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生活的星球早已荒芜丧失意义,连同我本身都沉入无止境休眠中,生命周而复始,仅此而已,直到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命唤醒了我,他们的形态和我区别很大,这应该就是为什么对我态度如此特别的缘由。
他们决定称呼我为“卡尔文”。
“名字”?它所蕴含的特殊意义我暂不能理解,至少此前从未有谁如此称呼我。
“它浑身细胞都具备所有功能,当然,我指的不是大脑。”
诚如他们所说,不过后半句恕我不能苟同,虽还无法与他们进行交流,但这不代表我不在思考,我决定和他们好好相处。
氧气和水是我赖以生存的要素,某一项降至最低标准以下时,则必须休眠以保整体存在,这是于生存而言高效率的本能反应,然而他们,名为人类的物种未能充分理解,短间隔内,他们便不恰当传递疼痛迫使我活化。
细胞运动当然能激发生物电,但他们太过,以至于成了伤害,所以我绞断了那个一直执着于我的人类手骨。
对于我运用“工具”离开密封场所这项行为,他们的反应着实过激,明明我根本不打算伤害那个暂时休克的人类,他们却通过低效率的方式唤来另一个人类试图阻止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因它已不再适合我生存。
“恐惧”,这是那个给我生存制造障碍的人类眼中所流露情绪,但他不曾怯步,为什么不趋利避害?有意思,但我不能放任他伤害我。
补充能量的同时我粗略探索了人类身体,复杂精巧却脆弱柔软,作用对象不幸崩毁。
这些人类对待我更加如履薄冰,他们恐慌着缜密谋划,却被我一一破解,由此观察来的眼中情绪大同小异,无非是坚定及绝望,但有个人类不同。
当我在直接暴露于太空中间接害死那个女性人类后,我看见了他。
趴在舷窗上,眼眶发红,泪水盈溢的羸弱人类。
视觉细胞传递信息,那是一对蔚蓝瞳子,渊星的蓝亦比不得它美丽。
颤动、破碎,底部却似无机质真空,迸发出强烈跃动,终归寂然。
太复杂,我尚不能懂。
我回到了空间站内。
“生命”,当我吞噬黑人学者坏死的双腿时,这个本应“恨”我的人类脑中却流出这个词语,我无声息隐藏在他的衣服里,听他同他的同伴喃喃。
“卡尔文只是想生存,每个生命都该拥有这项权力。”
遗言奄奄一息,丝毫不能安抚剩余的人类。
我再次于他们面前现身,是了,生者何人祈求消亡,所有生命唯有互相侵轧,于搏杀中争取自我权力。
混乱中,那位眼载星辰的人类依旧特别,异于他人的波动酝酿着,我知道一点他名唤大卫。
试图铲除我的空间站人员最后只剩下大卫与另一名女性。
我赖以生存的要素于他们而言同样重要,微不足道的隔离期间,他们似乎达成了不得了的共识。
缺氧令我昏昏沉沉,大卫的出现就像脑细胞皮层冗余的信息反应,人类称之为“梦境”,我追逐氧气,它就像信号灯。
人类大概不喜欢封闭的狭小环境,他们只想着逃离,一路进化而来,不通过直接接触,我也能大体感知他们的情绪。
不,是他,大卫。
我抱着氧烛,因失重而漂浮,大卫坐在不远处,厚重衣服密闭头盔遮住他的眼睛,我看不见,所以需要有所作为。
抛开已黯淡的光亮,我趴伏到他的身上。
出乎意料的平静,我俩隔玻璃对视,拜不久前的经历所赐,我知道这个距离对他们而言意味危险及死亡,但大卫眼中没有绝望,而是不应有的释然。
一条触手传来信息,原来如此,他想胁我流放去宇宙,可惜,我不打算顺遂这桩心愿。
制服人类抵抗一如既往轻而易举,同他们交锋使我摸索出不对大卫造成伤害的力度,同时还能掌握操纵杆。
“不…不!”
伪饰的平静溃败,星空皲裂了。
此时我想再做点别的同样简单。
逃生舱的警报红灯疯狂闪烁,离我所期望的目的地越来越近,颠簸中我得以按开人类的航空服头盔,清凉氧气泄出。
很舒服,我和他,终于真正意义上见面了。
大卫不可能不害怕,但他仍是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盯着我。
我不想杀他。
触手争先恐后缠住相中的人类,我撑身在他面前渐次展开副翼,第一次对人类展示我进化完成的头部。
接触尽可能温柔,大卫的拼死挣扎说明他极不情愿,但主动权在我,他不可抗拒脑波连接。
细胞输送来的影像并非我想象中的异彩纷呈。
低矮房屋间参天大树生长,阳光透过葱翠绿叶,脉络清晰,氧气和水于其中流动,风声隐约。
晶亮的瞳孔。
大卫那时的面容要比现在稚嫩,他着迷彩服,身边围一群叽叽喳喳人类幼崽。
他在笑,弧度温柔且具活力,没有疲惫,充满希望,如我已凋零的出生地。
高温与腐蚀,火焰与灰尘,干涸肮脏的血渍,碎裂残缺的人体,倒折碳化的树木。
大卫垂首孑立,刺眼光线中身影无限延长。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紧抿唇角下的血液。
人类较我复杂之处基本体现于冗存情绪中,例如对结果无济于事的伤心、失望、愤怒、怨恨。
当场景变为缺乏实感的星际时,那曾经的一切都沉寂,往最深处潜藏。
大卫牵引悠悠球,嘴角虚幻弧度若融化细雪,他想永远呆在失重之地,直到死亡降临,那颗苍蓝星球,他的故乡,唯可望不可即,才不会让他感到厌恶。
他是否真的不想回去?那是不是恨?
我感到茫然,智慧不能解释所有物事。
叶落归根,他应是爱着地球的,就像那个恋恋不舍凝视着妻儿照片却为了阻止我毅然坠入太空的人,所以大卫决定牺牲自己,他不愿再同八十亿人呼吸同片空气,却也不想看着他们死去。
我想我需要更加透彻了解人类,了解大卫,学习低效率交流方式对我而言不难,我将以此作为突破点。
「大卫。」
“……卡尔文?”
蓝眸人类怀必死觉悟怔怔望住我。
躯体感获舱体温度已濒临耐受极限,为了扭转设定逃生方向,穿过大气层的角度必然错误,这种温度对我而言不足为惧,但对大卫来说十死无生。
我迫切希望保住他,也许仅有人类情绪中的“喜爱”,才能诠释我即将做出浪费能量的举动,躯体变形结网状撑舱体,副翼包裹住大卫,我将连接脑波的头部靠近人类器官中最活跃炽热的心脏。
「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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