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笠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我提前收拾好行李,四点多就到了约好的烤肉店入座,免得过一会得排长队。
我选了她喜欢的护心肉和牛舌,又挑着点了一些我们平时常吃的,留着饮品等她一起来再选。
三笠本来应该在五点半左右到,视交通情况决定距离六点有多久。
快八点我才接到她的电话,先是向我道歉,说老板临时多要一个参数,实验室抽不出身,然后问我在干嘛。她等到我貌似云淡风轻地说已经在吃了,才嘱咐我早点回家早睡,就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菜横七竖八摆了一桌,我没再准备要饮品,自己动手开始烤一条条肉。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不过明天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临别小聚而已。我知道她忙,突发的状况也没法预料,但是又想起一些其他的事。
我们上个星期才吵过架——说实话,三笠鲜少和我吵架,我们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合得来的。有冲突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我还没想清楚谁错了,错在哪儿,三笠已经可怜兮兮地粘上来,委屈巴巴地盯着我说她错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本来是想和三笠心平气和地分析清楚,我不对的地方我道歉,她不对的地方希望她注意一下,被她一闹,准备好的措词一句没抛出来,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折腾了一会就算是和好了。
三笠是这样子的:我明明心下了然她的高傲,却对她无微不至的体贴和无底线的让步没法抵抗。我很难想象这两种状态是怎么在一个人身上共存的,思来想去最终只能得到一个有些卑鄙的想法:三笠有些逆来顺受的那一部分,全都是为了她的家人存在的。
啊,就是那个她过去二十年的全部,她的好兄弟艾伦。
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就浑身不自在。然后再难以控制地把三笠之前对艾伦的态度和现在对我的态度比对一下,我很难不读出一些相似的感觉,因此感到不悦和不得不承认的,嫉妒。
我希望我是不一样的。不可告人的阴暗面里,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三笠的占有欲已经这么强烈——油然而生的是相对的自卑。因为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她站在被爱的阳顶,而我胆战心惊,日日担忧她兴起而来的爱意不知哪一天会消退。
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种卑劣的思绪里炙烤多久,抱着侥幸的心理,短暂地沉浸在三笠看着我的目光里,尽力把多余的烦恼埋在脑后。
但是还是会露馅的。偶尔开玩笑似的拌嘴、辩论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流露出不满的神色,明知三笠的痛点,还是拿艾伦去刺她一下。
“艾伦明明就不是你说的这样。”三笠有时候也会突生无名怒火,明明上一秒还在嬉闹,下一秒就板着脸说:“他没有利用我也没有强迫我,明明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三笠追问我,“你干嘛这样苛责他?”
因为是我失言在先,心里也有些愧疚——我知道艾伦并没有对三笠颐指气使的情绪,却难以控制自己对三笠的态度产生失落。
我明知道三笠爱他,更甚于我。
我说过三笠绝大多数时候都乐于先来找我,可怜巴巴地向我道歉。只有一种情况下她不会这么做。
和艾伦有关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向我低头。
我烤着肉,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浓烈的油烟气,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肉烤焦了,赶紧清理起来,心里也被熏的难受。
处理完肉类后我招呼服务员帮我把所有都打包起来,胃口不好,也没吃多少。
我自己一个人提着一大袋食物走在街道上,慢吞吞地往家方向去。夜风还有一点点冷,我被吹得心里空落落的,食物也沉,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真难过啊。我仰头就能看见月亮,但月亮却不知道我在想她。
可是就算这种时候,我也没忘了帮三笠多要几包烤肉酱,还帮她打包了两份新鲜生菜。三笠一向喜欢配着这些吃烤肉。
全世界都觉得她更爱我,说她黏黏糊糊地跟在我身后,目光所落全在我身旁。
连米娜都这么觉得。她一向不对我掩饰情绪,总是叼着我做给她的蛋糕就毫无忌惮地说:“阿尼,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理智地过分诶。”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责备的意思,明明是我的朋友却为三笠辩护起来:“大型犬这两天也很低落啦,你还是去哄一下她?”
米娜说三笠像大型犬科动物,就喜欢绕着我团团转。与此同时,我更像那个冷酷无情随时会抛弃她的主人。
我的神色难以抑制地难看起来。米娜只当我是还生三笠的气,认错似的连说着好了好了不提了,一边兜开话题,和我聊最近追的剧。
可是啊,明明不是这样子的。
明明不是。
凌晨六点我孤身前往车站,三笠果不其然一夜未归——他们那个实验室肝起来是真的要命。
行李简单。毕竟不是长期出行,我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带上洗漱妆包,还有工作专用电脑,拾掇拾掇就出门了。
我感到疲乏,没睡好。昨晚走回家里就将将过了十一点,拖拖拉拉地,等这点行李整理完也已经接近午夜。当时我还没感到疲倦,闲坐着发一会呆,继续动手把烤肉一盒盒分开处理,分类放进储物保鲜盒,再存进对应的冰箱冷柜。
一切都整理有序完毕,我摊开一个大字在床上,想了想又翻身坐起来拿出手机码字。
输入“三笠:”这个开头以后我就僵住了,左思右想酝酿好久,心里把三笠骂了个狗血淋头,爽过了,但是一个字眼也落不到纸上。
真让我骂她,我还是舍不得。
按照行程赶到目的地,我先去了酒店,毫不意外贝特霍尔德已经到了并且在大厅里等我。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和从车站到市中心花的时间几乎一样长,虽然午饭时间已经接近,但我还是先拉着贝特,商量了一下安排:下午提前一起去公司拿材料,然后一起规划接下来几天的审查路线。核查下属公司的流水账目和季度计划向来繁琐,贝特也就同意我,提前去公司找必要的数据。
确定了计划后我松一口气,被自己迟钝的饿觉唤醒,没整理行李就抓起提包和贝特一起出去觅食。
反正晚上回去再整理吧。我嚼着三明治,决定先把杂事拋一旁,不管怎么先把审查推进了。
贝特安安稳稳地等到我把最后一块饼干含进嘴里,向我示意自己去开车,让我五分钟后在路口等他。
五分钟?我看了看外面拥堵的路况,稳如泰山地又给自己加了杯果汁,才慢悠悠地向约定好的路口走去。交通灯红绿交替,我皱眉顶着太阳,突然被人拽住了手腕。
“Mi…”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三笠就笔直地站在我面前,套着上一年我挑给她的外套,袖子挽到手肘,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内侧。
她还没有开口,眼神湿漉漉地盯着我,目光里混入了今早六点钟的雾气。
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在哪儿的,准备先安抚她,换个安静的地方谈话。“三笠,你先放开…”
“你说讨厌我就放开。”三笠不依不饶,眸子里滚动着闪闪的道不明的情绪,一开腔却少有地发出了软绵绵的沙哑的声音。“阿尼说讨厌我的话…我就放开。”
我被突如其来的剧情发展愣住了,还没想到下一句说什么,但身体本能地停下了要推开三笠的手。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三笠在公共场合这么失态了——鞋带松松地只系了一半,穿着棉质的家居睡裤,套着没换的T恤和外套,头发凌乱地贴在耳旁,眼眶一圈是青色的疲惫,在人流巨大的马路上声势浩大地拽着我。
“阿尼,怎么了?”回去取东西的贝特适时出现唤回我卡机的脑子,我一边招呼他过来,一边准备先让三笠待在我的住处。
三笠瞳孔里升起一股毫不遮掩的暴戾,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凶恶野兽,眼眶赤红地瞪着姗姗来迟的贝特,握着我的手力度又升了几分,我疼得缩了一下肩膀,忍住没吭声,只能用空的那只手小心地盖在她的手上面,尽力安抚她。
“贝特,那个不好意思麻烦你,下午能不能你先去交接一下,明天我们再正式工作吧?”我把三笠拉到我身后,冲着贝特暗示性地挤挤眉,他打量了三笠一会,脸上有一些恐慌惊讶的神色,迟疑地盯了我许久,还是点点头走了。
我松一口气,赶紧把自己的平沿帽摘了盖在三笠乱糟糟的头顶,顺便理了理她乱七八糟的发型,压了压刘海遮住她有些泛红的眼圈。
“我们先回酒店去吧,好吗?”我望进她的眼眸,轻声询问她。这个时候三笠目光又平和无波,松松地、软绵绵地盯着我,我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看见的暴戾的神色是不是真实存在了。
三笠乖巧地点点头,丝毫不反对地跟在我身后。我们没有交流地走了一路,我只想尽早让三笠整理一下自己,再让她睡一觉——她的眼眶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她安静地跟着我,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三笠一沾到枕头就睡的昏天暗地,我看着地上摊开的乱糟糟的行李箱和床上摊开的乱糟糟的人,无奈地扶额。
没办法啊没办法。
可怜的当代辛德瑞拉,阿尼利昂纳德,我,只能自力更生把衣服叠进柜子,把三笠的鞋子帽子什么的扒下来丢下床,叠好她的外套,最后匆匆忙忙洗了把脸也爬上床。
我轻轻把自己的头也放上枕头,三笠哼了一声,微微向我的方向转动身子。被子里三笠的气息温暖地靠近我,大概因为昨晚没睡,她的鼻息比起以往要重。我极尽小心地探出手,轻轻抓住三笠衣服下摆。疲倦潮水一般吞噬我,我的细胞不知道为何娴熟地罢工起来,就着暖洋洋的气息,催我入睡。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三笠已经不知所踪,手机亮着她的留言。
当然,她回去工作了,早饭留在桌上,还给我定了早上起床的闹钟。
我一边刷牙一边看她的消息,看三笠难看的不得了的手绘,眼角没控制住上扬。三笠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直到后来某个一起待在家里的休息日我问起她,三笠才吞吞吐吐地和我说,艾伦火急火燎地告诉她,莱纳不小心透露了那次和我搭档的人是贝特。而且贝特霍尔德计划着要和我告白。
而且我们当时还闹矛盾。
而且…而且她在留言机里面发现了我的留言,我才知道那个夜晚我在手机上磕磕绊绊输入的愁绪因为我们平时用来给对方留消息的小打印器的无线自动接收没有关闭,赤裸裸地留在了便条最上方。
实际上我已经快遗忘了,备忘录也早就清空,记忆的模糊让我有点心慌,缠了三笠好久她才肯零零碎碎地告诉我,上面写了些:三笠,对不起啊,可能不太合适之类的字眼。
我沉默,不知说什么,只能认真地给了三笠一个拥抱,轻轻吻在她的嘴角。
“所以,三笠是怎么想的啊?”我贴在三笠肩上,有些不安地问。三笠半卧在沙发上,似乎挺受用地拥我入怀,轻飘飘地说,“这个啊…..”
“我去找你的那天其实醒的挺早的。”三笠的手不轻不重地在我肩膀处着力。“我当晚十点多的时候醒了一次,先去洗了个澡,出来就看着你发呆。阿尼睡着的时候真温柔啊。”
...哼。我不屑地吐气。
三笠继续说。“我当时还蛮难过的。如果阿尼觉得不高兴的话,我觉得,不如分手吧。”
我一僵。
“然后我就又爬回去睡觉了,毕竟阿尼看起来完全不想起床,要是把你叫起来又很麻烦。第二天早上我醒了刷牙去给你买早饭,本来想等你一起吃早饭,但是实验室这边催得紧,我只能自己匆忙吃了先走。”
三笠无所谓地叙说着,我心里很复杂,不是滋味,但又无从开口。
“坐在高铁上我拉开窗帘,发现太阳才慢慢从地平线升起来。橙黄的光落在脸上暖融融的,才想起来清晨是这么惬意的事情。”
“我当时觉得我真惨,一天到晚就是工作搬砖,连叫阿尼起床一起吃早饭都没机会。”三笠委屈巴巴地撇嘴,把我的脸扳向她,目光直落进我眼底。
“阿尼如果讨厌的话,我会离开的。阿尼只要开心就好了,我喜欢你就可以了。不过我是有点自私的。虽然我是这么打定主意了,但是起床的时候阿尼小心翼翼地缩在我怀里,我觉得自己完全想通了——”
三笠眨眨眼,拉长了调调,“我是真的爱你,死心实在是太难了。阿尼这么纵容我,那一定也是在乎我的吧。”
三笠气定神闲,完全不管我脸上有多红,理直气壮地说起了让人难堪的发言,“阿尼是我的女朋友,客观意义上的共处,以后法律名义下的所属,未来二十年、五十年、七十年到无穷尽的那种。”
“好了好了好了三笠。”我赶紧捂住她,不让她的羞耻宣言继续。三笠得意地挑起眉角,凑上来吻我,全是刚刚吃过的我喜欢的蜜桃的香气。
所以呢。我被吻得迷迷糊糊地想,那天早上我是听到过的吗?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句话。
三笠是这样子的,和她争过的话题,最后都无疾而终了——好像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理所当然地消散了。
再后来,我有问过她关于艾伦的事。我努力地、谨慎地、微弱地表达了我对她无止境偏袒艾伦的不满,三笠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的龙,难得笑开了嘴,得意劲堪比种了一块番薯地的萨沙。
“阿尼~阿尼在吃醋哦?”
“你滚!”我瞪起眼睛,已经举起了拳头。
三笠扑上来不顾我挣扎抱住我,我们缠在一起从沙发上滚下去,三笠圈着我落在她怀里,我刚想问她怎么样,一个天旋地转,三笠翻身把我按在地上,追着我的眼睛。
“你每次提到艾伦都说,是啊,艾伦这么好,你不如回去找他好了。”
“艾伦这么好——”三笠模仿我的语气,抵住我额头说,“我真的很担心阿尼是不是暗恋他。你知不知道啊?阿尼明明很清醒,但每次碰到艾伦的事就很幼稚,耍小孩子脾气,我真的很担心啊。”
“阿尼和艾伦不一样,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三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我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小角落里,全都是对她难以控制的依赖和眷恋。
——不过我可能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