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旧日自混沌之中醒来。

青铜长桌，座椅，源堡的景象似乎总是一成不变，只有天尊的遗留气息依旧搅得灰雾剧烈翻涌。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所以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愚者的座位前，抱着手臂，看灰雾如同云气一般翻滚。克莱恩想起他在一本地理杂志里读过的：极高耸的雪山往往会有一种极端壮观却又极端罕见的天气现象，云层在某处天空堆砌，然后自某个高度一涌而下——作者浪漫地称之为云瀑。他当时还会为自然之奇妙瑰丽心生赞叹，可现在...神灵漫不经心地想，只需要愚弄一片云。

他走下愚者的座位，属于“世界”的座位上有个不大的木箱，刻着简单的花纹，没有落锁，看上去是专程为他而来。名为好奇的情绪重又在这位疲倦神明的心头涌起，他顿了顿脚步，几乎有些近乡情怯——

独属于信件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克莱恩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他想，他知道它们出自谁之手了。

伦纳德。他闭上眼，在唇齿之间反复诵念。

高序列的占卜家原本无需再通过梦境占卜来知悉物品的前尘往事，但克莱恩依旧在桌旁坐定，抓取了他惯用的那支圆腹钢笔，在羊皮纸上虔诚地写下：这些信的来历。

克莱恩看到漫步在贝克兰德街头的伦纳德，杏色的秋叶旋转着掉落在他的肩头，诗人回头望时，身处于秋日以外的占卜家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罕见的寥落情绪；克莱恩看到刚刚结束某场围剿玫瑰学派联合行动的伦纳德，余孽垂死挣扎的某颗流弹惊险地擦过了他的颧骨，血迹让诗人同学多少显得有些狼狈，他却不甚在意地大笑起来；克莱恩看到在南大陆体验死亡的伦纳德，在漆黑一片的棺材马车里拧亮了微弱的灯，眯着漂亮的绿眼睛给他写信，懊恼地把第三张因为颠簸而出现墨团的信纸揉成了一团；克莱恩看到受封典礼上盛装的米切尔主教，烛火在他的眼睛里摇曳着光、看到宁静教堂门口给孩子们弹奏费内波特琴的伦纳德，以及、以及——身处平斯特街7号夜晚的伦纳德。

灯光在他的桌面上投下温暖的浅色光圈，伦纳德把新买的诗集塞回书架，克莱恩听到诗人低低的吟诵声，人们从诗句中选取心爱的意义，但诗句所有的意义都指向你。绯色的月光在窗棂处流淌着，伦纳德皱着眉头构思诗歌，钢笔在纸张上划过时有沙沙的声响。什么时候诗人同学作诗这么流畅了？克莱恩有些好奇地换了个角度，望见纸上的内容时，柔软的情绪霎时溢出、疯长，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心脏。

克莱恩，诗人一遍又一遍地写，克莱恩，我很想你。

思念的情绪会发酵，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磨得心脏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汪着水，既是饱胀、又是酸涩。克莱恩心底的一些暌违的念头冒出来，好似春芽破土，抽枝，他在沉睡的几年里干涸的一些情绪逐渐地自贫瘠的心房里再度生长，漫溢成一片湖泊。他带着几乎是陌生的、本能的喜悦情绪，自一个又一个充斥着爱人身影的梦境之中醒来。

克莱恩，诗人在一封夹着一片红叶（当克莱恩打开信封时，失去了水分的树叶翩然降落在他的膝间）的信笺里写道，贝克兰德的这个秋天比往日要更冷一些，也许在今年的冬天就会迎来一场少有的大雪；他在一张浸透着阳光和海水气息的羊皮纸上写道，白银城的居民们过得不错，在三个月之前，他们迎来了第一个没有怀揣诅咒出生的婴儿；他写某个边陲小镇的黑夜教堂，如果天气很好的话，教堂外的屋檐下总有着一排流浪猫惬意地窝在一起晒太阳——有一只有着漂亮的褐色眼睛，那很像你，他写道，然后花了整整半页的信纸向克莱恩抱怨：为了摸一把那只小猫的脑袋，他的手背上多了整整三道新鲜的爪印！

伦纳德从来不在给克莱恩的信里提及诸如玫瑰学派的近况抑或是鲁恩的政治局势变动之类的所谓正经大事，他好像总是不太正经地给克莱恩描述他的见闻，他写轻快的晨间风，轻描淡写地写他捱过的那些无眠的漫长黑夜，写烘焙坊的新型甜点，写贝克兰德的春天...在伦纳德看来，那些正襟危坐的冰冷数字或是情报是属于“星星”的汇报工作，但落笔写下这些文字的他，只是伦纳德，是等待着克莱恩从深眠之中醒来的伦纳德。克莱恩已经足够疲倦了——诗人有时候会想，天啊，一觉睡醒，看到桌子上堆满了待处理和批阅的文件，就算是神也是会崩溃的吧，何况、何况他只是克莱恩呢？

诗人用一封又一封的信笺，给克莱恩，也给他自己，搭建起一片小小的、供给两人驻足，获得片刻喘息的罅隙。在这里，诗人想，克莱恩仅仅只是克莱恩，他也仅仅只是伦纳德。

他想见伦纳德。神灵几乎称得上是任性地对自己说，不对，是他要见伦纳德，是要，不是想。



平斯特街7号的夜间算不上温暖，逐渐熄灭的壁炉里，有微末的火光在灰烬之中明灭。伦纳德煮沸一壶水，潦草地往陶瓷杯里倾倒棕褐色的粉末，在搅拌以后，速溶咖啡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身为不眠者高序列的他其实不太需要借助咖啡来提神，但迫近年底，不管是红手套内部的一些必须要填报的年终总结，还是趁着热闹气氛提升业绩、发生数量直线上升的超凡事件，都着实让伦纳德结结实实地连轴转了一个多月——不过，比起已经习惯的忙碌生活，让伦纳德更加愤愤的是：他这个月只给克莱恩写了两封信——甚至、甚至都还没有寄出去！在等待咖啡完全溶解的间隙，诗人虚着眼望向桌上两封包装完好的信件，很轻地叹了口气。

伦纳德今天总有些心神不宁，他的灵感比不上占卜家序列那么活跃，不过也总能带给他不少启示——但他却无法解读今天这份异常活跃的灵感之来源，谁知道呢？也许好事将近。

笃、笃、笃，敲门声自门口传来，来客没有使用门铃，却使用了更随意也更原始的方式，他似乎笃定伦纳德在家——

会是谁？伦纳德放下那杯咖啡，走向门口。











*写了五行关于火的诗句，两行煮茶，两行留到冬天取暖，剩下的一行，留给你在停电的夜晚读我——洛夫
**人们从诗句中选取心爱的意义，但所有诗句的意义都指向你。——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