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出生的时候，李奥纳多只有五岁。
孩童时期的记忆虽然早已模糊不清，但他至今记得那天，他下了学才得知这事，一路小跑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奔向母亲的房间，还差点被长袍绊了一跤。

等到了门口，原本试图直接推开门的他，却踌躇不前，怎么也不敢伸出手了。母亲和弟弟还好吗？自己现在这样进去，没人通报一声，会不会打扰到母亲休息呢？

李奥纳多听父亲说起过，母亲生下他有多么艰辛，昏睡了整整一星期才缓过来，他生怕自己进屋会吵醒母亲，可又实在想看看弟弟，于是忍不住涨红了脸，在外头来回踱步。

直到一位打水回来的侍女发现了他，看到李奥纳多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差点就笑出了声，但又想起这位可是未来的教皇，忍了半天才把笑给憋了回去，终于领着心焦的他进了房间。

他一进屋，顾不上别的，先是轻手轻脚地往帘子后的产床走去。到了一看，唐慎却是醒着的，她靠在枕头上，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憔悴又疲惫，但她依然如此美丽——年幼的李奥纳多不知道的是，美丽是仁慈的神赐给母亲的礼物，却也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母亲。”他小声叫道，唐慎正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听到儿子进来了，慢慢睁开眼睛，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却不失温柔的笑容:“我的孩子，你来了。”

“母亲，您还好吗？”李奥纳多趴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唐慎，她看上去比以往更瘦弱了，却面带微笑，眼中光芒流转，满含对新生命诞生的喜悦。

“我没事，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她轻轻将儿子搂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差点忘了，快去看看你弟弟，你不是早就吵着要看他了吗？”

李奥纳多点点头，目光转向床边的小小摇篮，可是看了一会，他开始迷惑了:“母亲，弟弟他，他怎么是颗鸡蛋啊!”

摇篮里确实并没有什么小婴儿，只有一颗光滑圆润的蛋躺在里面，让李奥纳多大惑不解:这跟他平时在书上看到的知识完全不一样。很小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跟父亲母亲，甚至周遭的家仆，都是不太一样的。而他的“弟弟”虽然跟鸡蛋长得很像，可是又大多了，李奥纳多得两只手才能把它从摇篮里抱起来。蛋的触感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坚硬，是有点软的，还能感受到微弱的温度。

“你一开始也是从这样的蛋里出生的呀。”唐慎用手帕掩住嘴，好半天才将咳嗽压制住。“再过段时间，你就能见到弟弟了。你父亲已经替他想好名字了，就叫拉斐尔，好吗？”她微笑着说，“希望他是个像你一样温柔的好孩子。”

“拉斐尔。”李奥纳多喃喃自语，让这个名字在舌尖上仔细地转了几圈，才终于喜笑颜开:“我喜欢!”

他轻手轻脚地抱起蛋，傻乎乎地贴在壳上，试图听听弟弟是不是在里面睡觉，当然什么也没听到。但这并不影响他激动的心情，忍不住抱着蛋不停地念叨:“拉斐尔，拉斐尔!等你出生了，我就叫你拉菲!我会带着你玩，带你看城堡里最漂亮的花园，带你看晚上的星星，所以你要快点出来!拉菲，拉菲——”

“——你又偷溜出去了吧，拉菲!”

李奥纳怒气冲冲地走上前，伸出手想揪住拉斐尔的衣领，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动手:“穿着这么一身衣服跑出去，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要是被平民们看到了，又要我们所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拉斐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斗篷摘下来:“出门买个披萨而已，我把全身裹得都像个木乃伊了，除了你们谁还能认得出路上走着一只大乌龟？神经过敏就去治病!”

“你敢说只是出门买披萨？要不是凯西路上撞见你，你就差跑到酒吧花天酒地去了吧!”李奥纳多甩来一份城堡守卫的证词，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圣子大人威胁说，如果不放他出去，他就要在神明大人面前告状’。拉斐尔斜了一眼羊皮纸，懊恼地‘啧’了一声:“这帮家伙，嘴巴也太容易被撬开了!明明都叫他们不准跟任何人说的!”

“因为你的任性，他们被罚了三个月的工钱，外加一个月的禁闭。守卫长引咎辞职，他家里还有两个刚出生的孩子要养。没了工作，他们一家可能会饿死。”李奥纳多冷冷地说，“你连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吗？”

“反省？”拉斐尔怒极反笑，“反省？!”

“省省吧，尊贵的教皇大人!”拉斐尔破口大骂道，“自从我有记忆起，你们就从没让我踏出过这座该死的城堡一步!明明大家都是信奉神明的，麦奇可以随便出去吃喝玩乐，多尼可以出去修行，连你也有机会给平民做巡回布道，凭什么我就不可以？!我就必须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什么鬼扯的圣子，狗屁!”

“这个问题我跟你解释一万次了，因为这是神明大人自己选择的!”被拉斐尔指着鼻子骂，李奥纳多的火气也上来了，“当年你从蛋壳里出生的那一刻，神明大人就降下了神谕，要选你为圣子。接受神谕之后，你身体的每一寸就都属于神明大人的了，除了家人和仆人可以看见你的真容，谁都不能直视你的脸!如果父亲要严格执行这一戒律，今天路上你遇到的所有人，都会因为大逆不道而被拉去砍头!难道你要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他们吗？”

“如果因为这种屁事就要处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害死他们的不是我，而是这狗屁的规矩!”拉斐尔恶狠狠地说，“我从来没有求着你们，让我去侍奉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

“注意你的言辞，拉斐尔!”李奥纳多被拉斐尔的言行唬了一跳，严厉到喊出了全名，“趁着神明大人没发火，收回你的胡言乱语!”

“呸!”

拉斐尔头也不回地摔上房间的门，任凭李奥纳多在外面怎样地敲，都充耳不闻。被敲得烦了，还在里面怒吼:“滚，我不想看见你!还有，这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如果明天你还在为难那帮守卫，以后我翻窗也要跑出去!”

李奥纳多无奈地垂下手，他早就知道，拉斐尔最在乎的不是自己私自出门的惩罚，而是那些守卫的结局。事实上，还是由于他的劝阻，守卫长才没有为了下属的安危而以死谢罪，并且李奥纳多还安排了别的工作给他。但是这样的事他是不可能告诉拉斐尔的，他真的该好好吃个教训。

教皇揉了揉额头，他已经忘了上一次两个人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拉斐尔变得越来越暴躁，兄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回过神的时候，拉斐尔已经变成了一个会随时跟自己顶嘴、令人毫不省心的弟弟了。他理解拉斐尔的愤怒，也知晓他的渴望——他渴望自由。

可李奥纳多愿意给他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却偏偏给不了他最想要的自由。

拉斐尔是李奥纳多的第一个弟弟，也是最令他操心挂念的一个。多纳泰罗和米开朗琪罗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足够成熟，足够当个稳重的兄长了。

当年，在他的百般照顾、翘首期盼中，拉斐尔的蛋壳裂开了缝，伴随着兄长期待的目光，他出生了。李奥纳多兴奋地大叫，他为了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连觉都睡不踏实，甚至没来得及去喊不在房间的父母，便先一步趴在小床边、盯着紧闭双眼的弟弟看。

可他还没能伸手碰碰拉斐尔柔软的脸蛋，庄严的钟声便响彻云霄，美妙的圣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房间里瞬间开满了五彩缤纷又艳丽多姿的花朵，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屋子里，残留在产床的被褥上。洁白的鸽子从窗外飞进房间，径直落在拉斐尔的摇篮上，将衘在口中的橄榄枝放在他的枕边。

李奥纳多愣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一番景象。拉斐尔的周身被一束淡淡的光晕笼罩，可他却浑然不觉，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一样，依旧像个普通的小乌龟一样昏睡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随后房门大开，唐慎焦急的脸出现在门后。看着光芒中的儿子们，她震惊得几乎要昏过去，可还是强撑住笑了笑，对李奥纳多说:“李奥，过来，去找你父亲，就说请他马上来我这边。”

“母亲，刚刚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它好像一直在我的脑袋里唱歌，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李奥纳多捂住耳朵，延绵不绝的歌声虽然动听，久了却让他有些难受。但他还记得母亲的嘱咐，晃了晃头就跑出房间去找父亲。然而还没等出屋就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滨户良正一脸严肃地站在他面前，他甚至没有时间跟大儿子解释，只是拍了拍李奥纳多的肩膀，让他先回房间去。

李奥纳多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弟弟呢？他头一次没有听从父亲的话，拼命摇头拒绝。母亲焦虑又不安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是他做的吗？拉斐尔被他选中了吗，良？”

“是的。”滨户良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神明大人选中了拉斐尔，他将是未来的圣子。”

“不……”唐慎瞪大眼睛，眼神中满是慌乱、不解，却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你答应过我的，良，你答应过我，我们的孩子绝不会再被……!”

“慎，你先冷静，这是神明大人的旨意，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不!不，不!!!”

唐慎忽然疯了一样冲向摇篮，把摇篮里的拉斐尔紧紧护在身下。李奥纳多迷惑又害怕地看向母亲，现在的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美丽了，往日柔和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就像一头为了幼崽而发怒的母狮。恐惧和愤怒占据了她羸弱的身躯，可那其中却有名为母爱的意志在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因过度惊吓而倒下。

“你答应过我的，良!”唐慎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你答应过我，我们的孩子绝不会成为下一任圣子或圣女，那个怪物对我做的事会就此终结，只要我肯奉献到最后!”她拼尽力气，控诉着神的不公，“你和他明明都答应我了!”

“对不起，慎，我别无选择。”滨户良的眼中同样满是痛苦，“对不起。”

后来发生的事，李奥纳多记不太清了，因为忽然有很多人冲进了房间，他们都是平日里勤勤恳恳又老实本分的家仆，此刻却控制不住地赶往神谕降临的房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他们高呼‘神明大人选中了!选中了圣子大人!’，人流差点把李奥纳多挤到一边。

唐慎已经因为虚弱和激动的情绪而昏了过去，可人们却无动于衷，继续在房间里唱着圣歌庆祝。多可怕的事!明明有人就在眼前晕倒，这个人还是他们平日里悉心照料的圣女，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成了狂热的信徒，为他们未来的圣子而欢呼雀跃。

滨户良急忙上前抱起昏迷的唐慎，将她安置在产床上，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人们全部赶出房间。等到人群走散，他才想起自己的大儿子。

李奥纳多正一言不发，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他被吓坏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不懂为什么母亲如此激动，为什么平日里熟悉的人们一下子变得疯狂，如此陌生。他只知道无助地站起身，跑到摇篮旁看着弟弟的状况——还好，外面的骚乱与拉斐尔无关，他还在安睡着，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李奥纳多。”滨户良走过来，他第一次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对他说话。

“答应我，在你往后的生命中，永远，永远不要抛弃你的弟弟。他的未来需要靠你，靠我，靠我们所有人去守护。只有这么做，他才有一线希望得救。”

“我知道了，父亲。”李奥纳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会保护拉菲的!”

“很好。等到那一天……”滨户良苦笑着，“希望等到那一天，你们不会恨我……”

李奥纳多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的话，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拉菲，是我，对不起，我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了。”

毫无反应。说明拉斐尔还在房间里生闷气。

李奥纳多有些无奈，但还是柔声劝到:“其实守卫们都没事，守卫长一个人抗下了责罚，并且我帮他安排了新的工作，去花园里种花。据他说，其实比起刀剑，他从小就更喜欢花朵。”

房间里传来了动静。李奥纳多知道，这是拉斐尔起身站在门后的声音。

“你从小就讨厌束缚，渴望自由，这些我都清楚，可我从没正视过你的愿望，或者说，我不能这么做。”他苦涩的声音穿过门板，一字不漏地传入拉斐尔的耳朵里。

“在你出生的那天，父亲曾让我发誓，要我守护你一辈子，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神明大人固然重要，可在我心里，家人是更重要的，而你……你是特别的。从一开始，你就是特别的。”

李奥纳多深吸一口气，“我会想办法的，哪怕是向神明大人祈祷，请求他准许你由我陪同着偶尔出门，让你也见见外面的世界……有神明大人的庇护，外面的世界的确非常美丽。”

“我想带你去城里逛街，带你吃些你肯定会喜欢的菜，然后我们再一起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躲在那里看夜空中的星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这么做了。”

门忽然开了。拉斐尔换上了平日的圣子服装，头带面纱，出现在李奥纳多面前。

“你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吗，教皇大人？”拉斐尔眯起眼睛，每次想挖苦或者讽刺李奥纳多的时候，他都会这么称呼，但这次他的眼中却没有多少坏情绪。

“我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程度的话会被一些人当作是‘告白’。小心那个不讲道理的神回头就割了你的舌头。” 

“有，有那么严重吗？李奥纳多有些吃惊，“我以为……没那么明显的……”

“你真是世界上最蠢的蠢蛋，李奥纳多。”

拉斐尔叹了口气，随后摘下面纱。

在长兄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凑上前，悄悄搂住这个总是和他吵架，不停地管教他，却让他无可奈何地坠入情网的哥哥，并在对方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不过，我并不讨厌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