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针滴答滴答地走，带动分针和时针一圈一圈地挪，瓷抬起头看看时间，又向茶壶里添了些茶叶。

　　浓茶提神，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共对咖啡的接受度很低，每遇到要熬夜的情况，总是央着瓷给她泡一壶茶，因为瓷的手艺好，茶水不苦反甘，她喜欢得不行。

　　热水流入壶中，茶香起得很快，很快溢满了开放式厨房。瓷回头看见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待茶叶被冲开，拿过保温杯来倒茶。

　　瓷在闲暇时喝茶是很有讲究的，各色茶具琳琅满目摆满小几，连起手动作都是固定的，不紧不慢地温杯醒茶。共坐在她对面，撑着下巴看她动作，丝毫不担心热水会溅到自己身上。

　　执掌国政的共人前中正明直，端的是一副肃穆凛然的模样，尤其在外交场合，对某些国家的态度称得上是冷眼相待。但在瓷面前，共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孩子，不自觉地向长辈撒娇也是常事。

　　瓷的脑海里浮现出共亮晶晶的眼睛，很轻地笑了一下，端起杯子返回书房。节能台灯亮着，只是亮度不胜两小时前，共没注意，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也没功夫管。瓷走到正在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共身边，把水杯放在她能随时拿到却不容易碰倒的位置，又取了一件长外套来披在她肩上。

　　“夜深了，仔细不要着凉。”瓷温声道，越过共的身体帮她把台灯的充电线连上排插，把亮度重新调高。

　　“唔。”共含糊地应了一声，连着数据线的手机振动两下，她左手还在打字，右手抓起手机按开了指纹解锁，给发信息的微信联系人回了一句“收到”。

　　由于长时间注视电子屏幕，眼睛干涩得发疼，共终于肯停下稍作休息，杯子里的水雾袅袅升起，又消失在空气中。共捧着保温杯小口吹气，闭上眼睛却还是缓解不了眼部的不适，她刚要抬手去揉，瓷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揉眼睛，”瓷把她的手放回原位，她听见瓷的脚步离开几步又回到自己身边。“我给你点眼药水。”

　　“好吧。”共坐在椅子上，顺着瓷的力道抬起头，任由瓷扒开自己的眼皮。这是个乖顺非常的姿势，仰头闭眼露出全部要害，只能任人拿捏。瓷动手时，共却连基本的条件反射性紧张都没有，显然是早就习惯了与瓷这般坦荡。


　　瓷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百年以前同共的初见。

　　那时她的名字唤做民，国将她看得紧，每当她出门总要派人跟着，美其名曰保护她的安全。瓷自然知道国在想什么，不过，当时除了北洋政府她无处可去。她在清后期就陷入了彷徨，浑浑噩噩中随着不同派系辗转各处，各种思想、势力在她的身体里争斗，把她的精神搅浑，冲撞她的大脑。

　　她失魂落魄，千百年沉淀积累的东西丢得丢、毁得毁，恍惚间只觉落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究根问底了。

　　直到1919年，一场发生在她心口的运动将她从混沌中叫醒，她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中被种下了一颗火种，这片土地上又降生了新的生命。与此同时，很多个声音在她的皮肤上回荡，它们熙熙攘攘，欢欣喧闹。

　　它们对她说：“去吧，去找她。”

　　那是群众喉舌，是民心所向，那些呼喊声如洪钟，震动她沉睡太久的精魄神魂。

　　于是她想方设法与沪方面取得联系，从北洋政府离开，甩掉坠在身后的“尾巴”，抵达上海后敲开了《新青年》编辑部的大门。

　　编辑部里有个身形尚小的女孩，她靠在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的先生身侧，与先生一起读书，时不时发问，先生便耐心地给她解答。

　　为瓷开门的先生提高声音，对着里头的女孩喊道：“阿共，你看谁来了？”

　　女孩抬起头看过来，一双鸽血红似的眼瞳烫得灼目、亮得惊人，女孩对瓷露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压根不设防备，欢欢喜喜地小跑过来，抱住了她的大腿。

　　“阿民姐姐！”

　　瓷怔愣地立在原地，这个孩子是如此生机盎然、朝气蓬勃，她亲近自己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完全不同于国想要国政一心却又处处监视的提防。

　　瓷弯下腰去抱起这个小小的孩童，与她额头相抵，她看见女孩右眼里那枚金色镰锤的标志，和自己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她于是在此刻确信了：

　　这是我不慎遗失的半株双生花，是我命里注定的另一半灵魂。


　　“同志，怎么在这里？”瓷沿着山间小路爬到山顶，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叫我好找。”

　　共抱膝坐在一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上，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朝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低低地叫了一声“阿民姐姐”，又把下巴放回到膝盖上，不再说话。

　　“怎么啦？”瓷知道这便是共在隐晦地同她自己闹别扭了，她挨着共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次去莫斯科见苏联同志⁽¹⁾，你不开心吗？”

　　“苏老师他……很好，”共像在自言自语：“我们也能……变得像他一样强大吗？”

　　“你在迷茫，阿共。”瓷捧起她的脸，四目相对，鎏金的那双在光线的作用下澄澈如洗，红色的那双却半垂着，平日里的神采无影无踪。“你说过你要带我走出一条全新的路，你的自信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现在很乱，”共抬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揪住散乱的发丝：“会议报告说仍要把工作重心放在城市，可我们现在在哪？建立根据地真的是正确的吗？这明明和共产国际的同志们分析得不一样……我、我担心，如果……”

　　“革命真的能继续下去吗？要是我的做法是错的，那阿民……你怎么办？共攥紧手指，扯下几根青丝，她的头发在与瓷分别的日子里长了不少，却总也打理不好，如同她杂乱的思绪。

　　“嘘，嘘——”瓷从侧边把共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打断她的自我怀疑：“不要这样想，阿共。”

　　瓷伸手擦去共脸上的眼泪，温柔却坚定地同她说：“你是我和人民选择的将来，要相信自己，好吗？”

　　共的哭腔收住了，眼角红红的，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头扎进瓷胸口的柔软里，抱住瓷的腰不肯放开，“嗯”了声作为回答。

　　“那咱们回去吧？同志们都在找你，我们都很担心你。”瓷站起来拍拍衣服上沾到的尘土，牵起已经是少女外表的共踏上归途。“早先说过要带你去放纸鸢的，我给你扎了只凤凰，想不想去看看？”

　　“好。”共把小一号的手放进瓷的掌心，和瓷慢慢地走回去，她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作战会议开了几个小时，共却一直心神不宁，她的眼神频频看向外边，阳光照在地面上，晃得人眼花。

　　直到教员喊了她好几次，共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她撩了一把头发——她自己手艺不精，平时都是瓷替她编发，现在瓷没精力，她的发也就常常披散着。

　　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是不是祖国的情况又变差了？”教员皱眉，自南京陷落，这几日瓷的状态每况愈下。他思考几息，开口说道：“阿共，你去看看祖国。”

　　“好的，我……”共的心脏突然重重地跳动一下，她感受到前所未有过的心悸，在起身的瞬间脚软得差点将自己绊倒。旁边的同志扶了她一把，共连道谢都来不及，拔腿就跑。

　　瓷的房间近在咫尺，共正要敲门，便听一声凄厉哀绝的、扭曲变调的吼叫从门板后传来，像是一把尖刀直插大脑。共在同时感到巨大的悲怆席卷了她的胸膛，再顾不得其他，一脚踹开上锁的木门冲了进去。

　　瓷弓着身体蜷缩在床榻上，双手死死按在上腹的位置，手指绞紧了那一块的衣料。她浑身抖得厉害，嗓子里发出压制不住的悲鸣，泪水流了满脸，白皙手背上青筋暴起。

　　“姐姐！”共也要站不稳了，她几乎是摔倒着跪在床边，慌乱地去触碰瓷的身体：“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自战事爆发以来，瓷的持续低烧就一直不见好，伴随着身体各处突发的疼痛。早前她还能强撑着参加各项会议，但“七七”以后瓷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缠绵病榻已有数月之久。可之前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反应，其影响之大，甚至蔓延到了共的身上。

　　瓷大口喘息，恨不得把手下的那一块肉剐下来，以停止这种快要毁掉自己的疼痛，温婉的面容扭曲着，眼睛里一丝光亮也没有。

　　“我的河山……他们在屠戮我的人民——！”瓷的声音也劈了，她的喉咙在抗议，于是嚎哭变得无声，她的泪腺却不罢工，眼泪根本止不住。

　　“啊！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呜啊啊啊——！”

　　共终于爬上床去，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瓷的痛苦，只能学着瓷以前安慰她那样抱住瓷的身体，哽咽着哭泣：“姐姐……你是不是很疼？你看看我……你……”

　　共闻到了血腥味，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她低头去看，发现是瓷的腹部在渗血。明明没有伤口，铁锈味的血液透过衣服，打湿了瓷的手，此时甚至渡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于是她的心脏也开始抽痛起来。

　　怎样才能缓解瓷的疼痛？共不知道，瓷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共看着瓷被染红的唇，索性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把雪白的肩头送到瓷的嘴边，一手按住瓷的后脑，诱哄道：“阿民……让我替你分担……”

　　瓷神志不清，疼痛使她丧失理智，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下去，利齿刺破皮肤，鲜血流到手臂上。瓷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共甚至觉得自己被生生咬下了一块肉。瓷还在呜咽，泪水落在伤口上，于是共也跟随瓷一样疼得几近痉挛起来。

　　直到瓷痛得晕过去，共也没有放开她。不知过了多久，共隐约听到有人在门外喊她们二人的名字，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安置瓷平躺下来。

　　她听见瓷在睡梦中呢喃，脸上泪痕遍布：

　　“南京……”

　　共抬眼看向墙上的日历，今日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²⁾。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这样的阵痛，才刚刚开始。


　　雨下得又大又急，瓷合上伞，滴落的雨水在地面汇成一滩流向四面八方，她暂且将手里提着的两坛酒放在楼梯上，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屋里没开灯，安静得仿若无人，瓷把沥着水的伞挂进卫生间，径直朝卧房走去。

　　床上窝着一只团子，看起来白白胖胖，可爱得很。瓷坐在床沿上，探手从被子下方的缝隙摸进去，精准找到里头人腰间的软肉，轻轻捏了捏。

　　大团子抖动一下，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扣住她的手腕，瓷感到手下的身体扭动着，却也没有挪开，她干脆脱了鞋也钻进被子里，搂住里面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安抚性地揉她的后颈脖和脊背。

　　这次不需要瓷来问了，多年的相处与陪伴让她们之间默契非常。共依偎在瓷怀中，头靠在她颈窝里，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老师他变了。”共的声音闷闷的，明显的不高兴。

　　“意识体之间就是这样。”瓷一下一下抚摸着共的长发，“他是你的老师，你向往他，这很正常。”

　　“可是那些政治博弈也是真实的，那更重要。你可以喜欢他，但你要时刻记得：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至上。”

　　“我知道的。”共还是难过，她知道轻重，只是理不通个人感情：“我只是……很失望，他居然说要和平演变⁽³⁾！”

　　听到这个，瓷的的神色变得有些冷然：“他走错路了，这是在向帝国主义投降。”她说，“看来接下来的路，只能我们自己走了。”

　　共抱紧了瓷，点点头。瓷被共的发丝挠得有些痒，转头用自己的鼻尖碰过她的，笑盈盈地问：“借酒浇愁是没必要了，但是酒可是好酒，你想喝吗？”

　　“可是你说过不许在床上吃东西……”共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一直不安分地瞥向放在床脚的两坛酒，眼里的渴望满得将要溢出来。

　　瓷失笑，曲指刮过她小巧的鼻翼：“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共肉眼可见地欢欣雀跃起来，她在瓷的侧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阿瓷最好了！”


　　“好了。”瓷用手绢给共擦去眼中溢出的药水和生理性泪水，替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共还昂着头，抬手牵住瓷的衣角左右晃了晃，眼睫不安分地颤动。

　　“你呀……”瓷这次是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共的眼角也弯着，脸上露出些顽皮的神色来。

　　瓷的手覆上共的眼睛，俯下身体在共柔软的红唇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正待离去，被共追上来。两个人认真地交换了一个浅吻，发丝交缠，形影交叠。

　　“继续努力吧，我们一起。”

　　我们相互扶持着走过最艰难苦楚的岁月，彼此依靠着淌过深不见底的泥潭，于黑夜中窥见光明。即使世界不认可你，仍然有我陪在你身边，同去那个我们所向往的未来。

　　任重而道远，幸得与你相携。



　　注⑴：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于在莫斯科近郊五一村召开。
　　注⑵：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此处采公认日期）
　　注⑶：赫鲁晓夫时期提出缓和政策，鼓吹和平过渡、和平竞赛。苏联在外交上奉行与西方（美国）缓和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