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院里银杏树披上的金装开始片片剥离，我斜倚窗边，百无聊赖地捻着手里的明皇贵妃缠绵缱绻的《长生殿》。一片枯黄的叶正正落下，覆盖上那句“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我唤来丫鬟月儿：“今日梨园可还有雅间？”
　　
　　月儿答不上，只得应道先去梨园睇一睇。半晌归来，神色有些激动，连带着脸颊开出两朵桃花。
　　
　　“小姐，今日梨园曲目是《长生殿》。”她瞥见我手边的书后，顿了顿，“巧了，小姐也正看着。《长生殿》不以为奇，但是这唱戏的伶人，小姐定会中意。”
　　
　　我被她的话语勾起了兴趣，手指点撑着额头，侧目询问道：“可是哪位名伶？”
　　
　　月儿吊胃口似的故意不语，只道“小姐去看看便知了”。
　　
　　我嘱咐月儿定下梨园最别致的雅间，入门后映入眼帘的是通透的玻璃鱼缸，几尾鲤鱼嬉戏期间。檀木屏风考究地雕上锦绣山水，绕过屏风入目则是紫檀雕洋花贵妃椅，一旁的青玉矮圆桌上已备上好的龙井，正对着敞开着的窗，倚靠在贵妃椅上便可一览芳华。
　　
　　戏还未开场，茶已下肚一盅，久卧着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支开月儿，独自走到后院透气。
　　
　　我正望着后院白瓷缸里的浮着的几朵荷花出神，开得那样灿烂，不衬院里笼罩着的枯黄，我伸手想触摸花瓣，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小姐且慢。”
　　
　　我寻声回首，来人是一位面目俊朗的男子，一身花旦扮相，额间垂落些许青丝，一双明眸载着一汪春水，眼尾染着朱红，倒叫人品出眉目传情的意味。
　　
　　“这是在下养的莲花，过程辛苦实属不易，格外怜惜，切勿随意触碰。”他道，见我不语，话语中多了些歉意，“如有冒犯，还请小姐见谅，今日戏曲演出完毕后在下再来向小姐赔罪。”
　　
　　我摇手示意无妨，转而又问道：“先生可是梨园伶人？”

　　那人略一迟疑，半带笑道：“不错，在下名唤易遇。”

　　“易先生，方才听闻你有演出，可是《长生殿》？”

　　易遇回眸道：“正是。姑娘瞧，在下扮相未齐还需准备，先告辞了。”

　　雅间的香炉悠悠往外冒着白烟，沉香四散弥漫，安稳得叫人回不过神。

　　“小姐。”我被月儿的呼唤声拉回了思绪，她见我忽地回过神似的，轻笑一声，“小姐这是去哪了？怎么和丢了魂似的。”

　　我没答却问道：“月儿，梨园有一位叫易遇的伶人，你可知晓？”

　　“当然，今日的这出《长生殿》便是由他出演的，易先生除了戏好以外，容貌俊朗，最是懂情。我们今天能定到这雅间是偶尔的运气，以往有排易先生的戏早一周就预定不到了，小姐怎么了？遇到易先生了吗？”

　　我旦笑不语。

　　

　　好身段，好唱腔。

　　易遇着一身明黄戏服，头顶凤冠上的嵌珠颗颗圆润饱满，覆盖在浓妆下的一双美目向梨园戏客们抛去无尽深情，水袖一甩，步履轻盈似踩蝶翼，唱尽秋苦冬寒，唱尽人间烟火。

　　我的目光自始至终汇聚在易遇身上，追随着他的一颦一笑，他像一朵开在白瓷缸里的金边荷般惹人驻足。一曲毕，众人皆意犹未尽。

　　四下戏客纷纷离去，我在贵妃椅上躺久了身子难免有些疲乏无力，只得唤月儿扶我。

　　“小姐留步，”来人轻叩两声门板，与正要离去的我和月儿正面碰上，看样子是梨园的场工，一副恭敬姿态半弓着腰，“易先生在后台求与小姐一聚，小姐如若有时间可跟我前往。”

　　易遇要见我?

　　虽有不久前后院的惊鸿一面，但我和易遇确实说不上相识，他此番突然要见我，倒让我心里有些好奇了。

　　“月儿，你在此侯着我，我随他去去就回。”

　　撇下月儿，场工为我引路到门口便退下了。朱红木门，上头一半镂空雕刻着春色满园，镂空处熨上了一层薄棉纸以防漏风，房里暖黄的烛光向外透着，烛焰不时扑腾着羽翼，一闪一闪。

　　“进。”

　　到底是梨园，每天来往排戏，戏服多得也是让人眼花缭乱。后台有些杂乱，平日里在戏台上见到的那些折扇与拂尘此刻杂乱地堆放在角落的红木箱上。戏班大多都还守着旧习，即便灯泡已远渡重洋来到了东土，在这里仍是烛火映黛影，别致风情。

　　我与易遇在镜中眼神交织，一同绽开笑。他卸去脸上厚重的粉黛，脸颊上还有未擦净的水珠，眼尾朱红未减。

　　“你来了。”易遇拍了拍身旁的楠木圆凳，“姑娘请坐吧。”

　　我坐在他身旁，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转而问道：“先生找我，所为何事？”

　　我这才瞧见他手里拿着东西，他把书合上后书名才显现——«长生殿»。

　　“无事，只是觉得与姑娘看着有眼缘，便叨扰姑娘前来一叙。”易遇指尖摩挲着封页上的长生殿三字，又道，“姑娘喜欢听戏吗?”

　　我秀眉一弯，笑意自眸中流露：“喜欢，先生手里这本«长生殿»我近来也在读，颇有些感悟。”

　　“哦?愿闻其详。”

　　“明皇贵妃间爱情可泣，奈何叛乱突发，爱经不起拷打。”我叹了口气，接着道，“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听我这番话时易遇的眼底藏着探究，话音落毕后他铅灰色的眼眸亮了亮，像蒙了尘的星星。

　　“姑娘所言极是。可恩爱美满地久天长，又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求不得的东西。”

　　“确实如此，常人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青楼女子呢?”我嘴角含着苦涩的自嘲，“一生所遇都是露水姻缘，伶仃一生。”

　　“在下愿与姑娘互为知己，互诉衷肠。“易遇顿了顿，“只要姑娘不嫌我只是个戏子。”

　　“戏子又如何？”我掩嘴失笑，“看来易先生与我，是命定的知己了。”

　　我取下头上带着的珍珠簪花，摊开易遇的掌心，让它在那里盛开。

　　“赠一朵花，得一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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