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与狗
Love, Death& Dogs

①
    最早关于死亡的印象，是在小学。忘了具体是几岁，反正已经遥远到模糊了记忆。回忆的开头就很生硬。急冲冲的通知，急冲冲地离校，急冲冲地上车，以及令人疲惫到神志不清的晕车和呕吐。
    从医院病房，到外婆家的一楼大厅，关于外公的最后印象已经很零星了。只剩医院泛黄的白炽灯光、白墙和白床单，大厅正中央深棕色的棺木和盖子，未合上的棺木缝隙中看到的阖着双眼的外公脸上残留的红润，以及不知是他穿着的老式外套还是盖着的棉被褥上的那抹厚重的深蓝。那段难以捕捉的记忆中甚至没有哭泣和眼泪，当时外婆、妈妈以及姨妈和舅舅们的反应在我这里是全然找不到记录的。只有安静的外公和他安详的睡颜。
    他留给我的清晰且可带考证的印象定格在了我两岁那年照的那张加了塑封的家族合照。照片上坐在最前面的两个老人一人抱了一个奶乎乎的小胖娃。微笑着的外公怀里的是一个穿蓝色绒绒衣的小女孩儿，圆圆的蘑菇头，圆圆的脸，圆圆的小拳头和脚，是我。

②
    外公走了的好几年之后，初一的暑假，外婆家里突然多了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狗。白黄的花色，不明的品种，随处可见的那种小土狗。可能是因为足够年幼，所以总归是可爱的。据说是表姐家的那只很凶的黄狗生下来的，表弟喜欢的很，就抱了一只在外婆这里养着。
    我和它的初相见，它在一张矮桌子下的小纸箱里盖着剪碎的旧床单睡觉，表弟轻轻揭开它的床单，露出它随着呼吸而起伏的小肚皮。
    因为够小，所以几乎是任人把玩的程度，但是真的很贪睡，还好它总归记得自己那个简陋的小窝，我们寻不到它的时候，就去那个箱子里看看。
    连着下了两天的雨之后，好动的灵魂总是憋不住要出门逛逛的。不同的是又多带了了一只好动的小狗，四只短短的小胖腿勉强地跟着。积水总是有的，它也不太懂得规避，反正肚子下面的毛很快就变得黑乎乎的，但仍不影响它是一只快乐的小脏狗。
    回城那天，行李都拿上车了，我却忍不住跑上楼看它，它又在箱子里睡觉，肚子一起一伏的。我蹲着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揉了一把它的狗头，没有反应。最终只能小声地和它单方面道别:拜拜哦，花花。希望下次回来你还认得到我。
   说起来可能矫情又狗血，但我还是要说，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三个月后他死在外婆家门口的过道上，据说是误食了老鼠药。但我妈说估计是邻居嫌脏嫌吵故意药死的。我听了她的猜想后有点难过又有点震惊，觉得这街邻屋瓦间竟容不下一只小犬。最终的真相我不得而知，而后外婆家也没再养过狗了。

③
    外公走的时候我尚对死亡没什么概念。稍大一点之后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原来他们在更早的时候就过世了。
    有关爷爷奶奶的回忆可以说是完全空白的，爸爸也几乎从不曾对我提起，只是从外婆嘴里听得了有关她亲家的只言片语。听她说他们很早离了婚、各自的性格如何如何、我出生的时候奶奶抱过我之类的，勉强拼凑了一个木讷的男人和厉害女人的形象。
    爸爸对他的原生家庭几乎不提，我也没能揣测出他的童年。他的老家我直到小学毕业才去过一次，他带着我上山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山脚下有一家烧烤店，而我至今只记得木炭烤出的青烟和那天吃的一只烤鸡腿和一串鸭舌。更多的，再没有了。

④
    现在的住处我已住了快二十年了，是那种特别老式的单元楼，没有电梯，最高不过七楼。
    最初的门卫室住了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精瘦，女人微胖，都是精明能干的模样。小的时候常看到他们用那种树枝捆成的大扫帚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和灰尘、或者提着小桶擦楼梯间的扶手，楼梯间戏耍的时候偶尔还能摸到扶手上微润的痕迹。
   只记得那男人姓高，院子里的小孩都是“高爷爷”、“高婆婆”地叫。高爷爷特别爱抽烟，不是盒装的那种烟，是小时候集市上很常见的那种用烟纸卷起来的叶子烟，卷好了插在金属的烟斗上，用火燃上，然后背着一只手边走边嘬，只留下缓缓散去的浊浊烟雾和对小孩来说有些呛人的气味。
    两口子还养了两只狗，栓在门卫室旁边，一黑一白，一公一母的，倒是般配得很。那对狗也是我记事起就有的，每次有人路过大门，它俩总是要瞥上一眼的，认识的就不大理睬，不认得的就一顿狂吠，只有见到高爷爷和高奶奶时尾巴摇得最欢。
    那时候我家只要吃了有骨头的菜，最后总是要把吐掉的骨头好好收起来，装在小口袋里，拿去给门卫喂狗。我是很乐意去跑这趟差事的。先看两条大狗在门卫给它们倒骨头的时候兴奋地起跳、作揖、摇尾巴，然后蹲在旁边看它们嘎巴嘎巴地吃骨头。虽然只能勉强算个赞助商加看客，但莫名总有很强的参与感和幸福感。
    后来有一次一个拾荒的奶奶到小区的垃圾桶翻垃圾，那只大黑狗突然挣脱链子把她给咬了。过了几天两只狗一起消失了，那地方变得空空的，只留下两个碗，碗底有长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浅褐色的污迹，像是它们存在过的最后证据。从此我家吃剩的骨头也只能合着其他垃圾一起打包扔掉了。
    没过两年，某天突然从妈妈那听说了高爷爷病倒的事情，过了几天又说是癌症，过了两个月又说已经走了。而后高奶奶也很快搬走了。
    那人那狗最终都全然离开了我的生活，像楼梯扶手上最终蒸发掉的水迹，再无踪迹可寻。只有那间他们曾住过的门卫室，如今已经三易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