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727636
作者 : 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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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名侦探柯南 赤井秀一,宫野明美
标签 秀明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Phant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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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
2
2020-8-31 09:54
- 导读
-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坐在道闸的长杆上,瞥向他,那是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
“……喂,”他意识到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称呼她,连忙纠正,“宫野明美?”
人影说话了,这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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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31 手贱把上一个版本删了 还好内容都找回来了
初版发表时间:2020-04-12 13:22:56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在此之间的八月正经历着最酷热难耐的伏日。夜已过半,空气中茫热的水分子仍旧不安分地躁动,蝉在聒噪,萤火虫在乱舞,八月的夏夜就是这么吵闹无聊,了无趣味。
赤井秀一没有夜跑的习惯,只是经提醒明后几天可能有雷暴,回住处后突然想起来此事,才出来转一圈,排除所有的安全隐患。
夜已经深了。他又看了眼手机,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距离某个国际纪念日已经过去了一星期。多年的特工经验隐隐让他察觉到不安,可能确实有什么隐患,可能正好在他没注意到的细节死角。屋后的榉树和甜樱桃枝叶修剪整齐,没有多余的引雷分叉,避雷针也用了高级钢和最新的镀锌技术,不会因时间流逝轻易生锈。他已经检查过三次,确定没有问题,但心中的不安情绪仍旧没有消散。
他绕着院子转了两圈仍没有困意,干脆走远一点,沿着整个居民区的外侧道路独自夜行。
这是东京都内的一片别墅区,房价高昂,周围环境优美且清净。那个大案子结束后他买下这套房子,住在这里的日子加起来不到半年,他总是忙,全球各地的忙。还是因连续几个大案都有赤井的功劳,上个月总部才批准他的请求,允许他长期派遣至日本。
居民区西北方向是一座小丘,从上面远望深夜中的住宅区,隐约可见几处灯火烛光。起初赤井以为那是萤火虫的微光,然而马上想起他出门时将近午夜,如今日期已经变了,这天是旧历传统里的节日,是祭奠逝者,祈求冥福的日子。日本分局入乡随俗给他们专案一组放了四天假,刚好和那个绝对不可能放假的纪念日错开。
他不再沿着住宅区的外沿走,而是从小丘转上了更外侧的一条路。他不想看那些光。
再往外大约十多分钟遇到了岔路,右转的路赤井很熟悉,沿着石路可以绕住宅区外的植被一圈。直行前方是一个废弃车站,这里曾是某条旧线路的一站,后来线路换了新名,站点也做了调整。这站叫什么名字,赤井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他随意地朝月光下的旧道口望去,在掉色的黄黑长杆旁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多半是见鬼了,谁家的姑娘会深更半夜穿着白裙子出来吓人。
赤井忍不住又看向道闸,仿佛他是俄耳浦斯,在妻子走出地府前看了不该看的一眼。那一眼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长发少女。
他的脚动了起来,朝着无人的道闸走去,朝着破败黄黑杆下的人影走去。理智说,那个不是人,那个是鬼,是被节日招来的鬼,不要再过去了。但显然非理智的一方占上风,在耳边催促他快点,再快点,快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跑了起来,跑到道闸前没用几分钟。
那不可能是人,只会是幽灵,亡魂,被盂兰盆的魂火召唤来的死人灵魂。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坐在道闸的长杆上,瞥向他,那是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
“……喂,”他意识到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称呼她,连忙纠正,“宫野明美?”
人影说话了,这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那是谁?”
男人犹豫地问,“你不是她?”
“都说过了,我不认识。”
亡灵面带不屑,仿佛是她的亡魂在斥责男人。
“那,你是谁。”
亡灵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才是,喊着不认识的名字跑过来,你到底是谁啊。”
说话的是个半实体的影子,看似坐在道杆上,实则浮在空中,手掌与道杆有些许重合,这显然违反物理原理,因此她不存在,是个虚物。虚物长着她的模样,却有自己的意识,如果她不是宫野明美,那她到底是谁。
“回答我呀,大叔。”
他无视嘲讽,正面发问,“除了我以外还有人看到你吗。”
“有一些,少数,很少——”亡灵思考时会抵住下巴抬起头向上看,“有一次好几个学生结伴走到这边,里面只有两个人看到了我,一个吓得原地发抖,一个大喊一声跑了,其余的人都看不到我,真没意思。”
如果亡灵的话当真,现实中明显存在幽灵体质。这种类型的故事他三十年前听母亲讲过,那时他只当是睡前童话,听了就忘。总之,他是少有的能看到这个亡灵的人,原因尚且不明。
他仍不能抒怀,“你不可能不认识她,不然怎么会长得和她一样。”
亡灵换了个坐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要我说多少次,我肯定和你认识的人没关系,不然我早就认出来你了。”刚才的动作将她的裙摆翻开,男人一定看到了她的裙底,面对男人不知是难堪还是不忍言说的脸,她更加得意,“说了这么久,大叔,原来你是喜欢这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才跑过来看我啊。”
虽然男人一脸严肃,但亡灵毫不在意,这证明她说对了。
亡灵低头看向透明的身体,“我倒想知道现在长什么样。喂,你有这个人的照片吗?”
男人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不会吧,喜欢到这种程度,身边连张她的照片都没有?不会吧不会吧,别逗我笑了。”
亡灵成功激怒了男人,他拿出钱包,从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他在距离道闸口五步远处一步未动,亡灵催促他过去,男人说,“你不是鬼魂吗,自己飞过来。”
亡灵生气了,纤细的手敲着空气,“我过不去啊!”
即使是对灵异几乎一窍不通的赤井,也能明白这是都市传说中的地缚灵。他走近两步,让亡灵看着照片背面,“回答问题就让你看。你是什么人?”
“不知道。”
拿着照片的手收了回去。
亡灵急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从来没人和我说过话,也没出现过有印象的人或者东西,我怎么知道我是谁!”
“从来没有?”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要瞒着你啊!”亡灵指着自己的脸,“你认识这个人吧,如果我知道我现在是谁,隐瞒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有道理。“你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这次亡灵赶在男人收手前及时补充,“既然我是这个车站的地缚灵,肯定死在这个车站,对吧!具体的事记不清了,不是事故就是被人推下来,肯定是这样!”
“也可能是自杀。”
“才不是!”亡灵像女高中生一样发脾气,“我才不可能是自杀!”
“证据。”
“唔……”亡灵卡壳了。她伸直脖子想看到照片正面,但男人算准了距离不准备让她看见。她发了两分钟脾气后妥协了,“好吧,有可能是自杀,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死多久了?”赤井意识到不妥,改口说,“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我不知道,真的真的不知道……好像,很多很多年?”亡灵环顾四周,曾经的轨道旁满是杂草,车站的檐下搭起了鸟窝。“怎么看都是车站还在经营的时候……”
亡灵抱住头,“我想不起来,每次好像想起来些什么,只能看到几个片段,然后片段全都消失了,什么都记不住。我也没办法!”她看向男人,“你不是想知道吗,你把和这个车站有关的事告诉我,说不定我会想起来。我在这里很多年,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拜托了,你一定要帮我的忙!”
赤井没法拒绝。宫野明美在他面前连声求他,他怎么可能拒绝。
他把照片翻过来,亡灵面露惊讶,“我现在长这样吗?她好漂亮。”
“不太一样。这是她后来的照片。你看上去比这时候小一点。”
“什么意思,比照片上小一两年?”
“这是她二十四岁时的照片。”男人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充其量只有十九岁。”
亡灵眼睛一亮,“大叔,你从这个女人十九岁时就认识她了?”
赤井不再解释,他不该对外人说这么多。
“十九岁,大叔喜欢她至少五年了?她现在已经死了,你还在喜欢她,”亡灵抱住胳膊夸张地发抖,“好深情哦。”
赤井收回照片准备走,他不想再看亡灵用她的面容胡说一气。但亡灵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明天也记得来看我,大叔你很想见这个女人对吧!叫宫什么什么美的……”
“宫野明美。”赤井驻足回头,又为多费口舌而后悔。
“知道了。以前十九岁还是未成年,现在大叔足够当她的父亲了,”亡灵嗤嗤笑道,“真恶心。”
初遇那年十九岁的宫野明美一袭白裙,对他嗤笑道,“你真恶心。”
不出他所料,果然做了这样的噩梦。
阴云密布,落雨潇潇,清晨时下起的雨直到傍晚仍然未停。赤井出门时还是上午,他返回时已有几户在门前点上了灯笼烛火,这是盂兰盆的第一天,魂灵要回家了,火光是引路的路标。赤井没准备盂兰盆祭的东西,他独自居住,懒得费工夫,而且盂兰盆是迎接祖先的节日,他们平辈——退一万步,就算她的灵魂真的归来,也是去找她的直系亲属,而不是旁系的他。
赤井提一盏纸灯笼,撑伞走向旧车站。
阴雨天里分不清日落分界线,灯笼成了最亮的光源。气象厅预报的日落时间是晚七时四十五分,赤井看手机时还是四十四分,他收回手机时,道闸前出现了一个白影。暮雨中影子滴雨未沾,柔软发丝和白色裙摆干燥整洁,在晚风中丝毫未动。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昔日,初遇那年她才十九岁,对他说……
“哟,大叔,你来啦。”
赤井放心了,这绝对不可能是她。他心里这么想,眼睛始终未离开亡灵,无论怎么看都是她。
“说好的这个车站的资料呢?”
赤井不正面回答,却反问,“这个站叫什么名字?”
旧站台上,应该挂有站牌名的地方只剩几支锈蚀的架子。
亡灵摊手,“不知道。”
“连这都不记得。四年前车站弃用,从二十年前到四年前这个站改过三次名字,加上管理混乱,资料缺失……”
亡灵摆着手打断了赤井的陈述,“等等等等,停一下,为什么是二十年前?”
“你这条裙子上的暗纹隶属于某家服装设计公司,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互相认识是在二十年前。不管你从哪里见到这条裙子,都是二十年前以后的事。”
“哇啊,”亡灵干笑道,“精确到这种地步。”
“这个站点废弃前,平均每年的事故或自杀数字就高于其他站,所以才多次改名,最后直接弃用。相关责任人互相推诿责任,资料也给的不全。你又不给我任何信息,想让我怎么查,查什么。”
亡灵听到这里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连这都查出来了。没错,按人间的说法,这个站应该叫什么,‘风水有问题’……”
白裙少女说到一半,朝空中一抓,好像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缓缓松开手。
“隐形的?”亡灵很是惊讶,“那些阴阳师的工艺进步这么快吗?喂,大叔,你是从哪里找的这种好玩意儿?你什么时候做的埋伏,我怎么完全没发现?”
赤井一言不发。隔着灯笼里升起的烟雾,方才他看到紫蓝色的光圈从四方朝亡灵逼去,而专注于和他说话的亡灵随手一挥就握碎了那条光带,除灵现场被搞得像小朋友抓萤火虫般毫无紧张感。
“说话呀,大叔?”
“你不生气?”赤井朝四周望去,他是提前在四个方向十五尺处放了符咒用石头压住,他布置时符咒怎么都不会被淋湿,现在符咒失效,可能已经被浇透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会因为小学生骂‘你是猪’和他吵起来吗?”亡灵打了个无声的响指,紫蓝色的光全部消失殆尽。“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小儿科啦。话说这些东西根本伤不到我们,你到底从哪弄的啊。”
赤井说了中央区的一个神社的名字。
“那里啊,那些人很专业的。大叔你从什么渠道认识那些人的。”
“重要吗?”
“你不想说啊,算了。”
无所谓,赤井想,他原本就没打算让这家伙成佛。给他符咒的人也说这不像是恶灵,如果一定要做点什么,就用这些证明她不是有意伤人的恶灵。除灵者与这类灵保持着微妙的互不侵犯原则,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看样子你们和他们相处得不错。”
“你知道为什么吗?”亡灵被勾起了话引子,开心地讲着,“因为阴阳师们心里有数,身上灵力那么重,死后大概率会变成死灵,到那时总不能徒弟去打祖师爷吧,所以就——”
亡灵的话突然停了,她直勾勾地看向撑伞的男人。
“大叔平时也用这种眼神看‘她’吗?哎,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吗?”
赤井移开视线。
他知道那不是“她”,完全不像,从说话风格到对他的态度全都不一样。亡灵应该是十多岁的少女,和“十九岁的宫野明美”相差不会超过三岁。如果不是那张脸——全是因为那张脸,亡灵不是“她”却借用了“她”的面容,这才是最不能忍受的地方。
“喜欢怎么还做这种事呢。”
这句话掷地有声,连赤井都无法不为之一震。
“我知道大叔在想什么,我不是你喜欢的女人却长着她的脸,你很不开心,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而且大叔真的知道你在周围埋了什么东西吗?”亡灵嗤嗤一笑,抬手指向亮着烛火的居民区,“那边,喏,点着橙蜡烛的,去年才把那家父亲的死灵送走。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那家的女儿病了一年,因为是她亲手贴的符纸。”
“因为会反噬?”
亡灵不屑地说,“那些人只告诉你怎样做有效,可从来没说普通人用这些有什么后果。啧,道貌岸然,不择手段的刽子手。”
赤井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到,他不想卷入阴阳师和死灵的矛盾。况且,迄今为止,他也没见过宫野明美的死灵。
雨从日暮下到凌晨还没停,灯笼累了,伞还在撑。亡灵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话了,话匣子自打开就没停下来过。虽然,这话像是暗示,附近的非人类数量不少,互相之间常有交流。但那和偶然路过的男性人类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自愿来听废话罢了。
“——大叔还没结婚吧?”
话题莫名其妙从昔日当红明星的争议婚姻转移到他身上,他还没来得及——
“哦对,我都忘了,已婚男人怎么可能彻夜不归,大叔手指上也没有戒指,难道真是未婚人士?为女友守节守到现在?”
这混账高中生从哪学来的词瞎胡乱用!
“不会说话就闭嘴。”
“哎哟这是我说对了?大叔你自己说的,距离你们初遇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大叔的心,始终只拴在这一个女人身上~”
阴阳怪气的。赤井想好了,明天跑遍东京所有的神社寺庙都要找出能治这家伙的办法,他不信世界上没东西能让死了的东西乖乖闭嘴。
虽然,这种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听。
“叫什么来着,宫野,宫野明美小姐。可惜了,要是她活到现在,应该和大叔连孩子都有了吧?不过大叔你别难过,如果宫野小姐九泉之下知道大叔还没有忘记她,一定也会高兴的!”
阴阳怪气。与此相反的话他听了不少,不过无论哪边都没能往他的心里去。
“哦——我懂了,这就叫十年苦恋,对吧。这五年,这十年,大叔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霹雳乓啷,雨点落在伞上如同枪击。亡灵的说话声,雨声,雨滴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连同杂闹的他人话语声,全都如同噪音般喧嚣吵闹,索然无味。仿佛什么都无法击穿他的心防,又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再打开那一扇窗。
辛苦的是那家伙。
我没做什么,也没帮上什么忙。前五年她过得是很辛苦,周围的人没一个帮的上忙。唯二的两个,一个要她反过来照顾,一个——
我没帮上她。
亡灵眨了眨眼,像是脑补好了一部都市女性晨间剧。
“你没帮上她?不,不是,大叔,不是我看不起你,有你这样想法的男人多了。问题首先是,宫野小姐需要你帮忙吗?该不会到最后全都是大叔一厢情愿喜欢她吧?”
赤井朝亡灵怒目而视,然而昨晚亡灵就不把他的愤怒当回事,今天更不。
“一厢情愿的是那家伙。”赤井深吸一口气,极不情愿地回答,“是她一厢情愿喜欢我。”
“哦~哦,是那个,红颜爱傻逼,傻逼不珍惜!”
如果亡灵有人形,她早像刚才轻松捏碎光带一样被男人轻松地掐住喉咙。然而男人还保持着克制,不仅仅是听从建议,和道闸保持安全距离。
大概这五年里类似的风言风语他也听多了,只是这话由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出口,是有些打击。而且,最初那段时间里,他也没少做这样的噩梦。最糟糕的梦里,对方连“我恨你”都说得出口,说完还自顾自倒在他面前,让他恍惚了好几天。
所以这并不算什么严重打击,倒像是昔日阴影重来,有些怀念。
“是,差不多,随你怎么说。”
“所以呢,大叔要为宫野小姐守寡守一辈子吗?”
亡灵的语调里毫无对逝者的尊敬。当然,死了多年的人早对生死之事看淡,男女纠葛更像是剔牙用的笑谈。不仅亡灵,赤井也看开了,他早就看开了。
“随便你们说。你也是,你不是她,什么都不懂。”
“大叔真当自己是爱情片男主角了?”亡灵讥笑道,“一个人对抗全世界很帅吗,再帅宫野小姐也回不来了你开心吗?”
“和你无关。”这是问题一的回答。问题二的答案是,“这话只有她有资格问,你没资格,闭嘴。”
亡灵仿佛打了个寒颤,明明男人的表情像是消了气,她却感觉好像刚开始发火。
“我……我闭嘴,”亡灵狡辩,“大叔也不能把我想知道的东西给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把车站十六年的历史记录给你你就能帮我?开玩笑。”反问问得亡灵心虚地撇开视线。“我不相信你,你也不信任我,那就耗着,我也只有四天假期。”
“大叔——”这是亡灵今晚第一次示弱,“你是个好人,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没见过比大叔更好的人,你明天还来看我,我保证帮你想起点什么。”
男人拿出一根烟,没点燃,只夹在手里,却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亡灵,“我以为她就够傻了,怎么还有顶着她的脸比她还傻的人?”
亡灵咀嚼着这句话,花了点时间品出来男人在秀恩爱的同时顺便骂了她。她骂骂咧咧地想要反击时,叼着烟的男人已经走远了。
此时距离气象学上的日出还有不到二十分钟。
盆节第二天雨停了,通向旧车站的路比雨时更加泥泞。知了又没完没了地叫起来,草丛间虫子回来了,饥渴地鸣叫着,萤火虫落在草尖,萤点在草丛的遮挡下若有若无。那几户的门前还挂着灯笼,路过时能闻到焚香的气味。晴日里的夏天和雨天是两种风味,如今雨停了,夏季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赤井仍在道口前,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这次里面不是显灵粉而是驱虫草。他反复确认时间,直到太阳彻底没下地平线,所有萤火虫的光一起亮起来时,亡灵又准时出现在废弃的道闸口。
亡灵咳嗽两声,男人在看手机。
亡灵清了好几次嗓子,男人在看国际新闻。
亡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喊了句“大叔”,只换来一个“有话快说没话快滚”的白眼。
“呃,那个,大叔,我……”
“想起来了?”
亡灵讪笑道,“没有……”
赤井的反应像是转身就准备走,亡灵喊住了他,“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聊聊!大叔你认识宫野小姐我也肯定认识宫野小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交集我们应该多聊聊才是!”
赤井转回身,讽刺的笑容像是在说,还真有比她傻几十倍的人。
“大叔和宫野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赤井没回答这个类似恋爱史调查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又一次失礼地拿出手机。
亡灵以为男人又在生气,其实他是不想说,太难解释。
“大叔喜欢宫野小姐什么地方?”
“都喜欢。”
“哈哈,路边的渣男都这么说……”
亡灵打算回到昨天大杀四方的好状态,但她不敢。这天灯笼里的火是从盆祭神龛的烛火引来的,虽然不致命,但一旦被近身还是会难受很长时间。这样想来,亡灵的失忆似乎太异常了,来往的其他鬼灵也说,存留十年以上的很少有她这种严重的失忆症,很大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故,而她完全不记得了。
这天赤井的状态好很多,完全不把杀伤力太低的无聊废话放心上。他的手机切回桌面时,桌面背景是一名身着浴衣的女子。亡灵又想伸头过来偷看,但她显然过不来,又顾忌赤井手里的灯笼。赤井则坦然把手机举过去,图上的女人显然是宫野明美,她穿着青白相间的浴衣,像是在喊什么。
“她在喊什么?”
赤井不假思索地说,“相机盖没打开。”
亡灵噗的一声乐了,干脆得寸进尺问道,“全喜欢也要分主次先后,大叔最喜欢宫野小姐的什么地方?”
这次赤井思考了一会儿。
“……她拿了钥匙不说一声就去突击做饭。”
“……明明酒量不错每次都装作喝醉。”
“……欢她平时总是笑着。”
“……喜欢她喜欢我。”
越往后,亡灵愈发觉得,这不是她能随意插话的话题。就算按这人的说法,前五年是女方对他一厢情愿,不管是因为被感动还是失去后才珍惜,后五年里,是他在一厢情愿地思念一个不存在的人。
她突然觉得哪里不是滋味。
“这些话大叔应该对宫野小姐说。要是宫野小姐死后也成为死灵就好了。喂大叔,刚才这些话,宫野小姐活着的时候,你对她说过吗?”
男人沉默。
“那就是没说过……唉,大叔,你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赤井想,这种话他听得够多了,五年来听到的所有类似的话可以搜集成语音识别数据库。
“就算大叔和其他人结婚,也没人会怪你什么,宫野小姐也不会不高兴……大叔,没必要把一生都”
“我倒是看得很开,结果看不开的是你们。”
赤井打断了亡灵的话。他又叼起一根烟,摸遍了口袋,好像没带打火机。虽然手头有灯笼,但大抵是和节日与鬼灵扯上关系,再加上面前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死后亡灵,几天下来他对鬼神之说多了很多尊重,一点没考虑过向盆祭借火。
而亡灵的表情仿佛在看外星人。
“什么看得开不开啊……真要搞人鬼情未了吗?就我能想到的三年内,我听说过的人鬼恋就没有能成的!况且宫野小姐还很可能连鬼都不剩!大叔,你连四十岁都不到,和‘大叔’一点都不衬,你还很年轻,你的人生才过完不到一半啊!”
“你真的要……吗?”
“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赤井,不过你要想好……”
“你这样做,姐姐会高兴吗?我不期望你为姐姐做什么,但能不能不要做会让姐姐担心的事?”
“……你确定吗,哥?”
“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但是,不要后悔。”
“赤井先生还是没忘记‘她’吗?已经过去五年了。”
还是她的妹妹说得对,他唯独想听她的想法。如果她要他放下回忆,去寻找新的恋情,说不定他真的会这么做。前提是,他要亲自听她说。
“我再说一遍,看不开想不通的都是你们。她不介意,我也不介意,这不就是两厢情愿,有什么可指摘的。反倒是你,”赤井话锋一转换了攻击对象,“十几岁就卧轨自杀,还有脸让别人珍惜生命,像不像话。”
这一激亡灵反而清醒了,她聊天的目的是找人找线索,不是给男人做恋爱相谈。况且他看得这么开还不听别人话,谁能给他做相谈。
“我不是卧轨自杀,一定不是!想这么说就给我证据!”
“证据是十六年里这个站的卧轨人数是跳下站台的人数的两倍以上。”
亡灵生前似乎数学不好,她已经准备反驳了。
“不过这里有问题,这个站的资料不全。你说过‘这个站风水不好’,风水不好才会频繁更名,管理层也多次更换,中间这么多年里丢失的资料占到三分之一。”赤井停顿些许,给高中生亡灵消化吸收的时间,待她抬起头才继续说,“万一你的事故记录就在那三分之一里,车站这条线索就断了。”和车站相比,医院或警所的档案更多更复杂,调查难度只会更高。
亡灵担忧地问,“大叔有什么办法吗?”
赤井的神情看不出是没办法还是不知道,抑或是都想好了只是不想表露出来。
亡灵垂下头,念念有词。
“说实话,我也没指望大叔你……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一点记忆都没有呢?可就是没有。路过的其他灵都说我用记忆换了什么,就当他们说的对,被我换出去的东西也没什么价值……”
说到这里,亡灵眼睛一亮,她眼中闪着希望的光靠近男人,站在她所能及的最近位置,像是透明墙里等着援救的囚人。
“大叔!为什么我会不记得宫野明美小姐,既然我和她长得一样,我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肯定是这样,我一定要把这段记忆找回来,大叔能不能多说说她的事——直接把她的东西带来不就好了,物件上的回忆最多,只要一点点积累起来一定能——”
“停,”赤井打断了高中女生的废话,“‘物件上的回忆最多’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难说明啦,大叔你把东西带过来我什么都说!”
“说清楚。”
形式完全逆转,最初向亡灵问这问那的是赤井,现在反倒是亡灵求着他配合。
“啊……怎么向人类解释呢。”亡灵苦恼地托着下巴,“说太多对我没好处……那个,那些阴阳师们没向你说过吗?灵的本质是人的想念和回忆,这些东西会被人渐渐遗忘,脱离出来就成了灵。也有些记忆脱离出来落在附近的物件上,哎,干脆说它们也‘看到’了比较恰当。人会忘记,但东西不会,对吧?说不定明美小姐留下的东西里有谁‘记得’我呢?”
听上去像个巧妙的环,说是找亡灵和“她”的关联,结果还要把“她”的遗物搬出来。亡灵坐着动嘴皮子就好,动手的还是赤井一个人。
然而这次他生气不是为了自己。
“凭什么?”
“凭什么……什么凭什么?”
“她的东西凭什么给连她是谁都记不起来的人看。”
亡灵抚额,这人比她想象中要记仇。
“大叔你不相信我。行。”亡灵背对他在原地踱步。“我现在没有记忆,没法打包票说一定认识你想见的人,可连这点可能性都不想争取一下吗?”亡灵在原地走了两个8字,回到正对赤井的位置,“要是我态度有问题,大叔你说,我改就是了。我也想找回我的记忆,算我拜托你了,好吗?”
亡灵能感知到,这天男人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的次数少了很多,这说明她的可利用价值一路走低,几天后这个男人不再过来,就更没有人类能配合她的时间同她说话。
这次赤井开口时就没看向她,而是望着满盈的月亮。
“别改了,这个说话风格挺好的。”他还特意加了句,“不至于弄混。”
亡灵哑然,这男人还真是为了死去的恋人在利用她,这让她又气,又哀伤。她干脆望向同样的方向,看着早就看烦了的满月,“月亮真好啊。”
这不是废话么,旧历十五十六的月亮怎么可能不好。
男人看了眼时间,留下句“我天亮前回来”就走了。
“等一下!”亡灵不自觉大喊,惊起了草丛里的夜雀,“你还要等吗,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的宫野小姐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连灵的形态都没有!”
赤井停下,讶异地看着亡灵。
“我刚才……”亡灵朝天上指去,“昨天就托认识的灵打听,最近五年里有没有长得和我一样的……没有,整个东京市都没有。”亡灵忧伤地望着男人,“即使这样大叔还要等吗?”
“你搞错了。不是我等她,是她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去找她,所以是她在等我。”
亡灵目瞪口呆,赤井转身就走。
“可,可是,”亡灵朝着已经走远的男人背影问道,“你要让宫野小姐等到什么时候啊?”
人间黄泉,生死地狱,在其间看惯了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鬼灵,早已不再相信人世间的感情。
就连爱都会被时间冲淡,能永垂不朽的只有恨,还有深深的后悔。
亡灵想,这男人难道不后悔吗?他选择把余生绑在一个逝者身上,这个行为本身不就是最深最悲怆的后悔吗?这样的感情有什么可赞美的?
亡灵第无数次踏上荒废的站台,踏过近尺高的杂草野花,拂过晚风和群集的夜虫。她在站台边缘望向早已废弃的生锈轨道,不禁问道,在这里自杀的人死前都想过什么?平躺在铁轨上的人,听到鸣笛声后跳进轨道的人,在肉体被钢铁挤压粉碎的时刻里,到底在想什么?
世界上有的是想活而活不下去的人,有的是死后有人为其深深悲伤的人。
也有的是……
亡灵朝站台左边看去,那里零零散散有几个人。
想死却不敢死的人。不想死也不敢死的人。
那几个人都没有影子。
男人回来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
“哟,大叔。”亡灵一反常态,居然好好地向他打招呼,还用了半不正经的敬语。“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男人毫不思索,“坏消息。”
“坏消息是我想起来的记忆和宫野小姐没有关系。”
男人无所谓地放下手里的灯笼。
“喂还有好消息你怎么不听……我想起来为什么我会失忆了。”
亡灵说这话时,面色平静,仿佛真的是名乖巧听话的高中女生。
“七八年前有几个熟人来过,我用以前的记忆做交换,把他们送到了车轮下面。那天下着大雨,车站里都是水,有两个不小心滑倒摔了下去,还有一个想把人拉上来没拉住……结果,我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悔吗?”
“怎么会后悔……哪怕我连那些人做过什么都记不起来,但我相信自己,那样做一定没错。”亡灵挑衅地望向男人,“大叔要喊警察把我抓走吗?”
“你不是说那是场意外么。意外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你让他们踩进水里的?”
亡灵的眼神变了,变得柔软很多。
“是啊,和我没关系——大叔把东西带来了吗?”
男人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绒布盒子,里面是一条灰色缎带,和一条泛黄的珍珠链。
“抱歉,十年前的东西不太好找。”
“十年前……”亡灵感叹,“记得这么详细吗。”
男人手戴白手套,把盒子递过去。
盒子腾空而起,像长了翅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朝道闸口的亡灵颤颤悠悠地飞去。亡灵接住盒子抱在怀里,那一瞬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没有显形粉的辅助,男人看不到。他只看到亡灵少女珍惜地抱着盒子,像在倾听里面的物件讲故事。
她遇见那个女人,正是在这个车站。
第一次见面是进站口前。她被人推了一把,雨伞学生证和月卡撒了一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和嘲笑,无论去哪里都甩不掉,永远都不可能甩掉。她在穿行的鞋底间寻找被踢到一边的月卡时,一只手出现在身旁,她的学生证和月卡都在那个女人的手中。女人将她扶到路旁,拿出手帕擦拭她头发上和脸上的污渍,还帮她把月卡学生证都擦干净。那条雪白的手帕脏到看不出原本颜色,女人却微笑着对她说,不要在意。
女人出现的时候她以为见到了天使。女人对她说话的时候,她确信那就是人间的天使。
将学生证交还给她时,女人还读出了上面的姓名,“好可爱的名字。”她羞红了脸,恨不得钻到雨伞柄里。一个小时之前她还在想,姓这个的都不是好东西,叫这个名字更是糟糕,这样的姓和这样的名组成这样的她,她怎么还配活着。
那名女人——还是称作天使吧,她值得这样的赞美。天使和她一起进站,走上同一个扶梯。如果坐的是同一班车就好了,可惜天使乘的车的站台在她的背后。天使也觉得遗憾可惜,问了好几遍要不要紧,向她强调好几次,自己的事不紧急,无论哪里都可以陪她去。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她坚强地忍住泪水向天使保证,没事,她可以一个人。
现在想来这是她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天使朝她背后的站台走去。见她身旁的大人离开,窸窸窣窣的噪音又在她周围响起,那些人回来了。但这次她鼓起勇气瞪向他们,勇敢地还手,朝她们中为首的那个人推去。小腿传来剧痛,她被高跟皮鞋踹倒在地上。
她勉强站起来,泪眼之中看到天使仍旧面朝另一侧站台,刚才发生的一切,天使没有看到。
还好天使没有看到。接而,她为自己居然有这种软弱的想法而羞耻。
因为遇见了天使,她重新相信世界上不只有那些人和对她视而不见的人。哪怕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曾经站在她的身边,她就不寂寞孤单,她就不应胆小畏缩。她不要,不能,不应该再软弱。
她抓住“首领”的领子,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大声喊出来,你们才是病毒,你们才肮脏!
车要进站了,广播声和列车的鸣笛声响起,除了那几个人以外,没有任何人听到她的声音。
她脸上随即挨了一巴掌。“跟班”抓住她的手臂,她也狠狠的反抓住,精致的美甲和朴素的指甲扎入双方的皮肤,划出血痕。
好事者们起哄,把她推下去!把她扔下去!
刺眼的灯光从远处的铁轨打过来,自那以后的一切,在她眼前都如同慢动作。
她的身体失去重心。看似玩闹的殴打下,不知是谁对她狠狠推了一把。她的身体腾空——这时车站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厉声呵斥在安全线上打闹的学生们,也终于有路人朝他们看过来,而不是冷漠地视而不见——来不及了,车进站了。
她看到了天使惊讶惊恐惊慌的眼睛。
她听到天使喊着她的名字,那几个简单音节如同最悦耳的赞美诗。
她看到了天使的眼泪。
是吗,她微笑着想,妈妈也说这是个好名字。
亡灵又深深的看了一眼盒子里两件寂寞的饰品,嘴角带着眷恋怀念的笑容。
“讲完了。”
她只在生前见过宫野明美一面。某种意义上,正是宫野明美给予她的勇气,导致她死于那天车站的“意外”。不过没关系,后来她成功地报复了回去。而这段美丽的回忆,作为大仇得报的代价,在大雨里从亡灵的记忆中消散了。
“宫野明美……原来这是她的名字。”亡灵微笑着面向男人,“明亮而美丽,不正是她吗?”
赤井点头作为回答。
方才亡灵抱着盒子坐在道杆上,左右摇晃,像唱歌一样,像做梦一样,讲着生前的故事。讲到“她”时,亡灵的语气尊敬很多,神色也变了,像学妹仰视学姐,弱小者仰望保护者,不幸的人仰慕天使。亡灵称呼她为天使——这个称呼不适合她,从哪种意义上都不适合。她并没能拯救别人,既没能救下被推入车轨的少女,也没能救得了自己。
亡灵的心情越开朗,越轻松,赤井越感到沉重。
“你们进站前是不是下了太阳雨。”
“没错。大叔你怎么知道?因为我说过雨伞?”
“你见到的女人,是不是长发披肩,穿着暗红色的夹克和白色短裙?”
“不,她穿着米色上衣和白色裙子,背着单肩包,戴着一顶……”亡灵停下了,她小心地捧起盒子里的两件饰物,惊讶道,“就是它们吗?帽子上的缎带?还有包上的装饰珠链?”
人证物证均在,可以结案了。然而赤井并不这么想。
“你能看到物品的‘记忆’,还是物品会把它们的‘记忆’告诉你?”
“我问它们,它们告诉我。”
“它们能告诉你与你无关的事吗?”
“可以是可以但为什么要……”话说到一半,亡灵警惕起来,“大叔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也想听故事。”
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虫鸣衬得郊外的夜晚更加静谧。
亡灵挤出一个苦笑。
“大叔想听宫野小姐的故事吧……行,就当作大叔帮我找回记忆的报酬。你想听什么时间段的故事,就把那段时间里她常用或常带在身上的东西拿来。”
“只用这样就行了?”
怎么听上去像是易如反掌,亡灵纳闷了,真那么简单,十年前的东西他会只拿来两件?
“那,你干脆把我的资料全部拿来算了。反正你已经知道这里发生过两起‘事故’,也知道宫野小姐那天穿的什么,这样总能查出来吧?”
男人思考了几秒才说没问题。
“还有,刚才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男人想了十几秒,反问道,“你是说雨伞?”
“不是!”亡灵又气得乱摆手,“是说明美小姐!大叔说,明美小姐在等你,但是你要让她等你等多久啊,等一辈子?”
“这种事,你们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晴空的夜里,月明星稀,月光温柔地洒在大地上,公平地洒在每一个有罪或无辜的生物上。
“你们在你们的世界里是永生,她在那个世界里也是永生,等几十年算得了什么?”
那语气像是笃定,既然我可以等,她一定也能等。
“……大叔,你是跟哪个高僧学的这种歪理?”
赤井站在那个风水不好的站台,那里人来人往,人群熙攘而冷漠,如同灰色的世界里一个个能走路的混凝土桩子。其中唯二有颜色的,是身着米色上衣白色裙子的宫野明美,以及校服袖子和裙边有些水渍,腿上缠着一条手绢的少女。她们并排踏进通往站台的下行扶梯,宫野明美微笑着对少女说着什么。
少女背对着他,看不清少女的容貌,只听她说,母亲也这么说过。
名字是父母送给孩子的第一份礼物。你的生日是在冬天吧?
是一月的最后一天……
她们到了站台层,宫野明美握住少女的手,两人一起向少女要去的站台走去。
你也坐这班车吗?
是啊,真巧,今天有些事情……
赤井想,如果那天她乘上这班车,或许她开车撞上自己就不是在这不凑巧的一天。
车准时进站,少女和宫野明美进入车厢。那几个始终和她们保持距离,小声指指点点的学生,光顾着聚堆讨论,没赶上这班特快,后面连着的几辆都是普通慢车。
可核心问题仍旧没有解决。赤井在心里对那个乘车离开的女人说,你帮得了她一天两天,帮不了她一辈子,那孩子受到的欺凌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力量能解决的,就算你我加起来都做不到。她的问题最终还是要她自己解决。
他沉默地等着,并没有等到回应。
算了,那孩子也确实靠自己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你干的不错。
亡灵少女不会知道,自己生前的最后半小时导致了多少连锁反应。
隔壁站台有人落入轨道,列车停止运行,熙熙攘攘的站台乱作一团。宫野明美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几分钟前还一起说话的人化作车底洗不净的鲜血。工作人员来了,警察来了,有人看到过她和出事的少女一起下楼,以为她们认识,好心人把她扶起来,工作人员和警察都安慰她,说这是出令人难过的悲剧。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是出令人愤怒令人懊悔的悲剧。令人愤怒的是,那几名学生会逃脱惩罚,会和事件毫无关系。令人懊悔的是,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可她无能为力。而她无能为力的结果,就是眼看着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
她太弱小,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这天下午,她开车时连连走神。她怎么也不能接受官方认定的事故一说。那才不是事故,那是蓄意,那几个学生早就想害——
她没注意到路中间有一个男人。她刚注意到,但已经晚了。
那时宫野明美还不知道,这场车祸也是蓄意。那个即将被她撞上的男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赤井回到道闸口前时,最后一抹日光刚落入地平线下。
这天他到晚了。白天他在奔波的间隙,抽出时间去见了在日本的家人。家人的范畴包括他的弟弟一家,已成年的妹妹,还有旁亲表妹,也正是她的妹妹。直到最后他才知道她们也是他的家人,那时已是她的祭日一周年,她的妹妹像是要代她转告所有的怨恨不解和愤慨,把早就无能为力的话语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
人总认为自己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世界却接二连三带走他们身边的人。
灯笼中的火苗突然一跳,长着宫野明美的脸的亡灵出现了。亡灵见男人又在老地方等她,咧开嘴角笑了笑。
赤井则晃了晃手中的大型纸袋。
这一看就不是男人的东西,粉色底色上布满黑色圆点,边缘是讲究的黑蕾丝蝴蝶结,很明显是多年前的流行产物。但亡灵很吃这套,她和这袋子来自同一个时代。
赤井直走到道闸前,把袋子递给虚空的亡灵。亡灵接过,没打开看,只问,“大叔去调查我的生前事了吗?”
“查过了。十年前,下雨的早上,沿线学校的女生坠落站台,只有一例。死者是丰海中等学校的十和梅,享年16岁,死因是和同学打闹失——”
“别说了。剩下的我都知道。”
“顺便还查到了七年前的雨天多人失足跌落铁轨的案件,是你三周年祭日的第二天。”
亡灵开心地笑了,“干得不错吧,用那些人的血做血祭?”
赤井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你是否知道,和你有关的所有官方档案上都没有你的照片?”
亡灵下意识抚向完好无损的左脸。
“列车从左边驶过来,你的左半边身体被车轮碾碎,面部模糊无法辨认。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你的家中还是学校都无法提供你的正面照片,警方和医院的备档里照片栏至今还是空的。而且车站第一次更名,就是在七年前你的复仇成功之后。”
亡灵茫然地听着她早就不记得的生前身后事。
“我不清楚你们所谓的交换和代价以什么为基准,但你付出的远不只那三年的记忆。十年前到五年前,每年祭日她都来看你,后两次她来过,你都不记得。”
亡灵哑口无言,她抱住头,像人类一样按住太阳穴,闭着眼使劲想,怎么都想不起那段回忆。
“她真的来过吗?宫野小姐她……”
赤井摇头,“你为了复仇都扔了多少东西。”
十和梅死亡后,欺凌者换了新的欺凌对象,日子一如往昔。直到三年后十和梅祭日的次日,那天下着大雨。三人跌落站台时,旁边柱子底端的黄白菊花,默默无言地观望着。
舆论哗然,学校内部谣言四起。死者之一的家族委托多名侦探,都找不出“意外”之外的其他事故原因。直到他们想起,这个站台死过同校的学生,鬼灵之说越来越邪乎,后来还真动用了除灵师。只可惜除灵师了解事件起末后,选择包庇只剩一口气的亡灵。
“坏人”做坏事不需要代价,而“好人”做坏事要付出代价,代价还远比想象的多。死后灵引导一个人的死亡就足够灰飞烟灭,弄死了三个人,多少代价都付不起,只能不断地遗忘和被遗忘。而鬼灵的记忆又是最重要的东西,不断地丧失记忆就像一顿饭不吃就会立刻饿死一样,而被遗忘意味着价值上的缺失和否定。
“太亏了,还不如掉下去的时候把他们带下去。”
亡灵抱着纸袋子,想笑笑不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太亏了。就算大叔告诉我这些,过段时间我也会忘记。我会忘记明美小姐,也会忘记大叔,连今天知道的这些都会忘掉……”
不用打开袋子一件件拿出物品,纸袋本身也是逝者的遗物。就在她怀抱粉色纸袋听赤井讲她的生前事的时间里,她已经读完了袋子里物件的记忆。那些遗物零零散散来自十年前到五年前,有她房间里摆过的干花,有只用了前三页的笔记本,还有一整套化妆工具,上面还有警方做的标记。以及,她都想不到,居然会有逝者家属带的配饰,她清楚地听到了墓前的那一声耳光。
“大叔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被所有人针对么。”
赤井闭上眼,“那些事早忘了。”
亡灵心想,我说什么了?你又“忘”了什么?
“记忆我差不多读完了,除去有大叔出场的部分,”亡灵神色黯淡下来,“也没剩多少。大叔想看的是从七年前到五年前这段,可关于这部分的物品……”
赤井把这句话补充全,“不多,很零散。”
“是,所以大叔还想听吗?”
“多短的片段也好,只有几分钟也好,你能看到的全说出来。”
亡灵哀伤地垂下眼帘,“大叔真的要听吗?”
宫野明美人生中的最后两年过得一点也不愉快。她的生活从那一天起被从高峰抛进了低谷,再也没有上行的线路。
不仅仅是日常生活,只是工作或生活上的受挫她还能处理,然而涉及“那里”就没有她说话的份。她差点被逼去做很过分的事,幸好被阻止了。她很清楚别人对她的态度,那是蔑视,轻视,把她看作踩在脚下的蝼蚁。除非她戴罪立功,否则一辈子都要背着那个罪名。
“睡了个外国条子,行,算你有本事,既然这么厉害,也睡点更有本事的人啊?”
宫野明美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要不是有妹妹支撑,要不是那些人多少顾忌她的妹妹,她早被拉进车里带走了。
在这种时候,那场极其失败的恋爱是唯二的精神支柱和救命稻草。
“她的心是一直向着你的——我可以保证,她没有做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的事——什么啊和大叔有什么关系,不过明美小姐她好好的,最后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只是,呃——”
亡灵结结巴巴起来。
“继续说。”
赤井语气里的东西让她更不敢回答了。
“这些大叔你都知道啊!宫野明美小姐的事你比我了解得更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转述!”
赤井逼近道闸,站在亡灵面前。
“她有没有遇见更好的男人。”
亡灵愕然。
“在那两年里有没有结识真心对她的朋友,有没有可靠的男人追求她,有没有可靠的人照顾过她,身边有没有可以让她好好哭一场的人。我知道她过得不好,所以才想知道是否有人曾经以善意对待她,哪怕只有一个。”
“……我明白了,可大叔,你确定要听吗?”
藉着多年躲避灾厄的经验,她熟练地躲掉了所有的善意。
怎么可能没有人好好对她,即使环境改变,天使依旧是天使,不会因为在黑暗里就停止发光。不知是其他善良的人被她吸引而来,还是天使们会互相感知互相帮助,总之,她遇到了很多很不错的人。
只是她不想周围人被牵连,始终和他人保持一定的友好距离。
不是没有人追求她,但她礼貌地拒绝对方之后,在出站台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哭。
她感觉到,不把那个罪名,那个重担,那团暗色的雾从身上卸下来,她无法再“拥有”些什么。
所以她才要——
亡灵的话语停了。
“不是我不想说,”她争辩道,“是它不告诉我了,它告诉我的就这么多,我……”
亡灵的声音低下来,至此她也能理解是因为什么。
“所以明美小姐去做非常危险的事,并且因为这件事死了?而大叔你……你……明美小姐她……她……可你说的是你没帮上忙……”
“没帮上忙,害她落入那种境地,最后也没能救她。”
赤井语气平静地陈述。
亡灵不可置信地看向赤井,又看向怀抱着的纸袋。她这才将纸袋打开,里面都是些女性的日常用品和饰品,和她想的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有一对生日钥匙链,她最初以为是他们交往时就有的,实际上是那两年里买的,塑料包装还没有拆,崭新依旧。
亡灵拿出那两个透明小袋子,问赤井,“这是明美小姐买给你们的……你不用吗?”
赤井苦涩地说,我和她交往时用的是假身份,生日也是假的。
一真一假的情侣钥匙链,无论哪方都没法用出去。
亡灵又一次断线了,一晚上她吸收了过多的知识,而男人的讲解将她所知的故事变得格外复杂,她快要无法吸收无法理解,只能任凭故事从眼前流过。
“大叔是,警察。”亡灵断断续续地说。“那明美小姐是什么,罪,罪犯?大叔接近她,和明美小姐交往,还,最后,然后,”她抬头盯住面前的男人,“这就是你们的故事。”
男人颔首,“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什么垃圾剧本……晚间剧放这种垃圾剧目,收视率要跌到2以下……”
赤井心说,不至于。如果是剧目,观众都会喜欢她,感情都会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变动。或许还会因为观众的呼声过高,最后临时改成完美的大团圆结局。
这是她想要的,也是本应属于他们的故事。
“都结束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他来,就是为了听旧故事。“谢谢你。”
“喂,大叔。”
亡灵低着头,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故事。
“答应我不要忘记明美小姐。”
亡灵的声音里藏着怒火,带着哭腔。
“答应我!”
你也知道了,我们死后灵是无血无泪的东西,记忆这种生命攸关的东西说换就换。就算今天我还能记得明美小姐,说不定没过几天,等大叔没时间来看我,我就把你们都忘了。
我是没用,没能记得我的恩人,没能照她期望的那样活着,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所以大叔,能记得她的人只有你了。这些只有她知道的记忆,如果连大叔你都忘记,那就再也没有人能记住了。
你一定要记得她,你一定要记住她。
不然,明美小姐就死得太亏了。她为了你一次次伤害自己,如果大叔都不记得她,那么这些回忆,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赤井感叹似的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劝我忘记……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要求。”
亡灵倔强地摇头。
“如果我是明美小姐,生前因为喜欢的人吃了那么多苦头,死后还被那个人忘记,我一定会化作厉鬼来报复他,谁让他忘了我。大叔不想被明美小姐报复的话,就不要忘记她。”
赤井拿出一支烟,扯开嘴角。
“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见面也好,装作忘记就能见到……”
他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这是四天以来他第一次抽烟。他每年都戒烟,每年都戒失败。这次戒烟失败,还是同样的缘由。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男人对着夜空长长叹息,“我不想忘记。”
可人的大脑能够支撑多久的念想?
生物都有新陈代谢,都有推陈出新,凡是活着的生物都将不断向前,一层层抛去昨日的枷壳,一点点忘记过往。喜新厌旧的大脑总是选择最重要的事铭记,而后连最重要的事都一一忘却。拥有“时间”概念的人类不存在“永远”和“不改变”,真正有底气说“永远不忘记”的,是静止不动的物体,是朽木般的死灵。
于人类而言,天黑之后的世界如同静止,如同永恒,暗夜是死的世界,充斥着亡灵的低语和死者的嗫嚅声。于此的生者如同在三途川边拉起渔网,想要捕获什么,想要得到什么。生者从网里拾起一个个碎片作为逝者的生前遗证,而当他望向三途川另一端时,又能否如愿看到什么。
月光清澈,夜风酣然,树梢草间闪烁着萤火和虫鸣。旧道闸前的人和亡灵相互无言,沉浸在各自的记忆和思念里。盆节第三天夜晚,第四天凌晨,荒原之上只有一盏纸灯笼和若干遗物,朝日渐被遗忘的逝者寄托淡淡的哀思。
不知何时,亡灵自嘲地想,这才有点盆节的样子。可她一个亡灵祭奠故人,好像更可笑了。
宫野明美小姐。明亮而美丽的,天使一般的,宫野明美小姐。
很适合穿天使般白裙子的宫野明美小姐。
在她的三周年祭日含着眼泪放下那束黄白菊花,转身却被长发男人撞个满怀,还要装作没事说只是来看朋友的宫野明美小姐。对不起,那束菊花被血弄脏了。
亡灵死后的若干年里,社会大众逐渐忘记她,昔日师长同学逐渐忘记她。权当这些是对她的惩罚,但即使如此,还有一个人,一个天使,每年那天来车站祭奠。如果宫野明美没有死,仅凭一个人的思念,十和梅也能作为普通正常的亡灵继续存活下去。
这样的世界多么美好啊,这样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
他们没有得到答案,只迎来了天边的微光。
“大叔,明天是盆节最后一天了,你一定要来。”见男人没反应,亡灵又补上一句,“你不来我就不把东西给你。”
男人则像是看穿了小孩子的把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每天我都托别的鬼灵打听,明美小姐的魂魄并没有回来……她大概是,安心地升天了。所以大叔也不用担心她会来报复你……她大概,只想让你好好地生活。”
后面还有一句极小声的话,男人没听清楚,只把手头的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
“真可惜。”
盂兰盆假的最后一日,原本安宁的住宅区竟隐隐躁动起来。盆节是日本的大节,日本是信鬼神的国度。即使前几日对祭拜无动于衷的家庭,也在门前挂上灯笼火烛,像模像样地摆上四条腿的茄子牛。线香味、蜡烛味和灯油味混在一起,借着波动的空气流风,借着线香的青烟,灯笼里蜡烛的光,仿佛隐约能看到什么。小孩子拿着蜡烛和叠好的纸船跑到河流边,点燃烛光,将纸船放进河里。蜡烛的光能走多远,心愿就能走多远。即使蜡烛熄灭,只要心愿不灭,连接彼岸的灯火就能永不止息地燃下去。
赤井将灯笼挂在门口。他什么都没带,凌晨时亡灵反复强调,她什么都不要。
从废弃的闸道口能看到蜿蜒的河流,河流上烛光烁烁,一片光亮。在烛光的映衬下,天一下子就黑了。横杆后面出现的亡灵左手提着前一日的粉色纸袋,右手抱着再前天的绒布盒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道杆上。微风吹拂,亡灵的裙子没有摆动,不知是今夜月光太好还是如何,亡灵周围的银白色光竟格外明亮。
几天下来赤井多少明白,鬼灵之事往往超出常人的预料。多年的探员第六感又在警告他,当心,有不好的预感。
“你干什么了——你把她的东西怎么了?”
赤井只是一诈,亡灵脸上的坚定却硬了几分。
“大叔,如果再给你一次和明美小姐见面的机会,你准备做什么?”
一句话问得赤井发愣,问得他很是恍惚。他在原地沉思片刻后说,“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
“那是做梦。现在做梦,只是骗人骗自己。”
亡灵为难地低头,委屈地抱住膝盖。
“可是大叔,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个了。我只能……”
赤井这才意识到不对。亡灵身上的光芒亮得刺眼,竟能盖住天上的月亮。
“你想干什么!”
亡灵松开双手,盒子和袋子飘忽落在地上,而亡灵紧抱双膝,蜷成一团,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
“我只能送大叔一个梦了,除此之外我也,做不到别的。”
“你……停下!”赤井前进几步,被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面。纵使只有几天内道听途说的鬼神知识,他也能察觉到即将发生什么。“你这样会死!”
“够了,大叔,你觉得我这样‘活’着还有意义吗?”
我应该被那个除灵师除掉,但他看我可怜,念我才是被害者,给我留了一条命。从那以后我便什么都记不住,只能靠几天内的回忆存活,但前几天的回忆又会消失,没有什么能长期陪着我。别的鬼灵来来去去,只有我被困在车站里,还不让我保留记忆。
好不容易遇到大叔,想起和明美小姐的回忆,想起明美小姐是我重要的人,可没几天就要遗忘这些,我不甘心……也许之前很多次我也想起了别的回忆,也被我忘记了,这样的“活着”真的是活着吗!
“我帮你调查车站事故不是为了让你死!”
亡灵咧开嘴笑了。
“明美小姐也说过很像的话。对不起啊。”
赤井没法说别的了,眼前的场景是不可逆的现象。光——按理说每次亡灵读取记忆时也会有同样的光从物件转移到亡灵身上,可他之前从来都看不到。只有这次,他清楚地看到,雪白色的光从亡灵身体里炸开,几乎要把她劈成几半。如果连他都能看到,一定是极为不好的结果。内外两层白光紧紧裹住亡灵的身体,要把她撕裂开,要把她破坏。
而亡灵仍旧若无其事地向他交代。
“我这样活着毫无意义……从那以后我就不应该‘活’了,有的是比我更需要‘活着’的人。就像,明美小姐比我更应该活着,她……我希望留在世界的魂魄是她而不是我,只可惜……我只能尽力‘拼’一个明美小姐。”
赤井多少料到,但内心极为排斥这种可能性。
“怎么就‘拼’了,零散不全的回忆也能‘拼’吗!为什么前几天从来都不说!混账!”
亡灵露出坏笑。
“说出来的话,不就让大叔知道我下好决心了吗?”
在天亮之前,好好对待明美小姐,把该对她说的话好好说出来吧。
我要是见到明美小姐,会把大叔说过的话转告她,还会安慰她,没关系慢慢等。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好羡慕你们。
光芒湮灭之时,十九岁的宫野明美站在横杆对面,长发飘飘,白色裙摆如同满月般在夜风中展开。她站立在大地上,站立在荒草里,如同月光下沾有初露的百合花。她朝赤井看来,脸上露出十九岁少女的喜悦和羞赧。
“诸星君,你怎么在这里?”
三十七岁的赤井秀一朝道闸走过去,抱住初遇那年十九岁的宫野明美。
女孩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捶着他的背,“诸星君你在干什么呀。”
这是她,头发上传来熟悉的洗发水香气,从形态到语调全都是她,不是别人,是货真价实的宫野明美。如亡灵所述她是被回忆“拼凑”成的,但回忆是她,拼凑成的也是她。怀间所拥抱触碰的,在说话在呼吸有正常人体温的,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的,正是面色绯红对他笑着说“到底怎么了”的宫野明美。
他放松怀抱,注视着她的容颜。
“没事。太久没见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讨厌,诸星君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
是啊,这时她还喊他诸星君,是他们认识的前几个月。那时的他不应对她这么温柔,这么珍惜——那时的他理应连一点真心都没动,凭借集体智慧把她当做一个可攻略对象,攻略完成后转身奔向下一个任务。
那时的她理应也对他有一定防备,可最终还是接纳他成为自己的男友,从而改变自己的人生。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打开,十指相扣。
“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来,周围杂草丛里的野花争先恐后地全开了。在没及脚踝的野草里,白色黄色蓝色紫色的小野花太多太小太不起眼,像天上的星星,当月光太好时,所有人都只看得到月亮。可是这些小到看不清楚的星星,也在尽自己的一份力发自己的一分光。直到月光陨落才注意到满天繁星,直到分开后才明白有多爱对方,这就是他的爱情。
女孩有些激动,有些不解,有些惊讶,有些害羞,还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可是诸星君喜欢我什么呢?”
“我不叫诸星,我叫赤井秀一。喊我这个就回答你。”
“赤井君?”
“名字。”
他早就想好了,他很早以前就想好了对他的称呼。
“那就,秀君?”可是她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太亲昵了,“还是秀一君……”
“都行。”
如果连基本的称呼都弄虚作假,对她太不公平。
“喜欢全部的你。”
趁她双手被制住,趁她还在慌乱,赤井低下头,和她额头相触。女孩的呼吸,感情和心跳通过相触的皮肤传递过来,一次次反复地提醒他,这是活着的宫野明美。
这是夏夜里最真实的一场幻梦。
放弃了日光,在月夜下奔逃,从阴与阳生与死法则中钻漏洞逃出来,他们只有这一场梦的时间用来私奔。
这是盆节的最后一天,亡灵都回去了,她却逆流而行,在神圣的日子里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容得下他们的地方少之又少,不过城市一隅,只有这片荒野,以及他所在的住宅区。这就足够了,男人的眼中没有任何不相关的外物,他只注视着她一个人。
没多久她就恢复了应有的记忆,除了她确实不知道的。“这条裙子好漂亮,是秀一君送给我的吗?”
“不是……是一个朋友。”
“叫什么?”
赤井不知该不该回答。他们相遇的那天正是亡灵的祭日,所以这时的“十和梅”已经不在了。而此时此刻,“亡灵十和梅”也已经不在了。正如全天下记得那些回忆的只有他和亡灵一样,如今记得少女十和梅的,或许也只有他和昔日的她。
“你记得一个叫……‘十和梅’的人吗?”
明美沉重地点头。
“是那孩子送的。”
明美惊讶地抬头,“可是她已经……”
“在那之前你们见过面。”赤井不记得有没有下过不再对她说谎的誓,即使有,现在破誓也是为了更重要的人事,并不算违反诺言。“她一直记得你,对你印象很深,所以送给你这条裙子。怎么,你都不记得了吗。”
明美摇头,“我都不知道……那我该怎么才能答谢她呢。”
“她说你穿这条裙子一定很漂亮才送给你,所以你好好穿着就是对她的答谢。”
“嗯,”明美认真地点头,“我不能再忘了,我要记住她。”
我要记住她。
人世沧桑,百年变幻,又有谁能保证一世记得谁。
或许唯一能铭记一切的只有矗立于此的建筑。只要砖瓦不倒,回忆就能永生。
赤井带她回他的家。红砖阁楼,木制的围栏,还有旁边树上挂的秋千。明美对此感到熟悉,但又不是完全和回忆一致,不少地方让她感到陌生。例如屋后的不知名树木,是日本没有的榉树和甜樱桃树;后面的玫瑰花园虽然美丽,但也不在她的记忆中。
这是昔日的赤井家和宫野家两派不同建筑风格的有机结合。
“这里是……”
“我家。”
“我真的可以来秀一君家里拜访吗?晚上?一个人?”
这晚下来,明美一犹豫他就想笑,明美生气,纠结,疑惑的时候,他都觉得好笑。唯独她开心快乐的时候他高兴不起来,反倒像是心里什么地方被重重地拉扯。
“放心吧。”赤井进屋,打开一楼所有的灯。他开完灯才想起,盂兰盆节里灯火是灵魂的路标——她这是回家了。
他带她去了二层的某个房间,门上挂着个可爱的牌子,上面没写字。不用写字,从房间的位置到牌子都令她感到熟悉和安心,她推开门,打开门旁的灯。映入她眼帘的,是大学期间宫野明美公寓里的摆设,从床桌的位置,窗帘的花色,柜子里的陈列,到床上堆着的玩偶熊——明美抱起其中最大的一个,激动地问在哪里买到的。
“从原产地英国买的。”这个牌子从她八岁那年起就不向海外供货了。
明美将那只熊珍惜地抱在怀里,“和小时候妈妈买给我和志保的一模一样。”
同样的布偶,他给她的妹妹寄过一套。是在尘埃落定之后。
“不过,”说话时明美坐在床上,怀里还抱着珍爱的布偶熊,“为什么秀一君会把我的房间都搬了过来?”她投来敏锐的一瞥,“难道真的想对我做些什么。”
赤井几乎要举双手投降,这个场面下他越解释描得越黑。
“还是想把我关在这里?”
他被气笑了,“怎么可能关得住你。不,压根就没想过。这是你的房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说不下去了。四年来他从未想过这房间还有像今天这样供人参观的机会。他把这房间当成她的纪念馆,连他自己都很少进去。他不用担心清洁问题,就算他忙得脚不落地也有人来帮忙打扫,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地不谈这个房间:里面全是纪念物。
而今天原主终于回来一次,他应该为之高兴才对。
他的女孩放下布偶熊,担忧地抚摸他的脸。“秀一君——难过的话,哭出来也没关系。”
他摇头,告诉女孩他没事。
如果他有眼泪,早在那时就流干了。在那之后,还要生活,还要看日出日落。她的感情太过渺小,那份浅薄无知的爱不是太阳,不是月亮,也不是星辰。可她离开后,有一片天空失去了所有光芒,那里只有黑夜,天黑之后还是天黑,再也照不进亮光。只有在无尽的天黑之后,在空荡荡的房子中,在只有亡灵和魂魄的地方,他才能聚集回忆,将往事一一追缅。
而天黑之后出现的宫野明美趁他低头的时候,踮起脚,亲吻他的眼角。
“我就知道,秀一君在骗人。”
天黑之后的亡灵笑嘻嘻地说着,微笑着抱住他,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都结束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而我还要一直走下去。
在那天之前,你要等我。
他和她手牵着手,回到废弃的车站。装有她个人物品的纸袋疲惫地瘫在道闸前,绒布盒子像只玩累了的猫,静悄悄地趴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这里,大概这就是因缘,是命中注定,她是借了别的——说不清是谁借了谁,穿过三途川回来找他了。这样想会比较轻松,会更舒服一些。要天亮了,天亮之后她就会消失,他们回到这里是为了告别,横贯盆节四天的恶作剧要结束了。
他和她都在道闸横杆这边,对面是空荡荡的车站。一路上明美挽着他的胳膊,同时牵着他的手。她的眉眼稍显年轻幼稚,这让赤井反复想起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八岁,说起来有些大,仿佛他当年有意谋害大学女生;但如果能一直进展下去,两个人的年龄都逐渐增长,增长到八岁显得不起眼的时候,那样该多好。
最初是宫野明美对他说过这些话,现在他对着意念凝成的亡灵认真地说这段话。十九岁的宫野明美扬着头对他说,“那样真好啊。”
他握紧她的手作为回应。
天亮了吗?快天亮了。西方的天边不再是纯黑而是浅紫灰色,意味着留给黑夜的时间不多了。仿佛是要回应这抹光彩,突然起风了,树叶和草沙沙作响,而树上既没有蝉鸣也没有鸟啼,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寻常。
他面对女孩,想把她的模样镌刻进记忆里。
周围响起一阵奇怪的声响。就在此时女孩说话了,是十九岁时的嗓音,清澈明亮,如同清晨的第一只云雀。她对男人说,“之前秀一君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还没有答复。”
晨风吹过,隐隐传来大地的震撼声。
“我知道这样不对,也不想用这种事给你添麻烦。”她以急切的眼神望向他,“但是我,我已经喜欢上你了。诸星大也好,赤井秀一也好,我喜欢的是你,就算那起交通事故是我造成……但是秀一君想的是和我同样的事,我很高兴……”
他们认识几个月时,她仍旧沉在交通肇事者的梦魇里。
“所以我的回答是,我愿意和你交往。”
宫野明美踮起脚,靠近他。
“我也喜欢你。”
他们在清晨的风中接吻,在地面的隆隆声中接吻。道闸上的信号灯亮起来,噔噔噔响个不停,在原本应该安静到毫无声响的黎明之际异常喧嚣。他们的吻结束时,车轨旁刮起一阵风,她的裙摆如同花瓣一般上下飞扬。远远的轨道上出现了一辆列车,车站里的提示音也响起来,列车到站了。
他们都不自觉地看向进站的车,车门打开,站台上和车内都空无一人。
赤井收回目光,在他的面前,宫野明美还在。她的双手在他的手掌里,十九岁的纤细手指和三十七岁的粗糙手指握在一起,意外的不搭调。赤井想,是有些不合适。
他说,“谢谢你。”
她对他莞尔一笑。
又来了一阵风,风有些大,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风中他看到列车关上车门,应着汽笛声离开站台,耳畔又传来了车辆行进的隆隆声。此间他再向前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列车驶离站台后,他的身前,身旁,身后,都没有丝毫人影。
东方的地平线上,太阳正逐渐升起。
云雀叫了起来,树上的蝉开始聒噪。迎着第一抹朝阳,群鸟从树丛中飞出来,飞向山岭、大海和更远的天空。荒废的站台一声不响,轨道恢复了往常的冷清。荒草不言,树叶不再低语,温暖的晨光照耀下,废弃的道闸口前只有一个长长的影子。男人站在那里,皱折的纸袋和落灰的盒子堆在信号灯前,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露水。
黎明静悄悄地来了,正如夜晚无声地离去。
日光覆盖大地,不再泥泞的小路上空气升腾不定,男人的背影愈见模糊。他的身旁没有多余的影子,没有多余的人。八月的灼热天光之下,男人独自走着,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