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听到那个请求时，是真的吓一跳，脑子都一时宕了机——至少在本能反应上，他马上收住表现，露出较为平静、略显僵硬的神色。“噢，这样。有点儿小怪啊，”大概就这个程度。至少绝不像是刺中了他内心更深层、纠牵系结更紧密的部分。
“噢，这个嘛。”然后他催促自己脑子赶紧恢复，接续下去，给个适宜的回答。以及，这请求他要同意还是拒绝？
“抱歉，”而对方开始匆匆忙忙，要把抛出来已碎在空气里、刻于听者记忆中的话捡拾回去，“这也太奇怪了。我只是恍惚了一下，没过脑子……给忘了，每次遇到与他相关的话题，你都忽然变得寡言少语。你有你自己的志向，要你模仿这种人你肯定也不高兴。”他进入大学后认识的同学、朋友、名侦探先生，仓促地把自己往回收，转过头去，但一个角没扯住，又漏出更多纷纷滚落。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讶异。因为每次遇到与他相关的话题，你也表现得不像有多在乎这个人啊。是过去这么久，现在又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做出轻松不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小心翼翼地捏着细针。对他而言这种状态在生活里是常有的，都是他自找的，这算是其中一个尤为尖峰的时刻。
“没有，没一点消息。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到现在我每次来看魔术表演，还总感到一阵，不爽。”
“这样么……对不起。啊，对不起哦，原来这么讨厌的吗。”
“你又为什么讨厌他？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我也不是讨厌他吧……也不止是，想起来挺复杂。你可以当作，就是对任何犯罪者会有的那种态度吧；除此之外还有些憧憬与妒恨，一般般，就对同行对手会有的那种。其实我不想聊，不过都是在心里小声说：那算什么啊，我可比他强多了。”
搭配故作气恼的样子，总算让人笑了。“就是这样啊，”黑羽顺着铺张、摊开手，“你怎么觉得？谁比较强一点？”
“这问题我不能答。”笑完了侦探继续捂着嘴。
“你这相当于已经答了啊。也没办法吧，毕竟先入为主，我是再也赢不了了。”他夸张叹完，放下饮料杯，看回来。“所以你具体想要我怎么做？”
“你还真答应？我说了我只是……”
“就算只是下意识说的，那也表示你心里确实想看吧。这也不难，不碍事，就当一个额外小演出，我会帮你的。”
到时候会怎么样，他真不知道。就像成为朋友好一阵子了，他也猜不透侦探到底认出他没有，哪敢问。这仿佛是一个机会。他思索起具体行动，“但也要准备基本的礼服？”
“我家里有一套。模仿他在各种场合出没，这事很流行的那段时间，挺容易买到。”
“但你居然还会买这个……”
“他似乎也很像我。所以我也可以穿上试试，但我应该怎么都装不好他的气质……再说那不是更奇怪了。”
“确实，想想你那样站在镜子前面都，啊对不起，别，我会装作没听见刚才那句的——”他说，找打的笑根本止不住。
想见一个他完全清楚是仿品的仿品，这真不像他啊。还是更戒备一点吧，当作他其实知道。仿品是真品。

没有，我不是因为总是去了解，无意了解到了他的志愿，然后选择来同一座学校、好再遇见的，黑羽必须说，怎么可能我是有病吗。
我也没再去刻意关注了。但他在哪里都很有名，怎么可能不听到别人聊他的事。听下身边经过的人聊天中透露出的信息，只是个人习惯。
这个就实在没法不承认：社团演出时，他的眼睛搜索着台下，那个人的身影，从头找到尾。就是找不到所以才一直找的啊。
结束后他在休息室里，其他人庆贺完今天表演成功，众多的观众给予好评，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了。他撑脸，拿着手机在搜索栏打下名字。这又是在干什么呢，生着什么气，好像被爽约了一样；但本来就没有实质接触，也从来没存在过约定。
突如其来一阵砸门声。他去开门。撑着门框，来人大口喘气。“……名侦探，”他说，“怎么了跑这么急？”
“你还没走，太好了。”工藤摊开另一只手上折起的传单，“这上面的是你吧。”
“嗯，是我？不过这特效做得有点夸张……”
“早上有个女孩硬是拦着我塞给我，要我必须来看。”
“哦，那位学姐是你的忠实粉丝。但演出时间你记岔了啊。”
“我本来打算按时来的，”他紧张地注视着，工藤边恢复平静边说道，“临时有事。”
“……也没关系，下次还会有的。如果你真那么想看——”
“我以前做过些了解，但我觉得可能不够，”侦探说，“有些事我想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黑羽愣了一下。“进来说。你先坐下缓缓，我倒杯水去。”说着便侧身，给人让开路。

有个阳光不明媚的日子，回去的路上，黑羽看见工藤站在一棵树下边。他走近了，对方转过头来看他，戴着口罩；然后低下去咳了咳。
“唉，就知道你要生病。”
“我一直就很容易，咳，感冒。”
“然后今天出门还是不加衣服？也赶紧回去休息啊，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向我求助，说东西被偷了。窃贼就住在这上边。”侦探抬手指了指，他们一同抬头看，枝杈间鸟巢的边角影子。
“这样啊，真险。”他松口气。
“不值钱的东西，只是很闪闪发亮。她急得要哭了，对她而言挺重要的。”
“那大概是别人——送的宝贵信物吧。”黑羽打量周边环境。
“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侦探瞥他。
“小孩子又有哪里不一样了？你在这等一下，我去楼上，那里离得最近。”他将外套披在病人身上，指了指一扇窗户，就要跑路。
“我觉得没那么近，咳。”
“不用担心！小事一桩。”
在变化的生活里，陌生感/新颖感与熟悉感交织着，高高低低浮动。他坐在树枝上，手里拿着几枚不值什么钱的漂亮小物件打量，像小孩一样晃晃脚。下边的人对他露出“赶紧下来啊”的白眼。此时他觉得可以把什么都放下、忘掉了，去笑。上次他看人，是约好一块出去时，他远远看见对方已经站在那里等，一个若有若无寻找着他的侧影。都是像那样陌生的比较好啊。如果像现在这样，感到了一些熟悉，就会又从中尝到愉快，又翻出更多由早已熟透腐朽的过往所生的不安。躁动。
有些东西总是会过去的，被放弃的。但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自己不可能放任从自己生命里流走。无论那又会给人带来什么；像是本可以自在飞离、一劳永逸的机会，都被尽数毁掉。我们一点点都做不到放手，所以就算是互相胡乱散漫找不到目标地拽着，也会将已经脱钩的距离，再收缩到要命地短。

“我得问一下，”去换衣服前，他说，“具体来说，你是想看到什么？”
“没什么，你不需要想着还摆出个什么样子，说什么、耍什么把戏。站在这里就可以了。就像，比照片之类更实在点儿的东西。”
那挺简单方便，挺好。因为他也拿不准要做到什么程度。又能让人满足，又不会搞到侦探用幡然醒悟的眼睛瞪他。
换好衣服，在别人家只有自己在的房间内，他看镜子。自己的感觉一直是隐隐约约，无法确认，又无法开口；那可能，他醒过来，你也是一样。彼此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并且只能盼它从某处严谨一瞬失了效的、理性与戒备的缝隙钻爬出来。
“嗨，晚上好，名侦探。”再见面时他说，摆了摆打招呼的手。拿不准这一句用了哪个声音，接着还要说什么、用什么声音，他就暂且不说了。看观众接下来还有何需求。
无论如何，他只要像以往一样，用平稳不露的完美态度去对待就可以了。话说，也别那么美化以往啊。
唯一的观众是坐着的，盯着他看。只看不伸手，不去挖掘，就想找回自己的遗失物。看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接着把脸转向一边去了。
没有幡然醒悟的表情，没有失望、没有惊喜。这给他带来挫败感。“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直截了当，不再控制在什么模样，发出质问。
“没什么。挺像的。”
“你究竟想看到什么？”他说。我生气了，啊，明明你已经推辞了“不答应也可以”，还是我强行应下来的我自己要干的，然后我还生气。“你对我还抱着什么期望，悬而未决？”可能我听到那一句无心之语时就开始生气了，全然陷入迷惑。更轻薄的仿造衣装让他觉得更窒息，衣料吸了整季雨水般沉闷。为什么你——？
“我——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我问了，你也并不是他，所以不能给我回答，我想要的、真的答案。所以这真的只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工藤低头说，“对不起。”
以往我们有太多话没法向彼此说，后来那些字就都被连年雨与血染得模糊难辨了。“没事，没事。这得怪我，我还以为你是想再看一场和他类似的表演，你又不是普通粉丝，怎么可能，是我想错了是我的错。”他快步靠近过来，半路将毫无价值的模仿伪装扔一边去，“没事。忘了这事吧。我们去干点别的吧。”

工藤走夜路回家时，看见一个身影，像街边流浪动物一样冒到他眼前来。可作为野生动物，你也太显眼了，要马上被射杀的。
“好久不见。”对方说，还摆出这么一副“真巧，在这遇见你了”的样子。
“原来你还没死啊。”侦探答，仿佛生死未卜的时长不过三天。
“你一直还在盼着我什么？”基德背着手，往前一步。“一句道别，一份尸检报告？”
“你为什么忽然就消失了？”侦探问。自觉一股质问的味道，好像有什么约定被没理由地掰折了而生闷气一样；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约定。都是些不曾存在过的人，都不及擦肩而过时会打个招呼的程度，对彼此而言连一个临时停靠站点都算不上。
“……因为我觉得我再也配不上这套装扮了。不敢再穿了。”
“什么意思。你违背了谁托付的期望么？”
“没有。应该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只是觉得我污染了它。我杀了人。”
……经过一阵风声。
他见名侦探叹了口气，很失望、很疲惫地笑了。“就因为这个？哈，不好意思。让我想一下，这样的话，你会有什么感受。让我回想一下。”
工藤盯着一旁的地面思索片刻，接着忽然抓住出了疏漏、发起愣来的这家伙的手。

“握着一双杀人犯的手是什么感觉？”
“嗯。相信它一定（不）会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