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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土/伊土】动乱之后

作者 : Leen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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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1
少年
1

山崎退用力捂住口鼻趴在地上,白花花的烟雾一团一团从他头顶飞过,他眯着眼睛,看不透烟雾,那些东西就像棉花糖,在空中旋转着,既不上升又不下降。
白雾集中的地方传来几声咳嗽和听不清的低低咒骂,山崎甩甩头,小心躲避那些软绵绵的白雾,挪动手肘向那边爬过去,肮脏的河水从衣领处浸了进来,手下的触感寒冷而黏腻。
他竭力不去理会胸腹部的抽痛和翻涌的呕吐感,尽管鬼副长差点弄断了他的肋骨,但好歹让他躲过了敌人的这波诡异攻击。
可是该死的,不该是这样。
他不惜违抗命令跟过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副长?你还好吧,副……”
真选组的直属监察顾不上缄默和隐藏,被河水打磨得圆滑且布满绿色泥苔的卵石在他身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水花四溅,阻挠着他的方向,于是他扑腾着四肢,带起哗啦啦的水声和石子撞击的声音,几乎是连滚带爬冲过去,却突然停在了白雾的边缘瞪大双眼。
浑浊的涟漪在水面漫开。
“副长?”
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烟雾突然被挥开了,一团团白色拥挤着向两边转过去,然后又弹开,一个穿着黑色金边制服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呛咳着甩开头顶的灰尘,手里握着刀。
“妈的,到底是怎么……”
看到山崎的瞬间,对方的瞳孔扩散了,脸上的神情迅速从迷惑变得平静而冰冷,甚至还夹杂不易察觉的怒火。但是所有表情都马上从那张脸孔上隐没,空白的视线投射到瑟瑟发抖的监察身上,然后又移开。
鬼副长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血迹,粗鲁的动作在额侧留下断续扭曲的绯红,他一步步走过来,又停在离山崎退三步远的位置。
斜坠的阳光将头顶的桥梁投射在那个男人身上,那挺拔的躯体腰部以下是如同金子般的炫目,上半身却融入薄凉的阴影中。山崎匍匐在桥下,一语不发地望着他。
“……我记得你还没出院。”
空白的表情碎裂了,深青色的瞳孔转回来,暗影中橙色的烟头光点上下晃了晃,土方啧了一声,大步走过来将山崎扯着衣领从地上拉起,彻底拖入桥下。
那粗粝的指节触碰到颈部的皮肤,竟比阴冷的河水更加冰寒,让山崎打了个冷战。


————————————


“局中法度,违令者是要切腹的。”
鬼之副长轻描淡写地说这话。他扛着已经回鞘的村麻纱,毫无形象地和山崎一起蹲在桥底。水不深,将将没过脚面,里面满是绿色的水藻和垃圾,制服的下摆浸在脏水里,小腿的部分也湿透了,不过土方看起来并不在意,自从蹲下来后,他就一直看着桥的另一个方向。
那边不断传来粗鲁的骂声和零星的枪炮声。但是隔着那团还没有散去的白雾,没有人敢冲过来。
“刚才您被那些白雾击中了。”山崎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他观察着土方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无辜。
“爆炸尘雾而已。”土方的视线落在那一片白茫,毫不在意地说。
“那可不像普通的尘雾。”真选组监察认真指出黑发男人太过敷衍的态度,“像是天人制造。”
“你再废话,我不介意亲手送你回医院。”
土方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看起来很想无视身边的监察。
山崎撩开因为沾水而垂下的头发,眯着眼睛看过去。黑发男人的倒A刘海此时正妥帖顺着颊侧倾下来,露出微微汗湿的额头,他的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握紧了村麻纱的刀柄,脸色好像苍白了些,眼神也没那么摄人——不过烟倒是一直叼在嘴里,橙色的火光微微发亮。
——希望那白雾只是障眼法。
——但是,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山崎清楚土方是不会再和他讨论那些白雾的事了,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过攘夷那帮家伙也会用天人的东西吗。
山崎心里嘀咕,蹲在看起来很正常的鬼副长旁边,耳朵里传来河堤上那些攘夷的吵闹和狂笑声。
不管怎样,那些白雾在带来麻烦的同时,也确实造成了战斗的短暂中止。
——雾散得很快,他们只有几分钟的喘息之机。




“有炸弹吗?”前后观察了一下,土方问,打断了山崎的思考。
说来不知可笑还是应该唏嘘,以前的时代里,剑就是最高武力的象征,武士总是刀不离身,直到攘夷战争过去,繁华的城镇被热武器轰成焦地,枪炮占了武器市场主流后,还是有那么些人,放弃不了对刀的执着。
土方也会使用火箭炮之类,但是平时的时候,他身上只带着刀。
没有搭载MP3播放,没有附着家居清扫,没有所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功能。

——对了,山崎想起来不久之前曾经有个男人凭借自己的巧舌如簧为真选组带回了大把的令人着迷的武器与装备,换下了他们从乡下带来的破铜烂铁。那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彼此攀比,互相使坏,兴奋得就像是第一次握刀。
长船变成了长船M-Ⅱ,菊一文字变成了菊一文字RX-7,虎铁变成了虎铁Z-Ⅱ。奇奇怪怪的字母和序号,流水线下来的完美工业品,却可以媲美旧时代最顶尖的技艺,让每一个人爱不释手。
但是在一片吵闹里,几乎没人注意到,那个男人本身所使用的,依然是和土方一样的,纯粹的刀剑。
后来有人被妖刀废成一个宅男还要挣扎着从深渊爬回来,有人想将真选组集结在自己的刀刃下贯彻另一种正义。
再后来这两个男人在战场上相遇了。
一个杀死另一个,活下来的那个背起对方鲜血淋淋的命,凭着手中仅剩的刀剑,踏着遍地荆棘继续前进。



山崎犹豫了下,将思绪从漫无边界中撤回,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带着拉环的黑色炸弹。土方接过去掂了掂,拉开拉环,等了几秒,然后甩手对着河堤的某个位置扔了过去。





2

爆鸣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山崎从土方身上起身的时候,总觉得对方的表情很陌生。爆炸过来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扑倒了鬼副长,结果差点被村麻纱的刀鞘捅到肚子,好在土方反应过来。
“抱歉。”鬼副长毫无诚意地嘟囔了一句。
——在山崎退的记忆里,土方不是没有道过歉,不论是转海屋事件单独行动的时候,被村麻纱控制导致真选组动乱的时候,还是在食物中毒的自己面前大碗吃着拉面的时候。
一般情况下他的道歉只意味着“我要继续我行我素”,可是这次有些不同。
那反应有些反常的过激意味。
山崎觉得奇怪,但还是讪讪地笑,顺便抖了抖衣服,从衣领掉落了一地的碎小石块,有一些还留在衣服里,行动的时候刮擦着皮肤,带着几分麻痒的疼痛,不过也顾不上清理。
土方仔细看了看山崎差点被自己捅到的部位,确认没有碰到两周前的旧伤口,又挪开视线。
“走吧。”
爆尘散去以后,河堤上塌陷了一块,原本站在河堤上观望的攘夷们哎呦哎呦地摔倒在河里,塌陷旁边露出一个不大的黑漆漆洞口。
土方掐灭了香烟,两个人敏捷地跳了进去。


——————————————


山崎折弯了应急用的荧光棒并举起来,淡淡的白光照在四周,可以看出这里面大概是攘夷战争时期修筑的地下工事。每隔几步就有洞口和走廊,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走了一阵就觉得连身上都开始长蘑菇。不过呼吸还是无碍,并不像封闭了很久。
“看来就是这里了。”山崎自言自语,偷偷看了一眼土方。
后者转过视线,深青色的眸子看不出波动,但周身上下很明显地流露出一股不爽的气息。
提前从医院偷跑出来的人不禁缩了缩脖子。
几天前真选组收到情报,说是有攘夷在荒废的小镇里建了军工厂,研制某种大威力的武器。但是番队长们带人过来反复搜索也没有任何发现,上面认为是对方收到风声已经提前撤退,打算放弃这次行动,最后鬼副长还是不死心,瞒着其他人孤身过来,希望能抓到什么蛛丝马迹。
在小镇闲逛了大半天,等到四周人影幢幢尽是杀气,发现落入陷阱的时候黑发男人还有心情笑了笑,眼神讽刺。
——看来没白跑。
他当时这么说,差点被对方迎面射过来的几枚火箭炮炸飞。
一周前还重伤住院,但是从来探望的人口中旁敲侧击听说了攘夷兵工厂这件事以后就偷跑出来的真选组监察山崎退,此时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解决了威胁最大的重武器,然后两人就被数十倍的敌人包抄追赶,一番连打带逃之下,最终不得已跳进了已近干涸的河道,躲在了桥下,仗着地势固守,也杀退了几次攘夷的冲击。只是一直找不到成功冲上河堤突围的机会。
消息倒是早就发出去了,但真选组早就已经做了撤退的准备,一时之间也很难整装出发。这个城镇的规模也不小,布局又复杂,先前砍杀的过程中两人也只为了艰难自保,在街巷中穿来跑去,无暇注意方向,现在终于停在一个地方固守,与脑内的地图一对照,也明白援兵大概不会很快找到他们。
那时山崎是被鬼副长推开的——哦与其说是推开不如说是一脚踹开——不然他一定也会被那些奇怪的白色烟雾砸中。虽然目前看起来土方没什么异常,但山崎总觉得能被攘夷当做杀手锏的武器不会这么简单。
他的视线落在了黑发男人微微冒汗的额角。



“您没有受伤吧?”
山崎将荧光棒举在胸前,仔细分辨着道路。也幸亏之前隐秘搜查留下的习惯,才带了照明的工具,不然大概会寸步难行。黑发副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快步走着,时而发出向左向右的指令,冗长的走廊毫无尽头,两人专挑黑暗的地方,又在身后留下大量虚假线索,很快就听不到远处追兵的呼喊,四周只剩下安静的滴水声。
土方哼了一声。
好吧,真选组监察从善如流更换了沟通策略:“副长是怎么知道河堤里面有暗道的?”
说实话,山崎本来没打算得到回答的,只是太静了,下意识自言自语而已。结果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土方掏出香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为了避免敌人循着烟味追踪,进地道前他掐掉了香烟。
“出发前我看过这个镇子当初的设计图,虽然不完整,但河堤旁边肯定是有下水道系统的,”黑发副长的表情在昏昧的冷白光线下有点高深莫测的意味,但口气是平静的,“具体规模不清楚不过那种情况下……也只能赌一把。”
真选组监察眨了眨眼,脑内回想了一下土方所说的那份地图,那还是真选组从档案馆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因为这里是攘夷战争时期就废弃的小镇,所以没有任何电子资料,只剩下已经发黄的纸质图纸,图纸边缘因为空气的腐蚀和多次的折叠而变得毛糙绵软模糊不清。
——似乎确实是有类似的标记。但图纸上对于这里的标注只是几根沿着河堤铺设的半米直径的管道而已。
虽然山崎只是临出发前匆匆看了一眼,记不住更多的图纸细节。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充足的信心的。
无论如何,那图纸上可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地下设施,如果这个小镇真的存在所谓攘夷的兵工厂,排除地面的所有建筑后,也只有这个毫无可能性的可能了。
难怪土方说要赌一把。
意外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山崎下意识摸了摸腹部,制服下面的皮肤上是一道已经结痂的两指宽的刀疤,泛着隐隐钝痛。看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土方会如此在意,但他终于放弃了关于某人偷偷溜出医院的话题,这让山崎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然而——
“回去以后,给你放三天假。”
哦不,山崎惊恐地转过头。
“——用来关禁闭。”
黑发男人脸上浮现隐约的恶劣笑容,口气轻松,看起来对于当下的危机一点都不在乎。
“两天?……”山崎哭丧着脸,试图讨价还价。
“一周,再废话就加到两周。”
山崎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乖乖躺回医院比较好。




3

通道弯弯曲曲延伸至无尽的黑暗中,无数的岔路四通八达,这个地下工事的规模远远超出了山崎的预估,原本以为只是简易的用于躲避天人炮火的设施,但两人在头顶发现了专门用于通风和通信的管道,还有特别加固的闸门与墙壁。看来这里最初是作为一个长期据守的军事设施来秘密建设的,甚至在建成后也依然在被人按时维护,并不断扩大规模。
——在武士的时代能够建造如此庞大规模的地下工事实在是令人惊叹,即便在现如今已经熟悉天人手段和实力的两个人眼中看来,也认为这里颇有可以称道之处。
就目前侦查的情报而言,这里有完整的生活设施与军事设施,设计与修建者将这里打造得犹如钢铁堡垒,完全可以容纳数百人长时间生存,甚至能够抵抗天人飞船的直接攻击。作为据点而言,堪称豪奢。
——不过还是能察觉出未完全启动的迹象,这里只是个备用的地点,这些攘夷一定不会是建造者,只是鸠占鹊巢,不然土方和山崎不可能如此轻易潜入。
某种变故让原本的主人不得不舍弃了这里。
山崎几乎能够在脑内将这里的设计者具现化:精明、自负、才华横溢,对于细节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斤斤计较,却又能将一切设计实现地井井有条毫无遗漏。
攘夷时代是不会有这样的设计的,这种明显融合了天人思路与地球艺术的设施只可能是在开国后才得以完善。所有的设施有着统一的样式与严谨标记。
两个人在不断潜行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储藏间或仓库一类的设施,甚至还有浴室和厨房这类的生活设施。大大小小的房间里面有粮食储备,也有军火、药品和某些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如果只是这样,除去那些关于原主人的思虑——那这里就是一个设施完备易守难攻的攘夷据点,可是按照之前的情报评估,这里应该还隐藏了一间军工厂和一条伪装的输运线路。他们必须弄清楚这些军火是通过何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入江户城的,以及这些攘夷将军火运进城中后的具体计划。
“这是……什么化工原料吗?”
终于在一间有人把守的大型仓库里发现了足以引起重视的东西,擅长偷袭的山崎将门口的守卫放倒并拖进角落,两人小心翼翼折断更多的荧光照明,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一条已经停工的不知名的生产线。黑色的传送带在空旷的车间中高低起伏弯弯曲曲,一座又一座银色的设备矗立在旁边,机械手臂静止着指向天花板。旁边是大大小小的塑胶包装和纸箱,还有深茶色的遮光容器与测量工具。
山崎去检查包装与容器上的字样,土方已经走进去掀开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原料的桶状容器的盖子,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土方皱着鼻子骂了一声。
“是类似的,应该是用来做某种……药剂?”
两个人对这种东西都不是很了解,山崎倒是有曾经在工厂卧底的经验,不过刚才并没有在容器上找到任何能够识别的标识,不了解具体成分的情况下,只能做出模糊的推论。
土方的眉头紧紧皱着,似乎是因为刺鼻的味道而后退了两步,正在查看另一桶液体的山崎回过头,在荧光的照明下看到土方一手扶着一张桌子,呼吸急促,支撑身体的胳膊一直在颤抖。
不好的预感浮上来。
“副长!”山崎压低声音冲过去,一把抓住土方支撑身体的那一侧手臂,立刻发觉了不对劲。
那是隔着两层衣物都能察觉到的高热。
“怎么回事?”监察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去试探鬼副长额头的温度,却被抓住了手腕。
——手腕上感受到的温度更是惊人。山崎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发现事情在不知不觉间突然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
是那些……白雾?是什么毒气还是……现在发作了?
山崎的后背一瞬间被冷汗湿透了,他立刻关上了刚刚被土方打开的容器盖子,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股刺鼻的味道一直没有扩散,而是在周围的空气中萦绕不去。于是他抓过一片纸壳,用力挥舞着想让那股味道散去。
“明明已经……”鬼副长低下头,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勉强靠着桌子站着,“见鬼。”
山崎扶着他慢慢坐在地面上,血液全部涌上头顶,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副长……副长?”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带着干涩的沙哑,“你感觉怎么样?”
土方摇了摇头,没有出声,但是他掐紧了山崎的手腕。
监察扶着鬼副长的肩膀,伸手解开了黑发男人的领巾好让他呼吸顺畅,那柔软的布料已经湿透。他又松开了土方领口的两颗口子,皮肤的触感湿滑而灼热。
山崎深吸一口气,掏出随身的水袋,拧掉瓶盖凑到土方嘴边,小口小口喂他喝水。土方仰着头,眼睛半闭着,眼睑抖得厉害,近乎贪婪地大口吮吸着水袋中的液体。
等到大半袋水被喝掉,土方长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扩散开的瞳孔渐渐聚焦,看起来恢复了些正常的意识。
“感觉怎么样?”山崎又问了一遍,他凑得很近,对方急促的呼吸已经喷到脸颊。
土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了他一眼,深青色的瞳孔在荧光照明下泛着冷冽的光,有着无机玻璃的质感。
“……走神。”几秒钟后,黑发副长这么说。他眯了眯眼睛,吐了口气,松开山崎,一只手撑起身体,先是直起身,然后又扶着桌子站起,揉了揉肩膀和手腕,转头又看向了车间另一端的那些原料。
妈的。
山崎感到一股深深憋屈的愤怒泛上来,无从发泄无所指向,这怒气与土方刻意隐瞒的态度息息相关,但是真选组监察的身份又让他清楚意识到他不应该对着鬼副长究根结底。任何人都能看出土方现在的状况并不好,可是当事人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种无所谓的态度让山崎简直恨不得对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揍一拳,好让土方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走神”。
但是下一瞬间他又感到深深的挫败和恐惧。因为这逞强太过不合时宜,他们身处敌人的基地中,随时有可能陷入苦战,虽然这并不是他们所面对过的最恶劣的情况,但没有人比真选组的智囊更擅长审时度势,鬼副长有时会做出精细而不为人知的暗中安排,有时会屏息静气埋伏观察直至发出致命一击,有时也会摆出一副无法无天的流氓样子带人直接砍过去——无关立场,那都是为了胜利与生存而选择的必要手段。
可是一向敏锐的真选组监察并没有看出在当下状况下,鬼副长还要隐瞒他的必要性。
这只能说明土方不是在习惯性地逞强,而是真的认为不能将某些情报透露给身边的真选组监察。
山崎哽住了呼吸,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土方不信任现在的山崎退。
是的,在真选组动乱中身受重伤的山崎退,本应该在医院里,而不是就这样逃跑一样偷溜出来,跟踪在真选组副长身后。
可是更加详细的询问和诊断已经来不及了,不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警报声音,是那些来搜查的攘夷份子。
看来他们的时间差已经耗尽了。



4

被土方从门后一脚踹出去的时候,山崎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在灯光下,这导致他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晃得一片花白,甚至有眼泪被突然的强光刺激出来。走廊附近有3个带刀的攘夷份子,原本正快速检查所有的储藏间,被沉重的撞击声吓了一跳纷纷拔出刀来。山崎听着金属碰撞的声音,眯起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半蹲在地上,将身体的对敌面积尽量缩小,拔出了小腿上绑着的苦无。暂时失去视觉的情况下,只能依靠听觉和触觉,长兵刃的收放远不如短武器自如。
其实这个时候最好是寻找墙壁或角落依靠,避免腹背受敌。
但是山崎退没有后退一步。
尽管是被土方从背后袭击,才跌出了之前藏身的位置,但他不想退回之前的角落,那样会导致鬼副长暴露。
山崎甚至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如果土方真的不信任山崎,那么在身体虚弱,又有追兵在后的情况下,那个男人绝对不会将这个隐患主动送到敌人面前,更有可能的做法是直接动手,在危机爆发前除掉潜在的隐患。
土方并没有这样做。
尽管这个推断对于山崎本人过于残忍,但他真的因此而感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安心。
于是山崎继续有些急躁地推测着土方刚才行为的缘由,快速地眨动眼睛,用空闲的一只手胡乱擦拭着眼角,模糊的花白视界里已经能够看到几个深色的人影向自己冲了过来。
暴露在灯光下的监察。
一对三。
必须吸引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不能后退。
真选组监察长长吐出一口气,向着土方所在的仓库的反方向蹿出去,并真诚地希望自己等一下不会被揍得太惨。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被人拖死狗一样重重丢在房间正中的时候,山崎因为肩胛的伤口而发出一声闷住的尖叫,他蜷缩在地上,努力翻了个身好让受伤的一边不被体重压迫,结果有人一脚踢在他的后背,让他结结实实在地上滚了两圈,在堆积的灰尘里混入疏落的红色印记。
他脸朝下趴在地上,彻底没了力气。
但是攘夷显然不想让他就这样躺在地板上恢复体力,随着头皮的剧痛,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扯了起来,山崎额头上的血滑落进眼睛里,视野看出去一片红蒙蒙的。
“还有个人在哪?!”
近距离对着耳朵发出的怒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山崎喘着气,听出这是之前在城镇里一直带队围捕他和鬼副长的那个攘夷头目。
与表面上正在虚弱颤抖的躯体相反,山崎在脑子里将对方话语里这丝隐藏的恐慌流畅地抽离出来,翻来覆去地咀嚼,琢磨其中的内涵真意。
看来鬼副长的身份没有暴露,这些攘夷还不知道曾与真选组的重要人物擦肩而过。
“我不……我不知道。”
于是监察仰头嗫嚅着,被迫抬起来的眼神散乱,嘴唇哆嗦,用一种急促而刺耳的方式呼吸。
他在反复思考当下的处境,以及土方的用意。
首先山崎毫不怀疑的是,土方绝对不是为了让他出来送死——那个男人先是索要了他身上全部的炸弹,然后再一脸不耐烦地把他一脚踢了出去——从之前的战斗也可以看出来,那些攘夷更倾向于活捉他们而非直接杀掉。尽管仍没有找到所谓的输运线路,但是这个基地的大部分区域已经被探索过,应该是考虑撤退的时机下,却故意让攘夷抓到了自己,唯一可以解释的关键就在于土方正在隐瞒他的东西。
土方有其它的计划,这计划要在这个基地里实行,而这计划不能让山崎知晓,所以,土方需要山崎来吸引攘夷的注意力。
可是现在这个状态的土方又能做什么呢?
山崎控制自己的身体发出尖锐的喘气声,语无伦次地喊着求饶的话语,勉强又给自己争取了几分钟思考的时间。
抓住他的那个攘夷头目显然没想到这个真选组的家伙是个连哭带喊的软蛋,面对着那张眼泪和鲜血横流的脸,露出嫌恶的表情,他直接松手让山崎又摔回了地面。
——所以该怎么拖延时间?
虽然看起来个子不高又瘦弱,还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平凡脸,山崎其实是比近藤还要年长四岁的。这一点在真选组刚上京时在“大山杀鬼”的身上还是能看出几分,但随着真选组一步步走过来,近藤蓄了胡须,土方剪了长发,冲田的身高也窜了一头,倒是山崎的那张脸还停留在了当年的模样,丝毫没有变过,存在感不断降低的同时,伪装的本事也是日渐精进。
“别打我!我说!我什么都说!!”山崎将脸埋在地面,发出无助恐惧的喊声。
他神经质一样紧张不安地转动眼珠,周围的环境一览无余,他们所处的房间似乎是一个狭窄的储藏间,角落里整齐地码放着成人体积的纸箱,还有几排挂满了衣服的衣架,看起来这里应该是更衣室。
“另一个人在哪!”有人怒吼,同时又踢了他一脚,他不得不暂时收回视线。
真选组监察抽抽噎噎地以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抱头,语音含糊不清:“别打了!我说!我说!!我们本来是一起行动的……后来他被那个白色的雾砸中了,就变得怪怪的……我们逃进了这里,我被抓住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求你们了,我真的不知道!……”
山崎抽搐着身体,每说一句就要咳嗽两声,口气里充满了恐惧,前后颠倒了几次才断断续续交代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废话,接着又啜泣起来。
攘夷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山崎隐约听到类似“复仇”、“情报”、“诱饵”的低语。
很显然他们与真选组是有过节的,而且仇怨不浅。但无论他如何在脑内的资料库翻找,对于这帮人的来路还是没有丝毫头绪。山崎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好让那些攘夷吐露更多的细节。
就在这时,有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来:“他在撒谎。”
山崎从指缝向上探出视线,在场的攘夷份子总共5个人,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踢他的那个头目穿着红色的和服,左眼角有一道伤疤,后腰绑着好几把匕首。而另一个说他撒谎的男人穿着黑色和服,披着同样黑色的外套,长发披散下来,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
这几个人他都没有任何印象。不在通缉令上,也不在真选组通常面对的攘夷份子名单里,黑道的四天王手下也没有这几号人物。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没有撒谎!”看清楚几个人站的位置和出口的方向,山崎重新抱紧了头,闷声叫着。
“被那东西打中,不可能还活着,但我们没有看到尸体。所以你在撒谎,你的同伴一定隐藏在什么地方。”金属机簧敲打的声音传来,是枪械松开保险上膛的声音。
什么——
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透,山崎的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甚至已经想不起诱骗那男人透露更多的情报。
不可能还活着——
那个男人这么说了——
不不不不——
副长——
他的眼睛睁大,身体的本能让他迅速摸向自己藏在腋下的苦无,去往门口的直线距离上有三个人挡着,出其不意的袭击可以干掉一个,尸体能够挡住下一个人的攻击,第三个人看起来很放松,所以他的手离武器的距离并不近,半秒钟,不,不到半秒就可以,抢先拔出他腰间的武士刀,然后——
他小腿绷紧就要从地上弹起——

“砰!”
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了,被拷住双手、满脸是血的土方十四郎被推到了山崎身旁。





5

山崎还来不及暂时放松一下紧绷到极限的神经,踉踉跄跄扑倒在他身边的男人已经挺直了身体,在他肚子上来了一个凶狠的膝击。
“你这个废物!”房间里回荡着鬼副长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明显的鄙夷与唾弃,他接下来的话将山崎原本浸透在冰水中的心脏拽了出来,又塞进了火山,“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区区几个人都拦不住吗?”
副长在说什——
山崎痛苦地捂住胃部,瘫在地板上抽着气,那种扭曲的表情有一大半是伪装的,也有一小半是因为土方这次毫不留情顶到了他被鬼兵队人斩刺穿的旧伤口,血痂被强行从未长好的嫩肉上剥离的痛楚尖锐地钻进大脑,内脏翻腾着呕意。但他依然拿不准应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发出了几声应景的惨嚎,等着土方的提示。
鬼副长的刘海杂乱地垂下来遮住额头和流淌下来的血,眼神凶狠,狠狠向山崎身上啐了一口血。
将土方押进来的几个人笑起来,他们中间的一个人随手将缴获到的土方的村麻纱丢进角落,对着黑衣服的攘夷说:“我都不敢相信这个让部下垫后好让自己逃跑的家伙,居然就是鬼副长,要不是我以前跟着家主见过他一面……不过还是难以置信……”
山崎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所以副长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还有这个人口中提到了“家主”,他的身份并不是攘夷份子吗?
黑衣服的攘夷皱着眉头,手里仍然握着上膛的枪,红衣服的男人则走上前几步,一巴掌扇在还想踢打山崎的土方十四郎的脸上,让他重重倒在了地上:“那群在镇子里赖着不走的真选组肯定已经收到了消息,我们藏不住了。”
“这里的地下是可以屏蔽外面的无线信号的,”黑衣男人慢吞吞地说,视线在土方和山崎身上来回移动,“他们只能找到那个被炸开的缺口,我们熟悉这里,有地形的优势,更何况还有——”他微妙地顿了顿,又接了下去,“如果来的人不多于四个番队,我想我们可以吃掉他们,最坏的情况,也可以等他们侵入中心时引爆这里。”
山崎完美地掩饰了自己眼中的惊讶——为了对方在短短几秒内就做出的最恰当的判断,也为了对方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同时他看到黑衣男人对着自己的眼神已经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机。
——没错,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土方的身份,那么自己只是被鬼副长“抛弃”的炮灰,诱饵的话,不需要太多的数量。没有用处只会带来风险的俘虏,直接杀掉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山崎能感到额头沁出的冷汗,必须想个办法,不然会被杀掉……
就在这时,刚才被击倒在地的土方挣扎着扑过来——他的手臂被拷在了背后,只能尽量将头探了过来——他的牙齿触到了来不及反应的山崎脖颈上的动脉,狠狠咬了下去。
“真让人厌恶。”红衣男人敏捷地将土方的头发扯住,按到一边,满脸的嘲弄,“你是怕别人知道你为了逃命用部下做炮灰吗?”又转向了山崎,“喂小子,他想杀你,你这样还要为他卖命吗?”
被压在地面的土方低吼着甩了甩头,没有甩开红衣男人禁锢的手,只能脸颊贴地,凶狠地看着山崎的脖颈——那里汗湿黏腻的皮肤上留下了两道弧形的红痕,山崎青色的血管在红痕下突突地跳动着。
看起来红衣服的男人几乎算救了他一命,而土方的行为则暂时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山崎能感到对着自己的杀意在慢慢消散。
山崎忽然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你骗了我……”真选组监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土方,眼神里仿佛还残留了脖颈上那一瞬间的挤压与刺痛,语气中充满了软弱和崩溃,“你说你只是去另一个方向探查,可是实际上你却逃跑了……你逃跑了……你明知道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到最后他的声音居然带上了哭腔。
听着山崎的控诉,土方啐了一口:“我要带着情报回去,这里……这么大规模的攘夷份子的据点,还有那些军火武器和兵工厂——只要带着……出去,真选组就又立了一功,比起这个,你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你也就剩这点用途了……”
他没有说完那些听起来残忍至极的话,红衣男人已经一把揪起他的头重重磕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土方躺在那里不动了,有红色的液体从他的额头那里流淌下来,横流在地面的灰尘里。
“杀你都嫌脏。”红衣男人咕哝着,又看向了失魂落魄的山崎。
明白到了关键的时刻,山崎打了一个激灵,将对于土方的担忧用力从脸上撤下,但是这不太成功,他没法控制自己把视线从土方额头的鲜红挪开,于是他尖叫起来,举起双手护着头,尽量挡住了自己的表情:“不要杀我!我知道他们的通信频率和加密方式,你们能够埋伏他们的,我知道只有两个番队还守在那里,半小时后他们就该赶到了,我还知道……我还知道很多事!我可以帮你们骗他们进来,我差点被他害死,我不会再给真选组卖命了,不要杀我!!”
他几乎跪下来去哀求了。
黑衣服的男人皱着眉头思考了十几秒,将枪插回了枪套。
“我们不会相信真选组的人,不管是你还是他,”他低声说,眼神阴狠在土方和山崎身上游移,“不过你确实还有用。”



山崎被推入那个黑漆漆的囚室后,呜咽着向前踉跄了几步,随着大门被沉重地关闭起来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他原本软得像是一滩泥一样的身体骤然弹起,反手拔出了身上藏着的苦无,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直到确认门外已经没有任何看守人员,才转过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环视整个房间。
——既然鬼副长想尽办法将他送进了这里,那就绝不会是没有目的的。
他摸索着,开始用苦无小心地轻轻敲打墙壁。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喊着他的名字。
“……山崎退?”
!!
真选组监察无声地骂了一句,苦无瞬间横在胸前,他小心翼翼地调动起所有的视觉神经和听觉神经甚至是嗅觉神经,意图在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捕捉到说话人的位置。
但两分钟过去了,他连最轻微的呼吸声都没有听到。
屋子里静得可怕。
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听不到的不仅仅是对方的呼吸声,也有他自己的。
这是潜伏者的隐藏本能。他们与环境融于一体,静伏缄默如同石块,连存在感本身都能够消除掉。尽管这本能让他被所有人无视几乎变作日常取乐,“没有存在感”到成为了笑料,但也不知道在任务中救了他自己多少次。
放眼整个真选组,也只能找出三个拥有这种本能的家伙。那是真选组里最为讳莫如深的三个人,他们刺探秘密,又保守秘密,监察一切,却又沉默无言。
山崎收起了苦无,但身形依然紧绷。
他想他知道黑暗中的那个人是谁了。
“筱原进之进,”他用了肯定的语气,说出昔日同僚的名字,“你还活着。”



6

一天前,大江户病院。
“我听说了,悼念仪式上的乱子。”皮肤微黑的寸头男子在安静的病房里喀嚓喀嚓啃着原本是作为慰问品的苹果,真选组的制服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晃晃悠悠要掉不掉的样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未果。
“啊啊是啊,不得不说松平老爷子痛失爱犬真是令人遗憾。”
“噗……”啃苹果的男人被对方这种平板的语气逗笑出声,向面无表情的病人摆了摆手,“开个玩笑嘛,阿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像是在受刑,拜托,这可是名正言顺地休息啊。”
对于这个玩笑,身为病号的山崎退抽了抽嘴角,眼神依然透露出怀疑的态度,但他很快就将这个“玩笑”置之不理了,而是向最近唯一的探视者询问自己目前最为关心的问题。
“吉村,后续……的工作进展怎么样了?”
明白对方谈到了正事,动乱后被从武州紧急召回的真选组的三名监察之一——吉村折太郎咳嗽了一声,皱起眉头。
“如果不是你受了重伤,我真恨不得把你也拖过去。”提到这个话题,他啃苹果的姿态变得有些粗暴而急切,脸颊上也沾满了酸甜的汁液,又被胡乱擦掉,“真是的,调查后才知道,这次伊东没有得手实在是我们走运。”
伊东。
伊东鸭太郎。
原本是真选组内人人敬重的参谋,却成为真选组动乱的罪魁祸首。
病房里因为这个名字而静默了片刻,山崎能感到自己肩部和腹部已经结痂的伤口正泛着刺痛。一股极度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攥紧他的心脏。就像回到那个窥听到叛乱秘密的傍晚。
那时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北辰一刀流让他狼狈地落荒而逃,而后是鬼兵队人斩,干脆利落地让他只能躺在地上等死,却又不甘心地抓着泥土向落日的方向爬去,留着身下一道长长血痕。他拼命想要去告诉那个已经被驱逐的男人,但是他失败了。
——走运。
他没死也真是走运。
自从醒来之后,山崎无数次试图这么安慰自己,但这没有什么作用。
他错过了最后那场大战,在他的战友一个个倒在战场上的时候,本应通传消息的真选组监察没有起到任何的帮助。他甚至连那个男人的落幕都不曾亲见。再回到组里已经是一周以后,他的追悼仪式——哦不对,是松平老爷子的狗的追悼仪式,山崎退只是赠品——没人认为他能活下来。
然后他被土方一火箭炮炸回了医院,知晓土方回归了真选组让他松一口气,最开始有警察厅的人来询问他一些动乱当天的细节,但后面一周安静得过分。他无聊地躺在全白色的空间里,护士按时来给他换药,除此以外无人探望,无人交谈,也不被允许出去。他试图清空脑袋,与自己的床头柜和衣架说话,医生给他开了点安定,可他还是睡不着。
他被隔离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知道的,这是叛乱。”吉村终于啃完了苹果,扬手将苹果核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发出当啷一声响。真选组目前唯一在岗的监察掰着手指头数着,露出一脸的苦恼,“细查下去才知道,伊东几乎掌握了一半真选组的人。那个晚上太乱了,都穿着一样的制服,谁又能证明自己真的是土方派还是伊东派呢?上头让我们休整一个月,还超大方地给了下季度征员的名额和预算,就是让我们放手去清洗的。”他压低了声音,“现在组里人人自危,有人说自己是被胁迫,有人说只是听命令。我认识几个以前和伊东派有交情的,已经被关起来了,他们那晚可是冲在最前线,还为近藤老大挡过刀的。冲田队长也被勒令不能离开屯所,他之前跟着伊东的时候,手下的几个一番队的主力,都上了那列火车,后来他反伊东的时候,那几个人第一时间就被伊东派干掉了,可是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实际上是土方派,现在还带着伊东派的帽子,家属连尸体都见不到。”
山崎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吉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但是他下意识不想去理解那些话的意思。
不论什么时候,背叛都是最无法被原谅的罪过,背叛者的下场向来好不到哪里去。鬼兵队的人斩上一刻还能对着伊东彬彬有礼替他砍人,下一秒就能眼都不眨地将整列火车连同伊东派一起炸掉。
看看,连亡命之徒的鬼兵队都无法容忍背叛的行为——哪怕背叛者是他们的同盟——幕府又怎么会例外呢?
山崎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好在那前后通透的伤口足够可怕,也没人怀疑他实际是被鬼兵队人斩随手放过一命。否则他现在就不是在病房里,而是在牢房里了。
山崎的嘴巴一开一合,他听到自己问:“副长……是什么意思?”
“副长?”吉村皱了皱鼻子,狭长的眸子里流露出凝重的意味,他想了一会,应该是在思考自己可以透露到何种程度,“追悼仪式上你也看到了,他还没有能完全摆平那把妖刀,上边也不信任他。只是比起伊东来,我们表面上桀骜不驯,实际还算听话,才被容忍下来的。副长不可能保下全部的人,最多就是给个因公殉职的名份。”
山崎敏锐地抓住了吉村话语里一闪而过的重点,他费力地坐直身体,小心不扯到自己的伤口,同样审慎地措辞:“我以为上边会更喜欢伊东。”他没有说得更清楚,同为真选组监察,这种程度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应该还是有的。
就如同他们一直心知肚明,真选组一向不怎么讨人喜欢,不仅仅是江户的市民,也包括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真选组是合法带刀的武装警察,是幕府直属的暴力组织,是武器。但是这武器偏偏有自己的个性。虽然还没到反过来对着主人的地步,但是程度也已足够,要不是幕府还需要他们,大概早就没有这个编制了。趁这个机会,大概会被塞进来不少眼线。甄别和监察是必须的,可惜真选组原先的三个监察,筱原跟了伊东,在战后失踪了,山崎又重伤住院,只有吉村一个人独立支撑。不,不仅仅是监察工作,想必元气大伤的真选组这些天都是在超负荷运转了。
吉村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看起来像是考虑了一下,走过去关上了病房的门,又挪到窗口拉上了窗帘,回来坐好。
“你知道的,我们跟着副长暗地里替幕府做的那些……嗯……就那些,”他胡乱比划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得太明白,不过山崎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其实伊东和我们一样,他是北辰一刀流的高徒,在幕府也有自己的路子,但是他更有……野心?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清点的时候,上边才发现他曾经神不知鬼不觉扣下了不少好东西,再加上幕府里那些龌龊事——他手里掌握有很多不能暴露在普通人前的秘密。举个例子好了,”吉村拍了拍手,“你还记得转生乡吗,表面上虽然炸干净了,但是实际上幕府回收了那个生产线,想把那玩意应用在武器方面。这是伊东的主意,他说服了某些大人物,然后自己来负责这个项目。伊东派有不少秘密的地点,全是类似的玩意。看到清单的时候,我只庆幸他没在那晚上用上那些东西。”
吉村一脸夸张的后怕。
山崎想起之前真选组大规模更新装备的时候,只有伊东和土方没有换装那些带着乱七八糟功能的武士刀,干巴巴地笑了笑,嘴里冒出一句不太和时宜的话:“或许他只是想用武士的方式解决。”
“这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吉村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伸手用力拍了拍山崎的肩膀,这让后者痛得缩起了身体,吉村歪着头还想去拍,被山崎的死鱼眼瞪了回去,“你运气够好,副长亲自给你作保,再加上你差点死了……我今天是来通知你,你的身份已经被澄清了,赶紧养好伤归队吧,我昨天才从一个传闻有攘夷兵工厂的小镇回来,已经忙得每天只睡三小时了。”已经被压榨多日的监察不轻不重地抱怨着,但眼里还是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替山崎感到高兴的样子。
“那副长知不知道……伊东暗中做的那些事?”山崎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如果吉村说的是真的,那么稍稍估算一下就能够想到,整件事并没有结束。伊东身后还未被发掘出来的东西想必会引得各方势力出手瓜分吧,是否会危害到现如今的真选组,才是最重要的。
——副长身边缺少能帮他处理这种事的人。
虽然伤还没好,但是山崎简直一刻钟都不想在医院多待了。
“副长?”吉村挑了挑眉毛,似乎是认为这次探视可以告一段落了,他站起身,将胳膊上搭着的制服穿好,重新走过去拉开了窗帘,阳光洒在病床上,山崎眯起了眼睛,他看不清吉村的表情。

“副长半年前就知道了。”



7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但是山崎听到了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那不像是武器,更像是锁链或者镣铐。
透露位置代表着某种和平信号,于是山崎循着声音走过去,蹲下身。在这个距离已经可以略略感知到对方呼吸所扰动的气流,然后山崎直接掐上了对方的脖子。黑暗中手上的触感是汗水、纠结成团的发丝、真选组制服所特有的镶边立领,以及以稳定频率跳动着的血管。
筱原被山崎手上的力道强迫着微微仰头,但是他没有反抗:“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尽管现在算是敌人,但是他知晓山崎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也了解这种直接的威胁代表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在山崎的掌心微微震动。
“那个白雾,样子是一团一团的,扩散很慢,用类似火箭炮的装置发射……”山崎压低了声音问,将口气中身为审讯者所不应有的焦躁不着痕迹地隐去,“到底是什么东西。”
“谁被打中了?”
“回答我的问题。”山崎紧了紧手指,筱原原本还算顺畅的呼吸被哽住,几秒钟后有锁链的声音响起来,于是山崎松开力道。
“是转生乡,武器化的转生乡。”筱原深深呼吸,他的说明简短而精确,没有任何隐瞒与犹豫,就如同每一次的任务汇报,但是他说话的内容让山崎感到嘴里泛上血腥气,“之前只是成瘾性极强的毒品,我们提纯了成分,改良了配方,让它能够以烟雾的形式被发射。被击中后从呼吸道与肺部渗透,会有幻觉,中枢神经功能丧失,十分钟致死。”
——但是那不止十分钟。
山崎艰难地回想着,感到自己的大脑中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咆哮与尖叫,无法平息。他试图在筱原的话语间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暂时冷静下来的站得住脚的理由。
他很快找到了。
——副长被击中后的时间绝对超过了十分钟,那时他甚至还在一脸轻松地威胁自己回去关禁闭,没有幻觉也没有神经麻痹。除了之后的虚弱,还有那些高热的症状。但不是十分钟,不止。
而且他知道。
副长知道这种武器化的转生乡,那是伊东暗中进行的项目,吉村提到过的。
“有解药或者应对的东西吗?”
“有中和剂。”筱原很快给出答案,“刚研制出来,会有一些副作用。样品存放在伊东老师的宅邸里。”
山崎慢慢松开手。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从身体各处传来的清晰痛感,有旧伤口的,有新伤口的,也有短时间内情绪大起大落带来的心悸与头痛。自从与土方一起被敌人追杀,到落在敌人手里,被逼供,然后又绷紧了精神配合土方,再到这个黑暗的囚室,发现筱原——一系列的事件都让他无暇他顾。他坐倒在地,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暂时性的类似劫后余生的轻飘飘的轻松感中,尽管这感觉的初始来源并不是他自己。
但是他很快就让自己从这种轻松中脱离出来。
鬼副长还在那些伪装的攘夷份子的手里,他自己陷落在囚牢中,他们仍身处敌人的基地内部。没有时间浪费。
山崎退的手里像是变魔术一样翻出了一根细小的铁丝,他摸索着去试图打开筱原进之进身上的镣铐,好在那些东西并不复杂,几分钟后,那些金属块已经全部落在了地上。
等他继续摸索筱原身上还有没有其它禁锢的时候,筱原推开了他的手,语气严厉起来,不像刚才的简洁与刻板,他问出了本该第一句就提出来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
山崎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而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伤口,肩胛的刀伤很长,但是也很浅,已经止血了,被踢打过的腰腹应该已经青紫不堪,稍微碰触就疼得厉害,幸运的是没有骨折,腹部的旧伤口被扯到了,半脱落的血痂随着动作摩擦剥离的嫩肉,有些影响行动,不过并不真正碍事。他确认了身体状况,将手头的铁丝重新插入领口的金边里。然后他转向一动不动等着他回答的筱原。
“他们是伊东的人。是吗?”山崎答非所问,他没有明确说明自己话里的“他们”指的是谁,不过他想筱原能明白。
他又转头开始研究门锁,大概是由于太过老旧又或者变形,原本的门锁已经和门框无法对应,被废弃了。攘夷们在门外用锁链拴住了门把手。房门可以推开一道小缝,但如果要想隔着一道铁门打开系住锁链的锁头,显然不可能。于是山崎转而去研究门把手,发现门内的把手和门外的是通过螺钉固定在一起的。这是个好消息。
角落里沉默了很久,就在山崎从袖口抽出刀片尝试拆卸把手的时候,筱原轻轻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原先是,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是真选组的敌人了。”
“哪个真选组?”
喉舌比大脑的速度更快,山崎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对自己没头没脑的问题做了补充说明,他控制自己不要露出类似愤怒的口气:“是‘伊东的’真选组,还是‘土方的’?”
被微微推开的铁门露出窄小的缝隙,但受限于外面铁链的长度,也就仅此而止了。外面走廊的光打进来,黄色的细长光线投向房间的对面,在筱原身体表面蜿蜒而下,将他的瞳孔切割为明亮的两半。
“都是。”
山崎回过头。
伊东鸭太郎的副手,真选组三位监察之一,真选组动乱的另一名重要犯人,大战后一直在逃的筱原进之进,对着自己的前同袍勉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脆弱而又释然的表情。




没有人会原谅背叛者。
伊东鸭太郎计划通过武力来获得真选组的局长位置,但是又在最后一刻挡在了鬼兵队的机枪枪口前。
他身后保护着的,是几分钟前还想要除掉的两个男人。
这可真糟糕啊。
背叛了近藤勋之后,又背叛了一直追随自己的人。
在战场上心满意足地死去,却留下了所有活着的人继续忍受那些质疑与偏见,追杀与通缉。
在这里的“攘夷份子”是昔日伊东在暗地里发展的势力,伊东几乎给了他们所有的一切。金钱、实力、势力。
理解。
承诺。
理想。
然后他就那样轻而易举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放弃了,犹如自杀一样死在了战场。
让这些重新失去一切的男人们,在黑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只剩下复仇的渴望。




“这里是最后一个成规模的基地了。在行动之前,我们已经在着手集中这些无法见光的东西,大部分都被收集到这里封存,作为最后的保险。”
“你们想放弃这些?在……成功以后?”
“当然不是,”筱原揉着因为长时间带着镣铐而血迹斑斑的手腕,走到正在拆卸门把手的山崎身边,“这些是筹码。”
权力的交迭不会顺利,能够在江户城中合法持刀的武装警察,感兴趣并想趁机染指的势力不在少数,更何况还有鬼兵队掺杂其中。对于长时间和幕府高层打交道并深谙其中隐秘的伊东鸭太郎来说,暗杀近藤仅仅只是他野心的第一步,对于这些可以预见的阻止他完全掌握真选组的障碍,集中手头的力量以备不时之需是很自然的事。尽管是替那些幕臣做事,但伊东自有手段将这些物资和项目在实际上据为己有。
山崎从门缝伸出刀片托住锁链,一手将已拆卸的把手推离门上的孔洞,门外右侧的把手掉落下来,拖拽着锁链发出哗哗的响声,监察们沉默了一会,发现并没有攘夷赶过来,看来即将到来的真选组已经吸引了这个基地里的人的大部分的注意力。山崎慢慢挪动位置,推开了门。
更多的光线投射进来,现在他能够看清筱原的脸色了,对方看起来糟糕透了。真选组动乱只过去了两周,但对方憔悴潦倒的样子就像是老了十岁,杂乱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带着黑褐色的血迹,惨白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让他看上去活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带着……出去。
山崎回忆起在那个拷问房间里土方所说的那些用于伪装欺骗的话语,只有这一句,突兀的感觉最为明显。
伊东暗中经营的基地,武器化的转生乡,伪装的攘夷份子,动乱之后失踪的筱原进之进,还有这些天里幕臣们对于真选组异乎寻常的关注态度。
所有的线索都被联接到了一起。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攘夷的兵工厂,而是伊东替那些幕臣处理无法见光的事项的秘地之一,也是动乱后那些属于伊东的私人势力的躲藏之地,储存在这里的武器与物资足够消灭三个真选组,而他们的两个番队正无知无觉赶过来。
——“出去”。
——毫无疑问这是个命令。
——可是自己真的就这样离开这个基地吗?
——副长还在敌人手里,他确信自己真的能——
山崎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太多。
但是没有用,他的心脏就如同被细密的线网住,每一跳都是疼痛,每一次呼吸都是烧灼。线的另一头,是那个他恨不得现在就赶到身边的男人,是他曾经发誓哪怕牺牲生命也要效忠的男人。可那时他失败了,他没有做到,他拿到了伊东要掀起叛乱的情报,可是他没有能传递给那个男人,也没有和其它人一起站在战场,而是徒劳地躺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毫无用处地流着血,等死——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活下来了,在敌人开玩笑一样的理由下苟活下来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在病房里安心躺着,他想要立刻见到那个男人,他想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全部所有去确认,去追随,去——

如今他的手里又握住了足以撼动真选组的情报。他的长官将自身做赌注押了上去,命令他将情报送出去。

“我们出去。我押送你回真选组。”山崎向筱原伸出手,他努力想要开个玩笑,“我想我大概知道副长为什么把我一脚踢出来了。真希望这趟回去他能忘掉我的禁闭。”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8

土方大声咳嗽着,费力地将气管中的水呛出去,但这有些困难。他被仰面按倒在一张方桌上,双手和双腿被蜷起绑在四条桌腿上,头部悬空,因为充血而视线发黑。水从他的下巴流向脸颊、眼角、额头,然后顺着发梢滴落向地面。
刚刚有个人用力向下拉着他的头发,然后往他脸上浇了一桶水。托这桶水的福,他的大脑从头部撞击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但也直接掉进窒息地狱。
冰水从鼻孔和嘴巴灌入,隔绝了空气,土方扭着头却无法逃脱牵制,随着时间的延长,缺氧的大脑拼命尖叫,下意识的呼吸动作让水进入了气管,他痉挛着,手臂和颈部爆出青筋,直到这一切停止,他才用仿佛烟火烫过的喉咙咳起来。
还没等他缓过气,就感到头皮发紧,接着又是一桶水。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遍,到最后他彻底瘫软在桌面上,瞳孔扩散,水流顺着鼻孔流出来,直到有人给了他肚子一拳,才又重新能够开始大口呼吸。
“这张脸还挺漂亮,难怪那些官老爷喜欢。”
隆隆作响的耳边忽远忽近传来些声音,土方眨了眨进水的眼睛,模模糊糊从倒立的视界看到一身红色的衣服。
他暂时无暇理会周遭的人,只是自顾自喘着气。
“接下来玩些什么好?”土方能听到那个红衣服的人在围着桌子打转,他的真选组制服外套和马甲早就被扒掉了,现在上半身只剩下一件湿透的衬衫,而现在,这件衬衫也被对方用刀尖挑开。
对方没有对他提出过任何问题。这只能说明对方现在的举止不是拷问,只是单纯的折磨。
某种程度上,倒是好消息。
刀尖割入胸膛,血液顺着肩膀的线条流到桌面上的时候,土方嘶嘶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一个耳光立刻扇了上来,让他的头顺着力道狠狠磕到了桌沿上,带来嗡嗡的耳鸣。
“伊东就是这么教你们的?”颅侧的撞击带来眩晕,锐利的桌沿在脸颊上留下红痕,回过头的土方依然在笑,但是眼神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他被绑在那里任人鱼肉,说话的口气却慢条斯理,内容更是让人毛骨悚然,就好像正在被人试刀一样切来切去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而是别的什么与他完全无关的东西。他舔了舔嘴唇上的血,又连着唾沫一起吐了出去,“如果选择动刀子——最好还是用火烧过的,能够加倍增加痛苦,不动手都可以引起受刑人的恐惧,同时高温可以封闭血管,防止犯人流血过多而死。记住了么?”
土方听到“当啷”一声,匕首被丢到桌子上的声音。
“看起来你自己倒是挺期待接下来的节目?真是配合到我简直要痛哭流涕了。”红衣男人咬牙切齿,哼笑着。接着是打火机的声音,什么东西被点着了。
“可惜你们没机会了,”土方将喉咙里最后一口水咳干净,默数着自己被绑在这张桌子上后所过去的时间,没有管剧痛的头和酸痛的四肢,撇过眼神,看着房间角落里安然坐着的那个黑衣服的男人,“真选组马上就要过来了,那个没骨气的小子说的没错,确实只有两个番队,但是他们带的装备可不止,这两个番队是现在的真选组最大的本钱,绝对不允许有损失。这也是你放过他的原因不是么——你们需要人质。”
“你想说自己做人质的价值比他大是吗?所谓的鬼·副·长?”红衣男人蹲下身,将土方的侧脸用力按在桌沿,坚硬的木头胳得耳朵生疼,颈骨也因为扭曲而发出响声,土方费力地呼吸着,违反人体生理的角度压迫到了气管,让他微微挣扎起来,却换来更用力的挤压,“对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家伙,好歹那小鬼还算忠心耿耿,真比起来,我倒是更愿意让他活着。”
话音刚落,一柄滚烫的刀刃就切入土方的侧腹。
巨大的痛苦让土方的整个身体绷紧了,刀刃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烧烤蛋白的味道弥漫出来,他的双腿发抖,连带整个桌子都在颤动,桌腿在地面上哒哒乱响。
“现学现用。”红衣服男人松开了手,从已经变得黑红的肌肉组织间抽出匕首重新放到火上烧烤,“希望你喜欢。”
“还算……有进步。”土方咬着牙,小口抽着气,眨掉生理性的泪水,足足十五秒后才慢慢放松了刚刚被下意识的挣扎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露出讽刺的笑,“但是拖的时间太久了,烤熟的肉是没有痛觉的。”
“你这个混——”
“行了,阿良,这种在鬼副长面前行不通的,你别忘了,刑讯逼供是他的拿手好戏。”黑衣男人似乎终于看够了戏,掸了掸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
“成泽!”
被叫做成泽的黑衣男人摆了摆手,踱到桌子前,居高临下看着土方:“你不会是误打误撞才找到那个通道离河堤最近的位置的,你一开始就知道这里。刻意避开真选组所有人,就带了个小跟班闯进来,与我们面对面。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鬼副长。”他看着土方湿淋淋的脸,和正在急剧起伏的胸膛,扭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摇了摇头,“还是说,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可以接收伊东老师留下的一切吗?土方十四郎?”




“那两个人,以前是北辰道场的吧?”山崎从拐角探出头,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他们被关押的位置太偏僻,且远离真选组可能攻入的方向,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安全,但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方便了他们的逃脱。
“你怎么知道?”筱原正在把山崎之前给他的刀片收入袖口。
——虽然是“押送”,但我必须保证你活着。
山崎当时这么说,他能看出筱原说的是实话,他们曾经是敌对的立场,但在这个基地里,他们的处境其实是一样的。筱原被指责为从战场上抛弃主将逃跑的懦夫,作为伊东鸭太郎的副手,却被关了起来,重铐加身,甚至被折磨过。如果遇到了敌人,和潜入的真选组监察比起来,那些伊东旧部可能会更乐意先向筱原开枪。
确认了拐角安全,山崎打了个手势,两个人迅速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虽然他们一个用枪,一个用了匕首,但是他们手掌上的茧子,只有常年握刀的人才会有。”
对于监察来说,从蛛丝马迹分析目标的基本信息并获取情报是一种基本技能,所以筱原也没有太惊讶:“没错,成泽和阿良,他们都是伊东老师的师弟,后来被人陷害,是伊东老师救了他们。之后他们离开了道场,以攘夷份子的名义活动,暗中为伊东老师效命。”
“那他们现在有什么打算?”山崎皱了皱眉毛,注意到筱原依然在用“老师”来称呼伊东鸭太郎。
筱原沉默了一下,给出了与个人风格相符合的,极简短的答案:“他们想毁灭真选组。”
——而这并不是伊东鸭太郎掀起叛乱的初衷,甚至从来不是伊东鸭太郎的目的。
所以是因为失去了引路人,失去了理想,导致了迁怒……么。
“好吧,我假设我们应该暂时目的一致了,”山崎停下脚步,一只手后压,两人闪身隐藏在几个木箱后面,“一起?”
筱原垂下眼睑,抽出手指间的刀片。真选组的前监察和现监察同时收敛了所有表情,手上紧握着他们独有的武器,属于活人的气息迅速从他们藏身的角落消隐,冷冰冰的氛围重新弥漫过来,连呼吸和心跳都被极度压抑。
敌方的一个巡视小队自前方匆匆跑过来,毫无察觉地撞向两名暗杀者的陷阱。




9

“接收?你说这个烂摊子?”
土方歪着头,从那个角度用着审视的目光看向眯着眼的成泽,阿良在旁边焦躁地走来走去,烧红的匕首握在手里,却迟迟没有割下去。
“你倒是说说看,这些烫手的货色,见不得光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带来大麻烦的玩意,有什么价值值得我去回收?”鬼副长依然被绑在桌子上动弹不得,胸膛的伤口没有止血,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桌子上。他的头颅在桌沿外侧微微后仰,苍白的唇角露出讥嘲的笑,“单就我所知道的,你们上了起码六个家族的必杀名单,看来他们这两周已经来找过你们了?我看这基地已经不剩几个伊东的人了吧,抓到我的那几个可是十足十的官僚派头。你们还在可笑地跟他们讨价还价吗?现在你们还活着,只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想独吞,一旦他们看清了形势决定合作,你以为你们能躲多久?”
“那些白雾?没错,我的确是被击中了,但是你觉得我为什么还活着,因为伊东回收转生乡生产线这件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甚至知道你们改进了配方,不过中和药剂依然有效。或者说你们引以为傲的军火?这些东西永远无法与天人手里的武器相提并论。你们确实借着合作的名义偷偷从鬼兵队那里拿到了红樱的数据,可是就连人斩似藏都死在试验里,你们又舍得投进去多少人命?——”
“闭嘴。”
散发高热的匕首抵在土方深青色的瞳孔前。
“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阿良蹲下身,一手拍着土方的脸颊,一手稳稳握着匕首,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显得眼睑的伤疤格外狰狞,“如果你再不闭上这张废话连篇的嘴,我就把你漂亮的眼珠子挖出来踩爆。”
土方不再说话,他的表情平静而专注,收敛了嘲讽,用并不挑衅的眼神注视着阿良。
他慢慢眨了眨眼,睫毛被过度抵近的炽热刀刃烧焦。
“想要接收你们的人不是我,”土方用低沉而冷静的声音说,他已经将自己的筹码摆出来了,就放在这场赌局里最为弱势的一方面前,那些夸张的讽刺全数消失不见,只剩下机械式的平静。从这两个人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即便是猜测和推理的部分,也已经与事实相合,现在土方的口气里带着一种不可察觉的忧虑,掩藏在恰到好处的强势之下,在如此颠倒的情势下却显出几分命令的意味来。他深青色的瞳孔在几毫米外微微颤抖的刀刃与隐藏在四周的无形危机中扩散开,深不见底,“你们远没有伊东那样的能力和人脉,却拥有如此多的资产与武力,‘他们’不会放过你们。”
——他这么说。
“我是来帮你们的。”





山崎咳嗽着翻了个身,将苦无从那具倒地的肉体上拔出来,黑灰色的墙壁被喷上了一溜血迹,倒也并不明显。他躺在那里喘了一会,没再听到赶来的脚步声,于是坐起来。在他不远的地方,筱原正蹲下身查看着什么。
敌方六人的巡逻小队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两名监察身上也添了几处新伤口。尽管长于暗中偷袭并简单布置了阵地,但是面对人数的优势,暴露出来的暗杀者还是难免陷入近身缠斗的劣势,所幸两人对于正面攻坚也并不陌生,几番纠缠下还是撂倒了所有对手。
重新抬起头的筱原脸色很难看,他翻着那些人的衣襟,从里衬揪下一个什么圆形的东西:“山崎,除了真选组,还有谁来了?”
“正式编制的,没有。不过那些幕臣的手下倒是有不少,一直在外围监视我们。”山崎没怎么犹豫就把那几个幕臣的名字报了出来,并没有过多解释他们的身份,筱原同样对这些名字一清二楚。虽然真选组动乱事件在官面文章和所有的报告中都被描述为与鬼兵队的激烈战斗,但真实情况显然瞒不过幕府,没有被彻底挑明也只是为了维护幕府的颜面罢了。如果让民众知道能够合法带刀的武装警察居然出了内乱,显然会是幕府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不知情”和“装作不知情”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这些天在真选组屯所外流连不去的鬼祟人影就是最好的证据。真选组没有被直接解散就已经是松平与各方博弈的最好的结果了,那些猜疑和监视也只能当做附带赠品一起打包接受,没有拒绝的可能。
“看来他们比真选组的动作快多了,说不定是趁着这次混乱一路摸进来的。”筱原站起身踢了踢他脚下的一个人,“不清楚混进来了多少,但这几个绝对不是成泽和阿良的人。”
山崎退顾不上肩胛的剧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仔细打量地上躺着的几个敌人,视线最后定格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脸上:“这个人我认识,是一桥派的人,我在一桥庆喜身边见过他。可是……这次监视我们的人里,并没有他。”
这只能说明一个原因,这些人甚至早于真选组进入了这里——作为那些幕臣假意与伊东残部谈判的使者,而成泽与阿良暂时接受了他们的所谓“帮助”。
筱原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现在这个基地里的人员成分远比他被关起来之前要复杂很多。作为潜伏策应行暗中之事的人,虽然个个都是好手,但是伊东也并没有召集许多。大多数只是成泽和阿良假攘夷之名聚集起来的外围,现在伊东身亡,他们失去了首领,能够真正信任带进这个基地里的也不过二十几号人。倒是陆续偷偷找上门来的那些幕府私兵,反成了固守这里的主力——或者说幕臣们划分地盘的先遣。要不是大部分设施的启动密码和整个基地的中央控制还在成泽手里,伊东的这些残部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但是这些人也不是毫无作为,最起码的,作为伊东副手、知晓幕府内各种势力及其中的隐秘关联的筱原居然被成泽和阿良重重戒备关押起来,显然就是某种征兆之一。
筱原盯着手里那个一桥家家徽,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是一桥。”
“怎么?”山崎感到了筱原明显的不对劲。
“没什么。”筱原回答,将那个家徽塞进口袋。
伊东留下的这些物资和项目已经变成了无主的宝藏,不仅仅是一桥派,稍有些势力的人都不会放过这个增强自己实力的机会。不管是那些监视着真选组以获取叛乱逃犯信息的人,还是伊东曾为之效力、知晓这个基地秘密的人,全部都像是盘旋的秃鹫一样,在不远处窥探,随时准备一拥而上。
“山崎,”真选组的前监察斟酌着语句,眼神撇向一边,少见得有了些犹豫,“土方……在这个基地里么?”
那一瞬间山崎的脑海中翻涌上来无数的可能但又被他一一推翻,他并没有对筱原说起过土方也在这个基地里的事,也许是他对筱原逼问那白雾时的态度透露了什么,毕竟能让山崎这个温吞的平凡脸上来就摆出那样直截了当杀机毕露的威胁态度的人并不多——好吧,或许只有一个。
山崎看着筱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盘托出,但是情报太少,不足以作为分析的依据,筱原是敌人,这毋庸置疑,即便两个人站在同一战线的当下,山崎也无法确认筱原对土方的态度。
“三天前我们收到情报,说是这里有攘夷份子的兵工厂,但是怎么搜索都没有结果。原本今天计划返回屯所,副长是——一个人独自过来的。”
最终,山崎还是斟酌着选择了不带臆测的旁观语气,简要阐述了现状,但也仅此为止,没有透露更多。
——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但山崎没有想到——或者他下意识忽略了的是,他自己本就是经常执行潜伏监视的任务,对于孤身一人习以为常。而常年在土方十四郎直属之下,也让他习惯了对土方奇怪的命令先执行再思考。所以他并没有从源头意识到土方这次行动的异常。可是对于有着另一套做事风格的筱原来说,这些信息中所包含的异常已经足够引起注意。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来。”眼神转回盯着对方话语中最大的“漏洞”本身,筱原无意指出山崎其实是偷偷跟着土方过来的事实,必定有什么原因让鬼副长故意不告诉任何人就独自前来——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直属监察。
尽管土方曾经有甩开所有队士然后一个人偷偷做混账事的前科,像是瞒着真选组一个人去单挑转海屋这类,但那次是为了保住冲田总悟的名声,避免事发后一番队长面临与攘夷份子勾结的指控。
可是对于扫荡攘夷份子的兵工厂这一类工作,即便多日毫无进展,鬼副长也没有任何理由脱离大部队单独行动。
这太不合理。
等等……如果说土方确实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的话……
山崎瞬间想到了一个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他觉得呼吸梗在了喉咙,巨大的被抽空的感觉席卷了胸膛,所有痛楚都麻木了,头顶的灯光亮得刺眼,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去,视线直直盯着地上的某一点不动。
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
伊东。
土方是为了伊东。
这里是伊东鸭太郎遗留下来的基地,那些物资是借由伊东鸭太郎的经营构建,在这里躲藏着伊东鸭太郎昔日暗中统领的旧部,外围是那些曾经想要利用伊东又或者被伊东利用了的幕臣的耳目爪牙,还有先是被伊东背叛,又被他保护了的真选组。
先将山崎支开,又故意被俘虏去见这里的指挥官,暴露自己的身份,伪造出让山崎去送死而自己计划逃跑的假象,在审讯室里的表演一方面是为了让对方认为山崎退无关紧要,一方面又借山崎之口透露真选组的虚实,让他们萌生了可以将两人作为人质的想法,这样就能让山崎见到同样被关押的筱原进之进。土方最终的目的,则是为了能够单独与那些伊东的旧部下对峙。
——的确。
作为亲手杀了伊东鸭太郎的人,单就只这一个名字,就足以让土方不顾危险独自前来。
不再会有其它理由。



10

“就凭你的一面之词?简直是自不量力。”
土方感到浑身上下都在痛,于是他惨叫。虽然这并没有必要,他能够忍,现在的状况也远没有到他的极限。对方的花样来来去去也就是那几样,殴打,切割,窒息,这场面远比他在真选组审讯室里对那些攘夷份子动手时要好看很多。没有残肢,没有哗啦啦的流血,没有腥臭的空气和那些蠕动痉挛的血肉模糊。
他是从伊东的遗物中找到那瓶标着未验证标签的药剂的,托这份无法保证安全性的转生乡中和剂的福,血管里如同流淌硫酸,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他头脑清明,痛感明确,虽然确实有虚弱感和自身免疫导致的高热,但起码他还活着,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
村麻纱被丢在角落无人问津。
土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被村麻纱诅咒时的感受。他们以为他是被那把刀上的死宅恶鬼附体,本身的个性被压抑。所有人看到的只是个占据了鬼副长躯壳的幽灵、陌生人、废物。而后来鬼副长冲破了桎梏,拔出了那把不可能被拔出的妖刀,打败了幽灵的诅咒,重新浮现于表面,返回了属于自己的战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也是土方十四郎。
杂乱繁重的工作和质询间隙里,他去偷偷翻过关于人格分裂的书籍,但依然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记忆是完整的,只是思想背道而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上一秒还在狂热地摆弄手办,下一秒就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砍成十七八片。妖刀并不是覆盖,也不是将他撕裂,而是切下不起眼的一小片,然后那一小片就像是病毒一样繁殖扩张,将原本的鬼副长土方十四郎吞噬殆尽。
——就差一点点。
如果不是伊东。
如果不是伊东的叛乱,如果不是那巨大的足以将土方前半生连根拔起的强大危机感撼动了他的根本内在,崩塌了囚禁着他的精神牢笼,也许土方最后那一点鬼副长的灵魂之火就这么湮灭了。
尽管在土方看来,他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想让真选组遭到这场堪称毁灭性的打击。
但他抑制不住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屈服在村麻纱诅咒下时的场景:身上是被踢打而沾染的泥土,趴伏在地面上,周围是看着真选组副长笑话的攘夷份子们,而伊东回过头的那双金绿色眸子中是全然的错愕。
——还有愤怒。
伊东居然会因为自己在攘夷面前的不堪一击和丑态百出而露出毫不掩饰的愤怒表情,这确实有关于真选组的尊严,但更多的在于土方十四郎本身。
他们是对手,思想格格不入,性格南辕北辙,笃定将至对方于死地,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同样不允许自己认定的对手在其他人面前露出任何破绽,做出任何失措的举止,犯下任何愚蠢的错误。
而现下,如同伊东当初的愤怒一样,土方也恨不得大笑一场。
那个男人最终选择了作为真选组的一员被自己杀死,为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没有怨恨也没有后悔。可是在他死后,男人多年的心血,被放到了真选组的对立面,男人隐忍的谋划,被幕府当做可利用的武器,男人庇护的旧部,满怀着迷失后的迁怒,想要毁灭他决定抛弃一切也要得到手的东西。
真可笑不是么。
但是伊东鸭太郎不是笑话。
他土方十四郎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果这就是土方的目的,他会死的。”筱原说,“或许成泽和阿良不会那么快就杀了他,但是那些混进来的幕臣私兵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的。”
地下基地的灯光是带着些闪烁的惨白。十字走廊一侧的墙上有一个浅浅的痕迹,一道弧线,中间随意刻上两道线条。与墙壁上原本的裂痕缝隙几乎浑然一体,看不出人工镌刻的痕迹。弧线代表方向,两条线代表出口。一个完美伪装起来的记号。
虽然山崎退在真选组里总是一副毫无存在感的样子,做的也都是些潜入搜查伪装刺探的活计,说是合法持刀的武装警察身份,但更多的倒像是那些黑暗中神神秘秘的忍者——更何况他也并不介意借助那些代表了忍者的小玩意来做事,更实用,隐蔽性强,善后方便。而这也包括某些隐秘的联络方式。
“这边。”山崎说,眼睛盯着那个记号,样子像是完全没有听到筱原的话。
或者说,他听到了,但是他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
筱原的脸上没有波动,与对方的面无表情不同,他能体会到某种杂乱而狂躁的思维正在他身边的那个平凡面孔的真选组监察脑中横冲直撞。
筱原可以肯定,自从在囚牢里看到山崎,这种杂乱就没有停止过,反而愈演愈烈。
尽管同为监察,但山崎退和筱原与吉村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筱原一直跟着伊东,出入那些幕府高官的宅邸,行事作风总带了点刻板严谨,深谙政治黑幕下的游戏规则。吉村与伊东一样出身北辰一刀流道场,算是文武全才,兼任组里的击剑师父,做的多数是外派考察征召队士的任务。而山崎,山崎在五年前加入浪士组的时候还是一个自称为大山杀鬼的身手尚可的地痞无赖,嘴里只会嚷嚷一些强者为王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首领之类的混账话。
所有人都觉得大山杀鬼迟早会在某一天死在不为人知的小巷子里,就像是从前那些无数的自不量力的小混混一样。甚至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近藤他们加入了浪士组。直到大山杀鬼第一次见识到足以用木刀击碎石板的“挥刀练习”。
近藤是个简单纯粹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但是一眼看透并不代表看得惯,在那个攘夷战争刚刚结束、天人降临、武士的神话如同薄冰崩溃消融的年代,那种极度理想主义者的存在只能折射出其它人的妥协退让是多么丑陋。但是近藤偏偏就以一种不经意的固执姿态贯彻了这种简单和纯粹,这个武州来的乡下小子凭借自己的实力和人格魅力成为了浪士组的首领,他身后的其中一个人土方十四郎制订了严苛的法度来约束众人,另一个人冲田总悟则作为浪士组最强的剑士保持着某种威慑。乱糟糟的浪士组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迅速融合到了一起,很快就成为连正式警察都要侧目的新锐组织。松平片栗虎注意到了他们,并将这些乡下武士的组织收编为真选组。
——那就是一切的起始。
一开始大山杀鬼只是将自己的角色从“混混”升级成了“有后台的混混”,对着每一个浪士组可能的敌人大放厥词,威胁恐吓,然后通常会在被土方狠揍——老实训练——再一次对着上门的人大吼大叫——再次被揍——之间往复循环。
而自从意外做了真选组副长直属监察以后,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张被翻折的纸张。深深折痕的前半截写满了大山杀鬼的不自量力、到处挑衅、莫西干发型与嚣张跋扈,而后半截则变成了山崎退的伪装、潜伏、暗杀与欺骗。这是被土方发掘出来的、甚至连当事人本人都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才能。不需要经过多少训练他就可以很完美地变成另一个人,融入环境,被人忽视,获取情报,说着另一套截然相反的说辞,挂着另一张截然相反的面孔,摆着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姿态。
当初那个咋咋呼呼嚣张跋扈想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大山杀鬼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原地里只剩下毫无存在感的山崎退。
真选组的旗帜下是近藤勋的位置,近藤勋的身旁是土方十四郎和冲田总悟的位置,他们的身边有人站过来也有人离开,武士们渐渐汇聚起来,那里是其他番队长和队士们的位置。
山崎退站在真选组的影子里。而这阴影无处不在。
但这阴影里不是山崎退想要站着的位置。
从来都不是。





11

阿良气喘吁吁退到一边,他刚刚用拳头狠揍了土方腰腹的伤口,对方的惨叫声已经沙哑,但是那双深青色的眼睛还是亮得可怕,受刑人甚至还有力气嘲笑他下手的位置偏了几厘米。
就连成泽都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开始自我检讨活捉鬼副长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们可以将土方十四郎的那些话都当做保命求生的胡言乱语。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需要补给,需要策略,需要未来的方向。以前在伊东的手下时,他们从来不必为这些问题烦扰,那个人救过他们,满腹的才华和崇高的理念是他们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他们只需要追随,奉上自己的忠诚与全部的信任,不用考虑其它的东西。他们一直以为只要继续走下去,就可以跟着那个男人直达彼岸。
那个男人想要建立全新的真选组,一个能够在幕府中更加圆滑狡诈地生存下去、并且最终占据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的真选组。没人再小瞧他们,没人可以再任意驱使他们,也不会因为上面的几句话就被当做政治的牺牲品。他们能够利用这个新生的真选组,来获取力量,获取名望,获取地位,获取自由。
然后有能力保护一切他们想要保护的东西。
这是伊东承诺给他们的理想。
在成泽的眼中看来,秩序在新旧交替间所付出的代价并非难以接受,而是必经的一个过程。就如同他们在北辰道场中作为替罪羊被抛弃一样,不能理解伊东的理想的人,没有存在在真选组的必要。更何况那些只是一些粗野的乡下武士,靠着天真的一腔热血就妄图守护江户,结果不但获得无数的骂名,也没有得到江户人民的感激,反而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成为了现下这个伪造出的和平年代里的另一种恐怖的代名词。
那些人不配待在那个位置上,甚至不配被称为武士。
作为直接让伊东与鬼兵队搭上线的人,成泽从来不觉得暗杀近藤是什么错误。他和阿良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以攘夷份子的身份作为掩护,和黑道打交道,干过杀手的活,也做过黑吃黑的勾当。同样的,他们向孤儿院的院墙里丢过钱,剁掉贩卖女人的人贩子的手,偷偷将北辰道场里那个克扣学员食宿的教头拖出来打,杀掉那些想要带着残余的转生乡离开地球的天人。
他们并不无辜,这只是必须的代价,而他们坦然接受。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未来。那个男人一定会成功,这件事在他和阿良的头脑里顺理成章到如同太阳必定会从东方升起。
直到他们被那个男人背叛了。
听到伊东的死讯的时候,还在做着接收真选组准备的成泽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混乱。而在从筱原进之进那里听到官样文章下的真相后,更是愕然到无法思考。
居然是为了保护土方和近藤而受重伤,最后更是作为真选组的一员被土方斩杀。
筱原那时的声音是嘶哑的,在房间里激不起回声,连带着那些空洞描述里伊东鸭太郎最后一刻的表情都变得苍白而不真实。
成泽艰难地想象那画面,被火光映红的夜空,无星无月,惨叫和哀嚎如影随形,枪炮声此起彼伏。穿着黑色制服的真选组们沉默地围成一圈,两个男人踏着沾了血的荒草,怒吼着,刀剑撕咬在一起,又分开。
他们背影相对。
那个血色夜晚的始作俑者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来。
他说,谢谢。然后倒下。
那最后的表情竟然是个微笑。



这不对劲。
筱原进之进停下了脚步。
“不是这边,”他皱起眉头,向头也不回的山崎退说,“应该是另一个方向。”
山崎只是挥了挥手:“是这边没错,我做了标记。”他指着墙角那个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所刻着的弧线。那是他之前与土方一起潜入时留下的印记,只要绕过巡逻最多的区域,穿过三条走廊和那冗长的通道,就是他和土方闯进来的那处河堤破口。也是真选组最后获知他们位置的地方。
“我是说,那边是离开这个基地的方向。”筱原固执地站在原地,手里摩挲着刚刚从被击倒的一桥家私兵那里缴获的武士刀的刀柄,语气低沉下来,“你要去救土方的话,应该是另一边。”
那一瞬间,山崎的背影僵硬了,筱原能够确认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杂乱而狂躁的感觉变得愈发明显。
然后真选组的监察回过身抓住了筱原的手腕,力道大得可怕。
“我要先完成副长给我的任务——”山崎急促地说,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的动摇,用着一副交代任务的口吻,语气平静极了,“带你出去。”
筱原睁大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白和浓重的黑眼圈让他的表情有些骇人,他不知道自己内心里忽然涌上的怒气是来自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先行动了。
——他揍了山崎。一拳打到脸上,而山崎甚至没有躲避,他的身体猛地歪向一边,撞在墙面上。筱原喘着气,感到了指节的疼痛。
“筱原!”眼前发花的山崎扶着墙壁,咳嗽了几声,突然发狠地拔出了自己腰间同样是缴获来的刀,“我们都知道副长的目的,你必须安全,不能出事!”
伊东的副手,真选组前监察,在当前的情势下,从情报的意义来讲,其作用不亚于一整只番队。
——山崎恍恍惚惚想起自己曾做过这种事,相似的事。
那时土方也是瞒着所有真选组的人独自出去,而最后见到他的山崎拼凑破碎不全的情报,猜到了土方的想法。他知道自己跟过去是送死,也知道近藤和冲田更需要自己得到的消息,于是他疯了一样跑到冲田三叶所在的医院。
后来呢?
后来土方活下来了,真选组及时赶到,转海屋被全灭,冲田也没有背上私通攘夷的罪名。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冲田三叶在给予弟弟祝福后,没有留下遗憾,微笑着离世。
所以那才是对的。
他需要做的,是监察的工作,通报信息,传令,潜伏,以情报支持真选组的行动,这样才有最大的救出土方的把握。
他应该是有用的,他要考虑的是自己的性命和情报,而不是再次奄奄一息倒在战场之外,靠着敌人的怜悯毫无用处地活下来。
他不应该想着即便是送死,也要先赶到土方身边。
不应该。
他是站在阴影中的人,这里才是他的位置。

“你听着山崎退!”筱原听到了走廊两端发现不对正奔过来的敌方巡逻队的脚步声,但他丝毫没有在意,他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他不知道涌动在胸口中的这种苦涩的灼热感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是真正地想要痛骂眼前这个混蛋一顿,是的,这股自以为是的样子简直和土方十四郎一模一样,难怪伊东老师会看不顺眼。于是他索性指着山崎的鼻子大声咆哮,“我才不管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想管土方跑到这里来送死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追随的人是伊东老师,这个基地是他的心血,我不会让这里落到任何人手上。所以我不会轻易就被人杀死。你也是一样,赶紧他妈的滚到你该跟随的那个人身边去,少在这里婆婆妈妈碍事!”
然后筱原意料之中地看到山崎精彩万分的脸色。他咬咬牙从身上掏了不多的几颗炸弹,粗鲁地塞进似乎大脑宕机的真选组监察怀里,恶狠狠将他推向另一个方向。
“赶紧滚!”
筱原没再理会僵硬的山崎,转身就迎向了已经拔刀冲过来的敌人。
山崎退瞪着筱原的背影,说不出话,他应该强行带着筱原出去找真选组的,他的理智告诉他。但是他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因为他承认了——
他,他,妈,的,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赶,到,那,个,人,身,边。
失策也好,不顾大局也好,放弃了情报也好。
在被筱原怒骂之后,山崎那一直在勉强自己冷静的脑子彻底放弃了那些冰冷的计算和残酷的取舍,轰得一下化为一片混沌的熔岩。在那短短的一个瞬间,已经消失的那个冲动又感情用事的大山杀鬼在他的脑海中回过头叫嚣起来,摆着一副欠揍的得意洋洋的臭脸。
——你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嗯?
是这样啊。
果然是这样。
这没什么矛盾的,也不是什么错误。
他是真选组的监察,隐匿于暗影中的潜伏者——但他也是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士,用手中的刀守护信念。
山崎握紧了手中既冰冷又炽热的武器,看着那刀刃就仿佛第一次,他在那镜像中看到自己的脸,还有燃烧着的瞳孔。
山崎抬头看向走廊的另一边,敌人正从走廊尽头冲过来。但他没有去看那些闪烁寒光的刀刃与缭绕硝烟的枪口,而是望着某个更加遥远的地方。
——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站立的位置。
阴影中的监察踏了出来。
奔向他的大将身侧,奔向他梦寐以求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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