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

——要怎么告诉你呢，在我所犯下的荒唐下，苦果都是你一力承担，在你对生育懵懂惶然无知的时候就承担起了生命的责任。而我，比你还要无知无觉，我怎么做也不能经受和承担你的痛苦，我怎么做也不能补偿你为此而付出的一切。

“你怀孕了......”

藤宫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梦，我梦痛苦地闭上眼睛：“但是这个孩子已经没了。”最后一个字结束的时候带着我梦极力忍耐又无法隐藏的痛苦。

藤宫脸上血色尽失，他终于明白了，他每天每夜的疼痛是他所孕育的生命在竭尽全力地彰显它的存在，它在奋力试图引起它的孕育者的注意，这终归是失败了。

就像他无法再见到他的妈妈一样，他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生命逝去，无可挽回，他无法与时间作对，他连对孩子的回忆都没有。

它甚至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我梦把他抱得更紧了，他把自己努力缩在我梦的怀里，他把被子罩住自己，就像在他子宫里存在过的那个孩子一样。

他又一次绝望地哭了，就像从前母亲去世时那样。

————

半年后

在一个明朗的天气里，藤宫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屋外的白云，想起了之前的问题——值得吗？他做的每个选择、行为值得吗？他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现在他有答案了，在他22岁的生命前，或许不值得，这并不重要；在他22岁的生命后，他做的一切，值得。
值得什么？ 拥有他所希望的一切愿景。
什么是值得？ 他心甘情愿，拼尽全力，没有后悔。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生命周而复始，在历经严寒的冬日后总是格外地充满生命蓬勃的气息。我梦的头发长了一点，藤宫的头发短了一点。从前的那个藤宫似乎回来了，又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梦时常看着他，还是觉得现在的藤宫是最好的，不管是从前还是未来，现在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