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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藏】疯女人

作者 : kornblume

正文
不要到村后池塘边去玩。
这是我记事以来,阿娘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也许因为以前村里有小孩顽皮乱跑,后来被人发现淹死在池塘里,又或许是因为那个住在池塘边茅屋里的疯女人。
疯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村子里的,她本名自然不会叫作“疯女人”,只是村里有人和她搭话,她却一言不发,行为举止又很是古怪,大家便觉得她脑子有毛病,久而久之背地里就拿这个诨名笑话她。
她的确是个女人,但又与寻常女子不同,村中一起玩的孩子里有个外号叫“小皮猴”的男孩说,疯女人看着不高不壮,却带了一把很大很大的剑,还拖得动百来斤的大石块——哪有女人搬得了那么重的东西?小皮猴神秘兮兮地说,疯女人肯定是被山里妖怪附了身,跑到咱们村来躲道士。
他从来都爱夸大吹嘘,尤其在村中小女孩跟前,更是竭力表现;然而比他更爱表现的是我们这群小孩的头头阿虎,阿虎人如其名,十来岁就快和他阿爷一般高,虎背熊腰,一身蛮劲,打架从来没输过。阿虎不愿让小皮猴抢了他的风头,夜里偷摸跑到疯女人的住处捣蛋,把疯女人圈好的禽窝捅坏了,叫那些鸡鸭鹅四下乱蹿。
阿虎本想着第二天到所有孩子面前炫耀一番,哪想他还没来得及躲回家中装睡,人已经给不知何时出来的疯女人逮了个正着,并以一种极其丢人的方式被疯女人提着衣领敲响自家的门。
她真的被妖怪附身了,不,她就是个妖怪!阿虎后来趴在家里养他被爷娘揍烂的屁股,对后来每个探望他的小孩哭诉道,要不是她会说话会喘气,我还以为见鬼了!
孩子们见阿虎都被她吓成这样,自然是不敢往村后池塘再靠近半步,我们怕的是挨大人的揍,却不知村中避着疯女人的大人们害怕什么。
她像是头误入羊群的兽,哪怕她不亮爪牙,只在远处静静待着,羊群也仍旧为之胆战心惊。
可我某天撞见她打猎回来,毫不避讳地坐在茅屋门槛上解开一半衣服包扎肩膀,大约是她垂着眉眼显出几分温顺模样,我竟觉得她有些漂亮。
很快疯女人就发现了我,可能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她没有像对待阿虎那般,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扔回阿娘面前。
她自顾自地处理好伤势,将粗麻衣服穿了回去,起身进屋,沉默而迅速地合上门扉。
吃饭时我问阿娘和姐姐,疯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阿娘看过我一眼,并没有开口,倒是姐姐拍了我手背一下,道,莫跟着旁人乱喊,叶娘子是好人。
我才知道,先前姐姐出村办事,回来途中被几个流氓纠缠,是路过的疯女人——或许我该叫她“叶娘子”出手赶跑了那些混账,一路陪着姐姐回来的。
阿娘叹了口气,说,她大概是个江湖中人,遇上什么身不由已的事,到我们这里躲清静。
我对所谓的“江湖”知之甚少,姐姐对叶娘子存着感念心思,阿娘却仍是叮嘱我们不要与她往来太多。以前我不太明白,后来我想,这或许是寻常老百姓对未知强大的本能恐惧,加上阿爷病逝后家中没有男丁,阿娘便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叶娘子已经算不得年轻了,她似乎与我阿娘一般岁数,脸却不像村中农妇那样粗糙。村里人虽是怕她,不过有时男人们外出农忙,家中若有什么自己做不成的力气活,村里的女人们还是会好声好气地去请她帮忙。
叶娘子劈柴动作又快又狠,柴火还砍得甚是好看,女人们见状,干脆拿家里的粮米织布给她做报酬,把这活计交给了她。平时叫村里其他男人进家门到底不太好,叶娘子是个女人,这就分外给农妇们省心——但后来也有些不省心的时候,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爱美,男人也爱,天底下不止我一人觉得她好看,小山村里见惯灰扑扑农家女的男人们久见叶娘子,总有那么点牵肠挂肚。
有天叶娘子去帮村中贺大娘劈柴火,贺大娘的儿子恰巧在家,他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看见叶娘子时眼珠都直了,那天就围着叶娘子献殷勤。叶娘子对他视若无睹,只管埋头做事,劈完柴火带上贺大娘给的面粉就要走,男人非常热情地挽留她吃饭,还说要给她送两只下蛋的母鸡过去。
然而叶娘子冷着一张脸拒绝了他的“好意”,她只拿自己该拿的报酬,贺大郎当时争不过她,晚上就去推叶娘子的门——他当叶娘子是腼腆害羞,想着要磨叶娘子一回,第二天他若是出去告诉别人他歇在叶娘子家,村里其他男人就不敢再有什么想法。
他有贼心没贼胆,结果摸进屋里就挨了叶娘子一通好打,直把他打得跪地求饶喊亲娘,村里人被这响动惊醒,纷纷凑到叶娘子家门口看热闹。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男人们说,这姓叶的疯女人,长得有点姿色,下手却这么凶狠,恐怕是个没人敢要的母夜叉。
后来有人说,叶娘子确实是没有成婚的,村里男人们心有余悸之余,又对“母夜叉”之谈津津乐道起来。
叶娘子再也没去过贺大娘家,贺大娘也没脸去找她,但一个女人孤身在外又没有成家,还对周围男人毫无兴趣,多少就会招些流言蜚语。
叶娘子每逢月圆夜就会提一盏灯出村口,她会在村口外驿道旁站上整整一夜,翌日天色全明才会回来。
村里人觉得她疯癫,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件事,有人就说,她是逃家出来的。为什么逃家,大抵是家里要把她许给不喜欢的人,于是她就决定和情郎私奔……结果情郎不知所踪,只有她一个人日夜苦等。
也有人说,北方那么乱,她说不定是在北边犯了事,被同伙拽出来,现在是按时给同伙报平安呐。
这些乱七八糟的揣测我姐姐自是不信的,她恼怒这些村人一边背后嚼舌根,一边又坦荡接受叶娘子的帮助和保护,便时不时对我说,不要被旁人的话牵着走,这些人只图自己嘴快,哪里管得了别人好不好过?
有天我醒得早了些,出门玩耍时正好看见自村口返回的叶娘子。
她穿了一身我从来没见她穿过的衣裳,虽然有些旧,仍能看出上面精细的绣工,和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锦缎面料。叶娘子腰上背着小皮猴所说的大剑,肩后还背了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她梳起长发挽出发髻,抹了胭脂,哪怕在冷风中吹了一夜,也叫我看得目不转睛,以至于在她与我擦身而过时脱口惊呼道,好漂亮。
叶娘子顿住了脚步。
她回头看我,一贯冰冷的表情融化些许,仿佛对我露出一个非常浅淡的微笑。
小丫头。
我听见她这么叫我,嗓音里像是携了几分无奈的温柔。

村里孩子们惊诧于我和叶娘子突然熟悉的关系,明明对其他孩童都懒得看一眼的叶娘子却愿意和我说几句话,那简直比阿虎打赢架还厉害。
小皮猴和阿虎心有戚戚地问我,你是不是被疯女人用妖法迷住了?
我那时便颇为骄傲地跳上石台,学着村里老秀才的口吻说,这叫缘分——
我本想再走几步,谁料石上青苔使坏,叫我结结实实摔了个四脚朝天,痛也痛了,还被孩子们笑话许久。
于是某天我在叶娘子院中看她擦拭那把短剑时突然道,叶娘子,你可以教我功夫吗?
叶娘子对我的态度虽然温和了些,但她仍是不爱小孩吵闹,只四平八稳地说,你这个年纪习武晚了,要吃更多苦。
她是想委婉叫我放弃,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听不出“弦外之音”,我缠着叶娘子要拜她做师父,终是烦得她点头。
我在她手底下扎了将近一年的马步,又天天负重跑山路,累的时候又哭又闹,但叶娘子并不哄我,放我一个人无聊地哭完,其后待我冷静下来,又想到石台上那一跤,登时咬紧牙关,不知怎么也就捱了下去。
我第一次知晓“江南藏剑山庄”,就是在她教我握剑时。我问叶娘子,藏剑山庄在哪里?
她望着远方青山淡薄的一角,说,在余杭。
人人向往的长安洛阳已经煎熬在战火里,唯有江南水乡,还在暖光下的西湖畔柔柔荡漾。
我又问她,师父,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叶娘子没有应我,她仿佛是隔着重重云雾后的青山看见她的家乡,于是连她灰黑的眼珠都显出几分如春水的安宁美好。
我为什么不回去呢。叶娘子喃喃地复述一回,她在这时如同在努力回忆些什么,但那些回忆也与她隔了重山万水,她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跋涉,才能窥见记忆中零星一抹。
最后她对我说,我要回去的,但我还要等一个人,带她一起回去。
原来她果然是在等人。我心里猜,那真的是她的情郎吗?
可是叶娘子记不起来——她记不起要等的人是谁,更说不出对方的名字。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人答应过她,说会迎着圆月回来,同她一起回家。
她说,只要我看见她,我就认得出来。
我那时想,呀,叶娘子果然还是有些疯的,恐怕遭遇过什么变故,又或者是脑袋受过什么伤。
然而我自是不会再问,每天就在叶娘子手底下学功夫,可慢慢的,我发现她出神的时候多了起来,大约是因我好奇问起她那些模糊不清的旧事,使得她不由自主去想。记忆这条路曲折又漫长,叶娘子踏了上去,就不曾回头。
有天我惯例去她家里,推开门后却见满眼狼藉,我一边拾起那些散乱的衣衫、避开乱滚的空酒盅,小心翼翼地喊“师父”。
我想,她那么厉害,定不会是遭贼。可她没有应我的话。我在屋中没有见到叶娘子的身影,正要出去寻时却见她不知何时立在屋门口,披头散发、衣裳脏乱,像是往泥泞里滚了几圈。她腰后仍是挂着重剑,轻剑被她执在右手,剑身上沾的不知是泥巴,还是别的东西。
她用那双灰黑的眼珠穿过落至面前的头发望向我,那一瞬间我不禁胆怯地后退两步,因害怕而不敢大声呼吸。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只是隐约觉得要是自己在此时出声,恐怕会被她手里的剑割断喉咙。
我怕得要命,在这漫长痛苦的僵持中,眼看她鬼魅一般向我走来——我叫不出声,唯有眼泪畏惧地涌出,砸在她触碰我面颊的手指上。
她好似被泪水刺痛那样蓦地收手,我听见她轻呼一声,其后如平常似的对我说话,她问我几时来的,怎么不叫她?
我几度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叶娘子离我很近,近得我嗅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气。
她仿佛此时终于醒神,垂头去看自己身上的模样,竟有些手足无措地解释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刚才还在外面砍柴火……
她颤抖着想触碰我的手臂,嘴里喃喃道,对不住,吓着你了。
我却没叫她碰着——孩童的忍耐到了极限,那时我宛如劫后逃生,骤然失去站立的力气,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那天进山的猎户回来说,山里那头常来偷腌肉吃的大熊死了,就死在下山的道上,猎户发现时,还有几匹野狼在啃它的尸体。
他们猜是山中猛兽互相争斗,可我想,应该是叶娘子在犯疯病的时候杀了它。
那也许是我的过错——我不该那么好奇,不该去问她的过去,使得她在回忆中深陷时,神志就愈发远离清明。
我那日受了惊吓,又在回去的路上吹了冷风,当晚就发热病倒,急坏了阿娘和姐姐——我的阿爷也是这样,有一天劳作回来突然病倒,然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我在高烧中做了许多梦,大多模糊不清,可噩梦却很清晰:我梦见叶娘子穿着那身锦绣织成的明黄衣衫站在圆月下,梦里的她云鬓金钗,唇上点着鲜红的胭脂。在我的梦中,她好像年轻了许多,仿佛突然成了年华正好的少女,正笑盈盈地对我招手——其后我又置身于她那间逼仄拥挤的茅屋中,看见门口的女人浑身浸血,面白唇朱,咧嘴冲我阴恻恻地笑。
后来我醒时听见姐姐在与人说话,那声音大概是叶娘子,她们话音朦胧,只叫我听见几句姐姐的道谢声。
翌日我精神好了些,姐姐便对我说,叶娘子打算托人把我带到江南去,说是要让我正式拜入藏剑山庄。
她给师门去了消息,也许个把月后就会有人来接我。
我明明心里还是有些惧怕叶娘子,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却无比失落且愤懑地想,她不想要我了吗?
晚些时候叶娘子来家里看我,我在榻上假意装睡,感觉到她用手抚过我的额发,轻声叹息。我在她打算离开时突然坐起身来,喊道,师父。
她站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看我。
我问她,师父,你不跟我一起去江南吗?
叶娘子沉默片刻,轻声道,我要等阿青。
她终于记起了等待之人的名字,记起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可是那又能怎样?她的情郎把她扔在这里不闻不问,甚至连个信也不托人捎来,她耗费的光阴又有什么意义?
我有些赌气地说,师父,他这么久都不来找你,一定是喜欢别人了。师父,别等那个负心汉了,你带我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我原以为她听完会恼羞成怒,然而她却笑起来,说,阿青不是“负心汉”。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她话音温柔地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是我此生命定之人。
从来没有什么“情郎”与“逃婚”,也没有什么“男子不敢娶”。在叶娘子的过去里,叫她魂牵梦萦的,是一位名唤“阿青”的女儿。
我此前不曾听过女子与女子之间也能结契,在我生长的村落里,人人对男女之事都极少谈起,更遑论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我不知道该对叶娘子说什么,心里满是惊讶,紧接着就是莫名的酸涩感——好比见着阿桃和红儿玩得近了些不叫我,胸腔里闷着不舒坦。
阿青很漂亮吗?我问叶娘子。
她点头,我又不服气地问,比你还漂亮吗?
叶娘子笃定地说,那是自然。
于是我再也发不出火来,垂头丧气地“认栽”。
我说,我要叫阿青“师娘”吗?
叶娘子想了想,点着我眉心眯起眼笑,你要叫她“将军”。
那我不叫呢?
她会把你提在马背上抛着玩,怕不怕?
我连忙惊呼一声,把脸埋进膝盖里,好半晌听见叶娘子在笑,才知道她是故意逗我。
唬你的,叶娘子说,阿青很喜欢小孩。

在我的认知里,喜欢孩童的人与不喜欢孩童的人就是两个极端。我无法想象叶娘子是怎么和阿青走到了一处,但想来这也无甚要紧——叶娘子一定很喜欢她,因为喜欢,才会学着让步与包容。
她想不起更多的事,不过眼下这些也足够了,“阿青”于她如定心神药那般,叫她在那天之后心绪逐渐稳定起来,脸上也见了些温和笑意。
她仍会去驿道等她的将军,阿青答应她要同她一起回家,她与叶娘子分别前说,你去打一盏灯笼,每逢月圆夜就站在驿道边等我,当你听见我的马蹄声响,就会知道是我来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有幸见“阿青”一面,不过既然是师父等的人,多少都希望她的盼望不会落空。我原以为叶娘子经此一回疯病就开始好转,然而世上有事谓之“回光返照”,我却无端忘了。
那日我练完一套剑招,回头见到叶娘子在屋檐下席地而坐似是犯困,出于孩童的好玩心,我便走到她面前悄声蹲下,伸手要去戳她微蹙的眉头。
可我的指尖因发现皱纹的痕迹而停顿,往常没有与她这般近过,也细看不了太多,也许是屋檐下的影子太过深刻,才让她发间的那几缕灰白格外显眼。
她不再是那日村中相逢时惊艳一眼的俊俏女郎,也不是我梦中想象的明媚少女,她没有涂抹脂粉,大咧咧地敞露着眼尾的细纹与逐渐瘦削的脸颊,她的长发并非尽是乌青,她的手掌也失去柔滑细腻。
我突然感到莫名难过,这与我发现阿娘有白发时不同,我接受了母亲的老去和自己的成长,却不能接受叶娘子倏然黯淡的芳华。
她在我心里好像生来就该是明丽的人,纵然我知晓人都会经历岁月光阴,但也忍不住乞求上苍,叫它落在叶娘子身上的痕迹慢一点、再慢一点。
——她还没有等到她的阿青。
那之后又过了十余天,早前我在叶娘子处练功,她忽然自门槛上站起身,对我说,你听。
我还没练就如她那样的耳力,只好老实问她,师父,怎么了?
她的眼眸在瞬间亮起来,高兴道,是马蹄声。
我看着叶娘子转身进屋,里面一阵叮咚作响,她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等阿青时常穿的衣裳。
她朝村口飞跑而去,我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但我们都来不及停步。我看见了立在村口的几匹骏马,也看见了那几位红衣银甲的将军,有一名个头高挑的女将背对我和叶娘子,好像在与她的同袍战友说话。
我的心登时狂跳不止,想,那就是阿青么?那就是叶娘子等了无数个冷清夜晚的将军么?
我们都没有遮掩脚步声,于是那女将转过身,露出一张英气却年轻的脸。
叶娘子就在这瞬间骤然停了下来。
女将有些疑惑地问她,这位娘子有事找我们吗?
叶娘子似乎生出些犹疑,她踟蹰不前,只怔怔地将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军士的脸。
看她衣裳好像是藏剑山庄的人。有名将士认出她的衣服,便问,这位姐姐,你在天策府有认识的朋友吗?不妨告知朋友的姓名,我们或许能帮你带个口信。
我上前去拉了拉叶娘子的手,仰头望见她略微颤抖的嘴唇。
我找……宁青。叶娘子说着,无意识地收紧手掌,捏得我的手指发痛。她对那些军士说,宁青宁将军,你们见过吗?
那几位天策府的将士面面相觑,最后那名女将有些尴尬地说,对不住,这位阿姐,我会回营去帮你问问,要是有那位宁将军的消息我就来告诉你。
叶娘子张了张口,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她只望了那名女将片刻,末了拉着我转身离去。
那天我回家前看她坐在门槛发呆,有些魔怔似的在看自己的掌纹。我听见她呢喃般说道,原来我也到了这个岁数。
后来的几天,她都不肯见我,将自己关在屋中不知在想什么,村里人看惯她疯疯癫癫这些年,早已见怪不怪,连她逃婚的传言都懒得再提。
阿虎和小皮猴看了那些在村中路过的天策军士一回,觉得很是威风,纷纷想着要去投军,阿虎还说,自己要做了将军,回来娶红儿当媳妇。但他的“将军梦”还没踏上路途就遭父母截下,这与他先前闯祸惹事不同,他的父母没有打他,只是不住对着他哭,阿虎被闹得莫名其妙,又浑身发毛,只好对天发誓,只要他父母在一天,他就不想什么投军的事。
小皮猴倒是和另一个男孩偷偷跑了,翌日我看见他们的爷娘在村口捶胸顿足地大哭,便问姐姐他们为什么伤心难过成这样。
姐姐叹了口气,说,打仗的人没几个能回来,上了战场就得把自己当死人了。
我一怔,旋即想到叶娘子的阿青,可叶娘子说阿青是将军,将军不是很厉害吗?那一定和其他人不同。
姐姐问我,你怎么不去练功了?
我说,叶娘子这几天不想见人,叫我自己练去。
姐姐便说,那你可不许偷懒,到时候藏剑山庄的人来接你,看你功夫稀烂,丢你师父的面子。
我着实不想丢叶娘子的面子,哪怕我知道她不在乎。她教我功夫也好,教我认字念诗也罢,都是因为我央着她,而她正好又看我顺眼。她不指望把我培养成什么武学奇才,也从来没有正式接过我的拜师礼,只有我执拗地叫她“师父”,似乎觉得再多给她一份人情关系,就能叫她在世上多走几天。
而她的确因为一个孩子幼稚的挽留坚持到了现在,我在她闭门不出的时日里想,她会不会在某天夜里突然离开这个村子,等我再去找她时,那间池塘边的小茅屋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隐约觉得她像是又记起了什么,然而我再也不敢向她问起过去。
过了几天,先前路过村子的那名天策女将折回来寻叶娘子,我为她带路到小茅屋前,看她敲开了叶娘子的门。
那一瞬间我惊讶得抬手捂住张大的嘴——不过就这么几天,叶娘子便像是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她的头发已然全是灰白,面容也干枯苍老不少——她看上去开始像个真正的老人,命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她不待那女将开口,便神色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还是谢谢你专程跑这趟。叨扰小将军了。
我忍不住出声叫道,师父!
叶娘子灰黑的眼珠如同蒙着一层霜雾,她看了看我,随后眼眸微阖,退入屋中,关上门扉。
女将军安慰我道,你师父只是太伤心了。
我问她,大姐姐,她等的人不会来了,是吗?
女将军默然不语,抬手揉过我的头顶,以无声作为肯定。
这天夜里我没能睡着,我脑中乱成一片,又什么也想不出来,翻来覆去直至天明——而后等来了接我去藏剑山庄的人。
那也是名藏剑女弟子,她约莫二十来岁,眉目清秀,如同江南般温柔婉转的模样。
她见了我便笑起来,道,你就是拂岫师叔说的那孩子吧?
我直到这时才知晓叶娘子的全名,她不叫“疯女人”,也不叫“叶娘子”,来接我的师姐说,“剑拂远山岫”,她便叫做“叶拂岫”。
我的行囊不多,家中也无好酒好茶,加上师姐要带我赶路,决定不再多留,拜过叶娘子——叶拂岫便走。
我同阿娘姐姐道别,又与师姐前去找叶拂岫别过,师姐在路上叹道,她和她的这位师叔也快二十年没见了,当年北方乱起来没多久,叶拂岫就只身北上,师门好几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后来有位同门在邺城见到伤痕累累的叶拂岫,他本想把叶拂岫送回藏剑,谁料半途下榻客店,次日叶拂岫却不知去向,就再度失去了她的行踪……
不知师叔在邺城经历了什么,师姐说,要不是她前些时候突然给大家来了信,我们都不知道她在这里。
她回忆道,拂岫师叔看着性子冷淡,其实心很软,哦对了,她还有个很好的朋友,好像是叫……宁青,小时候宁将军来藏剑找拂岫师叔,我就吵着闹着叫她带我骑马……
师姐说罢又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宁将军现下如何,北边还在打仗,拂岫师叔又跑到这地方来了……
我们望见叶拂岫的那处小屋,却是门扉大开,里外无人。
村里猎户从我们身后路过,吆喝叫我,娃娃,你那疯师父上山去了——哎哟,就跟这小娘子一样,背了两把剑,手头嘛还抓着杆枪……
师姐神色骤变,咬牙叫了声不好,直接寻路上山去。
我急忙去追,奈何怎么也快不了,在山路上跌跌撞撞,跑着跑着竟莫名哭起来。师姐听见我的哭喊声又折回,背着我继续往上去。我抽噎着说,师姐,阿青不在了,师父会不会……
师姐脸上淌下汗水,没有接我的话,她的吐息又急又重,有些声音被她扼在咽喉,却变成了我的呜咽。
我们终是在山顶崖边寻到了叶拂岫,她将灰白的发规矩挽起,插上漂亮的金钗,今日她没有再穿要见阿青时的衣裳,那身明黄交织雪白的短衫裙与师姐身上的衣服一样,好像穿上它,叶拂岫便又回到了风华正茂的时候。
我趴在师姐背上,声嘶力竭地哭叫大喊,师父!
师姐也在叫她,拂岫师叔,你快过来!
而叶拂岫没有回头,她对我们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是抱着怀里那杆银亮的长枪,慢悠悠地仰起头来。
我从师姐背后跳下,拼尽全力地朝前跑,想去捉住叶拂岫的衣角。可我跑得太慢了,以至于风将她的轻笑声传进我耳中,叶拂岫像是在对谁说话那般道,我也老了呀。
她便坠落下去,如秋树上金黄的叶,落叶轻盈是为归根,人却不知要去何方。
千千日夜,岁岁年年,她也许在漫长光阴里因伤痛回避了某些记忆,可她仍旧记得她的阿青说,会在圆月夜回来。
很多年后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了阿青和叶拂岫的故事,她们的相遇很是平常,不过是天策府的辎重军士前往江南藏剑山庄,在去剑庐的途中与藏剑少女擦身而过,于是天策女子站住脚,回头爽朗笑道,哎,这位姐姐,你长得好漂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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