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叶修被叫醒的时候已经到了自家车库，手机屏幕黑了下去。他按了按眉心，就着伍晨已经打开的车门摇摇晃晃的下了车。伍晨扶他，他摆摆手，几杯而已，没事儿，你先回吧。

伍晨把车开走了。走前欲言又止，大概又是些劝慰他的话。这些话早几年他就听得够多的了，现在又来老调重弹只能让他烦不胜烦。伍晨怕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匆忙离开的背影仿佛在逃离凶案现场。
  
电梯上行，叶修倚在金属壁上，盯着对面墙里模糊的自己开始放空。被酒精熏晕的大脑不着边际的想，想对面的人影是谁啊，哦，是我。他今天穿了一身条纹黑西装，人模人样的去参加发小玩票拍的偶像剧的首映，他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骂张佳乐狗血俗套，好好在一起过日子不行吗，非要给人搞点什么毛病出来，怕黑啊，怕高啊，怕海啊，总之是要怕点什么的，然后遇到女主角被治愈，最后呢，最后男主兴高采烈准备迈进幸福的大门时，女主被车撞死了。

叶修无语凝噎，但张佳乐求赞求夸奖的眼神过于炙热，叶修最后只能吞掉那句"你是不是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干巴巴的换了句稍微中听点的，你这拍的怕是个医疗记录片儿吧。
  
张佳乐大怒拍桌而起，但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于是祖安问候化为有容乃大，张佳乐黄豆微笑，问他，你知道你为什么单身吗？

因为哥太优秀了吧。

我呸。

张佳乐一脸促狭的挤过来，我可是听说了哦，老叶，他回来了。反正你现在不用怕——

他什么也不怕。叶修想抬手挥开这段让他失控醉酒的回忆，最后却只落到了隐隐作痛的额角。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站，乘客被吐了出去。叶修按亮手机，暂停的视频开始自动播放。温柔的女声从扬声器的小孔漏出来：“泽楷是学艺术的吧？”
  
镜头转向主持人对面的青年，一个小名牌闪着星光在他脸侧展开：周泽楷。

那张比偶像明星还精致的脸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嗯了一声，补充到，“油画。”

主持人摆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引导话题的进展。“那泽楷为什么会想到去演戏呢？”

年轻的影帝轻轻的偏了偏脑袋——叶修还记得这是他仔细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几秒的沉默后他说，“生计所迫。”

嘴角一个细小的微笑落入镜头放大在身后的大屏幕上，现场传来粉丝们善意的哄笑声，似乎是在为他难得的幽默捧场。

而屏幕外叶修攥住门把的手背青筋暴起，脸侧的咬肌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

他颤抖着手把进度条拖回去。

英俊帅气的男孩玩笑般的说：“生计所迫。”



“生计所迫。”
  
他眼前开始模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穿过心脏涌入了眼眶。

"生计所迫。"

窒息般的晕眩，他贴着冰凉的门板慢慢滑坐下去。

"生计所迫。"



小周，他在心里叫他，小周。



*
一叶之秋：      

一叶之秋：周泽楷你在哪里。





02

十七岁的那年
吻过他的脸
就以为和他能永远


*
叶修是从大一开始创业的。他学编程，家里不同意，安排好的路他不喜欢，所以他也不同意，反正家里又不止他这一个儿子。他想明白了，半夜就拖了行李箱揣了录取通知书和一点现金跑了人。

叶爸使唤了一辈子的人，突然间里子面子都被亲儿子落了，好一通大发雷霆。他跑人的第二天下午，叶家就冻了他所有的帐户。




可转头叶修就申请了助学贷款，那些伪造的家庭悲剧证明还是发小黄少天想的办法。

……你什么毛病把自己说的这么惨？黄少天对他的不要脸很是嫌弃，你要多少钱我给你——

呵，想包养哥？排队摇号啊。

黄少天被他的无耻震撼到，抱着胳膊用粤语骂，俄顶你个肺！





然而生活有时候真的挺难的，但好在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一定还会给你留一扇窗。他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室友，寝室聚餐撸串中一拍即合，响应大学生创业的号召，集资开起校园电脑维修站，后来又建了工作室，修修电脑更新系统接点小企业做不完的外单。

——这就是后来的巨联网巨头兴欣最早的雏形，当初的六人谁也没想到这一时兴起搭出来的草台班子竟然能走得这么远。

那个时候还没有周泽楷，周泽楷只是他人生中的意外。

最美好的那种。






*
一叶之秋：今天回了学校，你还记得吴雪峰教授吗，就那个老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那个？他早上给我打电话说收拾办公室的时候找到了你丢的那个速写本。我给你拿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啊对了，万州烤鱼旁边新开了家海底捞。


一叶之秋：我买了你爱喝的那个什么黑糖脏脏奶茶，说真的，你是怎么喝下这么甜腻的东西的？


一叶之秋：我想你了。







03
周泽楷一点也不惊讶会再见到叶修，毕竟宾客名单是他亲自敲定的。

只是他没想到叶修会找到休息室来。

叶修一个人来的，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西装，偏休闲的方头黑皮鞋，没系领带的内搭衬衫解了上两颗扣子——他向来都不喜欢系领带，胸前叠着一字型的白色丝质袋巾。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挑不出错漏的慵懒随性。

他微笑，那种未经掩饰的眷恋和某种让周泽楷逃避的情愫让他一阵心慌，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仅有四十八平米的小出租屋，穿着黑西装戴着卡地亚纯银袖扣的叶修和穿着红格子维尼熊围裙举着锅铲的叶修重叠起来，然后他第千百次的说，“你回来了。”

周泽楷觉得心脏某个已经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像被低温灼伤后的伤疤，发红发肿，一碰就痛。

叶修看见蝴蝶在他漂亮的睫毛上蹁跹而起。





*
叶修申请了勤工俭学，就是课间打扫打扫教室，去食堂帮阿姨擦擦桌子打打饭，每个月有六百块的生活补贴，不多，但足够现在的他不饿肚子的生活在偌大的校园。可是他要想买本专业书——图书馆的专业书数量有限，能借的他都借过了，有几本过于生僻的书他甚至拜托外校的朋友帮他找过也一无所获。他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第二十次弹出bug，最终一咬牙拿出还没揣热的生活补贴买下了这于他而言堪称天价的工具书，这就意味着这个月剩下的二十九天，他都只吃得起馒头了。


然后他遇到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场意外。

崭新的你比夜色更美被主人遗落在食堂的塑料椅上。叶修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捏着手机，思索着要不要给放到失物招领箱里去，手机就叮叮当当的响起来。

清亮的少年音带着试探：“你、你好？”

叶修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手机，带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是你。”

是你啊，小周。



*
一叶之秋：别怕。



  


04

周泽楷靠在副驾上睡着了，临近的窗玻璃上蒸腾出一圈薄薄的雾气。他最近累坏了，工作室刚成立，大事小事都要他亲力亲为。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江波涛往停车场走，两个车位外的鸣笛打断了经纪人喋喋不休的工作安排。

叶修迈下车，没穿西服外套，衬衫卷在他线条流畅的小臂上，停车场昏暗的灯光里看不清表情。

江波涛紧惕起来——任哪家的艺人大晚上碰到叶修这种身份的人也不得不要多想几分。于是他看着叶修的眼神也带上了审慎的意味，叶先生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吗？他把晚字咬得很重，警觉的暗示。

叶修看他一眼，又转向周泽楷。剥下了社交那张虚与委蛇的假面，他直接得像头被冒犯了领地的狮子，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我送你。”

倏迩又软了语气，“好吗？”

江波涛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周泽楷楷按住了肩。他垂了眼，在逐渐失控的心跳声中低声说，“麻烦学长。”

他在江波涛的目瞪口呆中上了叶修拉开的副驾，报了一个地址后倒头就睡。


  
*
叶修和周泽楷在一起的故事有两个版本。

一个是周泽楷的版本，简单的前因后果：冒失的学弟和乐于助人的学长，以及一见钟情的狗血契机，于是周泽楷开始追求他，用尽了一切大学纯情小男生能想出来的手段——请吃饭、约电影和尽可能的投其所好，他笨拙又青涩，坦率又赤诚，闹出了不少后来回忆起都尴尬得想用脚抠出魔仙堡的笑话，好歹结局感动了叶修，哪怕叶修并没有他对他十分之一的喜欢，他也知足了。

——这是周泽楷以为的。



而叶修的版本却还要更早一点，早到周泽楷还没有喜欢上他，早到周泽楷还不认识他，早到他单方面的以为这仅仅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萍水相逢。

为了挣生活费和周转维修站购买耗材的钱，叶修他们还开过一家小小的淘宝店，大多是针对住校学生的床上书桌、懒人支架、小台灯和号称上铺神器的小玩意儿。网店押金是宿舍老大魏琛垫的钱，成本一半是维修站的盈利一半是几人凑的。叶修写了个小东西，每三分钟轮翻在周边大学的贴吧论坛树洞微博发小广告，价格实惠、临校学长/学弟，好歹把网店名声传了出去，有了热度后他们还能时常接到全国各地的订单。

某天早上叶修登陆旺旺卖家版，嘀嘀嘀跳出条红通通的信息来，差评：“掉漆了，难过。”后面跟了张照片，木质的床上小书桌右上角掉了大拇指甲盖大小的漆。

叶修咂舌，试图电联。

电话响了五声被接起。

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是个难缠无礼的买家，叶修盘算了好几个方案，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切换了最为温和的语气，以免对方当他是骚扰卖家而产生负面情绪：“请问是周泽楷先生吗？”

听筒里传出清亮好听又略带疑惑的少年音：“是，你好？”

叶修自报了店铺名和缘由并且提出了解决方案，“您看我们返您十块钱红包，麻烦您删一下差评可以吗？”

那边传来小小的“啊”了一声。“不……不是……”

不愿意？不可以？叶修挑了挑眉，“我们真的很抱歉给您造成的损……”

“不是的。”那边急急忙忙的打断了他，“当时生气，新桌子掉漆，现在、现在不气了，”他结结巴巴的解释，明明不是他的错却反而像个给人造成了困扰的小孩子，他越说声音越低，“不好意思啊……不用返，质量很好。”

除了这单他们还从没收过差评，一是质量好，二是价格实惠，同样的书桌，别的店卖27、8，叶修他们卖19.9还包邮，一个包裹算3块，扣除成本能赚7块。

……这样也能被差评，倒是显得买家更无理取闹了。

叶修安静的听着对面磕磕巴巴的解释，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挂了笑。他是皇城脚下高门大户里长大的小孩，从小就见惯了虚情假意和道貌岸然，他离家出走后见得最多的也是世态炎凉和冷眼旁观——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家境贫寒需要勤工俭学才能维持正常生活，旁人或同情他的境遇或佩服他独立自强成绩优异——而他却莫名的，在一个平凡的上午通过一个普通的电话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某种久违的温暖善意，他甚至莫名的开始分神替对方担忧起来——太单纯了，真的不会被人骗了吗。

“……真的不用，做生意也不容易的。”

于是他真的笑了出来，“是我们的错，一定要返的。”

挂了电话以后他又拉回订单页面，收件人一栏写着：周泽楷。

地址是，本校艺术学院油画系。




*
一叶之秋：昨晚梦到你画画，我问你画的什么，你说是鲸落。然后我半夜醒来想了很久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一叶之秋：小周，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啊。






05

周泽楷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抚摸过他的侧脸，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让他忍不住贪恋却又心痛。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扫过叶修的上唇，叶修退回到安全距离，装睡的男孩睁开眼，没看叶修，只是低头侧身去解安全带。

解安全带的手被握住了，是他不需用力就能挣脱的力道：“小周……”

但是他没能挣脱开来，或许是叶修的语气太过于无耐和绝望，又或许是太过于熟悉，熟悉到早已渗透到他的每一个细胞，擅自就让他回忆起氤氲着温暖蒸汽的小厨房，散着画笔的客厅茶几，相互拥抱着蜷缩在破旧沙发上时，肢体交缠的热度。

他知道叶修想说什么，习惯的力量过于强大，而他也不打算装聋作哑。但他最后只敢说，我累了。

然后叶修松开了他，开门，下车，礼貌的道谢最后告别，关门。

三楼的灯亮起。

叶修倚在车边，他伸出手来隔着夜色悄悄抚摸那温暖的灯光，他摊开手，蝴蝶就坠落在了他掌心。





*
叶修最快乐的回忆在大四毕业那年。工作室逐渐走上正轨，开始自主接单。工作室是合伙人陈果把家里的网吧改良的，他在工作室旁租了间小房子，小房子是真的小，只有四十八平的套一，厨房放个冰箱后就只能容下一个人了，转个身动作大了都能惊扰到冰箱上头放的各式调料罐。卫生间与客厅只留了个塞得下一个容量5.5公斤的迷你洗衣机的空隙。卧室与客厅的隔断是衣柜，家里最大的东西就是卧室里那张双人床。周泽楷一有空就过来，他熬夜写代码他就在旁边画画，有时候是油画，有时候水粉，有时候是素描速写，甚至有几次叶修见他从画袋里掏出毛笔来画写意。

“你还有什么画不会的吗？”叶修从笔电上方与宣纸上神气活现的公鸡大眼瞪小眼。

周泽楷羞赧地用食指挠了挠侧脸，留下一条黑灰色的墨线，“应该，没有。“说完又觉得有卖弄的嫌疑，虽然他向来乐意向叶修展示他的优点(或许叶修就能多喜欢他一点)，于是他又诚恳的补充到，“不会的就学。”

他眼睛亮亮的，仿佛在小声的说，“快来夸我呀！”侧脸一条墨线，鼻尖也一星墨点，落在叶修眼里就是全然的娇憨可爱，他笑着凑过去亲他的眼皮，从高挺的鼻梁一路滑到小巧精致的唇珠。周泽楷“唔”了一声，含含糊糊的提醒他，代码。叶修说没事，不急。他就又乖乖的任他亲任他抱到床上解自己的睡衣扣子了。

周泽楷那时候是真喜欢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他会在叶修套卫衣的时候和他一起钻进衣服里，接一个秘密般的绿茶牙膏味的吻。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大男孩学会了做一桌子的菜，会大清早的挤在一堆大妈中间抢超市新到的竹笋，只因为比外边便宜了一块五毛，会为了他带着一身伤被自己的爸爸赶出家门。
  
可周泽楷又得到了什么呢？

叶修的身世是假的，尽管他从没想过要欺骗周泽楷——但默认本身就是一种欺骗。他有健全的身居高位的父母，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和一只相当机敏的黑背。他不敢去想当他的母亲和弟弟出现在周泽楷面前，把这些真相赤祼祼的摊放在咖啡桌上时，当她告诉他“你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儿子不能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他会不会难堪的想要夺路而逃，当她质问他“叶修对你真的是喜欢而不是无奈之下的妥协或者只是一时的新鲜吗”，周泽楷有没有犹豫过怀疑过，有没有恨过？

他宁愿有。

他也不敢知道在那一天剩下的十三个小时里，周泽楷孤零零留在酒店空荡荡的房间，有没有偷偷的哭过，有没有期待着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性他会出现在门口等着他去开门，说一句“回来啦”，他会不会难过得缩在床侧的一角就像他每次胃疼的时候。

他宁愿没有。



*
他在车里枯坐到天亮，逼仄的空间里烟雾沉沉。他想起那个凌晨时分来自马赛的电话，尖锐的铃声带着不详划破寂静的夜色，他的男孩在地中海的彼岸，在冰冷的雪地和死神的镰刀下，虚弱地呼唤他：“叶修。”

他原以为只要他再强大一点，就没有人能再分开他们了。

他从来不知道他原来能如此爱他。




*
一叶之秋：等我。





06
助理告近他办公室有位“叶先生”在等他时他心累的揉了揉太阳穴。毕竟任谁也不会乐意在两天内应付两位“叶先生”——光是一个叶修就够让他头疼的了。

助理替他推开办公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背对着门好奇的打量博物架上一只陶瓷企鹅的男人转过身来，和叶修如出一辙的相貌，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脖子上的温莎结笔挺工整。他微笑着指了指那只憨态可掬的小东西，“叶修也有一个”，他比划了一下，“他那个是坐着的。”他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一样，“你倒是一点没变，”他有些怀念的说，“好久不见。”

同样的咖啡厅，端庄优雅的妇人眼角却爬上了细纹——原来她也是会变老的。

她没像四年前那样字字诛心，问他，“你知道叶修的爸爸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他只需要动动嘴，就没有任何一家公司任何一个人再敢和兴欣合作，他能抹杀掉叶修所有的优秀。”

她问他，“你忍心叶修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一矩只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男人吗？”

他怎么可能忍心。他的叶修是如此耀眼，他不仅有别人所没有天赋，还吃尽了别人没有吃过的苦。他记得叶修为了赶单子在校医院挂着葡萄糖修改bug的样子，他记得叶谈完合同回来时遇到突降的暴雨舍不得打出租，跑回来时全身湿透地抱着他在小出租屋转圈圈，他说，小周做完这个项目我就可以给你买一套Lukas*了，你高不高兴？

她说，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看过你的画，很有天赋，我今天只是想和你谈谈，我只是想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维护她的儿子。你们都还太年轻，年轻就容易冲动。你们觉得有了爱情就拥有了世界，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时候又怎么去保护对方。当你们的激情被枯燥无味的日常冲淡，你们或许就会相互埋怨，怪对方让你失去了更好人生，你们的感情会消磨在日复一日的争执中。你愿意到那一天吗？

她说，你们或许会恨我自私，但叶修是我的儿子，你也是你妈妈的儿子。她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

他想起他妈妈憔悴失望的脸。

而她的最后一句话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确定叶修对你真的是喜欢而不是无奈之下的妥协或者只是一时的新鲜吗？”

他不知道，叶修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答案。叶修是他强求来的，他曾经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叶修也会同样的爱上他。可现在，他的爱一无是处，而他是叶修最大的绊脚石。

叶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也善待着他，他们让他读了全法最好的艺术学校，甚至还救过他的命。



*
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当年她给他那张信用卡，纯黑的小卡片反射着灯光，“谢谢您。”

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原封不动，分毫不差。

她欣慰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
叶秋不了解周泽楷，但他却了解一母同胞的叶修。他不知道他的孪生哥哥会喜欢怎样的人，但看到这个男孩子的第一眼他便了悟——是他了。

这种天降的预感很奇怪也很微妙，他知道叶修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脱离叶家也好，周泽楷也好——他知道他的哥哥或许会伤心，生气，难过，他预计好了一切或许会有的可能性，哪怕是揍他一顿。

可他错了。

叶修很冷静。他只是沉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早到晚，一步也没踏出来。

叶秋心急又忐忑，怕叶修想不开，怕父亲再被激怒，他收紧了脚步在门外悄声徘徊。天亮时分，他倚在冰凉的雕花栏杆上醒来，身上盖着叶修的被子。

叶修又住回去了，回了那个四十八平米，空荡荡的，再没有周泽楷的房子里。

叶秋曾担心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惶惑着，那个名字变成了他的心结，变成了他的逆鳞，他不敢给叶修提及，也不敢让别人再说。

三个月，半年，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兴欣越做越大，叶修越来越忙，可他却依旧平静。叶秋渐渐放下心来，或许周泽楷真的就只是陪伴多年的旧衣服或是突然跑丢的猫。

直到他某天不请自来，叶修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叶秋心疼他又好笑，拿了一旁的外套给他盖在肩上，叶修却突然惊醒过来攥住他的手。"小周——？！"

叶秋被潮水一样的悲凉淹没，他浑身发冷，窒息到喘不过气。

他终于知道他们都错了。



叶修的冷静是真的，只不过他同时也给自己宣判了一场无期徒刑，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过去里。他徒劳的等在那里，为了一个或许永远也等不来的人，可他想，要是有一天他的小周回来，一回头就要能看到他。

叶秋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骄傲的哥哥，宁愿吃二十九天的馒头，大雪天只有两件单薄卫衣也不肯向爸爸低头的哥哥，在寒冬的凌晨三点，近乎崩溃的哀求他们独断亐行的父亲，爸，求求您救救他。

幸好他真的等到了。

尽管他的少年长满了尖锐的刺，把他们都扎了满身的伤和血。可他也不在乎，柔软的锋利的，温暖的疼痛的——他统统都想拥抱，只因为它们统统都是周泽楷。

只要是他，就可以了。



*
一叶之秋：今天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照顾自己吗？







07

周泽楷那一年去马赛写生，想去看看《基督山伯爵》里的伊夫堡监狱。回程时马赛难得的下了一场大雪，然后是酗酒的货车司机和结了冰的路面，安全气囊帮他抵挡了制命一击，可他被压在翻倒变型的车厢里，头上流下的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右手传来尖锐的疼痛，他躺在冰天雪地里，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滴离他而去。

他想起叶修。

他好想他。




周泽楷伤好后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法长时间握笔，他无法再在喷泉广场为游客画一幅称心如意的肖像画以换取维持生计和学业的小费。最难的时候他白天在华人开的中餐厅做兼职，晚上在酒吧驻唱，时常会被兴趣盎然的男女摸一把大腿掐一下腰，于是温软的少年便在生计和尊严的夹缝中被刮蹭出尖锐的刺，他也换过三间酒吧——这些屈辱和朝不保夕中并没有叶修。

但他知道。从天而降的王医生，昏迷中短暂清醒的间隙里叶修模糊的轮廓，他付不起的医疗帐单被告知受到了慈善援助，总会为他解决麻烦客人的华人酒吧老板，突如其来的星探……

叶修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但是他依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习惯吗，是爱吗，还是愧疚吗。




他登陆了许久不用的QQ帐号。自他出国以来，所有的联系方式通通废弃了，QQ、微博、微信、MSN、校园论坛、贴吧……他抱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预知，输入了那串熟悉的数字，消息提示音响成一张细密织就的网，他在网的缝隙里终于找到那个答案。



一叶之秋：小周你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

他抖着手把鼠标往下滑，那些残留在心脏的疼痛猛然爆发出来，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他说小周你不要生气了。

他说小周我今天又编了个新游戏，是只狐狸哈哈哈哈哈跟你好像啊。

他说小周我们今天搬了新工作室。

他说小周我好想你。

他说周泽楷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你的颜料都拿去涂墙

他说小周我错了我昨天喝多了我没有拿你的颜料涂墙

他说小周我今天喝了你喜欢的那个奶茶，这么甜你是怎么喝下去的。

他说小周我去了你喜欢的那家海底捞，服务生给了我一个Hello Kitty陪我吃饭，我说我不要Hello Kitty，我只要小熊维尼。

他说小周王杰希长得虽然有点不太对称，不过他医术还不错……但是也不许你喜欢他啊！

他说小周你今天好好照顾自己了吗？

他说小周别怕，我在。

他说小周

小周

小周

小周

……

他捂着脸边哭边笑。




*
叶修风风火火的冲进咖啡厅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苍白着脸看看周泽楷又看看对面的叶母和叶秋，红木桌面放的黑色小卡片晃得他头脑发晕，他咬着牙质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叶母拢扰头发，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咖啡，“叶修，这就是你的家教吗？”

她看着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这样仔细的看过他了，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即使没有叶家的庇佑他也依旧坚强、优秀、独立、强大，她不知道是应该欣慰他的成长，还是该恼怒他的儿子正在为了另一个人而这样警惕的对待她，但是她决定无论无何，都要小小的报复他一下才行。

“我只是在邀请泽楷到家里吃个饭，这样你也要对着我大吼大叫的吗？”

”啊……？”叶修茫然地看着周泽楷，他正背对着他肩膀一抖一抖的，单面玻璃里他的眼睛正亮晶晶的看着他。

叶妈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拎起包踹了叶秋一脚，去开车。

遭了无妄之灾的叶秋委委屈屈的去车库取车。


叶母站起身，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你们回家里来吃个饭吧。这个，白皙的指尖点一点那张黑色的小卡片，就当是爸爸妈妈给你们包的红包。

叶妈妈走了。




周泽楷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小费压在杯碟下，拍拍坐皱的风衣推开门。

阳光呼的一下照进来，在他的发顶和睫毛上洒下一层金屑。叶修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见他回过头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又惹他生了气。

周泽楷扶着门把手看他，走呀，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你不是要带我去吃海底捞吗？

叶修就笑起来，迎着光小心翼翼的地接回了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
终于你心上
我安全的降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