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落满了银泪湖，想必这是五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大雪覆盖了摩杜纳，显得今晚尤其安静。许是魔物都不爱在雪夜出门，巡逻兵卫的铁靴沿着城市落下一圈一圈的脚印，整齐而有序。还未暗下的窗台向外投射出暖黄的火光，吸引这位兵卫在光亮处停下。他瑟缩着身体朝手心哈了口热气，短暂地“取了会儿暖”。随即他隔着窗台向里探望，眼神充满了关切与担忧。

在窗户的另一侧，只有一道身影坐在床沿。他背对着漆黑的窗户，平静的眉眼微蹙，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一盏油灯，微弱的光在斑驳的石壁上拉得很长，却只能照亮床头的一小块地方。他凝神看着火光中熟睡的脸庞，将毛巾打湿又换了一遍。

从中午回到石之家，阿光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一整个下午。要说原因也简单，不过是这位英雄大人在入冬以后还是以“物料应留给更需要的人”为由，拒绝了拂晓资金管理人的取暖物资，硬靠着一身正气在石之家的落脚点捱过了入冬后这个把月的时间。但不善于回绝“委托”的英雄却依旧活跃在艾欧泽亚各地，在陆行鸟都奔跑得不情不愿的雪地上前行，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被冻得发烧感冒。

要不是自己或多或少能够干涉陆行鸟，引导它回到摩杜纳，估计这一人一鸟就会冻死在雪原里。真是的，多少关心关心自己吧。虚影叹了口气，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把背挺得笔直，继续默默守在床前。

窗外的人停了又走，木门被轻轻推开，漏进来一条明亮的光缝。大厅中人们的说话声被压得极轻，窸窸窣窣不甚明晰。两道很轻的脚步声传进虚影的耳中，手持烛台的拉拉菲尔女孩和精灵族的少年一并走了进来。

“塔塔露小姐，光怎么样了？”少年轻声问道。
“不用担心，他已经平安无事。陆行鸟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给他煮了热汤，修特拉和于里昂热也都分别确认过，可能是一直不肯烧炉子取暖受了冻，又一直在忙着处理各种危险，疲劳过度，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没问题了。”

“那就好，那就让他好好休息，我们来处理这些委托，”希看到少年长长舒了一口气，担忧的神色也散了不少，少年走到光的床前，用埋怨的口气说道，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真是的，都说了不用强撑了，我们这么努力地修炼，不就是为了能赶上你的身影，陪你一同冒险为你分担吗……？”

抱怨戛然而止，汇成一句，“醒来之后我可要好好地说说你。”

躺着的人皱起眉头，头无意识地一扭，降温的毛巾从额头落了下来，阿尔菲诺俯身替他又换了条新毛巾。眼尖的塔塔露却突然倒抽一口冷气，颤抖道：“阿尔菲诺先生，不太对劲。”
“怎么了？”
“我刚才是拿水盆里的那条毛巾给他降温的，现在却换成了这条，我保证我一直有留意，但并没有谁进出过这间屋子。”

忘记换回来了呢，感觉还挺敏锐的，不愧是拂晓最难搞定的女人，至于这阿尔菲诺……虚影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你是说，有鬼……？”怕鬼的阿尔菲诺突然也缩成一团，两人对视，都察觉到了不对。但历经第一世界冒险的他早已锻炼出了胆量，他朝着塔塔露说道：“你快出去请修特拉她们进来，如果有谁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潜入了这间屋子，一定要趁出事前把麻烦解决掉。”
“嗯！”塔塔露用力点头，举着油灯便跑了出去。

虚影就坐在阿尔菲诺旁边，离他一寸之遥，只稍稍比他高了个头，他观察着阿尔菲诺的表情，心生赞叹。“小少爷可以嘛，居然能够这样镇定地处理‘灵异事件’了。”明知道阿尔菲诺看不见他，他轻轻揪了揪阿尔菲诺的小辫子，对着小少爷心里发毛的样子止不住笑。

拂晓众人都急急忙忙闯了进来，能够从感知以太的众人都小心地在屋子里搜寻。为了避免真的被察觉，虚影贴到光的身上，保持着与他一样的以太波动。从太古时代到现在，穿越万年的时光，两人的灵魂一直相遇纠缠接纳融合，此刻也是如此。

探查结束，众人都纷纷摇了摇头，几人又讨论了一下，确认自己并未遗漏。于里昂热对塔塔露说道：“我们并没有探查到光以外的以太痕迹，除非有爱梅特赛尔克那种原生古代种能够屏蔽掉我们的感官，但很明显并非如此。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以太比平时更浓烈了一些，是因为入睡后反而以太更不受控制吗？我们也没有见过这种案例，毕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太过罕见了。”

“我也又检查了一遍他的灵魂，并没有什么问题。以防万一，我们还是为英雄大人做些什么吧，”拂晓的魔女说道，“留下一人在这里照看并防备可能的偷袭，其他人去确认一下石之家的防护，说不定这位英雄大人在我们不知道的其他世界里还有些说不清楚的缘分呢。”

最终决定留下看守的人还是阿尔菲诺，众人都出了门。虚影翻身坐起来，看着熟睡的面孔与阿尔菲诺的表情，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光这一觉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至少在阿尔菲诺眼中是如此。但在他的意识连通的梦境里，记忆碎片游离在虚无中，脚下踩着的实地既是现在，又是无穷无尽的时光。他将一小枚碎片轻轻捧在手里，小小的，很轻，和许许多多的创造物一样，但它却能够接收自己不想接受的记忆和情绪，发现这一点的某人兴高采烈地与希斯拉德分享，却被他和哈迪斯用截然不同的话语回应了。

他梦见更早之前，那位一直温和包容他的“影子”朋友第一次挖苦自己，说什么“将别人施舍的不要的东西都当成珍贵的宝物，真的是傻透了。”但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感觉到生活并非始终孤单、遭受排挤，而是有一位触及灵魂的友人与他并肩直面诸多的生活困苦。

还有那些在院子里埋下的种子，终于开出了瑰丽的花儿，稍加使用白魔法便能长久保存，他好像曾与谁一起分享过这般喜悦。两人一起争辩哪种花儿最适合用来放在桌上装点下雨的早晨和深夜的床头，吵到凌晨也没定下来，最后清晨醒来时，两种花都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摆在适当的位置。

一缕缕的记忆渐渐浮现变得清晰，意识和视野渐渐回归，但身体却像被千钧重的物品压着，一点也动不了。在黑暗中，光强烈地渴望能有一个人为他打破这堵厚重的墙，但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即使有，他会发现自己被困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间，什么也做不了吗？

如果他存在，他是谁？

明明眼前是一片虚无与黑暗，却陡然出现了曲状线条的旋涡，所有的黑暗都朝着那涡眼汇集，最终被尽数吞噬。光浑身激灵，一下子便清醒过来。映入眼前的是离他数尺高的黑色天花板，烛火还亮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阿尔菲诺伏在他的床前。他抬手，手背碰到了冰凉的毛巾，隐隐地他想起拧毛巾的水声，还有额头上的冰凉。

？！
他呼唤那道身影的名字。
“我在这儿。”身穿长袍的虚影听到他的声音，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回答他。虚影正站在那扇黑色的窗户前，雪在窗台上堆满了阴影，一旁的壁炉里不知时隔多久终于点起了松香的木头，烤得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身上也不再感到寒冷，平时盖着的那条厚棉被上又增加了一条薄毯，原来刚才感到的重量是这条薄毯的吗？他对此还觉得疑惑，但虚影却对一切都心知肚明。那是千万年的记忆为这个不完全的古代人的灵魂送上的梦魇，而自己不过是一如既往地将这些梦的以太能量吸走而已。

“我睡了多久？”光问。但虚影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故意反问。
“你是指在雪地里昏迷的时间，还是指在这床上躺的时间？”
闻言，光的脸上不由露出尴尬的神色，他低下头去，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我应该好好和你商量，做足准备再去完成委托的。”
但虚影却没有顺口指责他，而是脱口而出一句话，“等你身体恢复了我再好好说你。”他一愣，突然想到刚才阿尔菲诺也说了类似的话，论起担心光的心情，恐怕拂晓这群人都不比自己少吧。但他又转念一想，能够被光看到，只能时刻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自己，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又不由得快活起来。

准备迎接披头数落的光有些吃惊地看着沉默的虚影，却看到虚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回他的床前坐下，不知是不是屋子太暗的缘故，他发觉虚影比以往更加凝实了些。

“你在想些什么？”虚影用那双橙黄色的眼睛看着他，明亮而温暖。
我在想，如果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但这种对话已经因为重复了太多次而显得有些乏味无趣了，他就是虚影，虚影也是他，向自己寻求答案和给自己答案，分别在哪里？两人长着一样的面孔，只是性格全然不同。但是光知道，虚影可以永远自信地嘲笑发生在眼前的各种琐事，永远会守护在自己的身边。

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发烧昏迷吗？这次实在来得有些让人意外。”
虚影却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接纳了阿尔伯特的灵魂，本身的灵魂变得更为稳定，照理说不会再出现那么多问题，但这个人忘了，越趋近于人，越会像普通人那样生老病死。在万年时光里自己陪伴他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轮回，却也一次次将失衡的以太属性调和成正常人该有的样子。于是虚影平静地给出答案：“只是很普通地变得更正常了而已。”

经历太多次这样的事了啊。虚影感叹道，却没有让心声吐露出来，于是对面的人只看到他默默叹了口气，久违地听到了一团杂音。光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复杂的声音了，尤其是这声音发自于他灵魂的另一部分，想想还有些新奇，既然他会这么说，这也说明自己的身体在渐渐恢复吧。

光想起自己还有些委托没做完，便问：“那你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吗？希望我突然昏睡的事没有给他们带去麻烦才好。”
“他们呀，现在正分担着你一口气接的委托，四处跑动呢。”
看到光突然垮下来的难看脸色，虚影才转变了口吻：“骗你的，他们确实很担心你，但贤人们也看出了你需要休息，现在正各自用自己的办法保护着你。”
光的表情就像是卸下万千重担那般松了口气。
到底只是个缺爱的傻子。在我取走你那些悲伤的记忆后，你还依旧这般小心翼翼，我多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去成为一个更加自信地接受他人关心的人。虚影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沉默不语。

迷迷糊糊间，阿尔菲诺好像听到光在自言自语。他用两种语气和自己交谈，聊着当下的情况，聊着拂晓的未来和自己的打算，还有很多很多无意识地被自己忽略的事。他也好像感觉到一个光倚在床上，另一个光坐在自己看不见的身后，分明是只有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个他的感觉呢？
不会是撞鬼了吧，不，也有可能是做梦，那些偶然看到的虚影就是因为太累才会注意到的幻觉，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光，别说话，你需要休息……呼……呼……”

光和虚影都被吓了一跳，后者赶紧把身体以太消散，完全变得透明，而后两人才注意到这不过是阿尔菲诺的呓语，他打着呼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