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闭上眼睡去，最后的记忆是丹恒犹豫着朝他伸出的手。

肉体沉眠，然而思想是飞鸟。

于是它挣脱往日的重重枷锁，振翅飞向旧日的远方，神策将军的躯体向下滑落，最终还是有人不忍心，冲过去将他抱在怀里。

丹恒将景元的头扶正，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怀中人散落的银发和他自己的黑发交缠在一起，一如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过往。

青金色的眼瞳微阖，在目送大家先行离去后，丹恒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守着这位仙舟的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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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之前，丹恒记忆中最深刻的片段，是在仙舟囚幽狱中的许多年。

他当时只大约知道一些事，是有关他的上一世，那个名叫丹枫的持明龙尊犯下大罪，被强制执行褪鳞之刑后却依然不足以平息众人怒火，于是才牵连到他身上——被关进囚幽狱中几百年。

若说心中并无半点怨恨，那是圣人，不是他丹恒。

囚幽狱，这不是什么好地方，黑暗又阴冷，丹恒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在那种地方坚持了如此之久的。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那么漫长而寂寥的时间，并无一人与他相伴。

他想要沉沉睡去，像一只被族群排挤、抛弃的兽，疲惫地盘起身体，将沉重的头颅搭在随着呼吸起伏的身躯之上，甚至无心睁开双眼。

睁开眼又如何？

只有黑夜在他眼中。

四处皆沉默，突然有另外一个呼吸声在这片空间内响起。

丹恒警觉地展开眼，追寻着声音的来源，走到了牢笼之前。

“……是谁？”

他站在原地——不躲不藏，就这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似乎并不在意来人的心思到底是正是邪。

牢笼外依旧只有清浅的呼吸声传来，那人没有说话，而面容藏匿于浓黑的阴影之中，让他无法窥见一分半点。

“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丹恒拽住那金属打造的、坚硬无比的牢笼，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厉声质问这位突如其来又遮遮掩掩的访客。

他可以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走过百年千年，可一旦发现原来还有人在看着他，那颗早已伪装得坚硬无比的心却像重新活过来一样，重重的、重重的在胸膛之中跳动。

“咚咚——”

“咚咚——”

心跳加快，但是这让丹恒开始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仓皇倒退了两步，他用一种几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发泄般朝着牢笼以外的未知者大喊，“一句！哪怕一句也好！不论如何，我只是、只是想听听，别人的声音……”

话未说完，这位囚幽狱内的重犯恍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怎么可能不怨恨？！

他失去了一切的记忆，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被押送到这里，对整件事情仅有的一点儿了解还是从押送他的官兵那里听见的三言两语中猜出来的。

那位持明龙尊抛下了所有之后转生，只给他留下这样沉重的往日罪孽。

丹恒背负罪孽，但他几乎对原因一无所知。

这并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虽然他早已知晓，这世上并无绝对公平之事。

“抱歉，我——”

丹恒恍然回过神来，他脱口而出了一句抱歉，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泄愤般朝别人这样讲话，“我并非有意如此……”

丹恒在情绪稍微缓下来之后重新靠近了牢笼的最边沿，同时也是他感知中离那位黑暗中的人最近的地方，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余下呼吸声逐渐交缠。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哪怕丹恒已经很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位来人，但最终他只能勉强看出那人的身高应该是比他高上一点儿的。

除此之外，他别无所获。

当一个人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他会更习惯与用耳朵去倾听一切。

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传来，似乎是那人抬起了右手，丹恒睁大了双眼，甚至屏住了呼吸，极力想要看清他的动作。

然而最终他那青金色的眼眸陡然暗沉下去，因为他紧接着听见了那人转身离去的脚步声。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急切的声音。

——但那人并没有为他停留。

再过了一段不是很长的时间，当丹恒再一次站在阳光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那种过于激动的心情。

他被摘掉镣铐放逐出仙舟，孑然站在港口，眼神并没有落在那广袤无垠的宇宙，而是下意识的往回看了一眼。

那人没有出现。

丹恒从此将被迫离开仙舟，离开这片给他最沉默、最黑暗记忆的土地，与此同时，他的自由也变得触手可及，就在仙舟外的任何地方。

但无人知晓，他触碰自由之门的手曾经有过一瞬间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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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又是一封持明族来的文书。”

青镞从院子中走来，进到神策府的大厅后便将手中的请愿书递给了景元，神色颇有些无奈，“自从您签署了那份流放令，这情愿的文书可就从来没断过了。这些龙师也着实是太过顽固了些。”

景元随手接过那封请愿书，并未拆开，只是靠在椅子上微笑着回应了一声，“嗯，这不是挺好的吗。由此可见，持明族这些人确实很有精神，应当能再为我仙舟效力百年。”

“……”青镞看了一眼将军的笑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青镞离开后，景元漫不经心瞧了一眼手中的文书，将它拆开来略看了两眼，语气很有些懒散之意，“龙师的文笔倒是越发精进了，不错。”

而后随手将它放在一旁，显然不是很想理会。

只是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请愿文书封面角落的暗纹之上，那儿拓印着现任持明族龙尊的一片薄鳞。

几百年前，这片龙鳞的形状……才是景元更为熟悉的那一片。

终究是往事浮沉，故人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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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丹恒突然之间有些躲闪的目光被刚刚睁眼的景元捕捉到，大将军浅笑了两声，只是到底消耗太大，语气还是虚弱，“咳，谢了，丹恒。”

丹恒游疑的目光此时反倒停下了，他略有些疑惑的看了景元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人为何不坚持喊他旧日的名字。

“我答应过，你以丹枫的身份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我便从此任他死去。”

景元那双眸中的悲伤几乎要将丹恒的心击溃，而纵使这样悲伤，这位将军却还是保持着那样若无其事的脸色，“从此以后，仙舟也会撤销对你的放逐令，你也真正的自由了。”

丹恒张了张嘴，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该说什么呢？

这是他一直所坚持的事情：丹枫是丹枫，而他则是丹恒。

他一路过来，甚至不久前站在大殿之外的那片海滩上的时候，他依然就这件事情和景元争执了半天。

事到如今，景元似乎终于承认他的现世身份，也将他真正当做“丹恒”看在眼里，可他的眼睛却看得更加清楚——景元并没有忘掉“丹枫”。

丹枫，那位他的前世，那位持明族的饮月龙尊，他被人这样热烈的爱着，也被人这样悲伤的怀念着。

丹恒走马观花般看着脑海中那些碎片般的记忆，在犯下大错之前的那么多年，丹枫的记忆也与少年时候的景元密不可分。

练功、杀敌、玩笑、打闹……

两位少年人的笑容灿烂无比，丹恒站在一边，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怎么了，丹恒？快走吧，你的朋友还在等着你呢。”景元站起身来，朝来时的路走去，见丹恒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停下脚步出声喊他。

景元的声音和少年时候景元的呼唤声几乎重合在一起，“怎么了，丹枫？快来啊！”

丹恒站在回忆的长河中，下意识回应了景元的话，却与少年丹枫的回答一模一样，“嗯，来了。”

于是他茫然站在原地，甚至感到有些惊慌失措。

这是……他一无所知的曾经。

“丹恒？丹恒！”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将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头看去，原来是景元站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可是有哪里不适？”

“并无。”丹恒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

“啊，那便好。走吧，先回我的神策府。”景元走在前面，丹恒默默跟上他的步伐。

没走多久，丹恒发现一个惊人的事情，景元的背影……实在是与当时在囚幽狱内一言不发的人太像了。

那身形和步法，几乎就是同一个人。

他青金色的瞳孔紧缩一下，几乎是瞬间便将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心中解开。

而后他只剩下苦笑。

丹枫……

真是令人羡慕的饮月君。

轻而易举就拿到了他最渴望的东西，并且即使是“死”去，也将一切都紧拽在手中，半点不容他人觊觎。

没人可以从丹枫手中夺走景元的心，即使他是丹恒，是他的转世。

多么骄傲的持明龙尊。

他要从此以后，在景元的眼中、心中，此生唯有丹枫一人而已，其余再多人，都进不了景元的心。

前世的，用自己的“死去”困住爱人；转生的，只能去追逐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丹恒伸出手，却没碰到所爱之人的衣角。

——景元已经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