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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后长夜
应星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改一张稿子。不是老板让出的新款,也不是客户定制。他从未对一张稿子如此上心过,至少它已经画了近一个月了。
挂了电话,他莫名暴躁起来,胡乱在纸上涂了几笔,然后揉成团丢进废纸篓。褶皱间延伸出一点莲花瓣似的线条,织成笼状结构。很精致的一件耳饰。
他按了门铃,很久才有人来开门。很慢的开了保险,来人似是没有力气,把手转了好几次都从手中滑脱出去。应星心中没来由的涌上一股烦躁,他突然很想把门踹开,就像他揉掉画坏的稿纸一样。
门内的人打断了他的想法。
向来打扮得一丝不苟的人此刻身上只胡乱套了一件睡衣,下半身光着两条长腿,赤脚踩在地板上,长发披散着,有两缕奇异的青色从耳边坠下,应星一直以为是发夹,没想到是挑染。
丹枫冲他点了点头,没说话,沉默的转身走了进去。
应星跟在后面把门带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丹枫的家,但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一切都安静的待在他直觉中应该摆放的位置。
应星是珠宝设计师,干这行要的就是独特性才能让顾客记住,千篇一律的是流水线。居然会有人与自己的想法如此相似。应星不由得在心中再次为丹枫加了好感。
丹枫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抬抬下巴示意应星也坐。皮质的转角沙发,休闲款没有商用的那种单人独坐的正式。应星本想第一次拜访好歹也要有些行为礼仪,本不该坐在丹枫旁边,只是别的地方都扔满了垃圾。
他在茶几前犹豫了一下,丹枫只是拿着遥控器调电视,换了好几个台都不合他心意,剧中人的话只说到一半又被别人牛头不对马嘴的接上。应星心中百转千折的绕过了许多念头都被一一打断,稀里糊涂的就在丹枫身边坐下了。
皮革被体重压得吱呀叫唤,不知是不满于电视节目还是身边的噪音,丹枫皱了下眉,关掉了电视——当时应星满耳都是电视不知所云的播报,眼前与脑中均是一片浆糊,也不知是怎么知道了丹枫皱眉的。大概是因为他扔了遥控器往靠背上一倒这个动作过于眼熟,以前就诊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
丹枫属于那种爱治不治不治拉倒的医生,听他的话他就劝两句,不听就摆出上述动作准备送客。应星半年前遭遇了一场车祸脑部受损,主治医师就是丹枫,两人便这么认识了。应星向来是个听话的病人,丹枫也愿意与他多谈两句,后来路过他工作的珠宝店的时候还会进去看两眼,大部分是问问恢复情况怎么样。这种似是而非的越界让应星受宠若惊。
“应星,”丹枫靠在靠背上喊他,声音懒懒的,带着长时间不开口的沙哑。应星回头看他,他两臂交叠着盖在眼睛上,看不出神情,“你工作忙么。”
“不忙。”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丹枫给他打电话时只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来陪陪我好吗”他就跟初次坠入爱河的毛头小伙子一样什么都没收拾便来了,现在桌上还堆着老板要的新品的要求。他站在门口时有些后悔,坐到沙发上时有些懊恼,而现在他不想走。
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与陌生感撕扯着他,他忽然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丹枫就在他身边,他闻到了好闻的松木味。木质的清冷与沉稳让他渐渐回过神来。他想到了医院病房里,他坐在病床上,医生来给他拆纱布。搞艺术的多少带点对修饰品的敏锐,没有女士香那么轻浮,他断定这位医生是个男的,而他向来不怎么喜欢喷香水的男性——除了眼前这位。
拆开纱布先是朦胧的一片光晕,床边围了好几个人,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双手插兜、低声对身边护士报着各项体征的男人。他有一双很好看的青绿色眼睛,在看到它们的第一个刹那应星心中升起的想法是如果它们只是宝石该多好,一对无需任何修饰的宝石,他会将它们藏起来,成为永不对外展示的藏品。
有人向他询问身体感觉如何,他只是迷迷的点头。那医生看了他一眼,那双犹如碧潭的眸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倒影,也只是倒影,却也足够让他自惭形秽。周围的人在赞叹奇迹,而创造奇迹的医生并未说什么,带着护士离开了。他才发现医生有一头及腰的长发,两边有青色点缀其上,像西方神话中天使的翼耳。
应星并不知道自己回忆了多久。屋内很暗,甚至看不清墙上的钟。应星站了起来,走进了才发现钟是停的。他看到了拉着的窗帘,自房檐一路垂至地面,后面不用想也知是他喜欢的落地窗。
丹枫已经睡着了。他抱膝侧躺在沙发上,脸朝着靠背,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真是难为那两条长腿了,应星想。
他打量起屋内,房子并不小,只是东西都放得凌乱,衣服随意的搭在椅子靠背上,地上散落着各种包装袋,大部分是零食,还有一点蛋糕上的奶油,旁边有被抹开的痕迹,大概是没拖干净,还有一点外卖包装,也是烧烤之类的,根本算不上主食。
应星皱了皱眉,他在家就吃这些东西?怪不得这么瘦。
顺手帮他收拾了,看到沙发下滚落了一个奇怪的白色小瓶,伸手去够却估计错了距离,小瓶被指尖一推滚到了更深的地方,期间还发出作死的哗啦声。应星直起腰看向沙发,果不其然,丹枫被吵醒了。
他像小狗一样两手捂住脸,动作间带起宽大的睡衣露出大半腿根,还有一点被压在身下,拉伸着勾勒出腰线。好瘦,应星想,感觉两手就能圈过来。哦,还有伸懒腰时微抬的腿,绷直的脚尖,洁白如脂玉的皮肤在暗处似乎发着光,引诱着不知轻重的小虫的视线于各处聚集而来,妄图以微小的身躯遮盖那光亮,独自享用这一点热度。
他美得像是上好的玉石,那种天然形成的、不是经由匠人之手打磨出的浑然,应星满脑子只是一句话,占有他,让他成为自己的私有品。
无数极品玉石从他手中过时他都没有过那么想要拥有什么的冲动,这大抵便是“求不得”。丹枫是人,不是物,可是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应星自认从小到大都没干过一件违法的事情,甚至连公序良俗陈习旧道都尽可能遵守。为什么仅仅只是见到丹枫几次,便产生这种本不该有他产生的念头?
不错,是不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至于取之有没有道仅在于道德审判或是法律制裁,若均未被这两样发现那便是正道。而应星向来懦弱,他从不会允许这种念头在自己脑中浮现。
这不怪丹枫,先不说别人愿不愿意给,他从不敢去索求些什么,便是他的错。他应该离开了,能与他共处一室已是荣幸,他不该奢求太多。应星如梦方醒般移开了视线,盯着窗帘上深刻的凹痕。该死,多么柔和的色泽,多么柔软的曲线,多么温暖的布料,甚至连丹枫家的窗帘都是那么包含勾引与魅惑。他不由自主的去想到丹枫睡衣下纤薄的后背,凸起的肩胛与微凹的脊椎,嫩白的后颈与舒缓的腰线下隆起的丰腴,还有流畅的小腿与绷直的脚尖与泛着粉红的脚趾。救命,他整个人比可供把玩的玉石可爱上千倍上万倍!那些冰冷的石头还需从自己的掌心汲取热量,而他,简直是一罐大的、泛着热气的、冒着甜泡的蜜糖。
应星忍不住想抽自己大嘴巴子,不知是为了打醒这个只会幻想的自己还是打醒以前那个没有丝毫人生乐趣的自己。其实都一样。而他才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这种浑身发烫,余光忍不住去瞟他,满脑子想的是他,就连看到了什么遣词造句都是他的影子。生活完全被他占据着,以至于应星根本迈不开离开的步子,只是呆呆地在他身边坐下。
丹枫抱着膝看他,水洗过一般干净漂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惘然。小羊一样的眼睛,宝石一样的眼睛,美杜莎一样的眼睛,将他彻底石化于这片青碧的湖底。
于是工作也搬来了,衣服也搬来了,应星养的一只猫也搬来了。一只黑色的缅因猫,金色的眼睛里总是透着高傲,还会勾唇邪魅一笑。那又如何,还不得乖乖躺在丹枫怀里被他捏后颈揉耳朵。
他们很少交流,刚开始丹枫只是睡。他看上去总是很累,睡醒了吃两片药继续睡,既不耽误吃药又可以补充水分,据他说是以前的病犯了,向医院请了假在家休息。后来慢慢好起来,喜欢抱着猫将下巴搁在猫脖子上看应星画稿子,说应星认真得像个小学生。嗯,未老先衰的小学生,谁让你白头发。
说到白头发他又要沉默好一阵,手抓着猫毛不放,似乎没在看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看猫的毛。真好啊,这猫,他喃喃,我喜欢黑色。
应星说,你不也是黑发,你也喜欢自己。
丹枫有时候怔神便不答,有时候懒得开口,有时候兴致好了便回一句,对,所以我留长发。不知是解释给谁听,反正应星知道不是在回自己。
应星知道他有时会透过自己看别人,不过没关系,他是个懦弱且不贪多的人,至少在湖底的石像里有一具是他便足够了。他们从不谈爱,他们只是同住一屋,朋友。他们间的关系比猫还疏远。
应星给他做饭,他像是没有味觉,程序化的说味道不错。但后来应星自己尝了一口,太紧张了盐放多了,咸得发苦。其实他平时手艺还是不错的,丹枫也不抗拒,便天天给他烧。
这间房子开始只有一个客厅稍微有点人气,冰的死人气,厨房根本没动过,装修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其他几个房间门都锁着,应星也没见丹枫进去过,除了客厅最常用的便是卫生间。浴缸里有一床被子,较为平整的铺在里面,应星想知道为什么却又不敢问,直到有一天去老板那边交完差回来发现客厅没人,福至心灵跑到卫生间去一看,浴帘拉着像个灵堂,丹枫躺在浴缸里面垫着那床被子,瞪着眼睛看旁边窗户上翘起的磨砂纸,皮肤跟瓷砖一样白得发冷。
“我有点怕死。”丹枫说,琉璃一样的青色瞳孔转向他,问,“你呢?”
“当然。”应星答得毫不犹豫,“有人不怕吗?”
“没有。”丹枫的语调似惆怅似想笑,“不怕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个人是谁?”应星不知哪来的勇气问出这句话。他知道丹枫心里另有一个人,没有人会不计较自己被当做替身,应星哪怕有想法也不会说,在这话说出口时他便沉默了,他后悔了。他不该这么问。这几乎砸穿了那层薄薄的、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或者说边境线。这本就是无形的道德,法律都没规定过爱人要对对方坦诚。
哦,他忘了,他们本就不是爱人,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妄想。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患得患失并试图将即将逝去的依旧攥在自己手心。这不是他。他不知道是不是丹枫让自己变成了这样。
“你想起了什么?”丹枫抬眸看他,不知是喜是悲。他的表情向来收敛得很好,这般外露要么当真吃惊,要么是做戏。
“我应当想起什么?”应星反问,但还是给了丹枫一个台阶下,“你待我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对一个以前的病人或者是一个随口喊来的家政。”
“抱歉,”他看了会手机,然后说,“明天我就回去上班了,你……”有之前的“家政”为结论,此刻下逐客令不免有几分拔diao无情的意思,不过应星大概也不愿再待下去了,“把你叫来是我欠考虑了。十分抱歉,我可以按市场价的十倍结给你。”
“丹枫。”应星叹了口气,那双青色的眼睛局促地看着他。他们坐在沙发上,明明垃圾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可此刻还是显得那么逼怂,“我不知道你对我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才会在那天打电话叫我过来而不是别人,但我知道我这么多天留在这里绝不是为了什么钱。”
我爱你。
哪怕你和我一句话都不说,哪怕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你的名字、电话、住址,但是当看到你如此无助的睡在浴缸里,你抱着我的猫坐在边上看我画稿子,或是在阳光下打盹,我就特别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我活了近三十年没有过这种感觉,那种甚至想不顾一切困住你、囚禁你甚而将你做成标本,和我一起泡在福尔马林里。
我爱你,所以我不知所云,不知所措。我恨不得变成毒蛇咬死你、吞下你,然后我的身体都被撑出你的样子。
同事们说恋人是缪斯,可是为什么在你身边时我什么都想不到。我满脑子都是你,一切修辞句式语法单字都从我脑中搬走了,我甚至连专门为你设计一款饰品都做不到。当我提笔时左手便会抽痛,办公室的废纸篓里全是废稿,一张也不能给你看到。
就像我想了这么多,一句也不能告诉你。
丹枫沉默的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觉得实验结果并不想预测中的那般,或者说,顺利的有些细思极恐。
“实验有些过于顺利了。”丹枫将报告交给镜流,上面记录了这半个月以来他对应星的观察。
镜流翻看着,当看到“情绪时起时落,疑似有分裂倾向”时,她皱眉喊来了景元:“你看这一条。”
景元倒是不意外:“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硬要强迫他们的想法同频,肯定得疯一个。倒是这个人有点意思,和刃的意志抗衡这么久,居然还能保持冷静。”
“不疯也快疯了。”丹枫说,“他有点无法掌控自己的情感。”
景元挑了挑眉。
丹枫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对我……有那种想法。”
“这不是很正常,”白珩插嘴道,“在实验室就这样了,他对你那样死缠烂打,想法如此强烈从而迁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不是不可能。而且你又长的这样好看,要不是竞争对手是阿刃,我也要抢上一抢呢。”
镜流瞥了她一眼。
“哎呦镜流姐姐你也太小气了吧。”白珩调笑着趴过去,“开个玩笑啦。”
“那是放弃实验还是继续?”下属问。
“继续吧,”镜流说,“反正实验品还没疯不是吗。”
“他叫应星。”丹枫突然插嘴。
这并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是个代称,名字也只是个代号,但是“实验品”让他想到白鼠。应星不是白鼠,至少他的身体里有四分之一个刃的大脑。
要是在以前他这样斤斤计较刃一定会厚脸皮的蹭上来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他,丹枫不知道应星会怎么做,他大概只会在心里想想吧。不过都是两个傻子,爱与不爱,说或不说,有什么好纠结的呢,他们是适合谈情说爱的人吗?
“请072号患者应星到诊室二就诊。”
“请072号患者……”
电子大屏播报了三遍,应星见没人进去,迟钝的看了一眼手上的叫号条,072号,哦,原来就是他啊,他叫应星?再看到手上握着的病历单,的确是叫这个名字。但他怎么感觉自己叫另一个名字?
迷迷瞪瞪的站起来,推门一看早已有人捷足先登。医院向来插队成灾,一会功夫外面屏幕上连他的名字都被挤掉了。
应星是来复查的,丹枫跟他说一个月复查一次,到住院部找那个叫符什么的医生。名字挺好听的就是难记,人也凶巴巴的。应星已经近半个月没见丹枫,这次他到门诊部也是为了看他,他并不在乎自己有什么病。
一想到被人插了队他就不爽,要是是别的事也就罢了,可这不是耽误他看丹枫了吗?!越想越气,干脆一脚把门踹开闯进去,医生病人都吃惊地抬头看他,医生还有点想往桌下躲的样子,估计碰上过很多次医闹。医生是个四十未到头先秃了一半、很有专家气质的男人,看见应星没了动作,立刻中气十足的发话:“你什么人?叫到号了吗?出去!”
应星一边出去一边想幸好不是丹枫,又担心以后丹枫会不会也变成个地中海,想想就好笑,门也没关就靠着墙笑。小护士哆哆嗦嗦的过来问他干什么,他说看脑科,小护士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你不看脑科还看精神科吗?她问你找谁。
“一个叫丹枫的脑科医生。”
“丹枫?先生您记错了是枫丹吧?我们这也没有枫丹来的医生。”
应星重复道:“丹枫。”分明是透蓝的眼睛,看着却像吸血鬼那般翻涌着血气,小护士打了个寒战:“我们这边的确没有这样一位医生,您要是不信可以随我来查。”
医院值班表上的确没有他的名字,哪怕是与别的医院合作过来坐诊的记录里也没有。护士又拿他的住院号查了一下,住院部里确有记录,但显示的主治医生叫李××,名字与登记表上的照片一样,毫无美感与特色。
“那有没有一位姓符的?在住院部的放射科。”
“我们医院只有一位姓符的,您说的是符玄女士吧?她并不是医生,她是云上实验室的副手,借我们医院的器材使用,并不经常来……不过她今天正好在班,要我帮您问问吗?”
符玄来他们医院并没有公示外界,小护士也是听几个前辈提起才知道的,听说是上面有人特批。当然符玄本人也很有名,云上实验室的副手,有消息说等这一阶段的研究做完便会转正。这人专门跑过来打听,大概是有点身份的,小护士不敢怠慢。
应星思索后回了好。
距约好的时间已经晚了近一个小时,符玄等的有些不耐烦。她天生是那种闲不下来的人,担心会不会是应星出了什么意外,便在群里问了。
【云上五骁(5)】
符太卜:@饮月 实验品最近的观察情况如何,有什么意外吗?
饮月:状态较为稳定,起伏均在安全范围内,怎么了?
符太卜:快过去一个小时了他还没到,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无名客:哎符太卜别急嘛,你就喜欢乌鸦嘴还次次灵验,不然也不会喊你太卜了。
符太卜:【微笑】这叫未雨绸缪。
饮月:刚刚景元那边的监测数据传过来并没有什么异常,GPS定位显示他在医院,估计迷路了马上就会过去。
符太卜:不论是刃还是应星记性都挺好的吧?这会迷路真不会出什么问题?丹枫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饮月:我这还有些数据要处理,等晚上我回去问问吧。
无名客:我去你们都同居?进度这么快?原来小丹枫你喜欢疯批艺术家?
饮月:……打电话问。
无名客:你没否认最后一句!所以你真喜欢他?
饮月:……
符太卜:他来了!我先工作了!丹枫你晚上记得问他。
照理没有拿到单子,符玄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应星叫住了她:“符医生。”
符玄手一顿,这低沉暗哑的嗓音乍一响起来她几乎要以为是刃又回来了,她强作镇定,问道:“还有什么事?”
应星笑的很老实的样子,之前因为做手术所以把头发都剃了,新长出的短发显得他年轻了好几岁,配上那双蓝眼睛居然有几分阳光少年的味道:“符医生我想问问,为什么每次我都拿不到体检单?”
符玄内心一慌,下意识冷嘲:“给你有什么用?你又看不懂。”
“哦,可是符医生也不会当场告知我结果啊。难道是要带回去研究一下?”他特意在“研究”两字上拖了个调子,像开了个很没有技术的玩笑。
符玄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可又不好向他明说,只好含泪戴上“自己学艺不精须求助于人”的帽子:“不错,你的情况有些特殊,需要会诊后再告知你结果。”
应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是很严重的病了。不过符医生你久在实验室可能不了解,一般而言,放射科是不会参与关于病情的讨论的吧?”
糟糕,被套话了,符玄瞪大了眼睛,以为是从良,没想到是从一只咬人的红眼兔子变成了夹着尾巴的狼!
“他正在向刃的人格靠近。”镜流沉默半晌,她并不希望面对这个事实,“……化外请来的心理医生到了吗?”
“明天就能到。”
“好,一到便通知他来吧。”镜流叹了口气,将厚厚一打资料塞进保险柜里。
“等一下。”丹枫抬手拦住她,拿过了资料,“你们是根据什么来判断他在‘变成’刃?”
“他的行为方式,语言,甚至思考方式都与刃越来越接近了。只要心理评估一出来便可‘销毁’。”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心理评估一定会被你们篡改的吧。你们就那么期待这个实验失败吗?”
“成功有什么好处?”镜流反问。
“这是科学应有的精神,哪怕终将被划为失败,也要等最后一刻的结果。”
“可是这份结果意味着什么?继续让那群迂腐的老古董们执掌仙舟?一旦给出成功的报告,还要多少年才会有新鲜血液涌入上层?”
“你是为了科学还是政治?”
“你不会真爱上那个刃了吧?”
两句问话同时出口,一时竟无人能回答。
“刃……一个疯子罢了,在云上实验室的天才眼中,能为科学献身是他的荣幸。”丹枫深吸一口气,颤声说,“我只是不希望他死的不明不白。”
镜流早与新党私下有过联系,自知理亏也不反驳。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脑中有一个意识的?”丹枫从未以如此严肃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与其相比,应星反倒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是在关心我的精神状态吗?我很好,不需要请什么心理医生。”
他又在套自己话。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应星这么敏锐?
“你无需套我的话,在我问完你问题后自然会告诉你想知道的。我不想害你,我希望你活着。”
应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以前从没这样对我说过话,你对我最常说的是‘滚’,看来我病的很重命不久矣,你不得不来表达一下对我的关心。”
“现在对我说话的,是刃还是应星?”
“原来他叫刃吗?”应星笑着倾身过去,蓝眼睛专注地看着他,“那么你是更喜欢他一点,还是更喜欢我一点?”
丹枫动了,应星原以为他会给自己一巴掌,但是没有,温软的触感划过面颊,湿热的气流将所有感官集结于耳畔,他听到他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一双很温柔的蓝色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来以前自己画稿子的时候丹枫有时候会在旁边听音乐,听到好听的会分半只耳机给自己,他对于喜欢的东西总是会反反复复品好几遍再继续下一首歌。他喜欢的歌并不多,也没有单独设置收藏, 在系统根据喜好推荐的歌里,他最常和自己听的一首,叫《溯》。
金发绿眼的化外民倒了一杯茶给他,示意他坐下:“镜流让我和你谈谈。”
见丹枫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扬了扬桌边的报告:“那么我先祝贺实验的成功吧。”
丹枫怀疑的看了他一眼,罗刹道:“我又不是你们仙舟联盟的,你们之间的党争与我无关我也无意参加,这份报告自然是真实的。”
“其实我并不在乎实验的成功与否。”丹枫双手捧着茶杯似是在取暖,“我说镜流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其实我才是那个自私的人。所以现在这具身体里的意识是刃?”
罗刹没肯定也没否定:“根据你同事的说法,你希望试验成功,是因为你爱上了刃,而他是个疯子,经常……欺辱你?”罗刹斟酌着用词,“应星人不错,温柔又体贴,在大部分人看来他都应该是更好的择偶对象吧?不过我更想听听你的看法,可以吗?”
“他们从小便说我是个无情的人,大概真的是这样,与其说我对别人付出了多少,不如说我更在乎他们对我付出了多少。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明白应星与刃对我的感情,如果仅按我自己的感受来说,可能相较而言,是刃更爱我吧。”
应星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受害者。
我把应星叫到家里来并不是实验中所规定的步骤,甚至按照要求我本不该这么做——与实验捐献者有过分亲密关系的人应当与实验品保持距离,防止对其的意识产生干扰,而我明知故犯。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是想确认那个对我追求的近乎疯狂的刃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坦白来说我无法拒绝这种被重视、呵护的感觉……呵,大概是童年使然吧。
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应星唯唯诺诺的性子,但是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双眼睛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与渴望,与记忆中那个人几乎重叠。当时我胃中涌起酸水,我难受得想吐,毕竟我曾亲手将他的大脑切片并用于修补眼前人破碎的脑干。他当时出了车祸,后脑破了个大洞,送来时几乎分不出五官,脑浆与血糊在一起,氧化发黑的血与灰白色的豆腐状的大脑,像一碗吃剩下的红糖元宵……有点恶心是吗,抱歉但是我只能想到这种比喻……当年我和刃认识,就是因为元宵,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做完手术我才发现他与刃长得如此相似,说是孪生兄弟都不为过。这项实验是机密,做完手术后就有另一个李医生代替我签字了,之后的事也都应交给他,可是拆线那天我还是忍不住去了。
我承认我的确对刃着迷,除非厌恶至极没有人会真的拒绝一个人如此爱你……可是他睁眼时我失望了。
空洞、麻木、无趣,与刃没有半分相似。我转身便走,但听说他是个珠宝设计师,便又起了兴趣。我去店里看过,很有灵气的作品,但都太干净,太天真了。我说不上我的感受。
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那么爱他。他如此强硬的在我生活中一次次奇迹般的出现却又如此平淡可笑的离开。我是那么盼望着像以前一样见到他,于是我打电话叫了应星来。之前我说过,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什么实验不实验,再说人为变量本也应当被考虑在内。
“请等一下,我有个问题。你之前说过你并不清楚自己对刃与应星的情感,而在你刚才的叙述中反复提及你爱刃。是什么事情让你有了这个意识?”
“真不愧是心理学家,观察就是敏锐。”丹枫说,“其实就是坦白那天晚上。”
“我知道这很残忍,眼看着自己成为另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却无能为力……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这完全是我一人私心所为,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
“那个人……那个在我脑中叫刃的家伙,一定很爱你。”
丹枫站了起来,倏地拉开窗帘,很深的夜,他站在很高的楼前,渺小的像一只蝼蚁,却又因同样站在很高的楼上,俯视着像一位神明。
“我们都只是科学的奴隶,我们手上都沾满鲜血,背负着无数性命——小白鼠当然也算——最后死于献祭的路上,却连祭坛的边都没能摸到。”
他们既自诩神明,便不可与凡人称爱。
“你们都是疯子。”
他笑得近乎癫狂,近乎绝望。前面楼顶上的红灯一闪一闪,他忽然想起那双红色的眸。此刻他会嘲笑自己临门一脚时的退缩吗?
“谢谢夸奖。”
“可是我有他的意识,我知道他有多爱你。你是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才无法接受吗?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你知不知道你此刻的言论很像某些仙舟家庭?”丹枫耸了耸肩,“不过我并没经历过那些,只当你是在帮谁讲话吧。”
不需要应星的解释,丹枫全都知道。可是世上种种唯有情之一字最难说清,于是干脆不提,干脆让别人也不提,用“情”让他们甘心为自己卖命。镜流如此,他亦如此。科学是如此纯粹,容不得半分玷污。
只是不知夜深人静时,她是否也会觉得孤独。
丹枫仅是沉默的流着泪,罗刹便知他已经想通,坐在此处只是想借自己之口给镜流做个交代。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也未曾看清过这个人。他是个有着坚定信念的疯子,与刃一样,只是疯的方向不同。刃因为爱他而甘愿献身科学,他身上背负着三个人的情感不知往何处去,只好走向毁灭,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概不接受。
可是他痛苦的神情又不像作假。
“现在可以告诉我真正的实验结果了吗?”
罗刹实在佩服他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要做的事,他冷静的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不容任何外因来打断运算。
“你不是我们实验室的,这个项目也从未对外公开,你只是做一份心理评估,镜流不至于将我们的实验目的也告诉你。”
“从人性道德上说,你们是成功了。”罗刹将写有最终结果的一面推向丹枫,上面清晰的表明应星仍是应星,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没有因外界干扰而成为另一个人,一切改变皆是他自己所愿。与我而言的成功便是这个。科学什么的,也得建立在这个之上吧。”
丹枫松了口气:“他不是谁的替身。”似是在问谁,又似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刃的意志再强烈,也不至于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对他一见钟情吧。
应星如他自己所言是一个怯懦的人,这样的人只会想要平淡生活下去。他并不愚钝,相反非常聪明。
丹枫很想看自己能否对刃的意志产生足以“吞噬”另一个人意志的影响,但是又不敢做太过,于是他关上了房子里所有的门,只有必要的房间可以进去,这只会给应星一种朦胧的熟悉感而不会直接激发刃的意志。
但他不知道应星车祸前有订阅报刊的习惯,他出车祸是5月7日,换脑手术成功是5月15日,当时曾有媒体来采访为何在5月9日应星被下了脑死亡通知书的情况后又“复活”了,具体过程不能多讲,只能说与一个实验有关。而同一天一家精神病说有一位病人不见了,在报上刊登了这条消息。
媒体上的报道自然是会隐去名字,但应星毕竟是当事人,日期、城市都对得上,心中不免有所怀疑。而这条消息后来被上层压了下来,网上再找不到与此相关的事,这更增加了他的疑虑。
应星出车祸回家后便没记得再定那家报纸,有天上楼时忽然发现了楼道里的信报箱,写有他名字的柜子里装满了5月份的报纸。
而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订阅报纸的习惯。
他在那一刻发现了丹枫对他的接近是别有所图,或许在最初的确是想以爱放松丹枫对他的警惕,但也在潜移默化中从逢场作戏变成了真心付出。丹枫一开始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接受,这种完全付出不知索取,仅仅基于恐惧的爱务必危险。而在浴缸里他问他“你怕死吗”,应星第一次问到了那个“第三者”,让丹枫开始相信他的感情。
距那场车祸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之前剃光的头发现在已经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揪揪了。应星应邀参加某个颁奖典礼,他的一款设计被评为今年最佳设计奖与今天展出,无数话筒对准他,请他讲讲设计灵感与未来方向。
看着记者们洋溢着并不属于他们的喜悦的脸,应星忽然想知道半年前做完那场手术的丹枫在想什么。他是会为自己即将创造一个奇迹而感到自豪,还是在伦理的谴责中徘徊?
一个月前云上实验室因计划人为泄露被查封,换脑实验被推上风口浪尖,实验人员尽管被隐去了真名可还是难逃舆论与法律。其中有一个化名为饮月的人在接受采访时被提问“做换脑手术中或事后,你心中有什么想法”时,是这么回答的:
“我一直以为被‘他’纠缠不休是永无止境的黑夜,可是当我真正站到极夜下时,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节气。”
有人针对他话中的“被人纠缠”认为饮月是被逼无奈,也有人认为他道德低下,没有界限感才会放弃人的底线去做这么一场实验。
木然以标准格式回答了记者的提问,忽然有一人尖锐发难:“请问您作为换脑实验的受害者,这个手术对您的日常生活,或者说思维方式上有没有什么影响?”
全场哗然。
记者们早就对这个问题蠢蠢欲动,今天便是云上实验室开庭的日子,此刻应该已经开始。如果现在能得到当事人的回答,再与审判结果相互照应报道,又将是极高的热度!
应星笑了笑,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我将这件作品取名为‘笼中莲’,灵感来源于假说‘缸中之脑’。这个假说想必大家都有所了解,我便不再赘述。大脑于缸中沉浸于自己编制的幻想世界,而莲花奋力生长出笼隙,比笼中雀更多了动感与对比度,抗争意味也更加明显。”
“这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是因为您希望以此声讨这场反人性的实验?”
“不。相反,它将被送给一个人,赋予我第二次生命的人。”
他并不在乎审判结果如何,就像丹枫可以枉顾所谓的人伦道德或仅是实验成败。丹枫总说自己分不清对刃的感情,可是在决定下刀的那一瞬间,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