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699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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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觉醒年代
标签 玄培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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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5
7
2021-7-4 20:00
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仙山蓬莱,当真是世人臆造,说书人话本儿里边的空谈?非也。
就像昆仑山上找不见昆仑,蓬莱仙山自然也不在海上,想要找啊,喏,抬头向天看看,万一守门的仙童犯困打了个哈欠,给凡人窥得一点天机呢?当然,要是给这蓬莱仙山的主人知道了,那这人之后命途坎坷,颠沛流离大抵是逃不了的了。
这蓬莱仙君性情洒脱,最喜赏花,造有一座百花园,却不喜旁人进去。每日便在园中漫步,赏花饮酒独乐。
百年前一株兰草日日吸收日月精华,苦修百载,灵智得开,化为人形。因兰草清雅,仙君便令他去编书,因是人间闰月出生,便单名一个闰字。到今年刚好编满整一百年。
这日仙君唤小兰草至他房中,自己却侧卧榻上,自顾自饮酒。
少年眉目清秀,因为在书卷堆里浸润了百年的缘故,身上笼着一层微蒙似轻纱的文墨气息,衬得他眉眼愈加温润,一袭青衣站在那里就像是从一幅工笔画中走出。他敛眉行礼:“见过仙君。”
待三杯酒下肚,他才慢悠悠地说:“阿闰啊,人间甚好,且去看看。”
“谨遵仙君令。”少年欲行跪拜大礼,蓬莱仙君只是摆摆手让他不必:“我只提点你一句,人间一行,莫动凡心。”
“去罢。”
次年闰月,刘氏宅邸里一个婴儿呱呱落地。
凡名为刘师培的小兰草觉得,人间当真是……让他不知如何评价是好。
他凡身生在乱世,时运不济,天下动荡,能供他汲取的天地灵气少得可怜,还要时时防着凡间山精野怪来分一杯羹。没了灵气滋养,身体自然好不到哪去,尤其他又是最清雅的兰草,理所应当地不喜这乱世景象。
避世行不通,他便想着要去改改这世道。
然后他结识了陈仲甫,蔡孑民一等人,做出了不少暗杀之类的事儿。令他大为吃惊的是,陈仲甫竟是只兔子,一只修炼了三百年,才堪堪算得上是有些道行的野兔子。
山精野怪,怎么也想着改改这世道?他问。
生在这世间,哪里能不想着不管管这世道?当时陈仲甫笑着说。
不明白。刘师培想,不过是凡人的事情罢了,若不是自己待着不自在,自己也不会去掺合这些。山精野怪修炼不易,何必为了这个用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是不在乎的,他原身远居蓬莱,凡身死了再投一次胎便是。山精野怪死了便真死了,身死魂消,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何必?
不是不问世事更容易?
他想不明白。
索性便不想了。
后来一路颠沛流离去了日本,他又遇到许许多多各色各样的人,其中——
“申叔!”
他的思绪被一声叫喊打断。门哗一下被打开,一个抱着个纸包的青年冲进来,喜笑颜开,“你且看看这个!”
“何物?你且慢些。”刘师培看他急匆匆拆包装,生怕里面是什么珍稀典籍,要万一真给他拆坏了,他可真的要打人的。
“三条街外那家店第一炉的糕点!上次你不是说想吃吗,这次我天不亮就去抢,总算是给我抢到了!”青年拆开纸包,一股清淡的甜味便从里面飘了出来,他指尖拈起一块递到刘师培嘴边,笑着问,“试试?”
刘师培轻嗅了嗅那块糕点。
好香。他想到。
然后他微微倾身向前,就着青年的手将那块糕点吞入口中,舌尖轻扫过青年粘着些许香甜碎末的手指,甚至能浅浅感觉他冰凉指腹的纹路。
然后他坐回原状,咀嚼咀嚼。
甜而不腻,糯而不沾……味道真的很不错。
“甜……你脸怎么这么红?”他咽下口中食物,抬头看到青年愣在那里,满脸通红。他拿手在青年面前挥了挥,“小夏?小夏?”
“啊——不,不,没什么,没什么,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被称为小夏的青年人像是被猛然惊醒,忙连连摆手,耳尖仍是通红的。
小夏——钱夏,就是他在日本结识的,最要好的友人。友人这个定义应该给的是对的吧?他想,人间结友似乎比仙界简单太多了,只要志同道合,那就是朋友。
简简单单的,他很喜欢。
“你不吃吗,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刘师培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抬头看向钱夏。青年人又在发愣,听到这句话才愣愣地说,“吃,吃的!”
他刚拿起一块想往嘴里送,就因为手劲过大给捏得断成了两半,掉了他一身。他这想起身拍拍吧,等会儿申叔又得清扫,没办法,只能捏着身上散落的碎屑吃。
“让你急。”刘师培颇为开心地笑了,窗外晨光洒落在他温柔眉眼上,映得他眼眸清澈剔透宛若琉璃琥珀,好似那天外的飞仙下凡,落到了钱夏这个毛头小子面前。
很多年后,他们在北大并肩漫步时偶然提到这件事。
“申叔你可不知道,那天本来我手都冻僵了,你来那么一下,我手烫得都在抖。”
“出息。”刘师培笑。
钱玄同也笑,他说。
那天见到晨光中的你,我此生便再不会向其他人动心。
刘师培觉得,钱夏这个朋友,他是很喜欢的。
草木之属,性喜月华,故而他在天气暖和的月份,每月月圆之时都会爬上房顶,任自己沐浴在月光下,吐纳调息,对他修身大有裨益。
钱夏自从有次来找他闲聊,发现了他这个“爱好”,便每月十六陪着他,说让他不至于这么寂寞。
按他的意思,独自赏月的人,那一定是寂寞到没边了。
平时都闷在房子里看书,总得有人陪你说说话吧,免得憋成个书呆子。钱夏玩笑似得说。
反正也不耽误什么,刘师培就默许了他这个行为。两个人一般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着聊着,钱夏就会解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说夜深露寒,申叔可不要着凉了。
他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着凉。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钱夏便会睡倒过去,他一个人搬不动这么大个人,也不好意思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顶上,索性就靠着他睡,倒是睡得极安稳。
只是不知为何每次他都在钱夏怀里醒过来,青年人的体温热烫,怦怦心跳声敲打着他耳膜,让他在晨光里,看着钱夏平静的睡颜,不知为何觉得耳尖发烫,脸上发烧。
钱夏是真的对他好。刘师培想。
会在出门踏青途中遇雨时第一个把外套给他盖在头上,自己淋得狼狈不堪第二天果真感了风寒还揉着通红的鼻尖笑着说没关系,要申叔别病了那才是大事。会为了他一句无心之语起个大早只为了满足他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小愿望,会不问缘由陪着他在屋顶上聊天,哪怕只是共赏一番圆满月光。
他也很喜欢,很喜欢和钱夏待在一起。
就像是植物的枝叶本能追随阳光生长,他在钱夏身上闻到很好闻的味道,暖融融的,让他从心底里感到轻松。
所以刘师培在钱夏面前,经常是会不自觉地发自心底得笑出来的。
钱夏也爱笑,尤其是看到他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有时候浓郁到他都不自觉转开视线,他看不懂那些情绪,只是会后知后觉发现耳尖有点烫。
他们是最好的同伴,朋友,知己。
——至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刘师培是这么认为的。
神州动荡,那一缕飘忽不定的龙气不知被什么手段拘在北平,天下精怪之属无不感应。
刘师培也不例外。
无非是来人间历练一场,这种风雨飘摇的年代,这样好的机会,不去分上一杯羹,他都要觉得自己不珍惜这份运气——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只是当他拿着钱夏的绝交书,看着里面字字诛心言辞愤慨的语句,他破天荒怀疑起自己来。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凡人这样怀疑自己?他仿佛被分成两个,其中一个他这样说道:一介凡人,能过活几年,何必在意?
不对,不对。另一个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那么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他,是我做错了,是我之错,为何不在意。
你们都安静。刘师培细细将那张纸折好,放回信封,仰首轻轻一吸,一缕飘渺的龙气被他吸入口中细细咀嚼。
好苦。
他皱眉。
他拿着信封的手按在心口,那里正一抽一抽地痛,不剧烈,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病痛之流,但是却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为什么,自己会为了一封信一个人,对对自己来说大有裨益的事情提出质疑?
为什么明明没有心疾,这里还会这么痛?
他想不明白。
可他能想明白一件事情,他难过地想。
嘴里发苦,但是再也没有一个钱夏给他买糕点吃了。
仙山蓬莱上仙君挥手散去水镜,清澈酒液从青瓷瓶中倾落,瓶中有光如流萤,一瞬消散。
人间一夜暴雨倾盆。
后来刘师培没算过多少年后,他在京郊破庙又见到了陈仲甫。
对方见到他的时候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去北大?”
“我想教书,我想把所学,至少传下去些许,我想为这个国家,保留一些文脉。”他答得淡然。
“你为什么会改变心意,”大兔子摇摇头,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在同为精怪的刘师培面前显露出一些原型,两只长耳朵垂下来,看起来软乎乎的,“这不像你了。”
“你眼中的我,本该是什么样的?”刘师培反问。
“天上下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屁孩。”陈仲甫说的坦然,“就凭着一句不喜欢来改世道,实在是幼稚。”
“但幼稚吧归幼稚,确实是个敢作敢当的,”陈仲甫叹了口气,“现在反倒是不敢了。”
刘师培默然。
他追逐的那点龙气不禁吃,弹指一挥间就被瓜分殆尽,逆天道者被砍了头,他到头来算算,他得了的那点东西还不够他健健康康活多久的,真是亏大发了。
亏大发这个说法,还是他在人间最底层摸爬滚打的时候学到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两句诗的含义。从前在蓬莱理书,人间的幼时衣食无忧,他从未看到过这些。
他彻彻底底人间的尘土飞扬中跌了一大跤,沾了满身的灰,满脸的泥水。然后他抬头看这世道,发现自己曾经有多天真。
乞儿饿死街头,贵妇吃喝调笑;富商贵贾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贫民人家一口薄棺倾家荡产。
他开始理解陈仲甫了。
这世道不公,那就反了它。
可他一介病身又能做什么?不过著书批文,将文脉理顺,尽绵薄之力罢了。而且……
因为吞食龙气的缘故,他身上被种下了因,结下了“王政复古”的果,给他画地为牢,再不能逃脱。
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躲在这京郊一破庙,写文著书罢了。
或许还能加上个教书。
“现如今我想做点什么了,仲甫兄,你还是不相信刘某人么?”
“我来这里,就能说明一切,”陈仲甫看着他,“我看到你本人,我就明白了,你确实可以。”
“何以见得?”
陈仲甫表情有些古怪。
“你看不见?”
刘师培四下打量了一下,并无异常。他再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也没佩戴什么奇怪的饰品。
于是他摇摇头。
陈仲甫好像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我倒是习惯了,忘了你没见过他。”
“这样,”他说,从兜里掏出一截粘了一小撮蜡油的棉线,点着,递给刘师培,“你拿着,看看你手腕上有什么。”
刘师培一脸疑惑地接过,这种疑惑马上变成了震撼。
“……怎么可能?”他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他将左手手腕上一圈鲜红如血的细线看的分明。
“……我有个朋友,是庙里千年明烛成人,他原身的腊,加进灯里面能照清一切遮蔽,甚至不需要开天眼。”陈仲甫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瞳孔下一点滴溜溜旋转的金色清晰可见,“从一开始,我就看到了你手上这条红线。”
“申叔,能爱上什么人的,就已经是世间人了。”
怎么可能。刘师培想,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爱上某人?更何况他都不明白,爱,是怎么样的感情?
“你在质疑你爱过谁,你不知道你爱谁,是不是?”陈仲甫摆弄着自己的耳朵,慢悠悠说道,“但是你想想,你和谁在一起,会觉得只要看到那个人,你就从心底里,觉得开心,觉得一直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再也不想离开?”
“或者说,你在那个人面前,总也觉得自己不够好,还能做得更好。”
钱夏。
刘师培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个答案。
不……现在应该叫钱玄同了。他垂下头。
陈仲甫晃了下脑袋收回耳朵,起身告辞。
“来人间一趟不容易,且行且珍惜。”
送走陈仲甫之后,刘师培坐在书桌前,想了很久。
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既然木已成舟,那就顺水推舟。放不下就不放了,顺心而为,诸般喜怒哀乐皆尝过滋味,只情之一字不识,未免太过可惜。
他开始想,他该怎么和钱玄同说上话了。
钱玄同还是很好脾气的——在不涉及新旧文化之争的时候。
譬如还愿意在大雪天,与他共撑一把伞。
“多谢钱教授了。”两人一路无言,末了分别的时候,刘师培浅浅笑着,温声谢道。
“举手之劳。”钱玄同摆手,转身要别过却被突然转向的风吹了一趔趄。伞都没挡住,被糊了一脸的雪花。
他忍着笑说道:
“风大雪急,钱教授,不如进屋一叙?”
他看见那个高大的,不再是青年的男人顿了一下,然后对他说:“那便叨扰了。”
虽不是红泥小火炉,也不能饮一杯绿蚁酒,两个人只是坐在炭笼前烤火,并且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各自的派别。
刘师培捂嘴轻咳了几声。
草木之属在冬天受天地压制的厉害,他凡身又是个多病的,这咳疾就与水脉走千里般,缠缠绵绵,将断不断。
“……你这病,得治。”钱玄同把手翻了个面,低声道。
“治不好的,”刘师培摇摇头,“我心里清楚。”
“喝了几年的药还没好,我就知道没用了,现在不过是吊着一条命——”
“那你也不能这么放弃啊!”钱玄同打断了他的话,“明日我带你去看西洋医生,莫说是你,换成我或者黄季刚,陈仲甫,我们都不希望看到你就这样垮了。”
“我哪有?固本培元的药也一直有吃,天大寒,你还能指望我这个病秧子好到哪里去?”刘师培淡淡地说,“西洋药我也是吃过的,不过囊中羞涩,断断续续吃了几日便没再吃。”
钱玄同看着他,欲言又止。
两人一时无话,只余笼中炭火噼啪作响。
“……申叔,”许久,钱玄同开口,竟唤的是他的表字,“我们多久没见了?”
“没算过,也无须去算。”
“你当年是为何……”
这道伤口上附着的腐肉,由他来下这第一刀。
只有剔除得干干净净,伤口才能结疤。
“一念之差,误了平生,悔之久矣。”刘师培拨弄了一下炭火,一双眼眸低垂,轻声道,“是我心性不定。”
至于其他,再不可说。
凡人不知仙家事,这是天地铁律。
就连野修如陈仲甫,即使对着至亲的骨肉,挚爱的妻子,也不能语半分,否则泄露天机,修为尽毁。
至于凡人,少不得霉运滔天,命途坎坷,最终暴亡了事。
他不愿钱玄同得到这个结局。
“那又为什么来了北大?”
“我之前在京郊,看到这样一件事情,”他答非所问道,“青年学生在街上焚烧儒家典籍,我觉得不对。”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他抬手制止了皱眉的钱玄同——这位曾说过要废除汉字的人肯定是要反驳几句的,“德潜,”他也唤钱玄同的表字,“中华悠悠五千年文脉,不能就断在这里。”
半世沉浮消磨,仍是给他眼中留下一点亮光。就这点光,他不晓得钱玄同看了有多疼。
明明眼前的人,曾满眼都是星光。
“黄季刚会说你数典忘祖,我一样会说。”已不再年轻的少年说道,“只不过我累了,我只想守着我一点学识,能传下去一些,也是好的。”
“德潜,你们是要前进的,我清楚。”
他再清楚不过了。
若不是因为因果压制,他本来也会走这条路子。当年刘光汉将死未死,还有那么一缕魂魄悠悠附在他身上,借他的眼睛看这世间。
“我错过,我只能一错再错了。”他叹气。
“……学术之争,哪来什么错不错的。”钱玄同闷声道,“我连黄季刚都能忍。”更何况一个知错的你。
没来由的,他说道:“申叔,你不记得,但是我记得。”
“已十年矣。”
三千六百个日夜他不愿再去记起,对月独酌的滋味太刻骨铭心。
然后他说:
“下个月十六,我来陪你。”
你欠了我十年的月圆,你得补偿我。
刘师培偏过头去看他,然后像少年时那样笑,他说:
“好。”
然后他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脑袋,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刘师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身在蓬莱仙山。
山上大雪,他低头看去,自己还是身着那一袭青衫。
雪中有身着羽衣的蓬莱仙君,孑孑独立。
他听见仙君说:
“你还是动了凡心。”
他跪在大雪纷飞中,眼神却坚定。
仙君自顾自地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冥府黄泉,我替你讨一碗汤来,从此凡尘尽忘,你修得仙身。”
“二是你放弃你所有道行,落入凡尘,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过一生。”
“我选第二个。”
刘师培几乎是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他看见仙君脸上的悲悯。
“为何?”
他想起人间的苦难,想起他未注完的书,想起他还未耳鬓厮磨的爱人。一幕幕一篇篇有如走马灯从他眼前掠过。
“苍生悲苦,我心不忍。”
“学识未明,我放不下。”
“所爱仍在,我舍不得。”
就像陈仲甫把一身修为打入天地,李守常用原身朗照光明。他也有为了这个摸爬滚打迷雾重重的人间想要去做的事情,虽说,没有那么轰轰烈烈就是了。
蓬莱仙君点点头,广袖一挥,两人已至百花园中,面前是那株原身兰草,尤自笼罩幽光。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十一个,做出这个选择的妖灵。”
清风习习,仙君垂在身侧的袍袖被风扬起,露出其下一对白黑羽翼。
然后他说了一个故事。
从前蓬莱仙山上有一只修炼千年的鹤妖,下凡修炼时动了凡心,与凡人结为伴侣。
当时的蓬莱仙君也给出了两个选择,鹤最重情,他当然是要选第二个。
可是还没等到他选,他的妻子就自缢而亡。凡人天眼通,可看山上事。于是她哄睡了孩子们,提笔给他留了一封家书,毅然决然赴死。
家书四字,望君安好。
他就是以这种方式,继任了蓬莱的仙君。至于之前那位,一笑解脱于天地。
去寻他的心上人。
“天道无情,求仙访道者应顺应天道,所以无欲无求者方可成仙。”
“可是人间甚好,又如何能不动心?”刘师培袖手现在仙君身后,轻声说道。
曾经的小鹤妖,现在的蓬莱仙君默然,鹤翼一挥,那棵兰草便被连根拔起,萦绕其上的渺然萤火一瞬迸散。
千年苦修,百年寂寥,弹指间化为乌有。
好似心脉被人生生扯断,五脏六腑如同置身油锅煎熬,刘师培几乎维持不住站姿,一口心头血蓦然喷在雪地上,像是盛放点点红梅。
然后一袭青衫跪拜而下。
“师培……别过仙君。”
凡人之躯,不得留于蓬莱。
他身形愈发飘渺,再拜而下,地上只余青衫。
回人间去。
大雪中白衣鹤妖执白瓷瓶,向雪幕迷蒙中遥遥酹上一杯,像是送别。然后孑然一身的仙君低声呢喃。
我亦飘零久。
刘师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钱玄同腿上。
脏腑疼的无以复加,他竟然挤出一丝笑意来。
那张焦急的脸,老了,没那么好看了,好像有点不太值当啊。
“我没事,我——”他蓦地捂住嘴,剧烈咳起来。
“申叔!”
“咳,没事,没事……”他侧躺着缓了缓,发凉的手指摸到钱玄同的手,热烫的,握着舒服。
他说。
我想吃糕点了。
再之后,闲聊,散步,郊游……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情人一般,将这点从天上偷来的岁月过的慢慢悠悠。
他还是爱吃干果,尤其是花生,钱玄同就剥给他吃,他们坐在湖边的凉亭里,有微风拂过柳梢,从银装素裹到春回大地。平日里钱玄同与黄侃未免多争吵,他也耐着性子听,能多听一点都是好的,他的喜怒哀乐他错过了十年,他想多听一些。
他们在月光下相拥而眠,耳鬓厮磨,一袭嶙峋病体依偎热烫暖意,从来一夜好梦。
只是他身体依旧一日一日差下去。
报应。刘师培心知肚明,天道报应是该应在他身上的。
兜兜转转两载已过,他几乎形销骨立,仍是笑意清浅,柔如春风。
钱玄同遍寻名医,药不要钱地填,仍旧是补不了天。
十一月二十日,北平大雪。
刘师培坐在钱玄同身侧谈天。
屋内炭暖,他也随之精神些,竟是说起他少时的事情来。边说边咳,帕子上沾了些许血渍。
“申叔,你且去歇息会儿。”钱玄同心如刀割,揽着他的手都在抖。刘师培冰凉的手指覆上钱玄同的,笑道:“我有分寸。”
他的确有分寸,纵使失了半仙之身,还是对大限有所预感的。
所以,有些事情必须今天说,等不得了。
两个月前他去见陈仲甫,对方打量了他许久,最后叹口气,痴儿。
你不也是?他反问。
已经能看见自己结局的大兔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现在想想,北大里的这三只妖怪,好像都不把南墙撞塌不罢休。
手腕上红线亮得刺眼,他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德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年没有见过我?”
“怎么突然说这个?”
“想起来了,就问问。”
钱玄同抚摩着他的手指,缓声说道:“没有见过你,钱德潜此生不会再对谁动心。”
“除了这个?”
“我不骗你,我和你说实话,”钱玄同摇头,“要做的,我一样会做,不会因为什么人而改变。”
刘师培点头。
这便是最好的。
钱玄同似有所感,把他的脸扳向自己,直直看着他眼睛:“申叔,你信不信下辈子?”
新文化的主力军,竟然也会问人,信不信牛鬼蛇神。
“我信。”
“倘若有下辈子,能生在和平年代,你再也不用受这些苦,多好。”钱玄同颤抖的手指抚过刘师培面颊,“申叔,我心好疼。”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抓得住你。”他颤声问道。
他永远在弄丢眼前这个人,当年的钱夏,如今的钱玄同,一次也抓不住。
“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还喜欢你。”刘申叔平生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意,“倘若天下太平,你要带我去看看神州大地,这辈子困在角落一隅,下辈子可不乐意。”
他肆意地说,好似真能看到太平盛世,他们并肩而行,共览风月。
“都依你,都依你。”钱玄同拥他入怀,手下骨头硌人的紧,他轻吻刘师培发顶,满是不舍意。
心口突然一窒,钱玄同顿觉天旋地转,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刘师培浅笑的脸。
“申……”伸出的手无力垂下。
到最后了,他也抓不住他。
刘师培说了谎。
草木精怪,修行百载者算不得得道之属,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哪怕钱玄同趟过了忘川水,打翻了孟婆汤,他依然遍寻不得,徒留烦恼。
他不愿他这样。
青绿幽光自他身上浮现,将二人笼罩在内。
梅兰竹菊之属为何容易登仙?只因命中带了一个“独字。”
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他原身能施展的最后一个,也是第一个术法,便是让人忘却关于他的一切情感。
著书立作已成,他的存在已经不可抹杀,否则这世间不会再有人记得他。
我希望你,从今往后,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你要遇到另一个让你动心的人,和他或者她一辈子恩恩爱爱,白首不离。
……你要连着我那份一起活,好好活,你要看到太平盛世,你要看到山河万里。
他带着这样的希冀,吻上他的唇。
以吻封缄。
从此他只会觉得刘师培此人,曾是他萍水相逢的同路人,仅此而已,再无半点杂念。
尽失尽忘。
“德潜,小夏,小夏……”
灵力透支导致意识朦胧,满屋萤火中身形虚幻的他轻飘飘伏在沉睡的人胸膛上。
我想吃,糕点了。
可是不会有糕点了。
魂飞魄散。
钱玄同是被照到脸上的阳光刺醒的。
屋内的炭早已熄了,却不知怎的还是温暖如春。
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到什么却想不起来。
他坐起身来。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落,他捡起来看,是一株枯萎的兰草。叶片枯黄,茎上只得三朵花,被他一摔一碰,花瓣尽数落下。
他怔怔看着它,心脏处像是被人用铁锤猛击,不得不攥紧胸口衣衫。
恍然间他看到一片渺茫雾气,有一个看不清面庞的年轻人,大好年纪,隔着千山万水遥遥看他。
他看不清那人,可他知道,那人在笑,而且笑得很好看,能醉春风的那种好看。
可他想不起来这是谁了。
手背上传来滚烫触感,他低头,这水珠从手上滚落,在地面上点出一点深色。
竟是无声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