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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佣】苍星

作者 : 江三峦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第五人格 佣兵 勘探员 奈布 , 诺顿

标签 勘佣

状态 已完结

2295 81 2021-8-28 11:14
导读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会带着对你的爱继续活下去。我会踏上旅程,游历四方;直到现在变成历史,历史变成传说;直到河水断流,海洋枯竭,森林荒芜;直到信仰泯灭,文明衰亡,万古荣光散于罡风,归于厚土;直到世界终结,我的生命随之消逝。在此期间我会一直爱你,沧海桑田,星霜荏苒,我对你的爱与世长存。
佣兵是被海浪拍上岸的。船身在触礁后四分五裂,他抱着一块木板随海浪浮沉,双眼被盐渍得睁不开,气管中呛进大量咸涩的海水,却干渴得像是在灼烧。他不知在海面起起落落多少次,重复着憋气,大口呼吸,偶尔呛水的动作。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松开木板的时候,一阵巨浪将他连人带板高高举起,一碧如洗的天空触手可及——下一秒他被狠狠甩上洁白的沙滩,脸朝下的那种。
  
    他想快速爬起来,把嘴里的沙子都吐出去,被水打湿的衣物却仿佛重达千斤,将他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于是他只好保持着脸朝下的姿势趴了很久很久,感觉灵魂依旧在海上飘摇。他咬咬牙,一寸一寸地把脸从地面上转过来,侧脸打量这个陌生的岛屿,海岸线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天边,峭壁高耸,树木葱荣生长;接着他将头转向另一边,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五官轮廓刀削斧凿般英挺,睫毛蝶翼般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佣兵凝视他的容颜缓慢拧起浓眉,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探探他的鼻息,接着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一双漆黑的眼睛唰得睁开,那人惊诧地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直到一张俊脸被憋得通红。
  
    “诺顿.坎贝尔。”佣兵沙哑着嗓子,阴沉着脸喊出这个名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雇佣兵认识船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这个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对星象和矿藏的渊博知识让他深受船长的青睐,相信勘探员口中的星座和磁场比起指南针更能为他们指明正确的方向;然而他那沉闷无趣的性格决定了他实在不是个孤岛求生的好伙伴。
  
    奈布在他被自己憋死前松开手,一鼓作气地从地上爬起来,原地踉跄了两步,根据树影的方位判断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船是在前一天晚上触礁的。接着他开始翻找自己随身的口袋,见鬼,里面空空如也,他从来没有在身上带什么东西的习惯。没有食物和淡水他们无法在这里撑过三天,而他根本就不指望有船只经过这个偏远的大西洋之上的岛屿,更别提会有人专程跑来救他们。诺顿还躺在地上傻傻地看着他,他只好走过去把他给拉起来。
  
    “奈布.萨贝达。”他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想要松手,却被诺顿拉着不放。他就有些不悦地抬头注视那个高大的男人,见他一幅努力组织语言的样子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结果诺顿支吾半天,只憋出来了一句,早上好,奈布。
   
    奈布嘴角一抽,“看样子你昨晚睡得不错。”他挣开诺顿的手撩起半湿的刘海,凝望他的眼睛露出严肃的表情:“听着诺顿,我现在准备到我们身后的丛林中去,你可以在这里等待救援或者和我一起,但是首先声明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诺顿这次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我跟你一起。”于是他们就一起走进那片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佣兵在前,诺顿在后,脚下丛生的杂草藤蔓和旁逸斜出的树枝不允许他们并肩同行。
   
    奈布希望能找到河流,在沙滩上时他就注意到岛上高耸的山峰,峡谷之中一定会孕育出河流。他有过穿越雨林的经验,他们在葱荣的草木,碎玻璃一样的溪流和巨大嶙峋的山石间同一支印第安人的队伍战斗,脚下匍匐着巨蟒般庞大的树木根系,惊动了无数只闪耀的金刚鹦鹉和蜥蜴,贪婪的蚊虫饱食喷涌的新鲜血液。那是段艰难的日子,他的伤口在高温湿热的环境中红肿溃烂,从此在皮肤上烙印下永恒的疤痕。佣兵抬手把垂挂在眼前的藤蔓拨开,踩碎蜗牛脆弱的外壳,从未有人教会他生命的可贵,但印第安人的殊死奋战让他懂得尊重死亡,更让他熟知,雨林中的危险不仅源于凶猛的野兽毒虫,更有拼死守护家园,杀死一切外来者的土著。
   
    诺顿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从他的视角可以看见雇佣兵一小片苍白的后颈皮肤,不时有阳光穿过树缝落到那块雪地上,让他想起生命尽头的冬天。幽闭的密林中时光似乎不再流淌,草木发出微弱光辉,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着。他浑浑噩噩地跟着佣兵前行,脚下是潮湿滑腻的土地,直到前者发出一声轻呼,停下脚步,诺顿险些撞到他身上。
   
    “怎么了?”他问道,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条。
   
    “船。一艘古帆船。”佣兵道,走上前去,一艘巨大的木制帆船静静地停泊在林中的空地上,被无数茂盛的蕨类植物和龟背竹簇拥着,碧绿的苔藓斑驳地覆盖着腐朽的船身,桑寄生爬上雕刻成龙头的船首和锈蚀的缆锁,牵牛花攀附在高高的桅杆之上,无根藤铺满甲板。“是维京人的船。”奈布的震惊逐渐平复,一眼就认出了维京标志性的龙头,接着又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他伸出手抚上船身,是略显阴冷濡湿的木质,惊诧于千年前的古船竟保存得如此完好,仿佛成为这永生雨林的一部分。诺顿把手放在他的手边,腐朽暗沉的橡木瞬间焕发出生命的光泽,桅杆之上发出新的枝条,树梢孕育出小小的花苞。奈布却没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他发现了船身上一个半人高的破洞,猫着腰钻进去,看见船舱中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花盘像夏日的圆月一样饱满皎洁,拳头大小的蝴蝶扇动五彩斑斓的翅膀上下翩飞,在他胸膛中掀起风暴。诺顿在外面等他,他的体型无法钻进那个破洞,他不想破坏这艘船。
   
    “你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里面开满了花。”奈布出来后对他的一言不发感到疑惑,他无法从他的眼中读出他的情绪,他的眼睛太黑太深,像古老幽暗的海沟,没人能够窥见一斑。诺顿摇摇头,佣兵只好耸耸肩自己说起来:“维京人曾经来过这里,却再也没有回去。这里也许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危险,我们要小心。”诺顿只是摇头,问他:“维京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了钱,为了生存。他们是一群来自北欧的海盗,乘船洗劫海洋上的一切岛屿。他们的名字就意味着杀戮和掠夺。”奈布顿了顿,补充道,“我和他们一样。”
   
    “但是那里开满了花。”诺顿道,他的冷硬的声线在说这句话时变得柔和。接着他笃定地说:“那不是维京人的战船。”
   
    奈布看着他笑起来:“原来你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拍了拍诺顿的肩膀,招呼他继续上路。“希望我们能在天黑前找到河流。”他想也许话少一点是好事,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聊个不停而口干舌燥,从而节省一部分体力。
   
    诺顿在他身后频频转头回望那艘大船,想要寻找一个年轻人类从船舷上一跃而下的幻影。那时世界尚且年轻,人类还未赋予创世者姓名,风和河流曾传唱这个关于一见钟情的故事直至精灵纪元终结,从此只有他记得那个人。
   
    日暮时分,他们透过榕树粗壮的树干看见了古老的城池。登上铺满青苔的破碎石梯,清澈的溪流从城墙下涌出,冲刷巨石的裂缝,被锋利的岩石割碎而后再次融为一体,生生不息;繁茂的捆石龙和枫藤像厚重的帷帐垂挂在石墙之上,让它与那些生长了数千年的植物融为一体。奈布睁大了灰蓝色的眼睛,细细观赏这没落文明的一隅:“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地方,你说是不是那些丛林中的古城都长这样?”血脉中沉睡的冒险细胞被唤醒,在体内雀跃而焦灼地躁动,对墙后世界好奇让他放松了身为雇佣兵惯有的警惕。
   
    诺顿不置可否,他习惯性地沉默,好在奈布也并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他在爬上石梯的时候被青苔滑了一跤,整个人跌入溪涧中去,水花四溅,发出的大动静把奈布吓了一跳,接着他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看着诺顿阴沉着脸狼狈地从水里爬起来,整个人湿漉漉的让奈布想到在瀑布上捕鱼的棕熊,吃饱喝足后会露出肚皮懒洋洋地躺在林间空地上晒太阳。现在诺顿的衬衣依旧湿透了贴在他身上,扣紧的被带裤挤压着发达的胸肌,腹肌也被衣料勾勒出明显的轮廓。奈布在回头看他的时候吹了一声口哨,后者还没明白他的隐晦调戏,就见他一言不发的上来就扒他的衣服。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他瞬间满脸通红,整个人触电般跳起来,奈布就把他拍下去,动作麻利地拆下了他的背带,把两根背带系到一起,然后对他挑眉笑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感谢诺顿两米的大个子,他的背带足够长,但依然不及目测有五米左右的古城墙。奈布又转头盯着诺顿看,心想把他的衬衫也加上是不是能做出一根够长的绳子来爬上这个湿滑的城墙,把后者看得心里发毛。他决定挽救一下,在奈布动手前抢着开口道:“我其实可以把你扔上去。”说着就上手轻而易举地将佣兵拦腰抱起,佣兵赶紧搂住他的脖子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然后让我掉下去摔断腿吗?”
   
    诺顿果断道:“没事,我可以一直抱着你。”
   
    “那万一我是头着地的呢?”
   
    诺顿陷入了沉默。
   
    诺顿:“或许我们可以找找有什么机关。”
   
    说着他从奈布的膝弯下伸出一只手细细摩挲爬满地锦的石壁,佣兵就好整以暇地枕着他发达的胸肌看他忙活,他并不排斥和诺顿的亲密接触,从他的领口中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暗香,像某种说不上名字却总是盛开的花,让佣兵少有地感到宛如游子归乡般熟悉和宁静,虽然他早已忘记自己的家乡。
   
    “诺顿,你为什么要上这艘船?我知道他们没有给你酬金。”他开口问道,成天与矿石打交道的勘探员也会对传说中海洋之上的永生之岛心驰神往吗?他一直以为这都是那些不愁吃穿,不为生计操劳的上层人的痴心妄想。
   
    “为了重逢。就像两块不同磁极的磁石,它们总会吸附在一起。”诺顿回答道,他竟然说出了一段完整的长句,尽管答案让人不明所以。奈布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人们为了不同的目的踏上旅程,只有那些意志坚定并且幸运的人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原来你会说话的啊。”他用一个打趣结束了这个话题,拍拍诺顿的胳膊意识他将自己放下,不知怎么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因为和你在一起会让我感到紧张。”诺顿坦诚道,他放弃了徒劳地在冰冷粗糙的石缝间寻找机关,松开手让奈布落地,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佣兵微微皱眉,像是还在反应他的意思,他就用另一只手抚平他的眉梢。“但是现在好多了。”
   
    奈布有些招架不住他的视线,比起注视那更像是某种奇异的磁场,就像极光总在世界尽头的无人之地飘荡,一颗明亮的星辰总是紧紧追逐着月亮,它们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轨迹无休止地运转,古老的人类便能够记录下时光走过的踪迹,并稍稍窥探遥远的未来。他在诺顿眼中看见了凝滞的时间,他想他也许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年轻。诺顿把手从他脸上放下,正好奈布抬起了手,他们的手就在空中相遇,奈布感到心中跃动着一种久远的情绪,驱使他将手掌贴上诺顿的,手心相对的那一刹,他们脚下的大地发出震颤,他们同时听见一声滞重的摩擦声,老旧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严丝密合的石墙裂开一道缝隙,接着这缝隙不断扩大——
   
      黄色花朵的瀑布从门后倾泻而出,门后没有在雨水侵蚀下模糊了旧日华美轮廓的建筑和铺满地锦的青石地砖,而是无尽的黑暗,一条流动着黄花的溪流在平面上蜿蜒,焕发出温润的暖光,柔和了诺顿色彩浓重的显得有些阴暗的眉眼,他黑曜石般的瞳孔中流动着金色的光芒。
      
      “我在想我是不是还躺在海滩上做梦。”奈布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但我知道这种场景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梦中,包括一个叫诺顿的傻大个。”一个答案在他脑海中逐渐明晰,从不可思议的古船到门后世界,他上前抓住了诺顿的手,牵着他踏上了那条发光的道路,转过头好笑地问他:“喂诺顿,你说我们会不会阴差阳错上了那座传说中的永生之岛?”
      
      诺顿只是摇摇头,道:“从来没有什么永生之岛。”
      
      脚下看起来轻飘飘的道路踩上去平稳而有质感,呈平缓的坡度引导他们向下走去,奈布也并不需要他的赞同或是其他答案,只要有一个人陪他走这段通往未知世界的光怪陆离的道路就足够了。他能听到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笼罩着他们的黑幕逐渐过渡到神秘的深紫色,脚下隐约传来熙攘的人声;接着他看到无数黄花的溪流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淌出,与他们的道路在空中交织而后再度四散而开,在交融的那一刹那奈布看见无数的亡灵在黛紫色的夜幕中显现,脚下传来的鼎沸人声将他们从死亡般的寂静中拖入狂欢的祭典,他看见亡灵与他们擦肩而过,在黄花小路的引导下,在脚下城市星罗棋布的房屋中找到那扇为他们打开的门。
   
    “这里是…墨西哥?不,不对……”奈布注意到造型奇特的石砌房屋和将土地分割成整齐方块的古水渠,更远处的被灯火勾勒出壮美轮廓的神庙宫殿,以及视野尽头的平静水面和环绕着沼泽的连绵群山。他回过头去,诺顿依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他的身后是无边的黑暗,仿佛宇宙尽头的荒芜。奈布突然意识到一个悲观却不容忽视的事实,比他们此时身在何方更加重要。他沉声道:“我们已经死了,对吗?那艘船沉在海底,我们都被淹死了。”
   
      “不对。”诺顿道,他们此时终于下到了地面,踩上厚重的石砖,那些黄花像是细雪一样洒落在地上。他们的耳畔是喧嚣的人声,看不见的灵魂在他们身边载歌载舞,只会在与他们肢体接触时显现出幽蓝的荧光。他看着表情迷惘的佣兵,认真地告诉他:“那不叫死,我们只是离开了那里,然后在这里稍作停留,只是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特诺奇蒂特兰,两百年前它在西班牙人进攻下陷落,可它依旧存在于墨西哥城的地下,亡灵节也会照旧举行。”诺顿道。奈布努力地消化着诺顿令人费解的话语,决定相信他们身处特诺奇蒂特兰的事实,接着再次感到迷茫:“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雇佣兵的每一个目的地都被画上了金钱和杀戮的印迹,他从不会奉命前往这种地方,只存在于历史中的古城。
      
      “我不知道。”诺顿老老实实地回答。奈布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笑出了声,他有着极强的苦中作乐的能力,更何况这并非苦难,而是一段雇佣兵生涯中的奇异之旅。他并没有认识到诺顿的话已经在潜意识中极大地安慰了他,让他忘记了对维持生命的忧虑——这和以往的任何一个任务都没有区别,他永远都在旅行,永远都会前往另一个地方,因为他没有家乡。他后知后觉地放松下来,把关于孤岛求生的一切烦恼都抛到脑后,然后开心地笑了出来,他甚至想抱起诺顿在原地转一个圈,事实上他确实这样做了,把周围的一众亡灵撞得东倒西歪。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大声抱怨,他就对他们露齿笑着,深邃眉眼流露出流亡之人特有的苍冷和随性,面容却依旧年轻英俊。接着他踮起脚用双臂环住诺顿的脖颈,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迫使他低头与他对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你骗人,诺顿.坎贝尔,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无知任由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冥思苦想。”他说这句话时依旧笑着,眼睛却很深很亮,像是注视着猎物的野兽,英气逼人的五官轮廓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足以掩盖他们之间极大的身高差距。
      
      诺顿只是痴痴地盯着他看,眼神像孩童凝望星空那般痴迷和纯净,奈布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一寸寸地变暗,就像日暮时分阴翳笼罩大地,栖息在深渊之中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诺顿突然重重地咬了他的嘴唇,尖锐的刺痛让奈布忽视了自己或许正在被亲吻,他本能地感到危险,危在旦夕的错觉让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然而下一秒诺顿就松开了牙齿,奈布蓝色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属于野兽的尖锐的犬牙,下一秒他的侧颈就传来一阵剧痛,这种痛楚深入骨髓,唤醒了些许被时光冲散的,被撕裂的记忆。他先咬下了我的头。奈布没由来地想,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肌腱每一个器官都本能地战栗着发出悲鸣,为曾经被迫脱离躯体再被牙齿咬碎被吞噬的经历,为即将到来的再度融合。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奈布感到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舔舐自己的颈窝,撕咬的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弱,这让他有些呼吸困难。他想把诺顿推开,后颈裸露的皮肤却被什么炙热的事物烫伤,让他的手生生停滞在空中,而后放松力道缓慢抬起,搭在诺顿的头顶。
      
      “你哭什么啊,我脖子都快被你咬断了都没有吭一声……”他很是无奈地说,尝到口腔中的铁锈味,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嘴唇也被咬出了两个小窟窿。诺顿粗壮的手臂像铁链一样紧箍在他的后背,挤压他的身体几乎快让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种过于强硬的侵占让奈布感到不适,但他无法推开那个紧咬着他发出像小狗一样的呜咽声还在掉眼泪的男人,直到他裸露在领口外的皮肤被咬出一串流血的牙印,他握住了诺顿试图扒开他外套的手,阻止他即将开口咬穿自己肩膀的行为。“这只手要拿刀的。”他解释道,诺顿如梦初醒般松开了他,一滴晶莹的泪珠悬挂在他比女人还卷翘的睫毛上,眼底是花瓣般的粉红。奈布本来还想开口吵他几句再踹他一脚,看到他红通通的鼻头一直忍着的怨气瞬间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想诺顿坎贝尔你他妈可真行,脖颈处的伤口火烧火燎得痛,上面全是被咬得惨不忍睹的牙印,而罪魁祸首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让他发不出脾气。
      
      诺顿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奈布一点都不想听他表达的稀碎的语言,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吃我?”刚刚被诺顿咬住僵持的时候他回忆起了更多被吃掉时的细节,他的双手摊开被钉在石台之上,因大量服用致幻剂而意识模糊,只能看见金黄色的万寿菊花瓣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填满他涣散的瞳孔。修长有力的双手和湿热的口腔掠夺有关他身体的一切,人群的欢呼声逐渐变得遥远,他与世界的联系变得脆弱,仅剩那些被撕扯拉长成轻轻易断的丝线的肌肉纤维,那人滚烫的泪珠全都砸进裸露在空气中的血肉,粘满鲜血的嘴唇开开合合,整齐的牙齿折射出森白的光。你是谁?你又为什么要哭?
      
      “阿兹特克有活人祭的习俗,祭品主要是战俘。”诺顿答道,垂下鸦羽般浓黑的睫毛,掩映着黑色眸中映照出的滔天火光。祭典的歌舞声不知何时变了调,人群被炙烤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遍地的金黄花瓣都在熊熊燃烧,火焰像金色的海洋吞噬了这个宏伟的满载辉煌的城市,古老伟大而战功显赫的文明就此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佣兵却在火海中感到寒冷,更多记忆的碎片像金色蝴蝶挥舞翅膀争先恐后地冲破胸膛,他隐约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一次雇佣生意,他和西班牙人一起乘船横渡大西洋,在永不停息的战火中征服大片富饶丰美的土地,杀死无数不愿屈服的人民。
      
      “那时你的灵魂太过沉重,我带不走你,只好吃掉你。”诺顿道,牵起他的一只手,带他在火焰和扭曲的残骸中穿行,脚下的道路都崩解溃散化作松软的黄沙。他抽出一直别在腰带上的帽子抛向天空,它就化作一只苍鹰在夜空中翱翔,引领他们前行的道路。佣兵沉默许久,突然骂了一句甩开他的手:“该死的,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跟我说,只是含糊其辞。那凭什么是你吃掉我?他们只会将祭品献给神明。”
      
      “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他们搞错了对象……”诺顿艰难地开口,挠了挠头:“我帮助了他们,也开始吃人,这样我才能继续留在这里。”
      
      “你真应该改改你前言不搭后语的毛病,每次你这样说话我都想给你一拳。”佣兵朝天翻了个白眼,却被漫天闪烁着璀璨的彩色光辉的星辰摄走了心魂魂。它们是那样密集地排列组合,好像整个天空都是一个神话中钻石构成的海洋,或是地底深处长满宝石水晶的矿藏。那些孔雀绿或是浅紫色的光辉盛大地闪耀着,像一场声势浩大的徙倚流亡,远在人类赋予它们姓名之前早已存在,孤独却亘古不变地奔向世界的尽头。
      
    “Nai elen siluva tielyanna.”诺顿用他听不懂的语言真诚地说,听语气像是一句为人熟知祝福,唤起某种铭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这消减了佣兵本就不重的怒气,他再次抓住他的手,同他并肩行走在无边浩瀚的沙漠之中,紧紧跟随引路的苍鹰,直到它越飞越高,成为万千星辰中的一部分,一棵像房屋一样粗壮的猴面包树在他们眼前高高耸立,光裸扭曲的枝桠像干枯的手指伸向高远的天空。
   
    “人们在梦境和星辰的指引下长途跋涉,穿过沙漠和大泽,跨越山脉和海洋,在荒芜之地上建立新的家乡,伟大的文明就此发源。”诺顿对他说,张开五指伸向天空,满天星辰像是受到感召般缓慢流淌,海面般出现一个个小小的涡旋。“但其实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在哪里驻足停留,从哪里启程远航。”
   
    “不要总是这么高深莫测。”奈布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紧皱的眉心,“我没什么耐心去理解你的意思,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诺顿一下子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羞懗,好不容易捋直的舌头又开始打结,支吾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单词。奈布注意到他的眼底因紧张而浮现的晚霞般晕染开的粉色,意识到他是一个会像小姑娘一样害羞的吃人的怪物,他会用不属于人类的古老语言在星空下发出祝福,那么他的心是否也会像头顶的苍星那般久远孤寂而遥不可及,他的灵魂是否也和它们一样在这颗已经不属于他们的星球上孤独地流浪。诺顿.坎贝尔。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注视他窘迫的神情,然后踮起脚紧紧地拥抱了他。
   
    “你想要这个吗?”他紧贴着诺顿的鬓角,磨蹭他的脸颊,在他耳畔道:“这是我想给你的,谢谢你,陪我走完这段路。”
   
    诺顿僵立在了原地,雕塑般一动不动。奈布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手,疑惑地看着他,他像个输掉球赛的孩子一样沮丧地垂下头,眼中一片灰暗。“你不会死去的,我想要的也不是这些。”他悲伤地说,自责地闭上了双眼:“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没办法把一切都告诉你,那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故事。”接着他突然拔高语调把佣兵吓了一跳:“但是,但是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他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眼眶中浸满泼墨般的漆黑,左脸完好的皮肤腐化凹陷,露出狰狞的烧伤痕迹;紧接着他的整张脸都像是风化的沙土般快速剥落,只剩下惨白诡异的头骨。他深吸一口气,抓住佣兵的双手紧紧捧在胸前,镇重地开口,然后卡壳了。
   
      佣兵好笑地看着他,由衷地为他们两个文盲浪费头顶那片童话般的星斗而感到惋惜。“但愿不是我欠你钱没还!”接着他不顾诺顿的反应哈哈大笑起来,笑到眼泪一滴滴落下,他只好睁大双眼凝望天空,声线有些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了,那一定是一段很长很艰难的时光。”
      
      他看着天空感到心情逐渐平复,认真地思索着这一路上看到的一切,却依旧无法理解诺顿的目的,他们正像两个傻子一样站在浩淼无人的沙漠里,可他当初走进那片丛林只是为了寻找淡水!他看向身前那棵粗壮的猴面包树,突然想起些什么,抽出一直别在身后的军刀使劲插进树皮。
      
      清冽的水流喷涌而出,照亮他的双眼,洗净蒙在灰蓝虹膜上的尘埃,它们又变回澄净的宝石蓝,一如诺顿与他初次相见。他捧起一掬水送到嘴边,久违地尝到了清爽甘甜的味道。“所以我还没死吗…”他喃喃道,起身示意诺顿也来喝水,却发现他的脸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原状,正像一个傻子一样痴呆地看着他。
      
      “为什么树里会有水?”他震惊地问他。
      
      “不然你他妈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奈布更加震惊,见鬼,难不成他只是在带他随便走走?
      
      诺顿认真地摇摇头:“不,去到哪里都是你内心的选择。你回到特诺奇蒂特兰,是因为那里有你遗失的一部分灵魂;你来到这里,这个荒凉的地方,是因为你想长眠于此——”他的话语顿住了,看了眼奈布,又将视线转向了那从树洞中淌出的源源不断的清泉,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像是被烛火照亮。“但是你又看到了新的希望。”
      
      他说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小心翼翼而又难以掩饰内心呼啸而出的雀跃,沉寂了千万年的山石终于迸裂,里面开出色泽艳丽的雪莲。他颤抖着声线问他:“是因为我吗?”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他,捧起佣兵错愕的脸,望见那久违的宝石蓝,两千年前船只驶过芬芳的大海停靠在精灵的大陆,而现在,海面泛起波澜,模糊了精灵千年后破碎的面容。从精灵,到怪物,再学着变成人类,已经过了两千年,而他终于再次看见记忆中的故乡的大海。
      
      “也许吧。”奈布苦笑着对他说,伸手抚摸盘踞他小半张脸的狰狞伤疤,“你什么都不跟我说,诺顿,现在我已经分不清生命和死亡,但是和你在一起让我很安心。”
      
      “从来没有什么生命和死亡。”诺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他,语调却变得忧伤:“生命就是夏天,死亡就是冬天,从死去到新生,只需要一个春天的距离。”
      
      “我不明白。”
      
      “你带我们回来了,奈布。”诺顿严肃地向他宣布:“我们回到了罗斯洛立安。”
      
      他的内心因这句话开始剧烈跳动。罗斯洛立安。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有什么沉睡了数千年的记忆被这个古老神圣的地名唤醒。那时战争已经结束,黑暗不再笼罩大地,属于人类的纪元刚刚开启,精灵的踪迹尚且遗留在世间……
      
      诺顿牵起他的手,他们的手一起贴上猴面包树光滑的树皮,刹那间天地震颤,时光倒淌,灵魂溯流而上,巨树盘根错节的庞大根系拔地而起,像触须一样在地面快速爬行;葱荣的植被泉涌般从树下蔓延开来,大片草地覆盖荒芜的沙漠,苔藓和飘香藤快速攀上粗砾的树皮,华盖般宽大的金色树冠在他们头顶高高撑起,树影婆娑,暗香浮动,细碎的星光透过树缝洒落在地上。
      
      奈布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大片茂盛的森林拔地而起,唯有他们身前的这一棵是阳光般烨烁的金色,轻风吹拂,树叶就像金雪一样缱绻飘落;他听到清越的水声,河流自北方而来,走过辽阔平原,在他们身后缓缓流淌,宽广无边。诺顿指给他看一朵开在树藤上的粉红色的花,“你在夏天的时候来,还有其他人,他们想要寻找所谓的精灵的宝藏。”
      
      说着诺顿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语气听不出是幽怨还是无奈:“你是被他们雇佣的,两千年后你还在做这个。”
      
      “呃,可能是因为我只会这个。”佣兵干巴巴地回答,少有地感到尴尬,于是他催促诺顿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精灵的宝藏,第四纪元后所有精灵都离开了这里,神明的祝福和魔力逐渐消退,金色的森林不复存在,这是最后一棵梅隆树。”
      
      
      
      
      
      那时,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精灵这样告诉他们。他的身材高大欣长,面容像画本上的天神那样俊美,却有着属于人类的黑头发和黑眼睛。那一众人类神情古怪地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盯住他,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什么,他看到那个蓄着红色长发的青年大声对他们解释了些什么,他们就恍然大悟地点头,然后回到船上开始搬运物资,看上去是想在这里搭建营地。那个青年却留下了,饶有兴趣地注视他,用精灵语问道:“你是精灵吗?”
      
      他诚实地点头,告诉他他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地安营扎寨,森林深处有精灵遗弃的住宅,他们可以在那里住下。青年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珍惜物种,虽然他确实是。“他们没必要知道,他们是强盗,来抢精灵遗留的宝物。如果他们知道你是精灵的话肯定会把你抓起来严刑逼供,而且这种脏活累活都还要我干!”接着他狡黠地对他眨眨眼:“所以我就告诉他们你是从森林那边过来捕鱼的人类,你的船只被一棵横在河面上的枯树撞毁,你只好在岸边等待其他船只经过,恰好碰到了我们。”
      
      诺顿努力地消化着这一长段话,青年的精灵语不太标准,更何况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交流过了,只是数着树叶枯黄的次数计量流逝的岁月,耐心等待生命的终结,而非应召去往永生之地阿门洲。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本质善良的诺多族精灵,于是他没有太过纠结那些人类的目的,只是善意地提醒他们将营地建在离河较远的高地,因为河流快要进入汛期。
      
      “你说精灵都离开了,那你为什么要留下,你不想长生吗?”青年疑惑地询问他,诺顿缄默不语。“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他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我也是想偷懒才找你聊天的。那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总行了吧?”
      
      “诺顿.坎贝尔。”他回答道。这时那群人开始大声呼唤青年,于是他只好结束对话回到他们身边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诺顿终于松了一口气,和人类聊天让他紧张到难以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精灵产生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恐惧和沉迷。因此他整夜藏在树林的阴翳下窥探那群人类,看见他们在篝火旁聊天,青年愉快地和他们畅谈,看上去很受欢迎;接着人们钻进帐篷休息,守夜人直到后半夜才回去,他好心地走过去想帮他熄灭篝火以免帐篷被点着,刚好撞见打着哈欠从帐篷里钻出来的青年。
      
      “你你你你你你你出来干什么?!”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恐地喊出来,被青年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嘴。“小声点蠢货!”青年压低嗓音骂道:“不然你以为会是哪个倒霉鬼抽到凌晨守夜的签?!”
      
      原来人类是轮班守夜的。他意识到,僵立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逃跑,青年腿一伸就把他绊了个狗啃泥。等他眼冒金星地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青年好整以暇地用手撑着脸坐在篝火旁观察他,一幅努力憋笑的样子。“你一点都不像精灵,”他好笑地说,语气中听不出嘲讽,“我本来以为你只是看上去傻,没想到你是真的缺根筋。他们是嫌你太笨才不带你走吗?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回家的路?”
      
      “都不是。”诺顿郁闷地拍打身上的泥土,青年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将他拉到自己的身旁坐下,用袖口擦掉他脸上的灰尘。他怔了一下,再开口就变得语无伦次:“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可他们告诉我只有离开才能活下去……我不理解,正如我不理解生命和死亡。死亡是神明赐予人类的礼物,那生命是什么,我们又为什么要一直活下去?我不想离开我的家乡……”
      
      青年耐心地听完他说话,用指腹推开他紧锁的眉头。“人们说死后会灵魂会离开家乡,去往另一个世界无忧无虑地生活。”他说着对诺顿露出笑容,美丽的蓝眼睛在凌晨的微明中熠熠生辉:“我的意思是,对我们人类来说,或许你和精灵们一起离开才是死亡,而留在这个世界,留在你的家乡才是活着。”
      
      但是这很无趣。诺顿在心里对他说,因为看到青年忧郁的表情而选择了噤声。天快亮了,森林里的每一片树叶都焕发玉石般温润的微光,水面浮动着晶莹剔透的星辰,这些精灵无比熟悉的场景在这天似乎和以往都不大一样,他见过无数次日升日落,直到今天,在人类青年的身边,他才恍然发觉,他似乎一直在损失些什么,那是所有有关黎明的呼吸和心跳。青年突然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河流尽头的地平线,轻声道:“你很幸运,能够一直留在家乡。而我已经忘了我的家在哪里,只好四处漂泊。”
      
      “你也可以把这里当作家乡。”诺顿脱口而出,青年却被他不过脑子的话逗笑了:“这里是精灵之家,不是我的家。喂,你老是往那边退干什么?我像是马上要揍你的样子吗?”
      
      “和你靠得太近让我紧张。”诺顿如实回答,心情因为这个答案更加紧张了。青年却不怎么在意,只当他是一个怕生的精灵,便没有再强迫他,吊儿郎当地把腿翘起来托腮对他笑着,方才的忧郁一扫而空。“你和我印象中的精灵很不一样,他们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你却话少的可怜,甚至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诺顿没有理会他,紧张过后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让人类变成精灵的方法,结果是没有,他沮丧地垂下头,这意味着青年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然后再也不回来。可他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的思绪就像傍晚的霞云,那么多色彩交织在一起,而他需要把这些色彩一一分辨开,捋顺编排成整齐的丝缕,并将它们编织成华美的布匹。也许组织好这些话需要很长时间,他希望青年能够留下听他说完,然后……
      
      他悄悄抬头去看他,他扭头在看流淌的河水,嘴里哼着不知道来自哪里的调子。年轻的精灵悄悄握紧双拳,掌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而他眼中无星无月的夜晚正有萤火虫飞舞。然后他们可以一起收获这个世界所有的春花秋月,冬日夏云,以及所有会在流逝时光中万古长存的事物。
      
      人们对宝藏的搜寻持续了整整五天,皮靴踩平了积累数年的厚重落叶,老树发出被吵醒的不满低吟,诺顿就一棵棵地安抚他们,以免它们用茂盛的枝叶阻挡人们前进的道路。他发觉那些人对精灵遗留下的精美建筑视和所有森林里绚烂盛开的花视而不见,好像行走在另一个世界,徒劳地追寻虚无缥缈的宝藏,而忽视整个夏天的繁花似锦。他告诉青年可以不用派人守夜,森林里很安全,青年却一摊手无奈道雇佣他来的人可不这样想。于是他就委托河流在入夜后唱起古老的安眠曲,让他们都陷入甜美的梦乡,这样他才敢大声对着梅隆树上的花藤,对着天空中明亮的星辰不断练习在脑海中一遍遍编排的词句,并于天亮前在青年的帐篷外放一束新鲜的花。
      
      第六天早晨,青年来向他告别。
      
      “见鬼,我竟然又一觉睡到大天亮,不然可以更早来找你。”青年抓着凌乱翘起的红发,语气很郁闷,深邃的五官被笼罩在阴翳里。此时诺顿还没意识到他们要离开,面对青年他一如既往地紧张着,又为他来找自己感到高兴。“真奇怪,他们好像忘了有你这个人,要不是你一直给我送花可能我也会忘了你。”
      
      “因为精灵正在被世界遗忘。”诺顿解释道,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送花行径已经被发现,瞬间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一样烧红了脸,舌头打结地问他:“你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青年大笑起来:“你真是太可爱了!”他跳起来使劲抱住他,闻到了和那些花一样好闻的香气,让他想到清晨山脉的芬芳呼吸。“我们要离开了诺顿,虽然一无所获,但是能遇到你真的很开心,我会一直记住你的。”说完他松开浑身僵硬,像雕塑一样僵立在那里的诺顿,不再看他的表情,大步流星地向他们的船走去,最后回头对他大喊:“我叫奈布.萨贝达!不要太快忘记我啊!”
      
      诺顿却转过身,消失在森林的阴翳里。
      
      上船后他的同伴问他刚刚在树下大喊大叫些什么,佣兵却说那树林很奇怪,把他也变奇怪了。“你知道吗我从来不会向谁告别的,我一直都是自己离开。”佣兵迷惘地回望那片郁郁葱葱的古老森林,蓝色的眼中雾锁烟迷。“你在和谁道别?那里空无一人。”同伴不解道,却看到佣兵露出更加迷惑的表情。“是啊,”他喃喃道,“我在向谁告别?”
      
      这时一个人大呼小叫起来,让所有人看河面,佣兵低下头,看见水面上漂浮着无数色彩缤纷的花瓣,像谁把一个夏天的花都撒在河流里,随船只一同顺流而下,直到投入海洋的怀抱。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水面上的花色朦胧晕染,缠绵潋滟,宛如华美的锦缎载着他们的船缓缓前行。恍然间他发觉那是映照在水面的霞光万里,海风吹散他扎起的长发,他错愕地抬头看天,于是蓝色的眼睛也被染上绚烂的油彩,覆盖上瞳孔深处的一片森林。
      
      他迷惘地环顾四周,水手们在傍晚的天幕下谈笑风生,船只漂浮在无边的汪洋,落日余晖和蹁跹流云降落在平静的海面,而在他们正前方,北极星正缓慢爬升,盛大而永恒地闪耀着。他隐约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有关过去几天的回忆都是一片空白,他只能想起自己登上这艘船,船长告诉他他们将一路向西,寻找精灵的踪迹。“怎么回事?”他喃喃道,后退几步却被一块翘起的木头绊倒,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拖住了他的后腰。
      
      陌生的男人一言不发地低头看他,蜷曲的黑色短发随风飘摇,见他站稳便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进船舱,留下奈布一人满头雾水地站在原地。这时同伴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调笑道:“你昨晚喝大了,奈布!一直昏睡到刚刚才醒,一醒就跑到甲板上扒着船舷吐个不停!”
      
      “这,这样吗?”他干笑道,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接着又问同伴:“那刚刚那人是谁?”
      
      “哦,你说诺顿啊,他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个怪人,原来是住在我们上船那个码头的渔夫,船上见他长的高力气大就带他上船帮忙了。”同伴道,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奈布,问他:“嘿,你到底相不相信船长口中的那个所谓的阿门洲,上面有无尽的财宝,去了就能长生不老?”
      
      “不感兴趣,我就是拿钱办事而已。”奈布耸耸肩把他从身上拍下来,“我又不住那里。”同伴叹了一口气,表情变得忧虑:“说实在的,我也不太感兴趣,我只希望我们能赶紧找到陆地——这已经是第六天了,而我们的食物顶多够我们撑过两个星期。我最怕的就是就是我们已经迷失了航向,在原地打转!”
      
      “你他妈别给我乌鸦嘴!”奈布说着上去想抽他,却突然被一个大大的喷嚏打断。一个路过的好心的老水手提醒他们多穿点衣服,因为今年的寒流来势汹汹,气温正在不断降低。
      
      第十天夜晚,船长宣布了船只迷航的消息。虽然他始终遵循罗盘的指引向西航行,船只的航向却不可思议地一直偏向北方,也许是阿门洲并不欢迎他们,也许他们遭遇了某种不幸的超自然力量,也许他们的船只很不走运地被一只向北的洋流抓住了。而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在北方的未知海域航行了多久,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唯一的变化是骤降的气温和愈发寒冷的海风。人们的情绪变得混乱和焦虑,飘洋的每分每秒都变成煎熬。原本一直在心中隐隐作祟的不详猜测被证实,有人突然大声咒骂起来,船长被打了,罗盘掉在地上摔碎,几个人在争强船舵,最年轻的那个人抱头痛哭,下一秒就被人一脚踹翻。诺顿迷茫地坐在角落里注视那群发疯的人类,他们的表情都变得狰狞,有人脸红有人脸白,额角爆出青筋,嘴里大声叫唤他听不懂的语言——他的人类语学习进程非常缓慢,身为精灵也难以感受到寒冷的死亡气息,于是只好猜测他们在进行某项活动,就像聚众喝酒打牌那样。
      
      这时奈布在他身边坐下,他随意的坐姿瞬间变得端正,脊背僵硬地挺直,正襟危坐的模样把青年逗乐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他自然地用精灵语问道,诺顿顿时惊讶地睁大双眼——他以为他会像忘记他一样忘记这门语言。“我记得你上船的时候说过这门语言,不是吗?好像是一种很古老的民族语言。”奈布反问他,诺顿飞快点头,下一秒奈布突然伸手接住了一只正朝着他的脸扔来的酒瓶。“注意一点啊混蛋!”他大喊着把瓶子扔回去,诺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瓶子正好砸到了一个人头顶,那人连叫都没叫就醉酒般瘫倒在地上,下一秒他的身体就被人群杂乱交叠的身影给掩盖了。
      
      诺顿目瞪口呆。奈布甩甩手解释道他的心情不太好。诺顿心里一紧问他:“什么意思?”就见青年不怀好意地笑着凑近他,下一秒他就被狠狠扑倒在地上。“意思就是我要欺负另一个人来找点乐子!”青年的笑声从头顶上方传来,诺顿感觉到他的脸正在被一双温热粗糙的手像揉面团一样使劲揉捏让他睁不开眼,青年骑在他身上笑嘻嘻地把他的脸揉成各种滑稽的模样,并打心底笃定他不会因此而生气。
      
      “你为什么整天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里?这让我压根就找不到理由找你搭话!”青年不满地抱怨,用两根拇指把他的嘴大大拉开做出大笑的表情,配上诺顿惊慌失措的眉眼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奈布哈哈大笑,收回手把沾在手上的口水在诺顿胸前的衣服上擦干,然后把手指埋进他茂密的卷发,掀起刘海露出光洁的前额。“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诺顿。”他看着诺顿的眼睛由衷地说,后者刚因这句夸赞而心跳不已,就见他的眼神变得黯淡,笑容也转为苦涩:“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和我们一起死去。你的眼睛还那么干净纯粹,你和我们不一样,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你的。”
      
      说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诺顿身上爬起来,却被后者一把拽住,低头看见一双像孩子一样澄明的黑眼睛。“什么是死?”
      
      奈布只是一使劲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踮脚帮他整理凌乱的衣衫。“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回答道,目光却看向翻涌着雪白浪花的黑色海面,眼神冷静到残忍。
      
      最先冻死的是年长者。他硬直的身体被水手抛到海里,诺顿最后望进那双涣散的瞳孔,看到了世界最原始的寂静,那时日月尚未苏醒。“死亡会把人送回过去吗?”他那时询问奈布,后者正在耐心地擦拭一把锋利的短刀,答非所问地告诉他快没有食物的消息。然而那天晚上他看见老人依旧在甲板上行走,指给奈布看,他却让他滚去睡觉。陆续有人死于低温,尸体开始扔进海里,再后来被肢解成小块放在火上灼烧,火光让他感到不适,奈布就捂住他的眼睛。那些天奈布总会与其他人争吵,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嘴里叫骂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呼出的气流都变成白色的烟雾。后来人们再也没有力气争吵了,他们像亲人一样亲密无间地紧紧依偎在一起,有人的脸上甚至挂着恬淡的笑容。奈布干脆把整个人缩进他怀里,听到了密集如鼓点的心跳声,在这声音中他陷入并不安稳的睡眠。没有其他声音的干扰,诺顿就把注意全都集中到奈布的身上,看见日月的光辉一点点从他眼中消散,光亮的色泽从他的发梢褪去,意识到他身上正在发生某些无法逆转的变化;而他惨白的皮肤折射出神秘的冰蓝光辉,让他目眩情迷。
      
      他能看到所有死去的船员都在甲板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发现他们都被一条锁链紧紧地锁在船上,面容在寒风中模糊不清,苍白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倾诉些什么。他低头看着奈布无力地靠在他胸膛的头颅,忧心忡忡地想如果他也死去,会不会也被紧紧拴在船上,再也无法离开。可他又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希冀他在死后能被一条锁链拴在他身上,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离。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拥抱了他,得益于他较高的体温和自身强大的意志佣兵比其他人活得都长。整天诺顿都抱着他坐在篝火旁,那些面色惨白的死去船员就静默地围绕在他们身侧。奈布在神志不清之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恍惚间看见一大片白花花的影子漂浮在眼前,他就沙哑着嗓子问是下雪了吗?冬天已经来了吗?
      
      “我从来没在罗斯洛立安见过冬天,不知道雪是什么样子。”诺顿诚实地回答,奈布在他怀中咳嗽着轻笑起来。“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果然是从那里跟来的。”诺顿心中一动,低头看他,看到一双澄净到不可思议的蓝眼睛,那本是一种轻盈而透明的颜色,蓝色的是他的灵魂。诺顿赶紧捂住了他的眼睛,害怕他的灵魂就此从眼中逃离,与蔚蓝如洗的天空融为一体,他就再也抓不住了。他感到佣兵卷翘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他在皱眉,沙哑着嗓子说你听,好多人都在说话。那他们在说什么?诺顿环顾四周那些矗立的喋喋不休的亡灵,接着有温暖的事物划过他手掌的皮肤。
      
      “想回家。”佣兵颤抖着声线说。这时所有亡灵都呜咽着哭泣,哀怨的哭声响彻天际,纷纷大雪从天而降,洁白的雪花落进精灵漆黑的瞳孔,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雪,温柔地在空气中缱绻,却又浩瀚无垠,填满整个世间。他突然听懂了亡灵的语言。「把他留给我们吧。」亡灵恳求道,「他属于这艘船。」
      
        “不,他想回家。”诺顿警惕地看着他们,抱着佣兵缓缓站起,亡灵组成厚重的雪幕围绕在他们身旁。「他是佣兵,他没有家,他无牵无挂,无依无靠,他永远都是流亡之人。」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雪风呼啸,精灵心中一沉,猛然发觉自己与奈布的联系其实薄弱到轻轻易断,绝望感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意识到他也许留不住他,因为佣兵也同样不属于自己。他离开的太匆忙了,他的人生太短暂了,短到只剩生离死别的苦难,短到他还来不及把明年在罗斯洛立安盛开的第一朵花送给他,因为婚礼总在春天举行。
        
        “那他也不应该被留在这艘船上!他去过那么多地方,总有一处是他的家乡!”诺顿对着纷飞的风雪大喊,抱着佣兵的尸体在甲板上飞跑起来,接着被什么给重重绊倒,向下跌落狠狠地摔在坚硬的冰面上。船只竟不知何时靠了岸,一瞬间风雪散尽,苍穹清明,满船的雪白亡灵都肃立在船舷边,无声地向他们告别。他突然发现怀中空空如也,狂乱地冲他们大喊:“他在哪里?!”
        
        亡灵一齐伸手指向北方,他在雪地上看见一片整齐的脚印。「他早就离开了这里,不过是你被妄想蛊惑了心神,滞留在原地。」亡灵告诉他,还没说完他已经循着脚印在雪地上快步奔跑起来,踏雪无痕。很快他就看着裹紧外袍在雪地上踉跄着前进的佣兵,裸露在外的手指呈现出不详的青紫色,而他年轻的脸庞上覆盖着一层冰霜,呈现不自然的酡红。诺顿想伸手去搀扶他,却被他笨拙地躲开。“我想试试我还能走多远。”他抬眸对他说,浓黑的睫毛上结着一层透明的冰晶,蓝眼睛像是新生儿般澄净。接着他垂下眼睛,蹒跚而执拗地继续行走。“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尸体,没想到你还是跟上来了。”
        
        “我不明白。”诺顿痛苦地扭紧了浓眉,寒冷无法伤害精灵分毫,悲伤却能生生杀死他们。“你不能再不告而别了,我会生气的。”他很严肃地发出警告,佣兵却无奈地笑了,像是看小孩一样注视着他。“但是死亡就是这样,我会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你再也找不到我。”
        
        “但是雪地上有你的脚印!”诺顿大声反驳他,回头想要指给他看,眼中赫然映出洁白如新的雪地,而当他再次转头,眼前已然空无一人,只有洁净如新生般辽阔无垠的冰原,苍蓝风雪在冰川幽谷中咆哮,他孤零零地矗立在苍白天地,头顶和双肩落满白雪。他感到空前的茫然无措,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剧痛,这种痛楚深入骨髓直击灵魂,让他联想到人类宿命般的死亡。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停滞,几乎快要失去意识;接着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突然发觉胸腔之中已经是一片死寂,奈布离开之后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他想,如果他是人类,一定会在夏天出生,在冬天死去。
        
        「无家可归的灵魂会游历世间,四处寻觅自己的家乡。他们会重塑自己的身体,忘却前世的记忆,看上去和常人别无二致,眼睛却有明显的不同。你一定可以辨别。」悬挂在雪白大陆之上的北极星引导着迷途的精灵,并善意地提醒他「这个世界即将被人类统领,人类的权力将赋予万事万物新的意义,精灵们在被完全遗忘之前会前往另一个世界,你若是不和他们一起离开,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我会想办法留下来,无论变成什么。”诺顿抬头对星星说,眼中是极地无边的黑夜。“我会一直找他,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他,而他那时还没有找到家乡,我就,我就……”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把答案深深地埋进心底,像种下一颗种子。他的胸膛之中是天地未开的混沌和荒芜,没有阳光的温暖和雨水的润泽,也许有一天这颗种子会腐烂坏死在他心里;也许有一天,它就能发芽开花。
        
        但这个世界真的很大。他在两千年后才第一次遇见他,世界已经变成了他认不得的样子,唯有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岩层能告诉他流逝的时间,并永远不会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下腐朽。因此比起和人类打交道他更喜欢不会说话的石头相处。
        
        两千年间他一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特诺奇蒂特兰,他被误认为神明并吃掉了作为祭品的敌国战俘,破碎的灵魂随风而去,他却被一场大火困在了陷落之都,半张脸被无情的火焰吞噬;第二次,他作为勘探员上了那艘船,见到了随船的雇佣兵。
        
        “然后你带我们回到了罗斯洛立安。”诺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去了奈布眼眶中溢出的泪珠,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蓝,就好像他乘船初次前往罗斯洛立安,然后再也没有离开。“虽然这里只剩下沙漠中的幻象,但我为你留下了一朵花。”说着他从缠绕在树干上的飘香藤上摘下那朵唯一的粉色的花,把他别在佣兵的胸前。说话间森林海市蜃楼般消散,沙漠壮美的轮廓再次在他们眼前显现。星空高悬,漫天星斗不过是古老星球千万年前的幻影;森林消泯,浩瀚荒漠也不过是沧桑陵谷的谎言。诺顿牵起奈布的手放到自己胸前,稳健有力的心跳透过手掌经由骨骼无比清晰地传达到他的脑海,那是荒芜天地间唯一真实的存在,而这振动让历经沧桑的佣兵感到一种势如山海而永不泯灭的执念,像大地的脉搏,海洋的呼吸,让他的灵魂为之震颤。
        
        “罗斯洛立安已经永远消失了,奈布。这个世上已经不存在你我的家乡。”诺顿平静地告诉他,他并无意引导他寻找家乡,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接着他牵着奈布的手将他一寸一寸地拉进自己,力道温柔而不可抗拒,直到他们肌肤相贴。然后他捧起佣兵的脸用拇指轻柔地摩挲他的嘴唇,力道越来越大直到变为粗暴的按压。唇上的疼痛感让奈布微微皱眉,谁知这无意显露的抗拒情绪让诺顿幽静的瞳孔在瞬间染上暴戾,凝滞的时间如冰川消融般在眼中汹涌咆哮,极强的压迫感让佣兵动弹不得。
        
        他意识到时光会让海洋堕落为阴冷腐坏的沼泽,让山脉崩解陷落只剩无底深渊,诺顿的双手就是将他拖进地狱的锁链,他却并不恐惧。真正让他恐惧的是他的心,他无法抗拒更无意抗拒,于是他用微微颤抖的嘴唇去亲吻诺顿的手指,轻轻咬住他的指尖,下一秒那根手指就强硬地侵占了他的口腔,指尖直直顶入脆弱而柔嫩的咽喉,异物侵入的痛感清晰地传达到脑中,他却饮鸩止渴般更加用力地吞咽那根手指,换来一阵剧烈的干呕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刺痛。紧接着手指抽出像铁箍一样掐在他的腰上,他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失重感让他下意识地用双腿盘住诺顿的腰,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脖颈,诺顿的手就自然地从腰部下移,稳稳地拖住了他的臀部。这一切的发生都在瞬息之间,他还来不及反应,视线就坠入了诺顿眼底的万丈深渊,烧伤的痕迹如同糜烂的花在他的左眼上盛开。紧接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被他抛在一边的问题——他想要什么呢?
        
        他的身体却先于头脑作出了反应。他低头亲吻了他,然后就被一个如狂风骤雨般狂乱的深吻搅得头晕脑胀,难得丧失了主动权像一个玩偶一样被人抱在怀里。“你想要这个是吗?”他撑着诺顿的肩膀,喘着气问他,接着又捧住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粘腻而热烈的湿吻。“那就都给你,我的一切都给你。”他抵住诺顿的额头对他喃喃道,在后者如同野兽般不加掩饰的侵略眼神中露出笑容,吻了吻了他挺翘的鼻尖。“你的目的达成了,诺顿,我爱你,我爱上你了!”说着他快活地笑出了声,紧紧抱住诺顿把他的脸按进自己饱满的胸肌,镇重地向他承诺:“诺顿,我是一个残缺的人,我给不了你一个家,但是以不朽的星辰为证,我把我的自由,我的灵魂,我的心都给你。不论去往哪里,我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的选择。”
        
        诺顿并没有因为他热烈的表白而害羞,而是坦然地接受了他的馈赠,他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一切。他拖着奈布的大腿轻柔地将他放下来,再次与他手掌相贴,掌心接触的那一刹那尘世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墨西哥熙熙攘攘的街道展现在眼前,鲜亮的色彩笼罩了他们,夏季风携带着海洋的讯息穿梭在大街小巷,在人们耳边不厌其烦地讲述着扬帆起航或是游子归乡的故事。浓重的生活气息让佣兵产生了一种极强的不真实感,仿佛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我们……回来了?”他难以置信地问道,眼疾手快地扶住一个即将撞上他肚子的和同伴追逐打闹的男孩。那孩子嬉笑着跑开,温热的体温却真实地停留在他的指尖,“我们还活着?”
        
        “我们从未存活于世,但我会永远为你停留。”诺顿认真地回答他,眼中还闪烁着沙漠中星辰的幻影。“而你还在这里。”
        
        爱让我们与世长存。
        
        如果他们在罗斯洛立安,他会用夏天里最美丽的花为他编一个花环,然后邀请他跳舞直到深夜,他会在满天星斗下亲吻他的前额,从此星辰的光辉将永驻他的眉间。然而他们正站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人们又在讲他听不懂的语言,繁华陌生的城市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去到哪里都是佣兵的选择。而现在,佣兵又一次替他们作出了选择,他突然拉住他的手开始在大街上快步奔跑,步履如飞让他险些摔倒,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摔在地上一定会被青年那惊人的力量在地上像麻袋一样快速拖行。
        
        “我们要去哪里?”他慌乱地问他,差点撞翻一个小贩的推车,赶忙伸手抓住被风吹走的围脖一角。
        
        “开房!”奈布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带有不容置疑的果断和坚决,他手指一抖,那块明黄的方巾就被风卷上了蔚蓝的天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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