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带着笔记本匆匆离去。

阿库亚有一瞬间想喊住他，看见他脸上狂热的喜悦，打消了念头。那人推开玻璃门，在清脆的门铃声里远去。身影淹没进夜晚城市的霓虹灯流，消失不见。

酒吧里回响着优雅的爵士乐。歌手怀抱吉他，等待下一首属于她的情歌。结伴来的人在低声交谈。吧台后酒保擦拭着高脚杯，等到它们干净得能映照出他的脸，再一个，两个，把它们摆得整整齐齐。

星野爱久爱海身处于他们之间，和普通的客人一样，点一杯酒慢慢地喝。玻璃杯上的水汽沿着杯身流下，将台面打湿了一小圈。放下杯子，几块融化一半的冰块碰撞出脆响。没等与空气相拥多久，琥珀色酒液又一次将它们温柔地包裹。

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一只手将一杯蓝色鸡尾酒推到他面前。

他抬头。酒保说：“有客人指明要送给您。”

低头。果然高脚杯下垫了一张纸条，漂亮的字体写道：您欲醉的蓝眼像海水一样动人。阿库亚回过头，远处卡座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举起酒杯向他致意。

荒唐。阿库亚心想。向媒体主动爆料了逝世生母的丑闻，接着就在酒吧里收到了搭讪的信号。急转直下的发展简直荒唐可笑。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如果现在回以对方一个笑容，说不定还会诞生一段更讽刺的艳遇。往后若回想起今天，说不定还能笑出声来。

阿库亚扯了扯嘴角。

他只觉得嘴在漏风，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难看得要死。

随手把鸡尾酒推到一边，阿库亚放下纸币起身离开。酒保点了点金额，不多不少，正好算上没喝的鸡尾酒。

对于自己的愚蠢，星野爱久爱海比别人理解得更深刻一些。许多时候他看似胜券在握，实则孤注一掷。比如黑川赤音，录像的来源取决于某个成年人的良心发现；比如有马加奈，他也打算再尝试一次同样的伎俩……不出意料地失败了。对人的良心抱有期待大概是他难以改掉的毛病，那是从很远很远的过去带来的。

在他还是医生时，生活在偏远的乡下，与没有心机的邻里、拼命求生的病人相处，哄一个患了绝症的孩子高兴，只需要两颗草莓糖和一张DVD。不算高明的小手段，是吧。

以复仇的标准而言，天真又稚嫩。

毕竟这双手曾经拿起的是手术刀，为的是救人。匕首对一个医者来说太锋利、太冷血，光是握住刀柄就几乎将他冻伤。可是阿库亚不会松手，他也松不开。冰冷的金属会将他连皮带肉直接撕下来。匕首会变钝。

街边车辆驶过，灯光一晃，照亮空中下落的银丝。阿库亚才察觉到下雨了。雨很小，落在他的外套上毫无感觉。

微雨里的城市灯火像是罩着一团朦胧的雾，灯光和人影糊成一片。阿库亚脚下踉跄一步。有人一把扶住他的臂弯。头顶也撑起一把伞。

“你似乎需要人照顾。”

是那个酒吧里的男人。原来一直跟在身后吗……

眼里闪过一丝厌烦。阿库亚挣脱开那只手，拉开过近的距离。他意识到自己的脸有些烫，扶了扶眩晕的额头。

“不需要……我很好。”

“别离那么远，现在可是在下雨。”男人撑着伞靠近他，“你不必那么警惕。我看你年纪不大，又喝了酒又是一个人走在路上，容易出事。我可以送你，去你觉得安全的地方——”

一束灯光忽然打在两人身上。也打断了男人喋喋不休的话语。

阿库亚眯起眼回头望去。一辆银色轿车停在他们身后，车主还刻意调了刺眼的远光灯。驾驶位的那张脸他很熟悉。

“啧……没礼貌。”身边的人低语一句。

一个穿西装的青年下车，走到他们面前。他像没看见另一个人似的，对阿库亚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今天玩得还高兴吗？”

阿库亚冷冷地瞥他，但还是配合了一句。
“一般。”

“嗯……看来不太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知好歹的人，惹得你不高兴了？”青年对阿库亚说着话，眼梢却瞟了男人一眼，咄咄逼人。

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看阿库亚，看看这横空出世的青年，又看二人相似的面貌，不死心地追问：“这位是……你的家人？哥哥？”

都不是。阿库亚刚要矢口否认。青年忽然拽过他，揽进怀里暧昧地吻了吻他的嘴角。他绽开一个笑容：“你觉得呢？”

意识到自讨没趣的男人不再多言，撑着伞匆匆离去。

阿库亚一秒也不肯多等地推开神木光，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

“未经允许对人动手动脚，神木先生该重修一下为人的基本准则。”

“面对从跟踪狂的手里救下你的恩人一句道谢也没有，你可没有批评我的资格。”

“一丘之貉。你不会告诉我自己是路过的吧。”阿库亚淡淡地说，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倦。

神木光摊手：“从记者和你先后进了同一家店起，我就注视着你们。我很好奇，你和他交换了什么，让他走时那么欣喜若狂？”

欣喜若狂。阿库亚再次回想起那人的表情：眼睛冒着精光，那是由身体的内在陶醉所爆发的欲望色彩。闻见血腥味的鲨鱼就是这副模样，贪得无厌。食物与否不影响他们一拥而上争夺那甘甜气味的来源。如若不合口味，把碎块吐出来另寻下一个猎物就是。

胃里翻滚，口中泛起酸意，醉酒后遗症姗姗来迟。阿库亚虚弱地咳嗽两声，一把捂住嘴。

神木光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幕。对方因醉意略显茫然的眼睛，像下过雨的天空一样湿润。努力抑制着身体反射而绷紧的颈线隐没入卫衣的领子，金发上挂满细小的雨珠，在车灯照射里闪闪发光。

对视线十分警觉的阿库亚却没回看他一眼。

他敏锐地眯起眼。今天的星野阿库亚有些奇怪。尽管勉强挂着那张冷漠的面具，却无处不散发出强烈的寂寞。像被遗弃的孩子，一个电池耗尽的机器人，顽皮的孩子推一把就直接摔倒在泥水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呆呆凝视着天空，等待被车轮碾碎或是落入肮脏下水道的命运。

神木光又问一次：“你交换了什么？”

阿库亚看向他，眼睛像深不见底的蓝洞。“明天。……明天你会知道答案。”

所有人都会知道答案。

一副世界末日要来了的表情。神木光玩味地想，如果是末日之前，大抵对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人就是这样。当提前知晓结局注定是坏的，就开始自暴自弃，将酒精、性和爱等等最能毁灭自我的玩意儿搅和在一起灌进身体，越凄惨越好，堕落也是一种救赎。久而久之，这场自我折磨里甚至能品味出一丝快意来。

星野爱久爱海也不能免俗。否则谨慎的他不会任由意图不轨的人跟踪，不会任由神木光亲吻，更不会连深种心底的恨意都一时被疲惫战胜。

是啊，他看上去累极了。累得面对仇人也提不起匕首，竖不起尖牙，只顾得上佯装坚强。

这样的脆弱只允许存在一个夜晚。神木光自然要紧紧攥在手心。

他把恍惚中的阿库亚拉进路边暗巷。

灯光幽微。小巷里落雨声清晰可闻。它们落在屋檐，落在垃圾桶的金属盖，落在罩住杂物箱的塑料布，落在阿库亚的唇上。

神木光低头将那小巧的水珠吻进他口中。

雨水的味道很淡，随之而来的情愫却热烈得令人难以招架。阿库亚没来得及找到抗拒的机会就深陷其中。对方搅动唇舌、夺去喘息的技巧娴熟得可恶，其间还轻笑一声，没等他反击，又以温柔至极的目光笼罩住他。

根本搞不懂这人在想什么。阿库亚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外套不知何时褪掉了一半，手悄然抚上他的脊背，沿脊骨一节节往下游走。他仓促握住对方的手腕，试图打断这意味不明的抚摸。

“你给我……等！”

神木光含住他的耳垂，俯身倚靠在他肩上。他猛地一颤。神木光轻咬着那敏感处，模糊地低语。“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耳饰……”阿库亚根本答不出话来，颤抖着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两具的身体几乎贴合在一起，冰凉的手富有技巧地滑过腰间，勾起燥热。雨丝落入领口，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喀嚓。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仿佛断头台高悬的斩首刀破空而下。头颅落地。



我在做什么。

阿库亚眼里倒映出那张与他相像的脸。年轻、俊美，沾满血污，虚情假意。爱的眼中也曾映照过这样的他吗，用她充满爱意的倾慕的目光。

可是星野爱久爱海不会爱上任何人。此刻，他正用怎样的眼神看着神木光——这个和他行情人之事的敌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神木光却给了他回答。

“你看着我，就像寻死之人看着一根上吊绳。”

他是读取人心的专家。骗子们都应该是。
路灯所不及的阴影里神木光依然维持着完美的笑，不露残忍，也不扭曲，相反如沐春风一般。他不屑落于下乘，喜欢将自己装饰得光鲜亮丽，就连把阿库亚抵在墙上，也要掸去正装沾上的灰。

“要继续吗？阿库亚。我可以帮你彻彻底底毁掉自己，没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只要你点头。”

上吊绳微微摆动，招引着自杀者将头颅放入圈套，进入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阿库亚怔怔地看着他，沉默良久。

雨停了。微弱的月光破开一道裂缝从云朵缝隙间坠落，宁静而决绝。

“如果你毁掉我，也能让我同时毁掉你——我愿意。”他语气重新变得淡漠，没有一丝波澜。肉体不过是不断流逝的时光，是皮囊，是手段，是工具的一种。他早已做好践踏自我的准备。

“可是你敢吗，神木光——你敢吗？”

一旦被发现就是万劫不复。那些丑陋的因缘和交易曝晒在日光下，不知是否足够新鲜，足以满足观众们的口味？总之，害怕失去更多的一方会退缩。这是一个藏在教唆犯罪之后的胆小鬼杀人犯所不敢踏足的赌局。

是的，阿库亚深知自己的愚蠢无力。正因如此，他永远只能选择赌上有价值的一切筹码去赢得哪怕一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去狼狈地挣扎、反抗，满身泥泞，一步一步接近他高高在上的仇敌。不管是经过一年，十年，还是更长时间。

神木光。

他恨意的根源，人生的尽头。

尽管以玩弄的态度看待我吧。总有一天，这不像样的仇恨会把你从云端拉下来。

海水掀起漩涡，不分敌我将人席卷进去。

神木光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玛德琳小姐被错误地埋葬，厄舍府就要倾塌，神木光如是想。也有这样一种人，在既定的坏结局里反而起身迎接那盛大的崩坏，像扑火飞蛾。








End.
*玛德琳、厄舍府：出自爱伦坡短篇，厄舍府的崩塌，讲述了一对兄妹。
*关于标题：之所以选“午后”而非夜晚，是因为午后是人最容易困倦，顺从睡意入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