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墨燃决定乘坐飞舟。
那是隐居南屏后,楚晚宁新捣鼓出来的。飞舟平时不过核桃大小,注入灵力后最大可承载百余人。只不过用料复杂,制作极其困难,楚晚宁还没能推广至民间。
目睹了墨燃把一只核舟变成了一条实实在在的轻舸,楚晚宁有些愕然地想:“这十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墨燃长进了不少。”
“师尊上去试试?”墨燃接过行囊,冲楚晚宁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晚宁走上前,双手按在船舷,翻身上了飞舟。然后冲墨燃伸出了手。
墨燃愣了一下,才明白楚晚宁这是要拉他上来。他绽出一个笑,紧紧握住了楚晚宁的手,也登上了飞舟。
墨燃的手掌温热有力,因为常年习武,还生了一层细茧。掌心相贴时,楚晚宁感到一阵酥酥麻麻的异样感自手心传来。
楚晚宁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藏在广袖下的手不自觉蜷起,他故作镇定地环视了一圈,然后大步走进船舱。
船舱内桌椅,床铺一应俱全,陈设布局竟都很符合自己的审美,这让楚晚宁更加愕然了。
墨燃跟在他身后进来,抱臂靠在门框上,含笑看着楚晚宁。
相处的久了,他已经可以通过一个眼神就能读出对方心中所想。比如现在,他能清晰看到楚晚宁眼底隐隐的讶异、欣喜,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小赞叹。
墨燃走到小桌前,沏了杯茶端给楚晚宁,眨眨眼道:“怎么样师尊?环境不错吧?”
楚晚宁接过茶杯啜了一口,轻浅的茶香在口中沁开,连茶都极符合自己的口味。他淡淡道:“嗯,还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能夸上天了。墨燃在心里忍不住笑道,楚晚宁这口是心非的毛病,还真是和过去如出一辙。
“当然不错啦,这可是师尊的杰作!”
楚晚宁微微睁大了眼:“我做的?”
墨燃笑着点点头。
楚晚宁又扫视一圈,道:“那便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墨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样的楚晚宁,怎么这么像一只骄傲的大白猫呢。
“是是是,师尊最厉害了!”墨燃十分狗腿地夸赞道。
飞舟缓缓上升,平稳行驶于长空。此时正值黄昏,楚晚宁望向窗外,金色云浪翻涌,恍然间竟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真的落在了金色海洋了。
此时二人心中都有一个念头:真美。
只不过墨燃想的不是景色。
他出神地凝望着楚晚宁的侧脸。那其实是一个颇为凌厉的轮廓,笔挺的鼻,单薄的唇,却在暖黄日光的勾勒下,显得分外柔和了。浓密的长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蝴蝶落下的吻。睫毛下是整张脸最为温柔的眼瞳,其中流转着黄昏云海的斑驳光影,连瞳色都变得浅淡了。这张脸,两辈子了,他还是看不腻,恐怕永远都看不腻了。
像是察觉到了墨燃的目光,楚晚宁转过头。那双盛着温和日暮的眸,就这样直直望进了墨燃心里。
扑通。
墨燃听到自己的心重重一跳。
“怎么了?”楚晚宁侧过脸,睫毛在脸上落下长长的剪影。
墨燃没来由一阵心虚,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被呛到了。
他一边咳嗽,一边心说,奇了怪了,明明失忆的是楚晚宁,怎么自己好像也变成纯情小处男了一样。
楚晚宁嘴上无奈地数落他:“多大的人,连水都不会喝了?”手上却还是轻轻拍上他的背。
过了一会,墨燃的咳嗽渐渐平息了,楚晚宁也坐回了原处。二人静默片刻,楚晚宁突然开口道:“这些年,大家……都还好吗?”
墨燃僵了一下。说起来,伯父伯母都不在了,儒风门只剩下了叶忘昔,故事的开头和结束,隔了数不清的意难平、情难续、恨难消,到头来只余下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可他还是挤出一个笑,道:“大家都挺好的。薛蒙还是那个骄傲样,改都改不过来。师昧……也挺好的。”
楚晚宁低头抿了口茶,看不出他的情绪。
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墨燃继续说道:“还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不过结局总归是好的。对啦,昆仑踏雪宫和死生之巅结盟啦,现在不分上下修界,天下河清海晏,黎民安平。”
“嗯。如此甚好。”楚晚宁微微颔首,顿了顿又道,“你我为何会在南屏隐居?”
墨燃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还不是薛子明那家伙,看不惯我抢走了他师尊,说什么有伤风化。唉,还好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便大发慈悲搬了出来。”
这句话其实漏洞百出,只不过楚晚宁想到此刻他和墨燃的关系,一时心乱,竟没去深思。
已经快一天了,他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上一刻还奄奄一息的小徒弟,一睁眼竟变成了自己的道侣。一直到入睡前,楚晚宁还觉得这一切都是梦,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他睡得很不踏实,那边墨燃压根睡不着。
同床共枕惯了,猛一分床,就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连带着心里也空落落的。
睡不着,干脆就想事情。他翻来覆去地揣测楚晚宁现在对他的态度,把自己能想起来的细节拣出来过了个遍。突然想到当年去金成池求剑,爬旭映峰时,自己要背师昧,却惹了楚晚宁不高兴;又想起来上辈子,彩蝶镇幻境内,那蜻蜓点水的一吻,明明吻的是楚晚宁,却没被推开;还有被楚晚宁打开的长相思,以及神武库中,楚晚宁顶着师昧的脸,才敢说出的那句饱含难过的“我也喜爱你”……
一点一滴的细节拼凑起来,露出了愈发明晰的真相。墨燃越想越心惊,难道说,楚晚宁从那时起,就已经……
他的心颤得厉害,说不出是喜多一点,还是悔多一点。
原来从那么早,事情就有了端倪。
明明那么明显,而自己却从来没有察觉,还将楚晚宁的心踩在地上!
他到底……负了他多少啊。
原本就毫无睡意的墨燃这会再不可能睡得着了。他坐起身,深呼吸了几次,纾解心口的绞痛,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楚晚宁房门前。
房门虚掩着。墨燃轻轻推开一条缝,看到掉在地上的被子——楚晚宁又踢被子了。
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被子抖了抖,刚准备给楚晚宁盖上,却顿住了。
他看到,楚晚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受惊的猫儿,身体还微微发着抖。眉头紧拧,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怕是做噩梦了。
墨燃慌忙抱起他,将他的头搁在颈窝里,轻声安慰道:“晚宁不怕,我在呢。”
“回家……”耳边传来楚晚宁细如蚊呐的喃喃。
“什么?”墨燃没有听清,低下头附耳至楚晚宁唇边。
“别睡……”楚晚宁似是经历着巨大的痛苦,声音都在颤抖,“墨燃,我带你回家……”
“!”
墨燃如遭雷击,刚刚平复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对于这个时候的楚晚宁,他终究还是亏欠太多。
他拭去楚晚宁额上的冷汗,像哄孩子似地,轻轻抚着楚晚宁的背,柔声道:“好,晚宁,我们回家。”
楚晚宁在这温暖的怀抱和细语中,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
墨燃抱着他哄了一会,见他睡得踏实,便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躺好,又掖好被子,转身准备离开。
却被拽住了袖子。
楚晚宁半睁着风目,眸子里满是迷离,像是还没从梦中醒来。
墨燃握住他的手,坐回床沿,温声道:“师尊,你醒啦?”
“……”楚晚宁目光朦胧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灯光昏暗,照得楚晚宁的目光也明暗不定。
墨燃突然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一次跨过时空,再次面对被自己辜负的那个楚晚宁的机会。
只有这样,他才能弥补深埋于心的愧疚,亲口说出当时未曾说出的话。
“晚宁,你说过,梦若太好,往往不是真的。如果这是梦,”墨燃低声道,“那我也不愿醒了。”
“从前我不懂事,做了很多蠢事。你待我那么好,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一次次伤你的心,是我不好。”墨燃低下头,英俊成熟的面庞上,神情却是与之不符的孩子般的真诚,“是我不好,从今往后,我想好好弥补师尊,用一辈子弥补师尊……”
话音突然止住,因为他感觉到手上的力道松了。抬头一看,楚晚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墨燃有些失落,同时又微微松了口气。刚刚情绪激动,说的话都语无伦次。如今冷静下来,觉得仅靠单薄的话语是远远不够的。他会用一点一滴的行动证明自己的心意,他要加倍对楚晚宁好。
他俯下身,在楚晚宁眉间落下一吻,道了声“晚安”,便回了房。
飞舟速度极快,次日清晨,二人就到了虎夷山南脉。再往南就是人烟繁密的地带了,为了不引人注目,二人改为乘坐马车,到达鲤城内,已是下午了。
鲤城是南方最繁华的城,因其靠近沸海,海运便利,也建成了南方最大的渡口。墨燃打算在这里安顿一宿,顺便打探些有关仙山和水云仙的消息。
下了马车,墨燃拉着楚晚宁直奔最近的酒楼,美其名曰“打探消息”。楚晚宁正好也有些饿了,便由着他去了。
墨燃挑了个僻静些的坐处,突然撂下一句“师尊,我离开一会,马上回来”,便神神秘秘地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快半个时辰过去了,墨燃口中的“一会”还没到。楚晚宁百无聊赖地发起呆来,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昨天半夜的情景。
他其实没有睡着。那个青年低头红着脸,说他要用一辈子弥补自己时,一向淡定从容的北斗仙尊是惶恐失措的。
他被误解惯了,忽视惯了,一下子被人捧在手心,只觉得连眨眼都不自在起来。
更何况,他好像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人在面临幸福时会突然变得胆怯,抓住幸福其实比忍受痛苦更需要勇气。楚晚宁也不例外。
那一刻,如果把他扔回那段默默付出的日子中,扔到误会他讨厌他的墨燃面前,他可能更容易拾起惯有的清高从容来。
但面对突然就理解他,感恩他,爱慕他的墨燃时,楚晚宁能做的,就只有怯懦地闭上眼。
他怕忍不住。
他怕再看一眼,就再也忍不住踩过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清高自持,挣脱那些纲常人伦,不顾一切形容狼狈地吻上去,吻上自己的徒弟。
他也怕突然惊醒,发现这是一场荒唐的梦。睁开眼,依旧是那个空荡荡的红莲水榭。
所以他闭上眼,不去触碰这场水月镜花,好像就能永远留在梦里。
“师尊!”
楚晚宁迅速回神,墨燃神采奕奕地向他走来,手上还端着一盘菜。
是蟹粉狮子头。
墨燃又陆续端上了好几盘,很快就摆满了一大桌。
楚晚宁定睛一瞧,水晶肴蹄,樱桃火腿,三鲜上汤,粽叶粉蒸肉,荷花酥,桂花糖藕……色泽鲜美,甜香四溢,都是他爱吃的。
“师尊快尝尝?”墨燃一双亮亮的黑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这些菜……”楚晚宁怔愣道,“都是你做的?”
鲤城的酒楼里,为何会有这么多江淮菜?楚晚宁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墨燃亲手下厨。
墨燃脸上红晕还未散去,闻言羞涩一笑,道:“是的。我怕这里的菜不合师尊胃口,就自己做了些。手艺不精,师尊不要嫌弃。”
楚晚宁夹起一个狮子头,尝了一口。
“怎么样?”
墨燃真的是谦虚了,如果这叫“手艺不精”,恐怕全天下的酒楼都要倒闭了。
“……很好吃。”楚晚宁顿了顿又补充道,“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狮子头。”
如果这是梦,那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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