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恩第十三次停留在司提望区医院的门口。他身披一袭黑色长袍，低垂的帽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拉特兰的夜晚还算安静，清冷的月光穿过云层洒下来，排列在街道两边的树木刚抽出新芽，枯瘦的影子被光摔在石板路上，带着凉意的风轻柔地抚摸着男性萨科塔的肩头，而后又沿着他的衣襟滑落下去，惊醒了在他怀中沉睡的鸢尾花。安多恩抬手将包裹着枝叶的牛皮纸向上拉扯了几厘米，以保护娇嫩的花瓣。他抬眸向远处看去，矗立在市中心的钟楼被月色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指针跟着他心跳的节拍缓缓移动。



时针走到三，没有钟声响起，只是有一阵风蓦地吹了过来，轻柔地掀起了安多恩沉重的长袍，露出帽檐下淡色的双眸，他沿着医院的围墙一路走过去，影子被倾斜的月光拉得很长，他的肩头才走到一棵树下，双脚却已经停在了与树有两米之隔的一盏路灯边。路灯的光很暗淡，只能勉强照亮前面的小路，所幸萨科塔的光环在这里可以发挥一点作用，安多恩借着光在围墙的尽头拐弯，而后闪身走进一扇小门里，门内是一条弯曲的小路，歪歪扭扭地通向医院内部，他小心地用手掌罩住怀里的鸢尾花。小路被数棵无名的树木簇拥着，细长的枝条不断地抽打着安多恩的肩头、脊背和胸口，尚还稚嫩的绿叶落在他的脸侧，像一阵轻柔的抚摸滑过皮肤。最后一步落在道路边缘，拨开细密的枝条，能看到前方有一粒微弱的光，医院的后门就在尽头。



安多恩轻轻地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闯进胸腔里，让他清醒了许多。



在后门值班的工作人员看到他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安多恩向他微微鞠躬，随后沿着走廊向医院内部走进去。白炽灯在头顶一个一个地跳跃，萨科塔的光环让他能感受到沉睡在这里的、数不清的灵魂，他们的心跳和吐息在优雅地起舞，交错的舞步指引他向前走去，起手是直走、回身是转弯、抬头是驻足——他听到歌声散去，在神经里窃窃私语的灵魂悉数散去，落在耳畔的只有令人心悸的静默。



安多恩依然抬手用指节轻轻敲了三下门，回应他的是窗外冷冽的风声，他且把风吹打窗棂的声音当作回答，无声地推开了门，房间内一如既往地安静，月光从窗口流淌到桌角，桌上的花瓶静静地立着，里面放着已经有些脱水的花朵，桌边的椅子也被披上一层银纱，纤薄的影子落在背后的病床上，月光没有走到这里，沉睡的光里，能看到电子仪器的指示灯在闪烁，像流星落在脆弱的大地上，却又不甘心就此消逝。



他轻声走进房间里，夜晚的凉气跟着他的脚步一起匍匐进来，他头顶的光环照亮了一小片天地，那团微小的光随他缓慢地移动着，看他走过床边，绕过木椅，把脱水的花儿拔出来，又换上新鲜娇嫩的鸢尾。



悬挂在云层之上的月就这么默然地拥抱着他，安多恩抬起头来，与流动的晚云对视，而后又有些艰难地、踌躇地把视线平移，掠过冰冷的窗，爬过阴暗的墙角，走过跳着复杂数值的电子屏，病床隐没在黑暗里，橡木色的床头前悬停着一只暗色的光环，像是行至蓝星阴影里的月，同主人禁闭的眼眸一样陷入了沉睡。



安多恩小心地把木椅搬至床边，随后缓慢地坐下，垂眸去看躺在床上的人，数不清的机器连接着她的身体，倾尽全力要替她延长脆弱的生命线，电子屏上裂纹般的线条勉强能够证明她还尚有气息，他的视线落在面前人的光环上，那光环在他的眼眸里画出一个小小的椭圆，于他的瞳孔上刻下印记。安多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或许仍身在迷途，看着陷在机器摇篮里的人，他的光环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电子屏上的曲线不紧不慢地滑动着，安多恩莫名地看了一眼屏幕，绿色的线条飞起又落下，时而也走过一小段平稳的路，整齐排列的数值跟着她的呼吸跃动，好像有了生命一般。



安多恩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是该想起些什么的，烈酒、甜品、枪，或者灼热的夕阳，橘红色的暮光好像要摔死在他的血液里，同支零破碎的过去一起在记忆里熊熊燃烧，他想前行，却又不得不带上过去一起前行，火焰灼烧着他的衣摆、他的袖管，最后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皮肤，他从未祈求原谅，他不会祈求原谅，他要这痛楚时刻鞭策他，要这悲怆的过去时刻提醒他，世界不是柔软的。



安多恩现在坐在这里，面对着他犯下的罪孽，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女性萨科塔的头发很长，烟粉色的长发从枕边垂落下来，几根没有理好发丝被窗缝里吹来的风煽动得微微颤抖，好像她有什么未说出口的话被扼杀在了喉管里。



安多恩只是无言地坐着，等月落西山，等东方亮起一束光，等枝头生出晶莹的露水，等窗外传来第一声鸟啼，而后把木椅放回原位，把干枯的花朵带走，只留下那束紫色的鸢尾花。在他关门的前一刻，晨曦走进了房间，淡金色的光辉里，鸢尾花轻轻地摇动着身体。



连接着蕾缪安的机器依旧在正常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