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晓美焰起初没有回答，赤脚在雪地泥坑中的步行给她一种踩在荆棘上的感觉，而刺破脚心的鲜血却从她的身躯各处流出，混合着泥水在臂膀上凝固，与此同时一齐停止流动的还有她的思维与生命力，她艰难地张开青紫的唇，勉强吞咽下冰冷的空气，企图延缓心脏的停止跳动，而这摸不着的造物也同冬季一样无情，较氧气先传输至四肢与大脑的是烈如刀剜的寒意。
你本可以往南走，一群驯鹿在那里过冬。她意识模糊的大脑到死还要嘲笑自己的主人，随后又充作反方辩论：但它们是群体，母鹿们个个盯紧了幼崽，雄鹿八月份已然壮硕的犄角不介意再刺穿一匹孤狼的胸膛与妄想，在冬季离群同走向死亡无异。
得了，我只有这条路可走。在神经末端编织出这段话前她已经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冰雪里，晓美焰沉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叹一口气。她还能嗅到白桦木的苦味，说明这里是一片林地，还算可以——她的下场，尸味在短期不会扩散开来，她宁愿自己的躯体在其它野兽到来前被冰雪吞噬，只因她对敌人能寻到食物的妒恨，而仅一瞬晓美焰僵着的面孔又抽搐了一下：木痕尚新，划开白桦树表皮的是人类手中的斧头还是兽爪？
“……现在呢，感觉怎么样？”
她泛黑的耳尖抖动了两下，伴随听觉相继恢复的是味觉、视觉、触觉——一副单薄的躯体猛地立起，剧烈抖动起来。她吐出嘴里的污雪与草木，而后意识到身后有一双手正扶在她的双肩上，还在狼群中时晓美焰会扭头狠下一口，现在她只能忍着颈部伤口的撕裂转过头，看见一个神情紧张而局促的金瞳女孩。
“看来你恢复了些。”她兴奋地说完后又拘谨地抿起嘴，微微晃动着头部，那双巨大无比的犄角就出现在晓美焰眼前。
她一直记得。
狼女孩保持了沉默，保持了手臂的伸直，目光中对肌肤相触的膈应毫不掩饰，这只能换来精灵们的窃笑。直到手腕上最后一道疤痕消失，鹿目圆才开始颇无奈地呵斥它们的无礼，在精灵嘻嘻飞离开伤者的手臂后，她挥手与它们告别，将视线移向盘坐在地上的紫眼睛黑狼。正好，她们的意图相似。
鹿目圆朝女孩侧脸伸出手，肌肤隐约散发出的辉光在晓美焰抗拒地扭过头后又收回去。她只是想替她捋一捋板结的鬓发，驯鹿女孩叹一口气，也就地坐下来。和眼前人干脆的盘坐不同，她的双手先抚平白裙臀部以下的褶皱，沿抱衣物至膝盖才并膝蹲下来，尽管雪尘从未在衣褶间滞留过。晓美焰看着她身后剩余的光洁裙摆，棕色颗粒物溅落在其上，自然而然地滑回泥淖中——这点又和她不同了。
“我对你没有印象，可你并不讶异。”她盯着黑狼若有所思，而这并不是目目相视能解决的疑问。她没有停顿很久，接着开口道，“你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了，再过一天吧，等晴天到来，你就能回去了。”
“鹿目圆。”黑狼说，“你应该先介绍你自己。”
“毕竟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一天，一起。”
皆被知晓的使命与名字，不知道是哪个让驯鹿的耳朵立起，轻轻地颤动。她习惯了风声与寂静的厚重鹿耳久违地迎接到异客，这种感觉却说不上愉悦。
但当她凝视着那双暗沉的眼睛时，还是没有收起笑容，如果晓美焰将自己视作敌人或猎物，她应该已经起身了，而那时她会发现——
金瞳在昏暗中总是明亮的，倒映出抚摸着鹿目圆手腕的白暂手指。瘦削的指节摩挲在腕口间，她垂下头，静静注视着人的动作。
“我也知道你缺少感知。”
两人肩上的发丝垂落下来，轻微地晃动，驯鹿对此毫无动容，晓美焰哆嗦一下，却面不改色，很明显她对眼前的情况完全是意料之中。
“嗯。”鹿目圆望着她，点点头，“你对我了解很多，这不太公平。”
“只有这些了。”她向神灵身后的白桦林瞥视，轻声说道。
“一问一答怎么样？”鹿目圆抖了抖耳朵，她不明白疲倦的黑狼还能看向何处，试图用笑容重新吸引住她的注意力，“轮流来。”
她已经在冰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段时间，看着手心僵卧的雷鸟重新拍打起翅膀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只是尚不熟悉掌控它。相较于鹿目圆憩息于林地，不如说林地为鹿目圆而生。晓美焰想。鹿目圆的庇护使盲目闯入这片生命禁区的动物们得以返程，而她的祈愿在面对尸体时总是无力，那种情况发生时，她通常会就地挖一个坑，让新雪埋覆蜷曲的躯体。
“这次也很幸运，我来得及时。”鹿目圆感慨地叹一口气，微笑，“更让我惊讶的是，你认识我。”
先前救助过的动物要么视她为神祗恭敬而去，要么视她为常理无法解释的幽灵落荒而逃。在她心里，晓美焰的印记相较它们明显更为深刻——晓美焰，她甚至已经知晓了身前人的名字。这个人为何了解自己本就无足轻重，能同她聊上一阵是鹿目圆现在最期待的事。一种没来由的喜悦感涌了上来，就连年轻神明的开言都惬意几分：
“你迷路到这里，是吗？“
明知故问，没有人会主动来这里。鹿目圆慢慢抬起脑袋，左右摇了摇，角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喘匀气时她感到一向无味的空气似乎带有些甘甜。
“我是来找人的。”晓美焰说。
一片跃金的湖泊漾起波纹，鹿目圆转睛望向同样认真盯着她看的女孩，刚欲开口，泛着暗光的紫色却在昏暗中消失了，天色已黑，休息本在安排的更前列。
而晓美焰屏息着听见驯鹿神灵安静了几秒后在泥地上发出蜷缩的稀碎声响。在那之后，除了风声世界都显得安静。
这是她少有的自然醒，周围萦绕着泥土与雪水的气味，天色尚早，却仍有赶在黎明前起身的人——晓美焰缓缓睁开眼时，向身前摸去，空的。也不奇怪，睡梦中她失去包裹着自己的令人安心的温暖感时，就隐约感知到什么了。她站起来，拂开尾上的水珠与泥粒，重新审视了一遍四周环境：昨晚她们歇息在林中的一棵树下，雪原的狂躁并未踏足至此，一切宁静，包括站在林间小潭中的神祇。
水面很浅，刚及鹿目圆的脚踝，远处的熙光还没有到来，可在晓美焰看来，那副拥有沉重犄角的身躯仿佛在晨色中飘离开地面，浮在空中，没有任何属于这个世界的依靠物。她向她迈去，随后鹿目圆回过头，对回到她身边的黑狼施与一个微笑，水波涌动，沾湿了晓美焰的尾尖。
“树林东边的第三棵树下，我埋了一只雪兔。”鹿目圆看着渐白的天边，晓美焰则注视着她的侧脸与庞大到一定程度的犄角，她从神的眼中读出了将一些虚无缥缈的意义看得比自己的存在还重的意志，以及一丝哀伤。这些感情会像风干的颜料般干涩单一地伴随她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她并不确定最固结的是哪块，鹿目圆又是否会厌倦这份时间无从度量的使命。
她美丽吗？她柔软吗？她的粉色长发在黑夜中会如她所想那般闪闪发光吗？但晓美焰知道驯鹿的犄角还没有这么大，没有这么沉重时，最令她感到快乐的是在灌木丛中找到浆果。
黑狼保持了缄默，而神祗将其当作她一贯的反应，自顾自开始说起话来。鹿目圆有很多话题可聊，在此期间，她们之间的氛围姑且维持在一个缓和的状态，直到她从林中的白桦谈到槲寄生。
“槲寄生之吻，你听过吗?”鹿目圆回想起那个自称为科考队员的人类，她从他口中了解到不少人类文化，“在他们的节日里，当你被发现和另一个人站在槲寄生下时，他们就得接吻，用风趣些的话来说，偷了一个吻。”
晓美焰示意她继续。
“……说完了。”驯鹿摇摇头，“他们只是将本无意义的行为合理化，那个人类对我说，他会在圣诞节那天随身带一枝槲寄生，碰到美丽的女人就上前邀吻。这并不真挚，亲密的接触更像孩童偷来的奖品。”
“我同你第一次见面时，你还不愿意让我触摸你的头发。”鹿目圆微笑，今天她醒来时发现晓美焰依偎在她怀中——多是由趋于温暖的本性所驱，但她的选择不会完全听从温度的呼唤。
“而我认为你应该怀疑自己这份对我天生的信任感。”晓美焰终于开了口，她闭眼，睁眼，试图平息胸膛内交织的情绪，“你能意识到，对吗。她死去时也有私心，她本不需要成为你。”
“可我还是诞生了。”鹿目圆望着她道。她空白的记忆中的确站着一位年轻的驯鹿女孩，当那只雷鸟复苏时，她听见了一声轻笑，为了这份力量与未曾谋面的笑容，她已经走了太远。而在这匹奄奄一息的黑狼出现在她眼前时，脑中的女孩却发出一阵难以言说的叹息，这起初让她不知所措。
“该休息了。”鹿目圆提醒，深冬的天色阴沉得过快，快得让两人的谈话匆匆结束。
待一串鸟鸣落于鹿目圆角顶，她睁开眼时，树林在晴空下干净整洁，驯鹿女孩先伸出手摸向身侧，而后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双唇。
“芬里尔回来了。”狼王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他起身走出洞穴，站在崖边看向远处的一个黑点，它缓慢地向这边移动，在雪白里瞩目。
她本来也是格格不入，首先在外表上唯有她一匹黑狼，其次她和一头驯鹿交过朋友，并为制止狼群对其的狩猎朝同胞龇牙。至少一半的狼群成员认为她在前几日的失踪是好事，而现在他们都对芬里尔奇迹的生命力表示惋惜。狼群为躲匿暴风雪已在这个山洞集聚了十几日，他们近期的猎物重心放在麝牛与雪兔上，自然不知晓还在南迁的鹿群里，有一匹驯鹿迷失了方向，也没有听懂芬里尔在几匹狼的询问下向她们诉说的只言片语。
即便能够听懂，她们似乎也难以理解这种复杂的，矛盾的感情。既然一个人致使你痛苦又令你可怜以至于能无声地告别，那怎么还会有什么爱呢？这是连她们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东西。
当然，世界上总还有他们更加无法想象的事，譬如一支折断的榭寄生，雪原林丛中晓美焰度过的两个夜晚，她在最后的夜色中轻咬住驯鹿的唇，以及鹿目圆感到那个吻是温暖濡湿的。


end.

尝试了倒叙的手法，希望前文有让读者产生阅读下来寻找真相的兴趣。圆选择了世界，焰选择了圆，她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圆的选择和圆的自由。本来将槲寄生之吻这个萌梗视为创作灵感来源，谁知整个饺子好像不那么萌……另外，狼群对焰芬里尔的称呼在北欧神话中也有更多（好代）的故事，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查查看。那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