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竹林深处的一间小木门，就着微弱的天色，将光点上。



她许久不来这里了。



凳子，桌子，小木床她都熟悉。梳妆台上还放着一小盒胭脂。她打开首饰匣子，里面只有一支蝴蝶木簪。她将木簪插进自己头发里，拿起后是温润的油脂感。她望向铜镜里，斑驳的镜面映出她木然的半面。



她抬手，轻轻地抚摸着镜子上模糊的轮廓。人貌非昨日， 蝉声似去年。雨水拂过窗沿，滴落在屋檐下的芭蕉叶上。她撑伞离去时，那屋里的一切还是原来模样，她终究还是将蝴蝶簪子放回去了。不是她的东西，她也带不走。







她骑着马游历天下时，路过一个小村庄。村口有块大石头，石旁种着桃花树。树下有一群垂髫小儿在旁边做游戏，一遍玩闹着，还一边唱着童谣。



秦纺车，晋酒歌，落花漫进头，坟前流水过，此恨长戚戚，此恨别当旧时离。

南燕飞来双栖息，独剩孤枝照别离，一碗酒水过，三杯两盏，望天涯，望断肠，游子还等归去。



这歌是前朝流传下来的遗作，传到现在早就不成诗文了，留给孩子们当个消遣唱着取乐罢了。她下马走到那些孩子面前，看见他们在玩红豆。是投掷红豆的游戏，红豆是红黑相间的装在小瓷盘里，又称相思子。扔进双数的人问问题，单数的回答。有多少个红豆，就有多少个问题。现在有个小孩闭着眼睛扔了，七颗红豆滚到了另外一个孩子身边。他问了六个问题，直到最后一个问题了，她却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他身前，塞了那七颗红豆到他手上。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她见到这一幕驻足半晌，突然想起了那人教过她这句诗。







江湖上这几年出现了两件大事，一是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相约在华山一战，二是在决战前的这月里，传闻魔教教主无故失踪，武林盟主独身一人去寻。



前者还有些江湖八卦应有的样子，后者怎么听怎么像市井流传的不堪小报。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什么武林盟主全家被魔教灭门惨案，魔教教主给武林盟主下了迷魂散，武林盟主因爱生恨执剑走天涯，魔教教主意欲何为悄然无影踪。唯独茶馆里说书的老爷爷笑眯眯地一捋被孙女编成麻花辫的长胡子说，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如水中月镜中花，预知这山中定情后事如何，他扬手一拍惊堂木，请听下回分解！



茶馆里的人纷纷抬手鼓掌。原来武林盟主半年前失踪是掉进了女魔头的山沟沟，谁听了不说一句精彩。



她放下手中的清茶，撂了银子在桌上，围着兜帽悄然离去。



半年前，从西域来了个毒王到中原，因着那毒众人都不识得，也没有什么救治的法子，弄得各大门派接连损失了好几名得力的弟子。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她身为武林盟主自然是要去为各大门派讨个说法。待与那毒王缠斗许久将她解决后，却不料这蜘蛛死时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往她胳膊上划了一刀要她跟着去陪葬。三更半夜的深山老林中也没有什么可以救治的地方，她只得咬牙找了个山洞，刚到洞口就倒下去了。悠悠醒来时，才深觉自己正躺在一个小木屋里。当时床上的白色纱帘还未撤去，挡在她眼前朦朦胧胧。清澈的月色随来人照进屋内一角，流淌至屋内，屋内通明。那时有好女子端着一碗药汤，身姿婉约，近处看原是一位嫁了人的夫人，堕马髻松松绾在一侧，眉眼妖且丽，丹唇点绛红。



“都说这山中有魑魅魍魉，没想到这鬼还长得这般好，夫子都是骗人的。”



她接过药汤仰头一饮而尽。这是她看见她说的第一句话。



这夫人噗嗤一声笑了，说：“听起来这夫子看似也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不教经史子集，却教您鬼魅魍魉之事。”



她打着哈哈说我不喜那些绕来绕去的的东西，有那个时间在那里争辩何为大道，还不如去打磨兵器来得有趣。请来的夫子也是投我所好，与我讲些奇闻异事，乐哉悠哉。



她想了想，说，既然您不喜大道，何如诗？



诗？诗为何？



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她摇摇头，古诗无趣，诗三百我三岁便可背诵，夫人休要羞辱我。



非彼诗。她笑言。万物皆有灵。天之灵在星，地之灵在山，人之灵在言。诗不为圣人言，不为君子言，不为士人言，而为众生言。心有灵，即可言诗。子曰：诗三百，一言蔽之，曰思无邪。不学诗，无以言。



她沉思后，起身端坐于床榻上，接着便与她行礼。“今得遇夫人救助，感激不尽。现下无以为报，不如待我伤好夫人与我一同归家，做我半个夫子，我必以礼相待。”



她连忙将她扶起来，道，“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切莫如此。”



她躺下后仍不屈不挠地看着她。“夫人若愿为夫子，当入我宅邸，有美衣美食婢女。家无别物，唯天下奇珍众多。夫人所想所需，应有尽有。”



她低头帮她掖了掖被子。



“妾身本乡下粗鄙之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足以。”



夫人想了想又小声说。



“何彼浓矣，华若桃李。”



“初见没有准备礼物，送句诗给姑娘。”她说完就低头藏着目光不敢看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她冲她一笑，“礼尚往来，送给夫人。”





数日后，她好的差不多了，来到屋外向她拜别。卧床几日里，夫人常常来端着一些活计坐在她床边与她聊聊天。有时手中拿着针线绣花，有时她又端了一盘子刚打下来的毛栗子剥着。葱白的手指娴熟的避开那些长刺，挑出褐色的果实，再用小刀划几道烧开热水，不过一会儿生栗子就可以吃了。她喜欢吃这山间长的栗子，甜又脆。夫人临走前还特意为她准备好了一袋剥好的栗子放到她手上。捧着这沉甸甸的布袋子，她看着挽了堕马发髻的夫人，又是开口询问她，愿不愿意与她一同归家。夫人又拒绝了。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夫人。”



“有缘自会见到。我自认与姑娘颇为有缘，日后定能相见。”



“叨扰多日，还不知夫人姓甚。”



“本家姓丽。”



思及丽夫人没有说夫姓，以及这么多天也没有见到她的夫君，她想她夫君一定对她不好。一个弱女子孤身在这山林里又被夫君抛弃，想来凄凉。她不免心中对丽夫人多了几分怜悯。她解下脖子上常戴的一尊玉佛放在丽夫人手中，说：



“夫人送我栗子，我自投以玉佛。”见她有推脱之意，她连忙摁住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丽夫人教我的。”



丽夫人只得敛着眼眉收下了，然后低头看着她们缠在一起的双手。她原是一时不查，双手还握着丽夫人的，这下便像是摸了火舌似的缩回去了。她眼神游离在丽夫人身侧，讷讷地说：



“我复姓幽兰。这玉佛是我从小戴着的，说是去寺庙里开过光，能保平安。日后你若是寻得什么难处，去幽兰山庄将这玉随便给人一看，他们自是全力帮助夫人。”



丽夫人似是不懂幽兰山庄在江湖上代表着什么。只是盈盈一福身，道：“那就谢过幽兰小姐了。”



她连忙将丽夫人扶起，“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寒暄一阵后，幽兰黛尔便离开了这座木屋。



远望着幽兰小姐消失于山坳中的背影，丽夫人手中攥着那栓了玉佛的红绳。山间气候多变化，又正逢雨季。阴郁的灰色天空下，云翳忽至，闷雷轰响。丽夫人借着一点暗弱的光线站在屋外看着手中的玉佛。这玉是极好的，温凉滑润，只是……她抚摸着玉石冰凉的表面。将个人安危系于神佛上，未免太荒唐了。





惊堂木一响，拍醒了她沉浸下来的几分思绪。她拿起面前的茶杯轻吟口香茶，茶馆外雨丝纷纷，仍没有停歇的迹象。江南正值梅雨季节，她整日里本不欲多动，此时性子就更懒了。眼看着离那日越来越近，各大门派长老掌门们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的用鸽子载着送过来。他们倒是急得火烧火燎的。她将又一封信投入客栈房间里的火盆子，自言自语道。倒也没见他们哪次办事这么利索。



她自是没有回复，江湖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此时在何处。幽兰黛尔将自己扔到客栈的木床上，听着雨水敲窗，萦绕在胸口多日的那股烦躁之气渐渐平息了。在床榻上侧了个身，她看着床头雕的镂空木花，心里算着日子。



躲什么？再躲你也躲不过天下人。你总要见我。







后来她再见到丽夫人时又是万分狼狈。不过比第一次见她还好点，起码她是清醒着看见丽夫人出现的，手持长刀将追击她的黑衣人斩下。



“你一直在跟着我？”她迷迷糊糊之中这样问她。



“是我与幽兰姑娘有缘分。”



丽夫人没有正面回答她。她将湿布巾放在她额头上。幽兰黛尔还想着她刚才出招的方式，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还是闻着那股馥郁的熏香，昏沉地睡过去了。



丽夫人于灯下看了她的睡颜一会儿，方才起身剪灭了灯花。





昨夜骤雨沓浪奔流，她走出屋外时正逢雨后初霁，日光千里。院子里柳树叶上的水珠被细风拂过，一如美人垂泪。庭院中丽夫人手持长刀背对她舞得飒飒生风，幽兰黛尔信手拈来一片落叶，珠帘在半空中被一道劲风从中截断，叶子落了。舞刀的丽夫人回头见是她来了，当下收了长刀，朝她看去。



“幽兰小姐好功夫。”



她却没有接话，而是走上前去。她听见靠近丽夫人时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手指拈过她肩膀上的一枚柳叶，轻轻地笑了。



“幽兰小姐？”



她没有后退，反而又离着她近了几步。丽夫人刚晨练完，汗水顺着颊边浸入衣襟。幽兰小姐眨眨眼，鬼使神差的伸手摸过她脖颈上挂着的红绳。



“夫人还带着我送的东西，甚好。”



许是一时被她的孟浪惊住了，丽夫人也没来得及躲避，倒是在那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皮肤时瞬间觉得自己被头顶稀薄的日光从头到脚烧了起来。她红唇微启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人可要回去了？我送夫人去镇子上。”



“幽兰小姐的伤......”



“休息一晚上足够了，无碍。”



她们一人牵着一匹马，慢慢悠悠地走出竹林。林间流水潺潺，间或有鸟鸣，飞入叶中又不见。丽夫人看着幽兰小姐的侧脸，不紧不慢地说：



“其实那日不是我第一次见幽兰小姐。”



“我知道。”



“第一次见您是在武林大会上，那时候我和......”



幽兰黛尔转过头看着她，问：



“和谁？”



丽夫人抿着唇摇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是和丽夫人的夫君吗？”



幽兰黛尔自顾自地说道。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点，却还是止不住从心底涌现出来的酸涩意味。“丽夫人的夫君，姓什么？”



“姓......姓无。”



幽兰黛尔脑子中过了一遍这十几年来武林当中是“无”姓的豪杰或世家，并没有想到谁。丽夫人似是知道她所想，主动开口解释道：“我......夫君是化名和我一同藏在这山中的，他不喜欢别人问他以前的事，所以他的本姓是什么我也不怎么清楚。”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丽夫人说：“幽兰小姐还是应该想想以后的事情。”



“那出了这林子，丽夫人要和我回山庄吗？”幽兰黛尔再次问起了这个问题。“你这么关心我，不若时刻都跟着我，不好吗？”



“还是不了。”丽夫人再一次婉拒了她。“与幽兰小姐遇见是缘分，强求的可就不好了。江湖这么大，也许某日我们又会相见也未可知。”



“不若你我之间打个赌。”幽兰黛尔垂眸掩去眼中闪过的一丝冷意。“一个月后，我与魔教教主在华山有一战。若是在此之前你我能再见，那你就要和我去幽兰山庄，当我的女夫子，这样才不枉你我三次因缘相会。这样可好？”



“如果真能再见，那就是天定的缘分，妾身自会遵从天意。”丽夫人点点头。



停步在这林子的出口处，两人就要分别。丽夫人拽着马缰绳，回头望着幽兰黛尔，她一袭白衣翩然。



“过去我教你的诗，你可还记得？”丽夫人轻声问她。



“记得。”幽兰黛尔开口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丽夫人掏出了那块玉佛，又言：“蔡邕曾说，'《白驹》者，失朋友之所作也。'幽兰小姐为何要说这首诗？”



“眼前正好有白马两匹，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幽兰黛尔也觉有些不妥，抱歉道：“不知还有这层意思，我原以为只是朋友离别时所说，夫人莫怪。”



“不怪，但以后都不要念这首诗了。”丽夫人将玉佛收回袖中，喃喃道：“是我教得不好。”







“就说那日华山之上忽是浓云盖顶，狂风大作，巨霆阵阵，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武林盟主幽兰黛尔手持一柄红缨长枪与那魔头大战三百回合，一时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两人足足酣战了七天之久，幽兰盟主方将那魔头打落山巅，坠下万丈深渊。自此还我武林一片安宁祥和。”



“只可惜呀，那魔头自始至终都以黑纱覆面，未能有人见到她的真容。”



“我可是听说那女魔头长相粗鄙不堪，身形可比五个男人！”



“欸，兄台此言差矣。据我所知，虽不知邪教魔头面容，但看身形也是一妙龄女子，怎就传成了三头六臂之人？又听闻，幽兰教主似是见过魔头真容，当时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你我第三次见面，你为何不敢见我？”华山之巅疾风呼啸间，幽兰黛尔质问着对面的黑衣女子。“夫人为何不摘下面纱？”



“你果然早知我的身份了。”丽夫人戴着帷帽轻轻一笑，“我不想被不相干的人看见。”



“再说，今日你我相见定的是生死场。一个快死的人，见与不见的，有那么重要吗？”



幽兰黛尔随手挽了一个枪花，用攒着红缨白银枪尖对准了丽夫人。



“你就这么确定我会赢？”



“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愿意露面于将死之人。”



她话音将落，幽兰黛尔的长枪就划开了丽夫人的衣襟。丽夫人一个闪身，竟在瞬间换到了幽兰黛尔的身后位。她化落叶为刃，拈叶三四片夹在指间，然后一同朝幽兰黛尔的方向飞去。幽兰黛尔用枪身挡住，而后飞身至丽夫人面前，长枪与她手中的刀刃相交。只一霎丽夫人松了手中的力气，压下手腕将长刀磨着幽兰黛尔的枪尖转了一圈，刀锋一转又欲要攻她下身，却不料幽兰黛尔以长枪为杆飞身一翻，枪尖直接指着丽夫人脖颈的位置。



帷帽下的丽夫人侧眼撇过枪尖，放下了手中的刀。



“愿赌服输。盟主好功夫。”



“我且问你，”幽兰黛尔道，“你之前救我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非君子也非小人，妾身区区一个小女子，做事不过是顺心而为，盟主何必挂怀。”



“可你为何要救我？”幽兰黛尔想不明白。“你之前说你的夫君姓无，名什么？字什么？”



“您就想问这个？”丽夫人的声调转了几转，最后落在一声叹息里。“姓无，名其人。”



“无其人......”幽兰黛尔默念着。“你......”



就在她失神的时候，丽夫人两指捏住枪刃，力道之大推着幽兰黛尔后退了两步，眨眼间那刀刃就削去了她耳边的一缕长发。幽兰黛尔见此气急，那柄红缨银枪更是朝着丽夫人横冲直撞地捅去，但她又不想伤她，只是划破丝纱锦罗，丽夫人见此不由笑她：



“尊师重道，盟主之前想要尊我为师，如今此举又算什么？”



幽兰黛尔咬着牙，挡住朝她腰部划过来的一刀。“当仁，不让于师！”



“仁？”丽夫人动作停滞了一瞬，被长枪刺穿了肩膀，热血流下，她的音色渐冷。“敢问幽兰盟主，仁为何？”



“仁者爱人。仁者，不做恶事。”幽兰黛尔见她受伤了，想要停下去看看她，却又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继续向丽夫人攻去。丽夫人持刀的右臂已经受伤，遮挡不及，数十回合下她便将丽夫人逼至了山崖边上。华山巍峨，下面俱是万壑千岩。峰峦层叠，云下幽谷深壑，溪水淙淙。



“魔教教众已为恶多年，致使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二十年前你们魔教又屠了沈氏山庄满门，掠走唐门小姐施以重刑取得唐门秘籍，十年间踏破了峨眉武当的山门夺宝，闹得武林人人不得安宁。而如今其余魔教弟子皆已伏法，唯有魔教教主一人尚存，我身为武林盟主，今日理应要清理魔教余孽！”



“前尘事今日还，我认的。”丽夫人站在悬崖边上，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那茫茫云海，无边浩瀚之境。“可我又听闻，子曰：克己复礼为仁。我只问，说仁一字，幽兰盟主可问心有愧？”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幽兰黛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她。“多说无益。”



“好，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丽夫人将刀向后抛去，抚掌大笑，“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幽兰小姐，咱们缘起缘灭，到这里就散了吧！”



说罢，丽夫人也不等幽兰黛尔回答，直身向后仰去，坠入云雾间。





她想起七年前魔教前教主，也就是她的师父带着她去看武林大会的那天。那日擂台上多得是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那时候她坐在阁楼上，转头只饮一杯白雾茶的功夫，就听见下面传来阵阵叫好声。她好奇地看去，只见擂台上那先前的白衣公子早被抬下去，换了位白衣姑娘上来。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未长开，但已见姝色。一双明眸善睐，剑眉出挑，顾盼神飞。耳着一对珍珠珰，腰间挂着琉璃蝴蝶珮，头上簪金，携一柄红缨银枪，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她原想这又是哪家的小小姐偷跑出来，误将这台子当成是比武招亲的擂台要闯一闯，却只听自己师父在旁说，这是幽兰家的长子独女，生来神力。幽兰夫人嫌自家孩子没有女儿模样，是以每次出门都要为她簪花戴玉的，倒成了武林众人相看的乐子。



随后她的师父又叹气道，“你且看她。此女若夺得头魁，不出十年，魔教要因她而亡。”



她的师父算对了，但没算到幽兰黛尔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厉害许多倍。那些杀完的人的尸骨，夺来的宝物都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魔教前教主自焚了。顺理成章的，她就成了教主，可她不大愿意管那些事，只叫那些散众随意去了。种下因，得了果，她对此不恨，只是这么多年在心中还留有遗憾。当年阁楼下穿金戴银的小小姐用银枪单手挑了峨眉下代掌门的明月剑后，回头朝着人群灿烂一笑。那惊鸿一瞥，她就这样不言不语，记了好多年。



当她终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去看看她，就在隐居附近的那处山洞外，乘着满室清辉，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她。



因缘际会之后，一而再，再而三。世上那么多事，都是说不清的。





夜深雨浓，茶馆里讲故事的人末了打了个哈欠，以诗作尾，以酒助兴。又叫人取了宣纸笔墨来，飞白书于其上：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半善半恶半随心，难彻难悟难归真。







三更过后，茶馆里的客人都走了。店老板想今日无人再来，便散开了遮雨用的竹帘。门外的梧桐叶上落了雨，一声声一滴滴，化作点点秋声散去。



她放下银子给老板，去马厩牵了白马，披上斗笠，走向雨中。







记得她每次走前都送她一句诗，说是怕白担了她要叫她夫子的名。



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意思，就来找我。



她笑着问，那夫子，我什么时候能出师呢？



我只告诉你三百首诗，三百首完结的时候，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





她说，夫子，今天我来问你最后一句诗。



她见她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完





注释：

1. 人貌非昨日， 蝉声似去年。出自白居易《答梦得闻蝉见寄》

2.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出自李白《秋风词》

3. 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出自《毛诗序》

4. 子曰：诗三百，一言蔽之，曰思无邪。出自《论语》：为政篇。

5. 不学诗，无以言。出自《论语·季氏》

6. 何彼浓矣，华若桃李。出自《召南·何彼秾矣》意为“怎么如此地浓艳漂亮？像桃李花开一样芬芳。”

7.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出自《诗经·国风·陈风》意为“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仪容真漂亮。”

8.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出自《卫风·木瓜》意为“你将木瓜投赠我，我拿琼琚作回报。”后面还有一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意为“不是仅为答谢你，珍重情意永相好。”

9.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出自《诗经.小雅.白驹》意为“马驹毛色白如雪，空旷深谷留身影。喂马一束青青草，那人品德似琼英。音讯不要太自珍，切莫疏远忘友情。”

10.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出自《论语·里仁》意思是君子懂得的是道义，小人懂得的是利益。

11. 当仁，不让于师。出自《论语》。孔子说：“面对着仁德，就是老师，也不同他谦让。”

12. 仁者爱人。出自《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樊迟问什么是仁。孔子说：“爱人。”樊迟问什么是智，孔子说：“了解人。”樊迟还不明白。孔子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就能使邪者归正。”

13. 仁者，不做恶事。来自“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孔子说：“如果立志于仁，就不会做坏事了。”

14.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出自《论语·颜渊》孔子说：“克制自己的欲望，使自己的言行都符合礼就是仁。

15. 道不同，不相为谋。出自《论语·卫灵公》孔子说：“志向主张不同，不在一起谋划共事。”

16.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半善半恶半随心，难彻难悟难归真。出处不明，意为“缘分迭起跌落，到了最后再大的缘分终归还是尽了，花开花落，到了最后再美的花儿也归成了尘土。一半是善良，一半是邪恶，全都跟随着本心，难以彻悟，难以返璞归真。”

17.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出自元稹 《离思五首》，意为“见过汹涌的大海，他方的水不值一提；除却巫山彩云，别处的云就相形失色。经过花丛，懒得回头一看，半是因为修道，半是因为想你。”

18.ps打架那段见仁见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