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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亮】最后的誓约

作者 : 忆灵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游戏王GX 天上院吹雪 , 丸藤亮

标签 天上院吹雪 , 丸藤亮 , 吹亮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游戏王GX-吹亮-架空

249 0 2021-9-29 10:54
崎岖的山路上,拉着货的马车慢悠悠地走着。那车上除了货还载了三位少年,或坐或躺,都因长途跋涉面带疲色。但同行的四耳小兽却一点不累,正欢快地在木箱间辗转腾挪。在它又一次腾空前,车轮不巧碾过了石块,整辆车一个趔趄,害的它不仅从半空直接摔到正在睡觉的少年身上,还蹭掉了盖在他脸上的破书。小东西惊慌失措地弹起,扑到主人怀里,被一把捞住,喂了块果干。
旁观了全程的第三人直翻白眼,“十代这家伙没救了,小说都能看睡着。”
“龙与龙骑士的故事大家都听过太多次啦。”抱着小兽的少年低声问,“露比,我们是不是快到庇护所了?”
“你也是,至少自己学会看地图!”
少年浑不在意,把露比送上自己肩膀,眯起眼睛望向前方。“少发些牢骚吧,万丈目——快看。”

马车穿过群山,眼前豁然开朗。
上古时期人类在此与魔神争斗,魔法荡平了山峦,凭空造出大片平原。幸存的人类背靠群山,在战场的遗迹上建立了堡垒,用以阻拦扭曲时空从地狱深处流淌出的熔岩,还有随之而来的高温、硫磺,以及源源不断的恶魔。
这是人类最前方的战线,也是千百年来无数英雄的埋骨地,如今,替代陨落的英烈坐镇此处的是龙。传说中的生物以绝对强悍的力量守卫着防线,带来人类历史上最安宁的百年。

庇护所是就地取材、由石头建成的堡垒。当年来自北方高地的野蛮人以自己的体格为标准,什么都建得巨大,教堂的尖端能看到人脖子疼。
三个人告别好心捎他们一程的车夫,也瞻仰过前人遗迹,总算想起正事,开始研究地图——主要是万丈目研究,另外两个不识路的负责打岔。万丈目少爷给两人一兽吵得头昏脑涨,又不肯拉下脸问路,兜了几圈也没找到地图上那枚龙形图标的所在。
幸好,他们一路运气都不错,在第三次路过某栋红顶的石屋后,颤颤巍巍的老妇人走出来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这里的房子大多长得像同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的巨大,一样的质朴,就连外墙风化的程度都差不离,也不大长青苔,在地图里就是毫无特色的小方块,数都数不过来。
十代完全被绕晕了,“凯撒真的住这吗?”
万丈目也没什么底气,在羊皮纸上用指甲刻了道痕迹,把上一个转弯处标记出来,“应该差不多……喂,约翰,露比怎么说?”
两双眼睛写满同样的茫然,把万丈目剩下的话全顶回去了。
“这里连防护法阵都没有——”十代试探性敲了下眼前的木门,那看起来就不甚牢靠的木板立刻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呻吟。没等另外两个人想办法补救,门就这样开了一半,透出院子里某种恐怖的气息。三个人条件反射齐齐后退,手全按在了武器上。
还好,院子里不是巨龙,只是个赤足穿粗布衣服的青年在浇水。庇护所环境恶劣,外面再顽强的植物种过来也长得稀疏零落,只有被恶魔血液浸泡过的某种野草会有恐怖的生命力,就像眼前这丛,长得足有半人高。
在这尴尬的气氛里,万丈目已把野外生存的内容复习了小半。就在他恨不得把剩下的也回顾一遍的时候,约翰做了打破僵局的那个人,“打扰了,请问凯撒是住在这吗?”
青年头也不回,“我就是。”
十代居然还记得他们这趟行程需要保密,压低声音问,“这是同名的人吧?我们得找龙才行。”
“本体太占地方了。”青年听见他们的讨论,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森冷的绿眼睛。那眼神太冰冷,细看还能看出蛇一样的竖瞳,几个少年被他扫过全都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不管是谁让你们来的,请回吧。”自认凯撒之名的青年复又提起水壶,“我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
十代摸不着头脑,“啊,这里不是临时落脚点之类的地方吗?”
“嗯……”约翰和露比冥思苦想,“只说让我过来找凯撒,见到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三个人听到的说法都不一样,很明显是有人故意向他们隐瞒了目的。万丈目指望不上另外两个人,皱着眉从行李里拿出信封,转述他的委托,“我受教皇所托,将这封信送来。此外,还想请教下去圣殿骑士团的路。”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我们迷路了,没法去报道。”
“虽无明文规定,但骑士团几十年前就不收没上过战场的新人了。”外貌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用淡然的口气说道。这次,他的敌意有所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稔的无奈,好像他无数次面对过这些一样。
十代没让他失望,屈指挠了挠脸颊,爽快地说,“哦!先不去也没事。我们还想找个地方吃饭呢。”
庇护所其实是有传送法阵的,耐不住有人迷路,汇合后还异想天开地提出要自己走过来,把瞬息间完成的行程拖成大半个月。一路都是靠干粮度日,方才又在庇护所绕了半天,三个空空如也的胃袋都应景地响了。凯撒不知想到什么,沉默片刻,“那就进来吧。”

屋子是由石块垒成,内里却相当温馨,各处都看得出生活的痕迹,壁炉里还有些行将熄灭的火星。露比这会得了安全的信号,又活泼起来,凑到壁炉面前蹭地毯。就在它打算躺倒打滚的功夫,火精灵从灰烬里一跃而起,狞笑着作恐吓状,下一刻就被凯撒弹出的魔力打飞,撞在熏黑的墙壁上,化作一团大火。
除此以外,这栋屋子完全就像是普通人的住处。三个少年狼吞虎咽地一番鉴定,认为龙的吃食也很普通。
事实上,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完全没法把眼前人与龙联系起来。在吟游诗人的口中,被友人冠以凯撒之名的龙每一枚鳞片都似精金秘银混合打造,每当振翅,那遮天蔽日的翅膀就会卷起狂风。可坐在桌前安静喝水的青年就算直接搬去圣殿骑士团也没什么不合适,因为见惯了类似的姿态,几个少年天然对他有种亲近感。
桌上还有一套餐具,十代顺口问了句,“不喊那个人一起吃吗?”他说完,忽然啊了一声,把塞在行李边缘的催眠书拿出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地和约翰讲小话,“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龙骑士啊。”
有些人,不学无术还要现眼,专挑逆鳞掀是什么毛病。旁边的万丈目作为唯一一个常识人差点没给呛到。约翰更好,把话头接过去,同样压低了声音,“龙骑士失踪很久了吧。”
……迟早要给他俩害死!
预料之中的暴怒没有降临,那双缺少温度的绿眼睛只是心不在焉地从他们身上扫过,默认了他们的说法。
龙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这,察觉到这件事以后,万丈目稍稍放下心来,借着打量那封教皇亲笔信的机会琢磨那位老人家的想法。无论是王都还是庇护所都在教会的庇佑下,教皇自然是大人物,但作为近几年最优秀的战士与魔法师,他们三个没少见这位老人家,因此敬仰有限。和那两个缺乏常识已经把正事忘在脑后的家伙比,他的好奇还在:把他们扔来这里做什么?
凯撒并不隐瞒,就近把随手扔在桌上的信推给他。万丈目打开一看,内容果然写得十分正式,也格外拗口,他一目十行地略过废话,挑出重点,“挑选龙骑士的接任者?!”
三双……四双眼睛同时瞪圆了。
约翰抱住受惊的露比,“我们?”他说出的是所有人的心声,三人互相交换眼神,个顶个的迷茫。
“和你们没关系。”凯撒显得毫不意外,冷淡地说道。同时面对几双因好奇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用接近逐客的口气安排他们,“吃完了吗?楼上有客房,自己选了住。”

虽稀里糊涂地在龙的家里住下了,但守夜时养成的作息没那么容易改。十代一般是中间那班,自然醒时已是午夜,刚巧从窗户里发现收留他们的凯撒独自走出了小屋,手上提的风灯在夜色里飘摇,活像是在对他招手。吃饱喝足还睡了个好觉,正需要活动一下,于是,十代从窗户翻下去,大大咧咧地跟到了凯撒后面。
一路凯撒不知转了几个弯,最后竟走到了庇护所外围的城墙。他手里原来还拿了把包浆的里拉琴,稍一拨动就流淌出泉水一般剔透的乐音。音色优美得近乎天籁,弹奏者的水平就难以恭维了,十代听了好半天才听出来他居然是在弹圣殿骑士团里骑士们传唱的一首小调,忍不住探出脑袋,“你弹得好烂啊。”
凯撒心平气和地答,“确实不怎么擅长。”
十代翻过墙垛,坐到他旁边。城墙建立在这块平原的边缘,陡峭的近似断崖,夜风呼啸犹如恶魔的哭嚎,但坐在这里的两个都不是会害怕的,竟然在时断时续的琴音里聊起了天。
“明天我们能出庇护所吗?”临睡前,灰头土脸的火精灵送来张冒着烟的羊皮卷,十代研究过一番,认为上面最重要的就是一日三餐的时间和不能私自出去的规定。
凯撒拨弦的手指一顿,“去哪?”
十代回答得理直气壮,“哪都行,有恶魔就好。你说的,上过战场才能到骑士团报道。”
龙骑士失去踪迹后,唯恐龙离去的人们不知想过多少办法。他们许诺财富与荣光,希望龙继续守卫庇护所,如今甚至送来那个人的替补。可惜,他们不知道龙的誓约远比庇护所的石头坚硬,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就像龙分明是象征毁灭的生物,他却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因为那个人想保护年轻的战士,他至今还在维护骑士团的规则,不让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和他们满腔的热血留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一百年不够一条龙学会里拉琴,却已经足够他照着那个人的优点变成可靠的前辈。凯撒按记忆里模糊的旋律又弹了几个音,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带你们去。”



进出庇护所只一条小路,大点的马车都过不了。三位少年同凯撒走过一遭,认为龙不用本体是明智的。
他们走的据说是圣殿骑士团平时的巡逻路线,路不难走,只是枯燥,因为巡逻十天一次的缘故,沿途也不见恶魔出没。十代自来熟,一路都在找凯撒闲聊,从早上的面包太硬再到恶魔的致命处,话题之跳跃让万丈目汗颜。意外的是凯撒都答了,可见为人并不冷漠,只是不善交际。约翰也攒了不少奇怪的问题,硬拉着还自忖矜持的万丈目加入进去。大半日的行程后,这支奇怪的小队居然就这么渐渐地融洽了起来。
庇护所位于最高的平原,层级向下,最临近的一片土地长满半人高的野草,虽然色泽枯黄,但毕竟是植物,多少显得葱茏。可越过草原继续向下的又一块平原,不仅放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目力所及之处也几乎看不到活物,死气沉沉的大地和永远铁灰色的天空一样,充斥着绝望的气息。在当地人口中,这片土地因此得名绝望平原。
万丈目是会看地图的,但他手上的那份庇护所往外的地方就是空白,顶多写上一个拗口的地名。要不是亲自走来,他都不敢相信庇护所外竟然还有零星的城镇,虽然为了赶路,他们不曾停留,可里面分明是有人烟的。问题忍了一路,他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修整拧起眉毛问,“那些人怎么住在庇护所外面,不怕被恶魔袭击吗?”
凯撒的回答很有个人风格,“他们进不去。”
“什么意——喂,干嘛!”趁着万丈目分心讲话的功夫,十代不知捏了什么在他指尖一扎,约翰趁机按住他的手指,把血涂在羊皮卷上。银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两个干坏事的耶了一声,击掌表示庆贺。
见万丈目火冒三丈,十代抖开了手里的地图,“凯撒给的。”那地图上不仅标了几种恶魔常出没的区域,还有三个闪烁的小点,竟是各自魔力的颜色。约翰笑得十分爽朗,“能显示我们的位置,这样就不怕万丈目走丢啦。”
“谁像你们俩不认路啊!”万丈目怒了,扑过去一通理论。
话题眼见着就被带跑到了天边,问到一半的问题也就被搁置下来。凯撒多少庆幸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不然如何告诉他们庇护所确实固若金汤,但那坚实的壁垒从来只能护住少数人?教会永远不会透露,千百年了,没法住进庇护所也无法离开这里的人们就在绝望平原上繁衍生息,过得还不如他院子里那丛野草。
来自王都的少年虽然没有经历过战场,思维却足够敏锐,直接切入了重点。是这些人有反抗的力量不怕恶魔的袭击吗?怎么可能。一只游荡的食尸巨魔就能毁掉小半个村庄。但麻木的人们没有时间悲伤,得在太阳升起前处理尸体,防止引来更多——不,他们甚至连太阳都没有。愁云惨淡的天空下,只有那个人的笑与眼是明媚的。

休息是凯撒提的,鉴于地图上最近的城镇只有十几里远,约翰特意表示自己还能走,不用因为他是个魔法师就特意关照他。凯撒给出的解释却是,和那无关,是他们往后吃东西都要避开当地人。鉴于他的口气一贯如此,几个少年也没往心里去,闹完一阵子就边啃干粮边向他打听接下来的行程。
罕见地,凯撒没有回答,只是凝眉远望。天光已暗了,风声渐起,他的表情愈发凝重,忽地扔下一句,“尽快跟过来。”直接朝小镇的方向赶去。
之前他没解下武器,十代和万丈目有样学样,但终归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怎么了?”
凯撒已消失在视野里,他们的问题只能由约翰回答。年轻的魔法师抚摸着肩头呜咽的小兽,试着理解它的意思,“好像……有危险?”
连那个凯撒都来不及给他们解释,想来不是小事。他们是缺少战斗的经验,不是缺乏敏锐的感知,没敢把时间耽搁在面面相觑上,当即收拾行李跟了上去。

真的跑起来才知道这一路上凯撒有多照顾他们,拼尽全力竟连他的背影都没看到。在横跨两块平原后又奔袭了十几里路,不说约翰,另外两个也跑得气喘不已。但,他们很快知道凯撒怎么不等他们——太晚了。
光线还好的时候,他们远远地看见过这座小镇的轮廓,此时此刻,那粗犷的建筑已半数化为了废墟,两三人高的炎魔在其中肆虐,小镇外围还有食尸巨魔徘徊。他们计划过借宿的地方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幸好晚餐没来及吃多少,不然光是浓重的血腥味就够让人直接吐出来。约翰握紧了法杖,还没等他酝酿好魔力,万丈目和十代一左一右同时抓住他。“不行!”“还有人在!”
夜色之中,四散奔逃的普通人各个肤色都如大地一般灰暗,约翰视力不及两个战士,猛然间竟没看清。他被打断了施法,措手不及,茫然地自语了一句怎么办。
这也是另外两个人的心声。要保护不能战斗的普通人,还要避开他们的房屋,不说是大规模的魔法,战士也施展不开——难怪凯撒平时都以人形出现,他要是一直都面对这样的战场,龙的本体是太大了!
露比缩在约翰的兜帽里哀鸣,但那微弱的声音没穿过粗布,全被惨叫盖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闪过,硬是在奔逃的人群中砍出条血路。是凯撒。他一人一剑逆着人流前进,随手砍翻了沿途的沉沦魔,很快就到了炎魔面前。这是诞生自岩浆深处的恶魔,背生双翅,吐息就是火焰,连近身都难,可凯撒拧身躲过它的挥击,不退反进。只见他几步助跑,高高跃起,连续在炎魔的膝盖与断壁上借力,直接跳上了恶魔的肩膀。在被抖落之前,他改为双手持剑,猛地斩去了它的头颅。
炎魔的尸身剧烈地抽搐,凯撒却不急跳下,就站在高处,精准地望向手足无措的少年们。那张轮廓清晰的脸溅了血,衬得绿眼睛透出非人的凶悍,十代和万丈目却忽地明了他的意思,这是在示范!他俩反应极快,立即模仿他的样子跳上断壁,奔向又一只炎魔,虽然初学不及凯撒演示的利索,但两人互为掎角之势,加上约翰来自远处的支援,勉强也有了一战之力。
他们忙着磨合,还要分心去保护普通人,多少显得捉襟见肘,在那只恶魔领主出现的时候,都离了凯撒不知多远。要不是地面震颤,恐怕都发现不了身后又多了个庞然大物。仓促间,他们只来得及稳住身形,眼睁睁看着巨爪挥向凯撒,把背对它的青年从空中直接打落了。
虽然相处只短短一日,但受他照顾不少,十代和万丈目立即想摆脱眼前的敌人赶到凯撒身边。但有人比他们,甚至比约翰的魔法更快。
没人发现他是从哪里来的,只看见那带了面具又裹在斗篷里的不速之客云朵般飘然而至。他的动作比凯撒更加灵巧,飘逸得近乎花哨,剑也轻巧许多。那样仿佛没有重量的剑本该对皮糙肉厚的恶魔领主没有任何威胁,最难缠的敌人却将所有的注意力给了他。斗篷人在空中躲闪它的挥击,恰似片飘摇的羽毛,可胆量比起凯撒也不逞多让,抓住机会居然踩着它的臂膀突袭,一剑划过恶魔领主斗大的双眼。恶魔因疼痛暴怒,斗篷人也不拖延,立刻翻到它的背后,将剑刺入后颈,轻巧地一绞。
下一瞬,恶魔领主临死的怒吼震颤了大地。万丈目直接给晃了下来,十代落地也一个趔趄,但他们都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冲着那个方向喊,“凯撒!”
某种更为恐怖的气息应声笼罩了战场,就在少年们还在回忆那究竟是哪里来的熟悉感时,银色的巨龙咆哮着腾飞而起。
幸好他们已在小镇边缘,人也早就逃远了。狂风呼啸而过,零星漏网的恶魔被卷到高空,又重重摔下,少年们也几乎站不住,还好,盘旋在小镇上方的龙找到了他的目标,垂下了翅膀与头颅,将视线落到地面上。那双与人形时同色的绿眼睛此时就像春日破冰的河流,涌出了近乎湍急的情绪,“吹雪……?!”

恶魔溃散,约翰终于不用再收手,借地利召唤了大量陨石把聚集在小镇外围的食尸巨魔赶走,然后才有功夫来找两位同伴。
万丈目走得一瘸一拐,视线却黏在远方缠斗的龙与人上。只听一声悠长的龙啸,凯撒重新化为人形,随后,两团如雪的剑光猛地爆开,比起龙那银色的鳞片也不遑多让。
十代一边胳膊脱了臼,咬牙接上去后直抽冷气,“是骑士团的人。”万丈目没说话,但看表情,也是认可这个答案的。
同样的剑技,反应与力量亦在伯仲之间,打起来简直像照镜子。他们缠斗间已远离小镇,可隔了那么远,几个少年还是能感受到开始汇聚的魔力。
约翰余力最多,第一个赶去帮忙,冲到附近却正巧撞上两柄剑咬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片刻后同时断了。
凯撒弃剑不用,却不是为了再攻击,而是直接抱住了斗篷人。他动作太急,对方虽不惊讶,奈何没站稳,被他扑翻,形象全无的滚到地上。
顾不得身后看得目瞪口呆的少年,凯撒粗暴地揭开了他脸上的面具,气息比战斗时还要乱上几分。
“哟,”被他压在身下的青年有张英俊的脸,此时也不慌不忙,被剑气与魔法破坏的沟壑纵横的地面也躺得好似铺满天鹅绒的大床,“好久不见。”
这句开场白就足够万丈目心里的猜测落地了。他不指望另外两个人会知道凯撒喊出的名字是谁的,但……人类怎么能活那么久?几十年了无音讯,所有人都只当昔年的龙骑士是老迈逝去,可,既然还活着,这长久的失踪可等同于背叛啊。
不过,看凯撒的态度……如何处置也轮不到旁人插手。万丈目及时按住不明所以的同伴,闭嘴装不存在。
凯撒确实也没在意有人在听,按着青年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跟我回去。”
青年眼含笑意,“嗯,都听你的。”

初次面对恶魔就是这种大场面,三位初来乍到的少年都有挂彩,万幸,扭了脚的万丈目是伤最重的那个。他自然是嘴硬没事,但其他人都不会容他胡来,被凯撒喊作吹雪的青年于是好心建议去他近来的落脚点歇一晚。
“是亮带你们出来的吗?”他管凯撒叫的是个陌生的称呼,口气万分亲昵,“进骑士团就很难到这么远的地方了,难得有机会,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吗。”
根据凯撒给的那张魔法地图,刚刚那个小镇就是骑士团活动范围的边缘,再往前,流淌着岩浆的河流将大地分割的支离破碎,气候更不适应人类生存,约翰出于谨慎给所有人套了一层寒冰装甲,但显然,凯撒和吹雪都不需要。
临近吹雪所说的聚集地时温度已堪称炎热,青年却要求他们把斗篷穿好,脸也挡住。等真正走进聚集地,万丈目身上示警的魔法道具和露比就没消停过。约翰用食指把小东西抵回兜帽里,面带不解,万丈目则神经质地警惕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小声解释了露比紧张的理由,“里面混了恶魔。”
凯撒看了他一眼,“这里很多人是混血。”见万丈目没反应过来还想说话,吹雪一弹手指,用魔力把道具封住,简短地补充,“人类和恶魔的混血。”
万丈目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教会不管吗?”
吹雪也没说话,只是撕开一根卷轴,让柔和的魔力笼罩在三个少年身上。视野随之而变,放眼望去,熙攘的人群里竟找不到一个纯正的人类。
他留够震惊的时间,张开双手倒退了两步,淡淡介绍,“欢迎来到群魔之地。”
被魔力加持过的眼睛足以在黑夜里看清来往行人身上的畸形,如果按教会和圣殿骑士团的标准,这里被屠杀干净都不奇怪,可……这些混血纵使艰难,也是努力活着的。
刚出庇护所就面对了惨烈的战斗,紧接着又是这般震撼的消息,三位少年全都失去了声音。
直到走进还算完好的石屋里,约翰才小声说,“他们在嚼草叶。”
“土拨草,”吹雪说,“就是你们当野草的东西。根茎和草籽都能果腹,实在饿得不行了,叶子也是可以吃的。”
“只靠这个?”十代更惊讶。
“还有种繁殖很快的小怪物,这里的人叫它们瓦尔,不知道是恶魔还是被污染的动物。”吹雪把斗篷解下来,口气里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总的来说,努力一点就不至于饿死。”
临近庇护所的那片草原姑且还能长些粮食作物,即便收成比不上外面三成,辛苦点也算维生的手段。再往后的地方,每寸土地都被恶魔的血浇透了,只能长同源的东西。那些植物与动物吃下去就会被污染,哪怕是十代都知道这种事。直到此刻,他们才稍微明白了一点什么叫“吃东西要避开当地人”。
万丈目很艰难地说他的猜测,“所以,外面……”
可惜,吹雪没让他说完,“也不全是因为这种原因哦。人形的恶魔比较少见,但偶尔也是有的,啊,还有战死在这里的战士和魔法师,他们的灵魂被锻造变形,遗忘了昔日的荣耀,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他们诞生的后代往往会异变的更彻底。”
这里也与外面一样,热得活像烤炉,可三个少年在这若无其事的口气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一百年了,什么都没有变。”吹雪感叹道,说着苦难的话题,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是带着笑的,“亮也是。”
凯撒本来就话少,来到此处以后更是几乎没开过口。此时,他才用哑了的嗓子问,“你一直在这里?”
吹雪摇头,“那倒没有。之前在外面游荡了有几十年吧,后来有点想你,就回来了。”
要真是那样,怎么不回庇护所?万丈目腹诽,可这不是他们能介入的话题,只能僵硬地听从安排,赶紧休息。

屋里只有一张石床,躺两个人都勉强,好在愿意来到这里也就意味着早有觉悟,三个少年挤在一起,就这么靠着睡了。
没了外人,吹雪高昂得有些吓人的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很多年前孤夜难眠的时候那样,他伸出手,“走吧,出去吹吹风。”
凯撒没有拒绝。许多年前,他们经常如同今日一般嬉闹追逐。绝望平原上各处都有他龙形时尾巴扫塌的地面,或者共同以剑气割裂的大地。那时他们尚未定下誓约,与转瞬即逝的人类共度的时光每一刻都珍贵的超过宝石。他一度以为他会需要这些痕迹来怀念吹雪一百年乃至一千年,可后来,他反而很少来到这里,因为……回忆太多。
如果做了美梦,龙一睡就是几十年,他生怕错过了这个人的一点消息,只好不去想,像人类一样住在庇护所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在那度过了普通人的一生那么长的时间,他才终于体会到,他是龙,无论平日如何伪装都必然会受到人类的仰望。只要他愿意,所有人都会臣服在他的力量之下,只有吹雪会抬起头来亲吻他。
龙的体温远低于人类,吹雪的拥抱总让他想起还住在山洞里时每日午后照在身上的阳光,隔了那么久,此刻的拥抱仍像太阳一样滚烫。
他其实不喜欢高温,连带不喜欢火焰之河与住在这里的混血,当年是吹雪放不开这里才总是与他一起来。他还记得吹雪无数次想要混血们做些什么,可即便是他们,有些事也是无能为力的。
为此,昔日太阳一样灿烂的青年一日比一日颓然,像是带进庇护所的花一样枯萎了。龙不懂得那么复杂的事情,只会陪在他身边,可某天,吹雪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心爱的里拉琴都没带走。
其实现在他也不懂,龙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可这句话想了几十年,不会弄错。“别走了……”
吹雪弯起眼睛,抚摸他的长发,把剩下的话语都封进吻里。



铅色的天空才刚刚泛白,睡作一团的少年们就被叫醒了。时间还早,连露比都睡眼惺忪,三个人边吵闹谁压着谁了边收拾东西。整装待发等在门口的凯撒没有说话,但吹雪深知他脾气,笑着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下,比出个“我来”的口型。
他用来对抗困意的开场白很新颖,“很遗憾,这里没有面包、黄油和培根。不过正好呢,你们也应该少吃些东西。”好奇心成功驱散了睡意,换来三双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他耸肩,“第一课。饥饿的状态才能使人保持机敏。而且,如果你们想多学点东西的话,带的干粮太少了。”
混血的事情显然还印在少年们心里,动作当即利索了起来。十代第一个站出来,问,“我们今天做什么?”
凯撒言简意赅地告诉他,“狩猎恶魔。”
事实上,过了两三天,连十代都发现这个问题着实没必要,因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能做的只有这个。大抵是为了照顾他们的心情,凯撒选的方向远离人烟,他们得以在战斗之余见识了瓦尔究竟是怎样的生物:通体是可以和大地融为一体的黑褐色,最高不超过成人大腿,动作敏捷,会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叫声。吹雪以教学为由杀过几只,吓得露比始终避着他——那些小东西乍看上去像是小型的恶魔,细看却有类人的五官。没人敢说,但心里想得都是,这和群魔之地里生活的混血也太像了!
好在,这位出身圣殿骑士团的龙骑士没有虐杀的习惯,忽略这种细节甚至是个不错的老师。龙不需要频繁进食,每逢修整凯撒就负责望风,留下来吃饭的吹雪会在此时主动分享些自己游历时的趣闻。他比凯撒热情健谈,很快就与三人小队混熟了。
鉴于一人一龙都展示过惊人的剑技,几个少年默认他们是战士,但这些天,吹雪懒得拿火石生火就弹出团火焰,那随心意而动的魔力,可是许多钻研半生的魔法师也达不到的境界。
约翰作为魔法师最有提问的立场,趁着吃东西的时候问,“吹雪前辈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吹雪吃的也极少,看起来更像是找个借口替凯撒照看他们,“我想想,你们应该知道凝聚魔力其实是件困难的事吧?”
即便在人口最密集的王都,能感知的魔力的人也万里挑一,若能将其转化为魔法的更可谓凤毛麟角,全在教会记录在案。在座的都是个中翘楚,多少有点自觉,纷纷点头。
“那就好。”吹雪捧起团火焰,开始解释,“越是‘后天’的东西越难触摸力量的根源。约翰是魔法师,如果需要吟唱大型魔法是不是会用已经灭亡的诺斯语?”
万丈目小声给没听懂的十代补课,“用现在的语言已经无法汇聚魔力了。”
“哦!难怪约翰的咒语都是听不懂的东西。”
吹雪报以一笑,“如果用龙语吟唱同样的魔法,威力会增幅到令人畏惧的程度,因为龙的语言亘古未变——啊,不过别想着去学,人类没有那样的发声器官。就算是亮,人类的形态下也说不出来哦。”
十代被他戳中心事并不沮丧,而是惊奇地问,“吹雪前辈是怎么知道的?”
吹雪抚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视线不大明显地往凯撒的方向偏了点,眼角弯起的弧度里盛满笑意。
几个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不可能看漏此时的小动作。鉴于主动提出守夜时就得到过这人不希望被打扰的回答,万丈目最先读懂了他的暗示,一时不知该恼还是该不好意思。传说中的英雄怎么会是个这么不正经的家伙!
约翰显然没听懂,还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吹雪前辈是想说,剑技与魔法反而是阻碍?”
吹雪朝坐立不安的万丈目眨眨眼,口气稍微正经了点,“差不多。语言和武器都是媒介,如果想要变强,就得学会更本质的方法。”
这话其实说得很模糊,万丈目忍不住小声抱怨,“怎么感觉凯撒更靠得住啊。”
吹雪眉梢微挑,“亮?亮才没法教你们。龙天生就会这些。”见他们不信,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摊手,“没头绪也是正常的,能突破限制的人……哟,稀奇,这里就有一个。”
话音未落,几道风刃疾射而来,略过吹雪的耳畔,割断了一缕棕色的鬓发。十代闯了祸,差点没跳起来,“抱歉!”
那风刃的方向歪七扭八,简直看不明白他是怎么安坐在原地就几乎全躲开的。只听他提起声音喊道,“亮,把这个小朋友带远玩一会。别下太重的手。”
凯撒的佩剑破空而来,直接钉在他脚边,他仍然不动,“别怕,让我保管一会而已。赤手空拳比较好掌握分寸,不容易弄伤你们。”
“这就是……主的恩宠吗。”万丈目眼看着十代连跑带跳的远去,发出了不甘心的低语。方才他分明没有走神,可不管是风刃和剑都没及时发现,要说约翰是个法师五感不够敏锐就算了,他可是个和十代一样的战士!
能玩会闹简直不像活过一百年的吹雪没用闲话搪塞他,而是忽然收起情绪看来一眼。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上,他的情绪永远正面得堪称诡异,也正因如此,气氛才活跃许多,可此时此刻,他语气冰冷得像另一个人。“如果感知魔力的天赋就是神恩,拥有恶魔血统的混血该算是饱受恩宠了。”
这是未知的情报,两个留在此处的少年问题是一致的,“那他们怎么……”没人阻拦,但他们一致截断了自己的话音。恶魔的力量是绝对的禁忌,这是教会也是圣殿骑士团的铁律。就算是约翰也知道,怎么还住在庇护所外面这种问题是不能问出口的。
吹雪必然也知道,可他若无其事地略过了少年们的沉默,转去给凯撒叫好——远处的战斗没持续多久就以十代落败告终了。在少年“再来一次”的央求里,吹雪以接近自言自语的音量说了句,“混血里搞不好有比我都强的家伙呢。”

自从加了额外的训练十代就安分多了,难得今日结束得早,他还有力气去抢露比的果干。凯撒也不说话,就站在篝火旁,任跃动的火焰在他脸上勾勒出思索的神色。
吹雪善解人意地小声问他,“怎么了?”
龙抬手朝他展示了下空空如也的水囊。原定的计划是出来一周,干粮也就备了那么多。路上额外多了一张嘴,好在都为了训练吃得很少,如今吃的还有剩,水囊却空了。
“人类不能喝这里的水。”
吵闹的少年们听到他讲话,都诧异地回过头来。几天来如无必要龙都惜字如金,像是吹雪替他把话都说完了。此时一提,约翰首先“啊”了一声。近来喝水全靠他以魔力凝结出冰块,在如此干燥的地方,他的魔力早就干涸了不知多少次,挤也挤不出更多了。
十代只要不是实战课都在睡觉,勇于露底,“煮沸不行吗?”
要行,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混血。这话不用两位前辈解释,万丈目已经用肢体语言告诉他这是个多愚蠢的答案。
吹雪也露出了困扰的神情,说的却是,“亮不该带你们走这么远的。”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几个人渴的嗓子冒烟,于是一起用眼神鄙视他。
万丈目沉默了一阵子,用哑掉的嗓子问,“圣殿骑士团可以使用神授予的光环,不能净化水源与土地吗?”
“第二课。这样消耗的魔力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不然又哪里来的绝望平原呢。”吹雪戳破少年们内心的希望,朝凯撒笑了,“既然这样……我们回去吧?”

行程既定,少年们没有拖延。几日来,他们已经能够熟练地扑灭篝火,就地整理行李的速度却有点慢。出发前吹雪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三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留下了勉强足够果腹的口粮,把剩余的全凑到他面前,问他能不能放在群魔之地的石屋里。
住过那破地方就知道,屋子里空空如也,不知给混血们翻过多少次,要不是床是石头的恐怕也会被搬走。放在里面等于是说,把这点好不容易省下来的干粮留给他们。
体会到话外之意,吹雪脸上仿佛刻上去的笑容消失了一瞬。他挨个替少年把心意塞回包裹里,“谢谢。但是我的建议是,不要。”
“你们不会想要知道他们为了抢这点东西会做出什么的。”

被猜测打击了一遭,又想到回去还有那么远的路,三位少年顿时萎靡了。看出他们的心思,这位没个前辈样的龙骑士朝凯撒一笑,“抓好,出发了。”
“啊——?!”
下一瞬,巨龙腾飞而起,银色的龙翼在大地上印出水波般的华美的光斑。吹雪象征性地堵起耳朵,拿惨叫的少年们打趣,“他们可真吵。”龙昂起头颅,回他以长啸。
少年时期,他们时常在绝望平原上玩闹、磨炼彼此的剑技,天色迟了也是这样回庇护所的。时隔近百年,一切都熟悉得想让人叹息。吹雪也不去管手忙脚乱把自己固定住的年轻人们,悠哉地支起一条腿,温柔地抚摸龙的鳞片。
少数魔法师借助风的力量也可短距离飞行,但龙挥动双翼就能穿过千年不散的阴云。久违的太阳照在龙身上,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辉煌灿烂的金色。十代他们也掌握了保持平衡的技巧,苦于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比画,约翰也不知道懂了多少,抱着露比频频点头。万丈目不屑与他们为伍,却也为眼前的景色所震撼。如若龙与龙骑士一直以来就共享着这样的视野,这分明是比任何传世的油画更值得欣赏的风景。

来时他们在魔法的加持下急行了一日,这段路要是骑士团巡逻足要五天才能走完,但龙振翅高飞,小半日功夫便能够带他们看见庇护所外围的城墙。
天色已暗了,夜色淹没庇护所,所有石屋仿佛都长一个样,就算有魔法地图也分不清方向,但幻出人形的凯撒走得很坚定,吹雪显然也还记得路,两人较劲似的越走越快,差点把三个少年甩到身后。
那栋石屋出现在眼前时吹雪有一瞬的迟疑,随着他走入小院,熟悉感扑面而来,一步一步带他跨越时间。只有他和亮才知道,这里居然还维持着他离开时样子。院子里的花他们顾不上照顾,早就换了土拨草;家居陈设一样未改,餐具还是他亲自选的那套;就连那只作恶太多被他们绑回来当火源的火精灵都在,看见他就缩进了灰烬里。
要不是少年们的声音,吹雪差点以为自己成了被琥珀密封的昆虫。他垂下眼,把所有情绪都收敛进笑容里,如百年之前一样支使火精灵干活,“起床了,小东西。先去烧点水。”

冒险暂时结束,总算可以放下浑身的警惕,还能煮点像样的东西吃——虽然想到后面这件事,少年们面色都有些沉重,但挤在浴室里洗个澡,热水从头到脚流淌一遍就把他们的心事也带走了。
有火精灵在,水烫得很舒服,约翰趁机把满身灰的露比也捉进去过了遍水,等洗完,三人一兽全站在院子里甩毛,把青石板的地面都打湿了。
借此机会,他们迅速地讨论了要不要把失踪的龙骑士再现一事报备给圣殿骑士团,一致认为既然他们还在凯撒这蹭吃蹭住还是听他的比较好,况且,吹雪前辈怎么会是坏人?就不劳烦骑士团来这跑一趟了。
比起这些,还是填饱肚子更要紧些。十代率先放出豪言壮语,“我现在能生啃一只羊!”
“那你的品味可真不敢恭维。”吹雪推开窗户,“进来个人看着火精灵,它要是不老实就没饭吃了。”他这会完全是主人家做派,吩咐完就关了窗,十代追进屋子里想同他笑闹,却发现他和凯撒一前一后走进了浴室。

浴室里水汽还未散尽,一片乳白色的氤氲,将仿佛刀刻的肌肉线条也软化了。
“怎么都不讲话?”吹雪笑着问。
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情绪激动的时候龙就会忘记人类的语言,可他现在也发不出龙的声音,只好不说了。好在他们也不是一定要出声才能交流。
他们曾经誓约共享彼此的荣耀与生命,人类的躯体得以定格在最完美的状态,百年过去,仍如雕像一般。龙的生命堪比天地,人类因此同享了漫长的岁月,可,龙又何尝不是被同化了呢?
吻从面颊来到眼睛,又转到被风刃隔断的发,吹雪享受着他的爱抚,惬意地低吟,“都说了别下重手,很快就长回来了……啊。”他按住侧颈,上面隐约能摸到尖利的犬齿留下的凹凸,“亮也要留下痕迹吗?”他拥住了龙,在他耳边低语,“那就来吧。”
就算那双绿眼睛里生着竖瞳,也几乎没有人能看出凯撒与人类的差别,但吹雪知道,龙的体温比流淌的热水低,也比他的怀抱低,否则怎么会那么快就融化了?
他弹指打出一道魔力,击落烛架上泰半的烛芯。于是火光暗了,眸色也暗了。昏黑的浴室里,某种比水声更旖旎的动静渐渐响了起来,让龙也为之沉沦。容纳与吞噬只一线之隔,到最后,他们已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喘息,只有彼此名字的音节在唇齿间诞生又破碎,直至彻底湮灭。

刚出浴室,吹雪就看见桌前三人一字排开坐得整整齐齐,不时发出“好香”的声音。他失笑,指尖带了些魔力在发间一笼,湿得淌水的头发瞬间就干了大半,他又随手抽了根丝带潦草地绑住发尾,走动间就漏了点碎发出来,反而有种慵懒的英俊。
万丈目回神,总觉得能从他身上看出王都贵族的影子,“你是蓝血吗?”
“以前算是吧。”吹雪卷起袖子,拿勺子搅了搅炉子上炖的东西。
不知道他在锅里放了什么,本来就香,此时更是散发出阵阵馋人的味道。十代凑上去想尝鲜,还没伸手就被敲了手背,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比他动作还快的,眼睛睁圆了,“吹雪前辈?”
吹雪盛出一碗,放在凯撒常坐的位置前,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这是给亮的。”
那一大锅还在沸腾呢,后辈们配合地算上刚刚没来及的份一起嘘他,“这算什么啊。”
“嗯,讨好?”他抵着下巴思考,“不对,谢罪?”
十代捂着手背一语中的,“可这明明都是凯撒家里的东西。”
“哎,是啊。”吹雪指了指睡衣,“可我的东西都被收走啦,衣服都穿的他的,还能怎么办。还是说,我可以用别的抵债?”
终于出现的凯撒只叹了口气,脸上的血色看起来无比生动。他的衣服穿得不太齐整,能隐约看见肩膀上裹了绷带,加上一身扑面而来的新鲜水汽,几个少年都隐约觉得耳热。他们三个也是囫囵吞一起洗的,怎么没觉得哪里不对?万丈目下意识一抖,不敢再往下想了。

饱餐一顿要多久,吹雪也就被刻意无视了多久。凯撒冷淡惯了,少年们没往心里去,但吹雪显然有些无聊。他天生就是那种穿别人略大一码的睡衣还显得合适、体面,乃至于混账的人,凯撒不理他就自己找出把里拉琴弹。他弹得确实要比凯撒要强,听十代这么一说,他笑,“这本来就是我的琴。”说完信手奏了段旋律,“听睡前故事吗?如果有什么想问的,今天都可以回答哦。”
约翰想了想,“凯撒的伤,严重吗?”路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们虽然都记着凯撒被恶魔领主从背后击落,但没看出他受伤,今天意外发现绷带还在,忍不住猜了半晚上是不是情况比他们想得要糟糕。
吹雪忍笑忍得很辛苦,刻意地整理了一下睡衣的衣领,“你们看到了啊。”
他的动作意有所指,十代眼睛最尖,立刻发现他侧颈上的齿痕和手上的指甲印——饭前还没有的。他语出惊人,“你们在浴室打架的吗。”
这下没懂也懂了,万丈目捂着脸呻吟,“你老搭他话做什么啊!”
吹雪朝反应最大的这位欠身,转去用正经的语气回答约翰,“放心,不要紧的。魔法与兵刃都很难真正伤害到龙。”
话里藏了钩子,约翰也没多想,顺着他问,“那什么可以?”
吹雪来者不拒,俯身凑近,用手指在他胸口前隔空画了个圈,精准得连翘起的衣领都没碰到。“不过那也是我的特权哦。”
这个也逗完,他似乎玩够了,站起身来道别,“好了,没什么别的事就早点休息。大人该去过夜生活了。”
万丈目吸取教训,闭紧嘴巴不理他,奈何没管住别人。只见十代热络地举手,“最里面的客房是空着的,吹雪前辈,我来帮你收拾吧!”
里拉琴滑出一串向上的音阶,听起来像是吹雪此刻的心情。他摆着手,消失在楼梯尽头,“多谢,不过不用了。我和亮睡。”
这句话不想歪也难,于是乎,约翰和十代终于明白了,一齐看万丈目。唯一的常识人怒目而视,挨个瞪回去,“不要看我!我也不想知道的!”



早上几十年,不少人晓得龙骑士就住在距离教堂七条路远的石屋里,周围的邻里则知道的要更详细些:只要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准是龙骑士与龙凯旋了。
时隔许久,这栋死寂了许久的小屋总算迎回了那位活跃的主人,久违地从早到晚都闹得鸡飞狗跳。不出三日,已经收了好几份委婉的抗议。只有凯撒记得,当年吹雪拖着他,一个人就能比这闹得还厉害。不过,因为他的真实身份,吹雪又常在闲时去帮忙干些杂活,倒是从来没听过旧邻的抱怨。
在吹雪离开后的日子里,凯撒偶尔也会思考,人类用石块搭建的建筑究竟与他的山洞有什么区别,一样遮风避雨,难道只是装饰得更细致点就能构造让龙也知道累与痛的结界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琢磨这个问题,可光是等他得出想不通这个结论,周遭就已换了两代人,他熟悉的面孔全都不在了。
如今他同住在周围的人类关系不算坏,因为时不时会学着吹雪的样子去搭把手,每逢节日都能分到他们自制的麦酒和熏肉。还有人劝他把院子里的杂草拔掉,告诉他,近年来有花匠培育出了在庇护所也能恣意生长的花。可吹雪不在,即便维持着所有的布置,曾经温馨的归处仍然日益冰冷,倘若再把过去的痕迹抹掉,他要怎么从千万栋石屋里找出独一无二的那栋?于是土拨草就留在那,枯了又生,把根深扎进石头缝里。有时候凯撒都觉得,这丛草比他更像这里的主人。
好在吹雪回来了,他不必再考虑这些。至于嫌他们吵闹的,也不要紧,来的若是男人他会解决,女人只要看见吹雪就会忘记原本要说的话。想到这,他又一次把两个年轻的战士撂到地上去,“晨练就到这吧。”
晨练只是对战,一想到等会还有别的训练要做,万丈目躺在青石板上简直不想起来。他喘着粗气问,“约翰那家伙生起火了吗?”
火精灵同露比不大对付,每日清晨都要龇牙咧嘴地闹上三百回合,生火并替露比出气的任务就交给了约翰,算作他的晨练。没过一会,窗户里探出魔法师蹭了炭灰的脸,“好啦。吹雪前辈正在准备早餐呢。”
十代勉强有爬起来的力气,欢呼了一声,拽着万丈目进屋等开饭,凯撒落在后面,把连着鞘的剑挂回墙上。跟脸上既是汗又是灰的少年们比,他整洁得像是没活动过。
不过,他还算不上最悠闲的那个——吹雪穿着不大合身的睡衣正跟后辈们强调,“我是给亮准备的,没算你们的份。”
几天来十代已经熟练地掌握了鄙视他的时机,拉着约翰一起发出嘘声,万丈目虽然不参与,但眼神明显是同样的意思。
对此,凯撒只能叹气,配合他的戏码,“我不饿。”
吹雪像是真忘了他不需要像人类那样一日三餐,装模作样地露出遗憾的表情,往每个人的盘子里分熟的恰到好处的煎蛋,“好吧,只能便宜你们了。”
早饭到手,少年们没心思搭理他,全部埋头苦吃。吹雪也不介意,光明正大地回头讲小话,“今天训练进度也不怎么样呢。”由于武器和衣服被收走了,他几日来干脆连门都不怎么出,每天不是弹琴就是讲故事,过得像个被心上人绊住脚的吟游诗人。可惜凯撒训练毫不留手,听众们筋疲力尽,没力气听他表演,他闲来无事只好坐在约翰旁边监督他不要再把地毯烧出洞,要么就是告诉另外两个人,体力太差,还有的练。
也是相处了几天少年们才意识到,凯撒反而是要求比较低的那个,在这时还会替他们说,“已经做得不错了。”
“明明到现在都不能稳定地凝聚魔力……”
“不能用你的标准要求他们。”
这句回答里的亲密与赞赏连十代都听得出来。他放下碗,皱着鼻子插了句话,“吹雪前辈想要夸奖就直说嘛,那么不坦率,跟万丈目似的。”
要在平时万丈目肯定要跟他拌嘴,奈何没力气,只恨自己怎么长了耳朵和眼睛。
吹雪没跟他们计较,反而拎出个纸袋,“对了,还有面包,早上才出炉的。没吃饱就自己拿——咦。”他从中拎出一只露比,“小东西还吃这个吗?”露比被他喂了几天,后颈在他手里也不挣扎,就是怎么都不肯松开咬住的面包。
做主人的被呛到了,“露比!”
“能吃就随它去吧。”吹雪笑了笑,把露比还给年轻的魔法师,挑了块没被它祸害的面包递给凯撒,“尝尝看?老皮克的手艺还和以前一样好。”
凯撒看了他一眼,有片刻的迟疑,“你要是指街角面包店的那位……那是他的曾孙。”
吹雪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真的?那他们长得可真像。”
那口气轻描淡写,听不出什么端倪,七嘴八舌的少年很快就用问题把凯撒心里的一点疑惑盖了过去。
“下次骑士团巡逻是什么时候?现在去报道赶得上和他们一起走吗?”
“你的通识课到底是怎么学的!圣殿骑士团以十日为一轮,三队轮流巡逻,我们回来第二天新一队才出去,怎么样都来得及跟下一队走。”
当年骑士团就有入团重新训练的规矩,吹雪乐得看他们拌嘴,拉着凯撒也不许他提醒。眼见十代和万丈目闹得要去外面决斗,他才敲了敲桌子,把平时多少起到调停作用的约翰喊回神,“再不拦就要打起来了。”
“啊?不会的,有力气就直接去了。”约翰连头都没转过去,“比起那个……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庇护所外面的恶魔好像没有课上学的那么多。”在教会的描述里,与地狱接壤的土地上恶魔遍地,庇护所是此地最后的堡垒。但实际来过就能发现,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一片安乐祥和,远在群魔之地的混血更贴近他们对这片土地的印象。
“过去是挺多的。不过火焰之河和地狱相连的通道给亮砸了一多半,后来能过来的恶魔数量和力量都大不如从前了。”
约翰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喃喃道,“砸了?”那种东西原来是可以砸掉的吗?
吹雪的嘴角提起了一点微妙的弧度,“嗯,意外。”他常笑,此时那双钱褐色的眼睛里却乌沉沉的,像酝酿暴风雨的天空。“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彼时他尚未成为龙的骑士,亮也刚刚学会幻出人形,一个隐去了贵族的姓氏,一个隐瞒了真实的身份,在鱼龙混杂的佣兵酒馆相遇时,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们的相识相交无关虚名,因此收获了跨越种族与阶级的友谊,在联手完成了无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他们成为了随时愿意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挚友。再往后,他们一起对抗了投身黑暗的术士,王都免于毁灭,他们的故事得以被口耳相传,名字也被并排刻上英雄的石碑,像双生的星星那样闪耀。
“你们是象征和平与胜利的英雄。”时任教皇的尼古拉一世这样说着,亲自为他们戴上橄榄枝与金盏花编织的花冠。
他们一同在沙漠里探索过失落的古城,也并肩在北方高地的风雪里追逐变幻莫测的极光。双子海汹涌的波涛中,龙初次展露出自己的本体,与挚友在海水里嬉闹时,他们共同决定了旅途的下一站,庇护所。
对龙来说,在哪里战斗都一样,但少年心性比天还高,吹雪还记得他脑子里曾经有过多少不切实际的梦想,最初,他是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的。那时他不曾想到,他会把整颗心都遗落在这片土地上。
战斗,战斗,战斗,在庇护所度过的每天都要与恶魔厮杀,可无论他们有多努力,圣殿骑士团也不会把驻地往前推进哪怕一寸。庇护所是人类的阵地,混血永远只能在万丈的峭壁下徘徊,即便哭泣在风声的撕扯里变成比瓦尔还尖锐的嚎哭,仍然没有任何一扇门能为他们敞开。
人类会被恶魔遗留的血液污染,纵使是他也不能一直待在庇护所外。亮虽然可以,但吹雪不愿求他。人类与恶魔的争斗,和龙有什么关系呢?如若不是因为他,世界上最后一条龙早该随同族一起去往神的居所了。
痛楚煎熬他的心,使他做出了独自前往火焰之河尽头的决定。在那里,他倾尽所有力量与源源不断的恶魔搏斗,最终力竭。即便他是王都最强大的战士,天赋优越到可以像龙那样触摸魔力的本源,人类的体力总是有极限的。恶魔领主尖锐的骨刺贯穿胸膛,将他钉在地上,血液飞速流逝,意识随之而模糊。昏迷之前,他听见龙愤怒的嘶吼响彻群魔之地——龙以近乎疯狂的姿态屠杀了目力所及之处的恶魔,其磅礴的力量甚至搅乱了时空。
“亮……?”他呢喃着挚友的名字,用已然看不清的双眼注视落在他身边哀鸣的龙。龙的身躯太过庞大,亮小心翼翼地幻出了人形,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剧烈的震动。可他手脚冰冷,仿佛不是身处火焰之河而是躺在哈洛加斯永不融化的冰雪里,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抬起手替亮抚去脸上的悲伤。
“吹雪……”他听见亮这样呼唤他,然后,剖开了自己的心脏。龙的血砸在他的伤口上,一滴又一滴,逐渐串连成线。龙的体温总比人类要低,此时却那样滚烫,把源源不断的热力灌进他冰冷的身躯,直到几乎沉寂的心脏拥有了与龙一样的跳动。
没有人能想到,龙与龙骑士为人津津乐道的誓约最初的最初只是龙纯粹又简单的愿望。
“不要死。”亮说着,闭上眼亲吻了他的额头。与龙的生命一般漫长而恒久的誓约就此成立,将他们永远绑在了一起。

后来,他们除了生命还共享了许多其他的东西,譬如地位,又譬如荣耀,可吹雪一直会想,龙或许从未在意过那些。
回忆的太久,不知不觉中亮竟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传递来关切。龙的心脏如今仍同他节奏一致,吹雪数了数,回之以微笑,“没事,就是想起了以前。”他的视线越过龙,在遥远的虚空中聚焦,口气仍然轻松得像在讨论早餐,“毕竟我也到了会沉浸在过去的年纪啦。”



严苛的训练之余,万丈目时常疑惑他们三个怎么还没被打包送走。吹雪前辈既然在,他们这些被塞来的候补难道不多余吗?可凯撒每日照旧不遗余力地同他们对战几轮,偶尔吹雪暂代他的职责,也没有嫌他们麻烦的意思。
如果去问,凯撒的答案说不准,但心态年轻、性格恶劣的龙骑士搞不好会故意曲解,半真半假地说什么,“想威胁我在亮心目中的地位,你们还有的练呢。”指导的事感谢归感谢,万丈目每次被捉弄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只好把问题藏进心里,然后加倍努力。
好在总有人比他急着走。十代最先忍不住,又提了要去圣殿骑士团报道的事。凯撒倒也不留他们,反而是吹雪笑眯眯地同他们告别,叫他们没事常来玩。
果然是拿他们当消遣吧!万丈目气结。可惜约翰和十代不懂他的郁闷,兴高采烈地辞行,拽着他去了此行最初的目的地。

出发前万丈目才得知,圣殿骑士团的驻地就在教堂里,无论身处庇护所哪个角落都能看见那栋雄伟的建筑,不需要魔法地图也能轻易找到。他们早先在外面瞻仰过一次,这回又把脖子看疼了——教堂内部的穹顶竟绘了万千神魔,从庇护所初建一路画到并肩的龙与龙骑士,尽头还建了架恢弘的管风琴。
这样庞大精巧,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维护的乐器出现在王都的教堂不奇怪,但建在这……“有必要吗?”万丈目嘟哝了一句。
“是为了龙。”声音在后方响起,万丈目猛地回头,居然是张曾在油画上看过的脸。他小声给同伴解释,“罗贝尔,骑士团的现任团长。”
男人点头致意,目光落在管风琴上。“百年前庇护所差点在恶魔的袭击中消失,多亏了龙骑士与龙才免于被毁的命运。重建时他们也出了不少力,这座教堂就是龙骑士借家族力量重新修缮的,琴也是那时加的。骑士团内总传,当年龙骑士这么说过:‘因为亮喜欢。’”
这理直气壮的语气绝对不是杜撰。三人纷纷点头。
“每逢节日,龙骑士会在此演奏乐曲,龙就待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小憩。”以人类的寿命,还活着的人恐怕都没机会见过这副景象,但罗贝尔脸上的神往很真诚,“整座庇护所都能听见辉煌而庄严的音色。”
十代的重点永远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吹雪前辈还会这个啊!凯撒都没——唔唔唔!”万丈目和约翰同时捂住他的嘴,冷汗都下来了。
幸运的是,罗贝尔没领会他们想隐瞒的东西,只当十代是仰慕龙骑士的光辉,“不要紧,这不是失礼的叫法。既然都在守卫庇护所,那大家就是同伴,这也是吹雪前辈过去常说的。”他换了与少年们同样的称呼,“凯撒还好吗?”
见他们犹豫不答,罗贝尔温和一笑。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无论是宽厚的肩膀和蔚蓝的眼睛都比那两个不会老去的前辈更像长辈,说起话来也稳重许多。“我年轻的时候,凯撒偶尔会参与巡逻,闲时还来指点剑技。后来他与圣殿骑士团出现分歧,渐渐来得少了,我们也不好主动去找他……”他用怀念的语气说,“前些天他飞过庇护所,整个圣殿骑士团都为之轰动。那遮天蔽日的身躯,有二十年没见了吧?”
有他的态度作为参照,说谎不算难。万丈目赶在另外两个靠不住的前面开口,“抱歉,之前没有提是以为他在隐居——他很好,前些日子还带我们去火焰之河历练。”
罗贝尔惊讶道,“带你们走了那么远?”
注意力被转移走就好办了,万丈目隐去吹雪的存在坦然回答,“路上正巧碰到被袭击的城镇……我们一路追着恶魔过去的。还在那里发现了混血的聚集地。”
“混血……凯撒还这么叫啊。”罗贝尔叹气,“你们在外面最好不要这样提。一般来说,他们被称呼为半魔。”
不光是凯撒,另一个人也习惯用混血的称呼。约翰和十代察觉到了这其中的违和,鉴于万丈目表现出的谨慎,两人悄悄交换了眼神,没有插话。
万丈目应下,又说,“教皇猊下把我们送来似乎是想让凯撒挑选新任的龙骑士……他明明拒绝了我们,却——”
“你是想问,为什么仍帮你们训练吗?”骑士团团长眉宇间的阴云有所消散,“这个问题,以前我也问过。”那时凯撒温和地告诉他,如果龙骑士还在,这件事应当是由他来做。“既然人类自己从魔神手里夺回了休养生息的机会,那么即使不借助龙的力量也可以守护这片土地——他是这样回答的。”
在接触吹雪的过程中,三人或多或少体验到了他靠不住的部分,此时与凯撒再一对比,衬得龙才像个高洁的骑士。背后讲人坏话不好,他们只好暗自腹诽一下。
“团长——!”不等龙与龙骑士的话题继续下去,冲进来的骑士气喘吁吁地用汇报打断了他们,“火焰之河群魔暴乱,已经到绝望平原了!”
罗贝尔神色骤变,招他过来,迅速布置一番。因为在场都是知情人,他没有隐瞒,但和缓的神色尽数褪去了。万丈目之前就问过吹雪,可还没死心,听了他见之则杀的安排忍不住再问了遍,“不能净化他们和外面的土地吗?”
悲哀的神色浮现在罗贝尔的脸上。他扫过三位少年,长叹了一口气,“凯撒带你们走的是骑士团例行的巡逻路线。我们选这条路是为了最快速度穿过平原,察看半魔和恶魔的情况,但这里的平原大多前窄后宽,路线之外,还生活了许多许多的人。”
“多就可以不管吗?!”
“你们所想象的和实际情况可能不太一样。”罗贝尔并没有因为质问生气,“通识课上总说净化……但一位拥有光环的骑士耗费一生,净化出的土地还不够躺下他自己。如果光是这样,人类一代一代往前推进土地,总有一天能将战线推进到火焰之河,可庇护所外的人要怎么办呢?神赐予的光芒会由内而外灼烧半魔,直到杀死他们——庇护所外每个人都是被污染的。”
三双眼睛同时瞪得老大,万丈目第一个反驳,“我有鉴别恶魔的道具,他们——”他想起凯撒确实一直有意识地在带他们避开人烟,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罗贝尔的神色半是欣慰半是悲伤,“是你家里人给的吧?它充其量能提醒你群魔之地的混血,但实际上,在神的力量面前,任何污染都会被分辨。”铠甲下的脊背卸去了力气,一瞬显得苍老。“越是对魔力缺乏感知的普通人越容易被污染,水、食物……全都是污染源。恶魔的力量在他们身体里日复一日的积累,直到身体出现畸变。如果你们去城镇里看过就会发现,那里几乎见不到超过三十五岁的人,因为在畸变产生以后,所有人都会自发越过火焰之河。群魔之地……那是庇护所外所有人的终点与归宿。”
难怪不管……这要怎么管?倘若圣殿骑士团出手,这些人都得死。
少年们此时受到的震撼不比初到群魔之地少,万丈目好一会才组织出成句的话,“那混——”他实在说不出正确的称呼,只好生硬地把这个词略过去,“他们怎么还袭击城镇?那不都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人吗?”
罗贝尔委婉地解释,“以前抢夺食物的事情就时有发生……骑士团一般不会干预。”
吹雪前辈是怎么讲的?混血靠草叶、草根、草籽为食……还有瓦尔,努力一点是能填满胃袋,可那些真的能算食物吗……血淋淋的现实其实早就摆在他们面前了,只是都下意识避开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没人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罗贝尔照顾他们的心情开始往下说,“大约二十年前,半魔开始频繁袭击庇护所外的城镇。据说是因为他们之中诞生了一位史无前例的强者,在外面的人口中,那位是混血的主宰,象征黑暗本身。自他横空出世,半魔迅速发展,近些年来甚至开始和巡逻队交手。是很危险的敌人。”
这个时间,与龙隐居的时间对得上。与凯撒相处这么些时日,万丈目也看得出来,凯撒有着近乎严苛的自我要求,比任何一个必然存在着私心的人类更贴近骑士这个身份最原始的定义,纵观他的经历,与谁相关不言而喻。那两位前辈,对混血也是有默契的……骑士团在庇护所外的居民被袭击时,合情合理地回避了,那龙出于自己的正义回避人类与混血的战斗显然也说的通。万丈目试探性地问,“凯撒他就是为了这个才——”他从罗贝尔的神色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剩下的话就不必说了。
为了防止还搞不清状况的同伴插话,万丈目努力地换了个话题,“罗贝尔先生,你说的那家伙,有什么特征吗?我听说畸形的程度与力量有关……他是长得更像恶魔吗?”
“一般来说是那样,但那家伙……虽然用银质的面具挡了脸,但毫无疑问是人形。”
……?!三位少年同时一惊。当初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吹雪不正是带了张银面具吗?他们甚至亲眼见证了那张华丽的假面是怎样被凯撒揭开的。
“那他只要摘了面具,岂不是、岂不是就很难找到了。”
罗贝尔忧虑地叹气,“是啊……要是他能绕过庇护所外围的法阵,混进来都没人能发现。”

即使没有暖融融的日光,午后仍然是个适合小憩的时间。龙枕在友人的大腿上,如很多年前一样,享受着发间穿梭的手指。在困意沉浮间,他喃喃道,“吹雪……庇护所里有奇怪的动静。”
“不要紧,号角还没响呢。”
龙依言阖上眼,去梦那久违的王都。少年时代的吹雪曾不止一次把他领回家里,分享精致的花园和甜腻的下午茶,陪身着骑士服的少女练剑。那头比吹雪发色更浅的长发在阳光下金子一般灿烂,龙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不是每个人类都能像吹雪兄妹那样以真心待他的……后来明日香怎么样了?他从记忆深处翻出这个名字,却仍然只能想起少女褪色的容颜。龙的一生太过漫长,天生不习惯记忆太多细节,能够事无巨细地回忆起一个人已耗费了太多精力,容不得再加上谁了。
柔软的指腹按在龙的眉心,把隆起的褶皱轻轻抚平,比之更柔软的是吹雪的声音。
“睡吧。”
那道刻入心底的声音穿过时空,落在耳畔仍是当年的温度。龙依言不去想,任自己沉沉睡去。

震天的警报就在此时响彻了庇护所。十二支牛角号角同时被吹响,一时街巷里满是疑惑和惊呼。身处庇护所中心的罗贝尔也变了脸色,“最高等级的警报!”他顾不得眼前三位少年,匆匆安排他们去放行李,转身就走了。被晾在教堂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很想追上去帮忙,但在那之前……
戴面具自然是不想被人认出来,可说到底,吹雪前辈为何会离开庇护所那么久,又在那种情况突然出现?本来这事凯撒都不问,当然也轮不到几个借住的小辈怀疑,但此时疑点已经多到了无法再无视的地步。
约翰沉默到了现在,乍一开口,声音竟然是哑的,“那天袭击小镇的,真的都是恶魔吗?”
在同伴的注视下,万丈目抓紧了怀里的魔法道具。罗贝尔说得没错,道具是会给他预警,可那会他乱得自己都顾不上,哪里有工夫分辨?他们这些长在王都的温室花朵连混血的存在都是到了群魔之地才知道的。
吹雪前辈到底想利用混血做什么不是他们能讨论出来的,但三人仍然统一了意见:至少要把这件事告诉凯撒。
“露比,去找凯撒。”约翰把万丈目匆匆写明事情经过的羊皮卷绑在四耳小兽的腿上,“壁炉旁的矮柜里有一张面具,找出来给他。”
要不是十代也面露茫然,万丈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在那?你怎么知道。”
约翰给他打断,表情也十分无辜,“他收的时候也没避着谁啊……”
十代看不下去他俩大眼瞪小眼,摸了摸露比的脑袋,“别等了,快去!”小兽一惊,立刻蹿了出去。剩下三个人也没功夫吵架了,各自拿好武器冲出教堂。

石板路已被慌乱避难的人挤满,露比辗转腾挪从脚与脚之间闪过,几次差点被踩到尾巴。就在小东西炸着毛躲避手推车的木轮时,一只手拎住它的后颈,把它放到了围墙上。
“从上面跑安全点。”吹雪微笑着拿食指点了点露比的脑袋,成功把它弄迷糊了。近来时时喂它的家伙在这,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凯撒是不是也在附近?它弄不清太复杂的事,疑惑地蹭了蹭吹雪的指尖,想示意他解下腿上的羊皮卷,男人却指着另一个方向说,“你要找的地方在那哦。”
不等糊涂的小兽反应,他已缓步踏入了路旁的小酒馆。
“避难?都一把岁数了,还能走到哪里去。”酒馆的老店主听见门响头都不抬,手上还在擦桌子,“别劝了,我就在这待着。”
他面前竟然还坐着位文秀的青年,拿食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额角,“好吧,那我陪您待一会。麻烦给我倒两杯酒,要最烈的。”
老店主这才发现又进来个人,转身从架子上拿出瓶包装都发黄的酒来,一人给倒了一杯,“喝吧,喝完赶紧走。”
吹雪没和老人客气,径直走到吧台边坐下了。“这种时候来这没关系吗?”言辞间倒也没听出多少意外。
“你才是。”青年托着下巴,他的手指与脸庞都白皙得惊人,简直像是长在王都的贵族小姐,“现在逃远点还能从龙手里捡条命。”
吹雪拿起老板的私藏轻轻摇晃,闻着那馥郁的酒香,他的嘴角提起了一点微妙的弧度。可那笑容根本是伪装,他的眼神没有在任何实际存在的东西上聚焦,“那样就好了。”
青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记得,人类举杯前会找个由头……”他注视着泛起涟漪的酒液,“祝我行动顺利,怎么样?”
两个剔透的玻璃杯磕出脆响,“那就祝我能够死成吧。”吹雪冷淡地说着,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倘若是在一百年前,吹雪不会介意与人讨论一瓶好酒的口感与余韵,但如今,酒与水他都喝不出什么分别,自然也不会再有心情去哄骗龙也尝上一口。他沉默不语,青年也体贴地保持了安静,学着他晃动酒杯,动作优雅而矜持。有几个瞬间,吹雪的余光扫过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该逃的人应该都动身了吧。”好一会,青年忽然轻声道。
也许是因为方才的酒精,吹雪语气里的丁点惊讶是货真价实的,“你还会在意这个吗。”
青年曲起食指,在桌上轻扣两声,货架旁的老店主应声倒下,以吹雪的听力,能听见老人陷入沉睡后舒缓的呼吸。这时,青年才道,“我只是不想额外再对付一个人。”他不紧不慢地扣上了银面具,只留一双宝石般透明的紫眼睛在外面,口气也疏离了起来,“毕竟,没人知道昔日的龙骑士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似乎很清楚吹雪不会对此作出回答,“如果你事到临头下不了手,至少别来妨碍我。就当是你当年骗我的补偿吧,‘吹雪哥哥’。”话音落下,他后退到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吹雪无意识摩挲酒杯的动作微微一怔,但到底没有回头,任窗格落下的影子罩住桌上另一张面具。无论是形状还是花纹,那假面都与青年带走的那张别无二致,而接受过他指导的少年们如果在这里,还会发现,这正是本该躺在凯撒石屋里的那一张。

号角声渐息,但逃难的人流尚在街巷里涌动。教堂是庇护所里最坚固的建筑,里面挤满了无法奔赴避难所的老人与孩童,离开前,约翰特意为他们加固了防护的法阵,可接踵而来的魔法强力得超乎所有人想像,生生砸断了教堂的尖顶,在天顶壁画上缠斗的神魔间撕开一道口子。
再回去帮忙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的,意识到这点以后,三位少年在疏散人群的同时都出离愤怒了。从魔力汇聚的方向看,如果来者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那么,那位同约翰一样身具复数属性魔力的魔法师根本是在闲庭信步,无论是不是吹雪前辈这都太过分了!
露比恐怕是没赶上,现在也顾不得它了——他们从最后一封送来的战报里得知,混血不知何时在绝望平原上设置了传送点,大军此时已聚集在庇护所的城墙下,为此,留守的圣殿骑士尽数出动。如今凯撒尚不知所踪,能守护庇护所的只剩他们了。
三人不敢耽搁,跃上矮墙一路疾驰,不多时,果然看见裹在黑袍里的人影正在凝聚下一轮魔法。那动作与身形都太过熟悉,十代同万丈目对视,义无反顾地突进,试图逼他停止施法。假若有选择,没有人想对曾经收留并指导他们的前辈动手,更不要说那还是他们从小听着传说长大的龙骑士,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那点情谊已如清晨消散的露水那样不值得挂念了。
黑袍人并不躲闪,以魔力凝结的护盾硬生生扛下了他们的攻击。约翰也用过类似的寒冰装甲,他的魔力却要精纯得多,霎时间,两人眉毛上都凝了一层寒霜,剑也差点脱手,好在约翰召唤的陨石从天而降,及时融化了环绕在他们身旁的冰凌。
十代的剑要更快一点,就势向上划去,黑袍人躲闪不及被剑尖挑落了面具,猛地抬手按住了自己被迫暴露的脸。
“吹雪前辈!”十代急得大喊,“你要做什么啊!”
银面具砸在地上的声音掺在他的话音里,像是某种诡异的宣告。可当着三双充满怒气与痛惜的眼睛,青年却发出了古怪的大笑。他放下手来,三个人这才发现,面具下的脸清隽姣好如少女,根本不是他们看惯了的吹雪前辈。
那锋锐的一剑在他眼睛下方留了道浅浅的印子,渗出血来,像道泪痕,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那样微笑,“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哦。”
不怪十代认错了人,这人神态足有五分像吹雪,甚至姿态也极端相似。吹雪身上偶尔能窥见贵族生活残留的痕迹,因为身边两个人都搞不懂这些,同样蓝血出身的万丈目懒得和他们摆谱,可眼前这个人仪态从容而舒展,那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模仿能学来的神韵。王都里要是有这个年纪的年轻贵族他怎会不认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什么人?!
注意到视线,青年在摊开手,视线在自己身上也扫了一圈,“我很像那家伙吗?”
“废话”两个字就在嘴边,被万丈目咽回去了。怀里的魔法道具没有发出警示,但直觉疯狂报警……眼前这个人,搞不好比凯撒还要危险!
“很可惜,我不是他。”青年从他们警惕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优雅地欠身,姿势与吹雪如出一辙,“我的名字是藤原优介,以人类的礼节,你们可以直接叫我藤原。”
即便知道这就是罪魁祸首,少年们还从未有过与人对战的经验,一时忘了攻击。“你、你究竟是谁?”
藤原神态自若,“你们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要做什么的蠢话就不必再问了。半魔的领头人出现在这里,还能因为什么呢?”
十代是最不能理解的那个,“为什么,你不也是人类吗!”
人类大概不会有他那样的瞳色,万丈目刚想说话,青年就抬手做出了施法的手势。就像方才的突击一样,针对魔法师的攻击他们是在龙与龙骑士的教导下苦练过的,十代几乎没有思考就一剑劈砍过去。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剑锋却落在白骨碎片凝结的盾牌上,刮出了刺耳的噪音。
“我是遗忘骑士和厄难术士的孩子。”藤原的语气无限接近嘲笑,“怎么可能是人类。”
三个人都还记得吹雪说过,庇护所外战死的战士与魔法师会被锻造成武器,终日游荡在群魔之地。可,哪怕能使用与生前无二的剑技与魔法,它们终究是死物,哪里还能孕育后代?在亲自遭遇过以后,他们一致认为是吹雪弄错了,不可能有这种途径诞生的混血。但眼前嘲弄他们的青年,不正是山一般的铁证吗?
藤原端详他们惊惧交加的神色,语气里油然生出恶毒的快意,“看来你们知道啊。一般来说,怀有身孕的女人被锻造时胎儿都会死去,但我比较幸运,还有机会撕开生母的躯壳爬出来。好像因为在她的身体里呆了太久,落地就接近人类两三岁的样子了哦。”他说着,眯起了眼,仿佛又看见了当初浑浑噩噩的自己。

藤原优介这个名字并不是他的生父与生母取的,他杀死自己的母亲才出生,当然也不可能享受过来自生父的照拂。幸而小小的怪物见风就长,生来便能理解半魔的语言,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跟在寻找食物的半魔后面,从他们漏下的东西里捡点果腹的食物。
那些奇形怪状的家伙为了一口吃的可以打生打死,忽然发现了陌生的孩子果然凶狠地抢走了他扒出的草根,也不让他喝水。那时他连哭都不大会,入夜被卷在破布里带走也不知道要尖叫,是独自被扔在野外等到天幕再度亮起才发现,半魔不是为了杀死他,而是趁着夜色把他送到了人类聚集的小镇。
这是这群形似恶魔的家伙在绝境里最后一点点善良。
小镇的主事人把自己的姓氏分享给他,又挑选了合适的家庭抚养他长大。从此,他有了姓名,也有了家人。是再长大点他才晓得,偶尔会有已经畸变的女人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如果她在火焰之河诞下的孩子足够幸运,不一定会被污染的很厉害,等足月后就会被送回去。他被当成了被母亲留得太久的孩子,因而没有人怀疑他的出身,
为了这个美丽得像是绘本里走出来的孩子能好好长大,抚养他的人家穷尽自己所能为他提供洁净的食物与饮水。多亏了他们与小镇上接纳他的人们,怪物的孩子才长出心来。
他是在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遇见吹雪的?记忆一时有些模糊了。龙骑士其实不大离开群魔之地,会在那天来到小镇上完全是因为魔力的波动——触摸魔力的本源是小怪物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他那天正尝试凝结一场大雨,因为大人们说,久旱的土地再得不到灌溉,他们也得去吃土拨草了。
土拨草的根可以生吃,不过有浓重的土腥味,要忍过各种奇怪的苦味才能尝到一点点隐约的甜。他无聊时会拔来当提神的零嘴——被发现以后挨了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打。那时养母抱着他哭泣,朝他道歉没法提供更好的条件,他虽然很久以后才体会到她的自责与悲哀,但“这是不可以随意乱吃的东西”还是深深刻进了记忆里。
既然这样,那就降下来雨吧。他拥有这样的力量,就应当去为所爱之人做些什么。
那一次,吹雪就站在雨里,远远地陪着他等到每寸土地都被浇透。后来,陌生的青年开始隔三岔五的出现,每每给他带来鲜艳的糖果或者字迹清晰的书籍,他也学着自己所能见到最优雅的人类编织自己的伪装。学他笑,学他说话,学他举止……直到发现被他喊作吹雪哥哥的青年和他一样,也是怪物的一员。
也就是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不会老去的青年曾是圣殿骑士团最耀眼的明星。昔日的守护者离开挂心的半魔来到他身边从来不是为了温情的守候,而是彻头彻尾的监视。
怪物的孩子在那一刻真正长大了。
“你要杀了我吗?”他是这样问吹雪的,可戴着面具的青年只是摇头。十年,足够一代人长成,也足够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彻底冷却。心灰意冷的龙骑士早已满心都是求死的念头,不挂心他会用力量做什么了。
“那么我会杀死你,还有你的龙。”他朝早已磨损的龙骑士伸出手,“作为交换,我会让所有半魔住进庇护所……在我养父母有生之年,他们不必再为食物而忧虑。你会帮我吗?”
作为回答,吹雪那张用来掩饰身份的面具从此戴到了他的脸上。

如今,怪物的孩子终于来到这里,为所有半魔讨回他们应有的一切。千百年的嫉恨与苦难压在他的肩上,是重负,也是铠甲。沐浴神恩的圣殿骑士团不能阻挡他,拥有绝对力量的龙也不能,何况眼前几个懵懂的少年。
“该起风了。”藤原冷下脸来,站在庇护所的中心发出宣告。周遭的魔力都因为他的一句话以接近沸腾的状态躁动起来。
十代意识到不好,招呼了一声,和万丈目一起发起攻击。剑刃落在魔力的护甲上又被弹开,落下的魔法也被护盾吸收,藤原拥有的力量这一刻才真正的爆发出来。他单凭魔力就震倒了两个年轻的战士,下一刻,约翰的法杖也被他隔空扭断了。
磅礴的魔力以他为中心凝聚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绝大部分的人是无法感知魔力的,因而逃难的人群并没有停下他们徒劳的脚步。吹雪以银面具覆面,逆着人流一步一步往教堂走。
“吹雪——”在龙的怒吼传进他的耳朵里时,剑也一同袭来了。被呼唤的龙骑士停住脚步,像是等待拥抱那样张开双臂。剑风掀起他的黑袍与长发,可他不躲不闪,任由剑刃透胸而过。巨大的冲击抵着他接连后退,几步之后,两人一起撞在了石墙上,剑尖划出四射的火星。
瞬息间,吹雪发不出任何声音,可嘴角还固定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已经醒了吗?”短暂的对峙后,他压下因疼痛而急促的喘息,情人般低语,“也是,同样剂量的毒药,亮只会比我恢复得更快。”
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浸透了黑袍,在剑与手臂构筑的牢笼里,血的甜腥味弥漫,几乎使龙眩晕。一定是毒素还没代谢干净,不然模糊的视野里,吹雪怎么会是那样的表情?
可吹雪握住了他颤抖的手,“很痛吧?我知道的。”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交换彼此的吐息,吹雪的视线却没有聚焦在他身上。不是因为疼痛而眼神涣散,也不是在惋惜崩毁的教堂或怀念常青的山峦,他一直看向的就是永久的虚无。那把永远温柔的声音也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就算是贯穿心脏的伤口,就算是数倍能杀死猛犸的毒药,都无法致命。我们就是这样的怪物啊。”
事已至此,已不需要再确认了。向来冷淡的龙露出了真正暴怒的神情,“为什么,就为了那些混血——”他连瞳色都被怒火烧成近乎透明的浅绿,声音也低沉得可怕,“你要背叛我吗?”
龙没有得到回答,于是拧动剑柄,搅动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比贯通更剧烈的痛楚袭来,但吹雪似无所觉,抬手轻柔地抚摸龙的脸庞。“亮啊……”他依旧用龙的本名对应的人类语言喊他,亲密得仿佛从未有过分别与伤害。“不是‘那些混血’。”
他把手覆上来,像要剖开自己心脏一样继续撕裂胸膛上的伤口。血替代了早已干涸的眼泪,仿佛要把百年前龙灌给他的血全放光那样流淌。
“如果不是获得了龙的力量,这颗心早该在一百年前就沉寂在火焰之河里……我和群魔之地的半魔一样,都是没有根的混血啊。”留下再多的传说又怎样呢,他留不住逝去的亲人,也解除不了半魔世世代代背负的诅咒。人世间早已寻不到他的归处了,纵使维持着不变的容颜,心却早就垂垂老矣。
龙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山崩海啸一般剧烈的情感在他眼底酝酿。从他的眼神里,吹雪读出了他的问题。
“我不该同你许下誓约吗?”
“是。”他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残忍地坦白,“你不该救我的。”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继而记忆里所有美好、温暖的时光都崩毁了。
他们共享着近乎永久的青春与光阴,可龙从未想过,原来寿命短暂的人类没有那么耐磨损的心。只要龙愿意,一百年或者一千年不过是河流里打起的漩涡,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消散,可这些时间已经足够一个人类面目全非了。
连缺乏战斗经验的孩子都会注意到龙从不设防的后背……即使有过不告而别,他仍是为吹雪留着那个位置的。可也就是这个他以为无论何时都可以信任的人类瞄准了他的不设防,真心实意想要杀死他。
他想说话,然而愤怒与悲痛在他的胸膛里翻滚,使他又忘记了人类的语言该怎样说。既然如此,就别再说,也不用听了。龙闭上眼,掩去所有尚未辨明的情绪,凶狠地堵住了吹雪的嘴唇。

许多年前,龙不大能分辨各种感情之间的界限,为了让他明白礼节性亲吻脸颊与情人间的热吻究竟有什么区别,年轻的吹雪曾亲自演示过一番。后来,老师与不开窍的学生间又有过很多次示范与教导,渐渐习惯把午后的嬉闹换为更亲密的纠缠。时隔多年,龙却再一次模糊了亲吻与撕咬的区别。无数激烈又纯粹的感情在他的胸膛里翻滚,挣脱了所有束缚与伪装,以至于攫取吹雪呼吸的唇舌不像是来接一个吻,而是某种残酷的确认。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确实没被激起一点波澜,仿佛身在此处的已不是吹雪,而是模仿了他形貌的别的什么东西。这具空壳下不见昔日的温柔,只有深不见底的虚无。无论是痛楚还是情欲都被吞吃进这偌大的空洞中,彻底消散不见。
剑已长进了伤口里,拔出时又带出一漂血花,然而很快,那道狰狞的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吹雪的手虚按在那一小块光洁的皮肤上,语气很轻,“龙的祝福比诅咒还难摆脱……我只能杀死亮了。”
龙强横的肉体与鳞片足以扛下绝大多数攻击,那庞大的身躯即便幻化成了人型,对疼痛的感觉也很迟钝,直到此时,被毒素麻痹了的心脏才传来剧烈的疼痛。亘古的誓约中,龙单方面分享了自己的生命力,人类得以免除衰老与伤痛,若非如此,他再暴怒也不会刺出那当胸的一剑。龙甚至心怀一丝渺茫的希望:如果吹雪能就此停手,他可以既往不咎。可眼前的人类似乎有比龙还坚硬的心,不留丁点退缩的余地。龙的脸色彻底变得苍白。
再无多话,他们能做的只有战斗。剑狠狠撞在了一起。重逢时,他们以近乎玩闹的架势比拼过剑技,凡铁不能承受他们的力道,不多时便碎了,如今不断碰撞的两柄剑有着同样光华内蕴的剑身,纵使不断迸射出火星,剑身依然如新——这剑原本也该是一对的。
那时吹雪虽俘获无数贵族少女的芳心,谈及礼物却没比不通人情的龙好到哪里去,挑选许久,最终打算为挚友锻造一柄趁手的武器。他千辛万苦寻来了陨铁,却发现龙也怀着同样的心思摘下了鳞片。后来,两份材料被融到一起,数以万计的捶打后再也分不出彼此,紧密得像他们的情谊,那一双神兵也因此一样的坚韧不折,一样的削铁如泥。
吹雪离去以后,龙封存了陪他们缔造传说的武器,偶尔拿出也从不出鞘。如今回忆褪色,神兵再次分执在他们手里,比剑锋更锐利的杀意却是朝着对方的。

毒伤与剑伤接连侵蚀了龙的生命,他们又太过熟悉对方的剑技,一时竟分不出胜负。狭窄的巷道不够施展,很快又发展成缠斗。剑光交错间,周围的石墙与攀附其上勉力绽放的花都被剑气绞得粉碎,徒留一地残骸。
就像绝望平原充满回忆那样,庇护所里的每条路他们也都曾并肩漫步过,在龙与龙骑士共同守卫此处的那些岁月里,这座边陲的小城是最后的避风港……还有教堂。那时吹雪总说,只要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尖端就是回家了,为了让龙也习惯,他还大费周章在重建教堂时加上了管风琴,与他重温在王都的时日……后来管风琴仍会在节日奏响恢弘的乐曲,龙却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趣。
对龙来说,眼前这个人类才是回忆本身,可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剑下化为乌有。

花哨的技巧被抛之脑后,厮杀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两人开始隔着剑角力。然而剑与剑咬得越紧,龙无坚不摧的心也就越痛。
在他的生命力透支之前,战斗会无休止的持续。痛苦的对峙中,最后的自欺欺人也被揭开了。吹雪不是没有理由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连重逢都是早有预谋啊。一时间,竖瞳里含着的情绪比剑光还要冷。
剑承受不住被倾注的魔力,一声令人牙酸的动静过后,同时被崩出了缺口。迸飞的碎片划过彼此的脸颊,刮出了极浅的血痕,那疼痛微不足道,不值得分神,然而他们都看清了对方脸上直到血淌下来才堪堪消失的伤口。
下一剑再刺来的时候,龙放弃格挡,空出了自己的胸膛。

他们间的距离太短,这一剑没有足够的距离酝酿速度与力量,如果在平时,必然刺不透龙的幻鳞,但此刻是龙有生以来最虚弱的瞬间,正是杀死他唯一的机会。吹雪没有犹豫。在这种状态下穿透心脏,血槽会放干龙仅存的血液,他所期待的寂静就会到来,可龙没有挣扎,只是死死盯着他回撤半步预备突刺的动作,好像这样就能看清他的真心,找出一瞬的不忍似的。
拧腰、发力,吹雪曾为了这一刻预演过无数次,早该不会为此再心痛,可他从未想过,这一刻真正来临的刹那,时间忽然流逝的那么慢,那么安静。或许他不该同亮对视的……那双绿眼睛,何时在他面前透出过如此森冷的底色?

剑尖刺破了麻布,抵在凯撒的胸口,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刺入龙的胸膛,可执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根本无法再前进一分。吹雪仿佛被目光灼伤了,痛苦地闭上眼。他知道,这一瞬下不去手,他就再也没有与亮刀剑相向的勇气了。
“我没法不恨你。”死一般的寂静里,吹雪喃喃道,“可也没法不爱你。”那张惯常带笑的脸抹去了所有情绪,透出了沉淀已久的疲惫,“和我一起获得永远的安宁,不好吗?”既然共同度过的时光不是虚假的,那么快乐与痛苦当然也都是真实的,他割舍不掉,却也无法再背负着它们走下去。
龙心底的愤怒忽地被这两句话平息了。他这才明了,如果“不要死”是他笨拙的示好,那“一起死”就是人类最后的温柔。
这是个应该回答的问题,可不等他开口,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也脱力向前倒去。被吹雪接入怀里以前,他听见了另一柄剑落地的声响。
毒素扩散到了眼睛,继而模糊了他的视线。一片昏黑中,有什么滴落在他脸上,比血清透,又比雨热烫。



海量的魔力在庇护所上空涌动,把那凝结了千年的阴云都吹散了。辉煌的日光久违地照耀在这片土地上,带来的却是无边的恐惧。这一次,就算是普通人都能看清空中凝聚的紫电正蛇般拧动,发出嘶鸣。
绝大部分的魔法师要通过吟唱才能呼唤陨石,约翰能凭心意呼唤火雨已是其中的佼佼者,但触摸魔力本源的藤原优介显然与他们有质的差别,毁灭庇护所对他来说似乎不比吃饭喝水困难多少。
“既然你们都不知道阻拦半魔的法阵在哪里,就一起毁掉吧。”半魔冷淡地说着,以魔力凝聚成阶梯,一步一步登上教堂崩毁的尖顶。虽然讽刺,但他背光的身影正如神明一般,即将宣告在场所有人的命运。
圣殿骑士团光是阻挡半魔的进攻就分身乏术,他们的背后就是庇护所,罗贝尔已身先士卒地下了死战到底的命令,此时,他们却顾不上即将被冲破的防线,凝聚最后的力量远远地为庇护所撑起一层结界。然而在那粗如手臂的电光下,那点微薄的魔力连碎裂的声响都没发出就在高热中消融了。透支的骑士委顿倒地,与他们战斗的半魔虽因畏惧法阵还未踏入庇护所的大门,但大局显然已定。
眼见藤原又打开了连接地狱的通道,万丈目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吹雪前辈说的没错,混血里确实藏着比他还强的家伙。
无论是因为不服输还是别的什么,从龙与龙骑士的训练里坚持下来的每个人都脱胎换骨,但面对藤原,这点力量远远不够。在半魔压倒性的强大面前,就算是能直接触摸到魔力本源的十代也算不得承蒙神恩……现在能拯救他们、拯救庇护所的也不是那种虚无的存在。
源源不断的恶魔开始从法阵里爬出来,一落地就开始攻击。要不是这些天生的虐杀者,万丈目也不晓得还有不少人就藏在自己家里,根本没去避难。对庇护所里的住民来说恶魔已接近传说,离法阵最近的孩子几乎被吓傻了,万丈目来不及护他,只得从残垣上借力,直接起跳,趁着恶魔领主没完全爬出法阵,一剑斩下了它的头颅。周围的瓦尔与沉沦魔一哄而散,徒留少年战士站在血迹里,剧烈地喘息着。
十代和约翰被惊得异口同声喊了他的名字,“万丈目!”
只见从恶魔领主身体里溅射的血落了他半身,衬得那张总是写满不耐烦的脸格外白。骑士团的骑士为了免于污染都是穿重甲的,像这样直接接触恶魔血液的话——
万丈目却不躲不闪,反而高举起那硕大的头颅,把血全浇在了自己身上。霎时间,他怀里不甚敏感的魔法道具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
又一道落雷降在他们头顶,这次没有圣骑士的阻挡,约翰只能勉强护住周围的人,再远些的却是无力回天。然而下一刻,跳起劈散电光的少年有着比闪电更为迅猛的身姿。
万丈目一击得手并不放松,接连又劈出几剑,救下了远处的人。等他落到地面上,一团火焰暴起,金色的焰舌舔过他的身躯,把猝不及防的少年逼出了惨叫。可那声音戛然而止,万丈目竟咬紧牙关把声音全吞了下去,只留给同伴一团被神炎笼罩的背影。
剩下两个人霎时间明白万丈目作出了怎样的选择,神色一怔。当初十代歪打正着触摸到了魔力的本源,但练得乱七八糟,凯撒教了他一阵子,勒令他在庇护所内不得再用,另外两个人更好,根本不得其法。如今,另一条路却被万丈目踢到他们面前了。
“可不能让那家伙抢先啊!”十代擦了下脸,笑着说道,声音里已听不出阴霾。他张望四周,几步蹿到又一只恶魔领主面前,“来,约翰!”然后两人有样学样,一同沐浴在恶魔的血液里,野蛮地打破了人类与混血间的界限。
魔法师对魔力的感知更加敏锐,就在同一时间,约翰就确定自己抓住了某种原先怎么也抓不住的“感觉”。他法杖已断了,本来凝聚不了大规模的魔法,多亏藤原,此时庇护所周遭的空气几乎被浓厚的魔力染出颜色,足够他给每个人添上隔绝神炎的冰晶护盾。他飞快地救下万丈目,又给周围的人也罩上结界,“我来保护这些人,万丈目就交给你了。”
十代朝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提剑追上了另一位同伴。

约翰反应及时,万丈目伤得不重,此时已有力气一把甩开十代拽他的手,“都什么时候了,别磨磨蹭蹭的。”
“哦!”十代习惯了,不跟他计较,笑着挥了下剑,感觉重新充盈了身体的力量,跃跃欲试起来,“走,去把那家伙砸下来吧!”
说来容易,但藤原比他们想得还要强。
凝为实质的魔力汇聚成了超乎常理的魔法,威力也强悍得惊人,光是应付这些就捉襟见肘,要把他从教堂上方逼下来就更难了。十代驾驭着风,想要吹散他身旁魔力的乱流,但仍不大熟练,勉强之下发出的风刃席卷而过,只吹乱了藤原的黑袍,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来。
藤原脸上闪过愠怒的神色,但语气仍然是冰冷的,“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拦我吗?”
“不好!”万丈目对那紫电的感觉更敏锐些,提剑挡了一下,然而那电光竟是幌子,隐藏在后的火球猛地炸开。万丈目躲闪不及,被气浪掀翻,撞在了十代身上。这次再落下的是货真价实的闪电,两个人在余波里被一齐震落,重重砸在教堂顶上,差点被嵌在已然破碎的天顶里。
骨矛随之而来,再凝聚魔力已来不及了,他们只得以剑拨开,可像是不用消耗魔力那样,藤原攻击他们与庇护所的魔法都不见少。万丈目咬牙,“该死!”要来不及了!
魔力的乱流中,倏忽闪过了某种比阳光更灿烂的光辉,少年们被迷了眼,好一会才看清,龙那交织着金银双色的身躯挡在了他们面前。
藤原不知为何停了攻击,歪着头,用甄选展品的目光打量龙,“来了啊。”他像是早有预料,礼数周全地欠身,“初次见面,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你好,龙先生,我是为了杀你而来的。”
凯撒低低地咆哮,“庇护所里的人类是无辜的。”
“难道半魔就生来有罪吗?”藤原的语气十分漠然,“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漠视,但龙是圣殿骑士团的精神象征,必须死。”

倾泻的阳光下,龙与半魔的战斗揭开了序幕。
藤原先前还是试探的成分居多,此刻,被他呼唤来的魔法替代了阴云,有遮天蔽日之势,即便是龙挥动双翼卷起的狂风也无法驱散——龙还是太虚弱了。
为了阻挡魔法,龙不得不以身为盾,又以利爪撕裂藤原周身的结界和骨盾。一时间,庇护所被罩在龙的影子里,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可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守护那些柔弱的生命,龙承受了太多本可以躲开的伤害,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躯不堪重负,渐渐显出了颓然的征兆。
“那家伙也和你说过吧,守护比毁灭要难得多。”藤原的眼神近乎于悲悯,“你是赢不了我的。”
凯撒没有回答,他已没有开口的余力了。在吹雪怀里失去意识的那点时间不够他代谢掉毒素,视线现在仍是混沌的……他甚至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全靠意志榨出身体里最后一分力气才赶到这里。但是,脑海里的念头仍清晰地回响着:不能在这里倒下。这点时间不够所有人逃进避难所,教堂里也还有老人和孩子。
情况分明危急得容不得一丝松懈,龙那双幽潭一般的眼睛仍然显出某种极为安静的颜色。
他从吹雪怀里醒来时,顾不得他们还有许多话应该说,踉跄着就要去捡剑。但那几步的距离仿佛天堑,他又一次摔在地上。吹雪没有帮他,但也未拦他。人类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为他,“为什么?”妄想救济混血的少年在这里遗失了他的心,为陪伴他才来到此处的龙却还要守护这片土地吗?
两柄相似的剑龙已看不出区别,只得凭直觉拿了一把,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信赖、陪伴还有爱,不正是你教给我的吗?”他这样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去寻真正的黑袍人。
艰难的对峙中,那句回答后潜藏的柔软又温情的回忆正渐渐填满他的身躯,驱动他坚持再久一点。

被龙挡住的魔法消散了泰半的威力,但石头的堡垒仍被余波毁得面目全非,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建筑。废墟中,幸存者的哀嚎和恶魔的叫喊混到一起,将这处远离地狱千年之久的净地再次化为了人间炼狱。
天空中的战斗还在继续,但十代和万丈目浑身是伤,约翰也渐渐力竭,一时难以再挤进藤原和凯撒的战斗中。他们终究不是天生的混血,刚刚获得的力量还不够他们顾及到所有人,好在,他们不是独自战斗的。对视时彼此眼底的不服输冲淡了心里的懊丧,不用约翰开口,另外两个人已暂时抛下平时的小摩擦,搭伙奔去救人。
吹雪就是在此时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他身上全是血,全然不见平时的余裕,抹去了表情的脸在电光的照耀下冰冷得近乎阴郁,即便只是仰头静静地望向天空的动作,也叫少年们遍体生寒。
万丈目打了个冷战,意识到那是被恶魔侵蚀过的身体在发出警告。
“你们太冲动了,要后悔的。”吹雪出乎他们意料的先开了口,视线却仍聚焦在龙身上。
十代无端理解了他这没头没尾的话是指什么,“混血的身份再麻烦也以后再说。比起这个,凯撒他——”话音未落,他被万丈目伸手拦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他当然不可能对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任谁看到平时爱笑又没有架子的前辈变成这样都会知道他们当时的猜测没有错,更不要说事已至此,再去梳理过去的回忆,都记起吹雪早在绝望平原就露出过自己的本色来了。那时他们各怀心思,没有在意,往后,光记着他煎出来香得勾魂的培根、不比吟游诗人差的小调,下意识忘了他是龙的骑士,也不敢猜他就是混血的救世主、黑暗的代行人。现在想来,这个人永远高昂到不合时宜的情谊只有一个原因——他连“天上院吹雪”怎么说话都快忘干净了。
十代的嘴角往下微沉,又倔强地绷住了,和他比起来,万丈目永远看起来像在生气的脸更适合面对吹雪。
“黑袍和面具都是用来掩饰身份的道具……混血的主宰既是你,也是藤原优介。”
“对,黑袍之下有两个人。”吹雪肯定了少年们所有的猜测,“早些年是不想被人认出我的脸,没想到还能替藤原掩饰身份。”他的视线分明还在龙身上,可万丈目愤怒地提起剑以后,又淡淡地说了句,“即使我身上的伤会转移给亮,你们也要动手吗?”
万丈目捏紧剑柄,直到指尖全泛了白。难怪凯撒出现的这么迟,又那么虚弱……他已与眼前人进行过一场无法想象的厮杀。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好记性,石屋里,吹雪就是用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他们,伤害龙是他一个人的特权。那时他以为这又是个不入流的玩笑,原来也是真心话。要是早点把这家伙的存在告诉骑士团……
“我不明白,吹雪前辈。”十代忽然道。他顶着张被烟熏火燎过的脸,眼睛还是一样的明亮。“你到底想要什么啊?凯撒一直在等你呢!”
这话他在藤原面前就问过了,如今找对了人,答案却很奇怪,“如果我说,为了死呢?”
十代“啊”了一声,万丈目却在电光石火间把所有线索串在了一起。不是他们一直没有察觉这其中的阴谋,龙骑士的目标从来就只有龙!他努力把思绪从愧疚的泥淖里拔出来,盯着吹雪,“你和藤原果然有二心——那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庇护所,难道不是为了混血吗?”
吹雪不说话,可熟悉的五官上,连提起嘴角的一点小表情都显得很疲惫。
“不管是什么,现在都不应该傻站在这里吧!”十代等了又等,见他们都沉默了,把话头抢过去,“如果是为了混血不能踏入庇护所的诅咒,藤原和我们现在都站在这里;如果只是想死,又为什么要救人呢?”
顺着他执拗的目光看去,万丈目才发现吹雪为什么会站在这个位置——就在不远处的石屋里,藏着个抱着幼子的女人,被他的身形遮挡,正泪眼婆娑地瑟瑟发抖。
还没来及为他尚存的善心高兴,约翰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当心!我拦不住了——”
攻击又要来了吗?万丈目下意识抬头,可十代抢先一步扑向吹雪,在他到达以前,一团魔法猛地炸了开来。十代被掀翻老远,但当即爬了起来,声音惊喜万分,“吹雪前辈!”
只见吹雪以一个他们都很熟悉的收剑姿势立在原地。就在他身前,剑气划出了一道足有臂宽的沟壑,将闻到了血腥气聚集过来的恶魔阻在了后面。
但与此同时,某种令人牙酸骨寒的声响从大地的深处响起。寒冰的装甲忽然在他们身上凝结了一层霜。约翰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轻声说,“这是用来对抗神炎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终于。”藤原眼底闪过了一丝喜色。究竟是魔法还是剑技撕裂了法阵都不重要了,僵持的局面已因此改变。不用对抗神炎,他压力骤减,立刻并指为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厄难术士的血一接触到空气就燃起了紫焰,搅动出比先前所有魔法更为浩大的声势。
就算是他,也不是每次攻击都能对龙奏效,但假若赌上本源的力量,就能以法阵的缺口为支点撬开整个结界,再给龙致命一击。
传说中的生物已奄奄一息,全凭风的眷顾才没坠落,可即便这样,龙仍挡在他的面前,试图用身躯阻挡禁咒。
磅礴的魔力汇聚出了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颜色,然而在那攻击奏效之前,从地面蹿升的光幕挡在了龙的面前。那光幕只薄薄一层,看起来不比圣骑士们一触即碎的结界厚实多少,但强悍得惊人,硬生生顶住了藤原的禁咒。魔力的本源在空中拉扯、碰撞,引发了一场剧烈的爆炸,无数光点迸射而出,散落在庇护所里,像场无声的大雪。
藤原一击不成,语气里却有某种了然,“吹雪哥哥,你还是选择了我的对面。”
他早就知道龙骑士不会为那点旧事心软……无关情谊,他理应比任何人更了解天上院吹雪心底仍未熄灭的火焰,否则怪物的孩子早该就死在龙骑士的剑下了。但他们间的那点理解与感激远不够改变彼此的立场。
算了……藤原把心底的惆怅抹去,喃喃道,“本来就约定了要让你们一起死的。”

有了那一瞬的转圜,龙的绿眼睛恢复了些许清明,终于能辨认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吹雪。为了阻拦那惊人的一击,吹雪也消耗不少,长发凌乱不堪,反而同龙记忆里苦战时的身姿重叠起来。
他们分明是并肩而立,吹雪却没有投来一丝余光,只是冷淡地提着剑,为他争取片刻喘息的时间。并肩作战已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可他们仍然默契得知晓对方每一个动作。
强弩之末的两个混血加上一条伤痕累累的龙,在理不清的纠葛里展开了最后的厮杀。

藤原本质上是拥有人类身姿的怪物,彻底抛去伪装以后,有着比恶魔更为难缠的战斗方式。他以接近自毁的方式燃烧了血液,以此换取更强大的力量,在吹雪逼近他以后,干脆利索地放弃了施法,直接与昔日剑惊四座的龙骑士肉搏。
厄难骑士生前都是最精锐的战士,他也遗传了战斗的本能,承受着吹雪与凯撒默契的攻击竟也能不落下风。那贵族少女一般的骨架与皮肤,经过魔力强化甚至能与吹雪手中的剑对撞。已缺了口的剑承受不住两者的力量,在又一次挥击下彻底崩毁了。
崩碎的剑刃四散,为凯撒作了掩护。龙的身躯悍然撞来,终于把站在教堂上方兼顾全局的藤原逼退了几步。
趁此良机,吹雪抬手,点燃了他的魔力。龙翼卷起的狂风挟裹着火焰朝藤原袭去,撞在护盾上,又爆发出了剧烈的冲击。
借着魔力的冲击,双方都退开一点距离,谨慎地对峙着。没有人开口,但就在此时,某种未曾听过的语言违背了常理,直接在庇护所里每个人脑海里响起。博闻如约翰也未听过这种语言,是靠着身体里恶魔的血液从概念上“理解”了那是什么,脸色登时变了,“龙语魔法……”
藤原的血已流不出了,他咬紧牙关,果断地划开动脉,再次吟唱了禁咒。
霎时间,龙与半魔的魔法对撞了,庇护所的上空再次风云变幻,魔力的乱流以毁天灭地之势降临。

都是天生能够触摸魔力本源的生物,比拼到最后无异于搏命,同样以生命为燃料也无法奈何对方。他们无暇向唯一的变数求援,但吹雪知道,他们的背后,人类与混血都等待他作出决定。
龙可以等他一百年,但庇护所外千千万的混血已等了太久,他们的声音汇聚成长河,逼迫着他亲自选择命运。他的挣扎,他的苦痛,注定在这一刻迎来终末……他闭上眼,将手伸入了魔力的洪流,而后,烈焰席卷了整个世界。

半魔的血几乎烧干了,紫色的眼睛也黯淡下去,可他却不顾力竭,大笑出声,“我的愿望已经完成,可你永远也不能得偿所愿了,吹雪。”
龙抓住了这一刻空隙,用最后的力量甩尾,猛地把他拍落。半魔没再挣扎,阖上了带笑的眼睛,跌落在废墟里,激起一片尘埃。
随着他的坠落,被魔力轰鸣掩盖的混血欢呼声从庇护所的每一个角落里升起,盖过了龙与龙骑士沉重的呼吸。
庇护所建成有多久,混血就在绝望平原上游荡了多久,为他们寻一片新天地曾是吹雪的夙愿,然而守护庇护所也是他职责所在……胸怀热忱的少年在两难中徘徊,最终心灰意冷,百年转瞬即逝,他走在一条谁都没能守护的路上,龙却在满目疮痍里替他保存了他的心。
他们对视,这一眼横亘在百年的情仇之上,爱恨都浓重得发苦,反而分辨不清。吹雪想要说些什么,可在他开口之前,龙再也无力维持自己的身躯,从他眼前坠向了群山。



藤原艰难地咳出一口血。五脏六腑仿佛被摔碎了,在身体里揉作一处,身上也无处不疼,可与“活下来”这件事相比,那点疼痛根本微不足道——只要没死,他总能恢复过来的,这是怪物的特权。
因失血带来的发冷也冻结了他的意识,但昏沉间还能听见食尸巨魔那沉重的身体在地面拖行的动静。糟糕,还没来及关闭恶魔的通道,那些该死的东西寻到这里来了吗?龙和圣殿骑士团都没能杀死他,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唔——”他勉强撑起半个身体就摔了回去,狼狈地在地上喘息。眼看那没长眼睛全靠嗅觉的蠢东西就要把腥臭的口水滴到他身上,一个温暖的怀抱为他挡去了即将到来的攻击。
藤原错愕地抬头,发现还有一道因畸变弯曲得过分的脊背正挡在他身前。
“父亲、母亲……”你们怎么会来?“不,不行。”他一瞬惊惧交加,“快走,你们拦不住它的!”可父亲的背影不动如山,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几息之后发疯般挣扎起来,不知从哪里挤出了魔力一下击穿了食尸巨魔的头颅。
巨物轰然倒地,女人一颤,但依然毫无惧色,温柔地握住了他颤抖的指尖,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好孩子……”她用唱摇篮曲的音量轻轻说,“别哭,已经没事了。”
呼风唤雨的半魔被她揽在怀里,仿佛柔弱的幼童,那一瞬,藤原确实也在名为母亲的结界里忘记了他的宏图伟业。他哽咽着将头埋入母亲的怀抱,任由泪水冲落脸上泪痕似的血痂。

庇护所里,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享受同样的温情一刻。龙曾因悲伤撞毁了火焰之河与地狱相连的通道,从那以后,在庇护所驻守的圣殿骑士团再也没遭遇过成气候的恶魔军团。如今藤原再次打开通道,恶魔迎来了久违的狂欢,在庇护所内肆虐,而本该阻拦他们的圣殿骑士团已被消耗的连站起来都难了。
罗贝尔拄着剑,构成了最后一道防线。然而他的魔力透支的太厉害,整个人仿佛老了二十岁,蓝眼睛浑浊不堪,他身后的骑士也歪歪倒倒,连对付沉沦魔都很勉强。
终于走进了庇护所的半魔同样损失惨重——短兵相接时骑士们就发现了,庇护所外聚集的混血哪里能被称之为军队呢。与他们战斗的半魔缺少装甲与武器,那乌泱泱的队伍里什么年纪的都有,也不乏老弱妇孺。他们只是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全靠满腔悲愤,一层又一层的扑上来,与经受过系统训练的圣殿骑士团为敌。为了他们的未来不用再经历饥饿、分离和永不见天日的诅咒,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可骑士团会因此被消磨斗志,恶魔却不会,在地狱的生物面前,半魔那点对元素的感知只让他们比柔弱的普通人稍微多了一丁点的反抗之力而已。
仇恨、愤怒、绝望……抵抗越微弱,那些笼罩在人心头的负面情绪也就越盛,仿佛苍穹之上的日光是为了造就阴翳才如此闪耀的。
一片惶惶中,少年忽然响起的声音同他从天而降的剑一起,将苦闷的气氛劈得粉碎。“约翰!万丈目!”他大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这里还有通道!”
在此游荡的炎魔比他来得更快,罗贝尔精力不济,给十代一声喊得分神,差点被砸中。危急时刻,废墟里跃起了一道深色的影子,强行撞偏了炎魔的挥击。那矮小的人形落在地上他才看清,竟是个生着尾巴的半魔。
半魔一击得手却也用光了逃跑的力气,眼看就要葬身在炎魔手下,就在这时,冷着脸的万丈目总算赶到,一刀砍翻炎魔,冲着十代喊,“啰嗦,快找下个地方!”
十代也解决了他那的敌人,从怀里掏出魔法地图来。那羊皮纸上涂了紫色的恶魔血,尽职地闪烁出无数象征恶魔的光点,随着他们一路走来,一个接一个的熄灭了。唯有三颗以他们魔力为象征的星星愈发明亮。
“抱歉,我们来迟了。大家都没事吧?”约翰比他们俩都慢了一步,但显然没有在耽误时间,“北面的恶魔都清干净了,如果能走的话就请往那边去吧,在那可以安心休息。”
少年们身上都带着伤,走路也不大稳健,但那不是罗贝尔哑口无言的理由——十代露出笑容的脸上赫然有一对异色的眼睛,无论哪种都不是人类会有的瞳色。再仔细一看,被教皇托付到此处的三个年轻人,或多或少都显露出了被恶魔侵蚀的痕迹。
“你们……也是半魔吗?”罗贝尔身后侥幸逃生的庇护所居民小心翼翼地问道。万丈目对她有印象,就在不久前,她还登门拜访过凯撒的石屋,委婉地提过他们有些吵闹,被吹雪几句话就哄走了。现在想来,全都恍如隔世。
十代不知是没认出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擦了下鼻子,“嗯,是的!”他随口应完就凑到约翰身边,一起往通道里灌注魔力,不多时,约翰低声说,“封上了。”
“哦!大叔,我们先走啦。”十代立刻跳起来,拽着同伴与罗贝尔告别。
圣骑士团长的声音充满苦涩,“这是条艰难的路啊……”可少年们只是朝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奔赴下一个通道,空留充满嫌隙的人类和混血在新天地下沉默相对。
那笑容似乎和久违的日光一样,过于炽热,连仇恨的目光也一并融化了。在那三道瘦弱但坚定的背影后,双目含泪的少女一把拽过了生着尾巴的混血,帮他避开了滚落的石块。
没有人知道未来的方向,但少年们留下的无数火星最终点燃了所有人内心的火焰。

庇护所后的群山是近乎天堑的存在,倘若立于山巅,能将整座庇护所都收入眼底,独自在人类中生活的那几十年岁月里,凯撒时常会来到这里,眺望在此繁衍的人类。守护不是他的初心,如今也成了他的愿望,龙注定会在此死去,将尸身化为又一座高峰,继续守望庇护所……但在那之前,还有要做的事情。
只要解除誓约,吹雪还可以恢复人类的身份,再度余生……龙独自死去就足够了。
一片寂静里,龙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方圆几里内的活物都应畏惧他无法收敛的气息逃走了,龙的临终之地该是清净的,可林涛声里,那脚步愈来愈近。龙睁开眼,暗含了期待与苦涩的的瞳孔里印出一条瘦长的人影。
誓约尚未解除,人类的魔力与生命力反哺到他身上。能令龙死去的伤使得吹雪的脸色一片惨白,可他如很多年前那样抬起头来,亲吻了龙的鳞片。
“这是最后的誓约……”吹雪低声道,“一起见证他们的结局吧。”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一百年,于是命运再度交织,容许他们再一次并肩而立,等待灾难中复兴的庇护所与拥抱命运的少年们缔造人类与混血共存的新秩序。

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等待那个理想的世界到来,然后与山峦、河流和星辰一同老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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