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在拍卖会外的大厅找到了艾达的身影。



富豪的游戏短暂地告一段落，肯尼迪特工的任务意料之外、也令他愉悦地无事发生——他没有在这里找到那位任务简报里所说的神秘拍卖行背后的主人，或是有关于此的可疑之处。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肯尼迪本身没有预想到的事情，大概就是在这个拍卖会的展台上看见了当初自己向艾达求婚的戒指。



实话说，里昂知道惊愕和怒火压倒了自己的理智。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看到那枚钻戒被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卖的感觉。像是瞬间回到艾达那晚拒绝自己，而他深感自己的真心变得不值一提。



这比他曾深夜喝醉在街边呕吐的感觉更糟。



里昂知道自己现在回忆当初的点滴和细节已经不太合适，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已是订婚的男人。但当他下意识转头看见艾达面无表情的模样，听到那个坐在旁边的可恶男人高声叫价时，里昂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掐住了，他的心脏跳得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每一下跳动都震得他胸口疼痛。



那种感觉无异于告诉里昂，这二十年他与艾达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难以磨灭的生死印记，以及那些他们一起度过的难眠夜晚，是可以被放到天秤上用金钱的砝码衡量的。



他不知道艾达是如何做到对此无动于衷的。



那个钻戒不仅仅只是一颗会折射光芒的石头，或是一件可以被标价的珠宝，金钱意义上那甚至说不上昂贵。但那对里昂来说很重要，本也该对艾达有所意味。因为那是里昂想要承诺的决心，也是艾达所能拥有的唯一一件和里昂有关的东西。



它承载了太多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够明白的意义，而艾达售卖的决定，无异于就是在抛弃那段过去，和里昂这么多年来始终小心守护的秘密。



艾达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对她来说同样是困难的决定。没人会知道当她得知不期而至的婚讯时的感受——艾达无法告诉任何人，那天她为什么取消了所有的会面，也没人能够了解她不得不放手的无奈。



那种感觉好像是被人捂住嘴用力地攻击最柔软的地方，毫无疑问会痛呼出声，可却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艾达不能说自己感到难过，尽管这种并不致命的痛苦随着血液缓慢侵入骨髓，在她清醒时每一秒的呼吸都刺得她动弹不得。



以至于艾达此时此刻坐在冷气十足的大厅，啜饮唇边还冒着气泡的鸡尾酒，在轻微的酒精灼烧下仍旧能够记起那天曼哈顿夕阳照耀下如血般的天空，以及混杂着的空调冷气和夏日焦热空气令她无法呼吸的感觉。



这感觉和当年在西班牙的那个村落，里昂因为感染寄生虫失去理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样，几乎迫尽了她气管的每一丝空气。



她知道自己将钻戒拿出来公开拍卖的行为，一定会被得知此事的肯尼迪视为报复或是反击的回应。艾达不会否认她也许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可里昂和他的想法并不是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她不愿再在每个拉开抽屉的深夜，都被回忆和无可奈何的情绪淹没。



艾达决定不再逃避，对自己诚实。



舒适豪华的大厅里悠扬悦耳的弦乐飘荡在空气之中，舞池中央有三三两两的男女踩着旋律起舞。那些艾达不愿回想的细节好似也在蠢蠢欲动，有时她真不希望自己的记性这么好，以至于手里那杯加冰的鸡尾酒也没能让她紧张的神经和眉头舒展开来。



里昂从艾达低垂着头的背影和她拿着酒杯撑在头侧的右手就能看出来，她现在的心情恐怕不会太好，而他也一样。那身红色的丝绸礼裙衬得艾达露出的大片后背和脖颈肌肤胜雪，可里昂却没有半分心情欣赏。



他缓慢踱到她身边停下。



“威士忌，不要冰块。”



肯尼迪的低沉嗓音于艾达来说再熟悉不过，只不过现如今听来，他没有喊她名字的开场，颇有几分遥远的距离感。



艾达半撑着头将脸转向里昂，她将自己前一秒的悲伤情绪小心隐藏得很好，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略带习惯性嘲讽的表情：



“这里有人了。”



“显而易见，是我在这里。”肯尼迪特工没有看艾达，他一手斜倚在红木的吧台边上，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冲酒保扬了扬下巴示意。



男人很坚持地不愿屈服于女人的故意刁难，自顾自的站在离她一个臂长的距离，看着酒保把酒放到自己面前，而女人也没再开口说让他可能会更不高兴的话。



他看上去就像是在和她搭讪调情，好像才刚认识那样彼此疏离，没人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有过长达二十年的牵绊和无法厘清的关系。



“你应该谢谢我。”艾达放下手里的酒杯，而里昂恰好拿起威士忌喝了一口，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要不然你的银行账户今天就要清零了。”



艾达本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瞥见了里昂西装外套里藏着的武器，无论是什么原因，这都不太可能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的玩乐。艾达猜测他有任务在身，而自己总会有机会弄清楚是什么。



“是吗？”他上扬的语调像是质疑又像是话里有话的嘲讽，透明的玻璃酒杯停留在他的唇边，杯中剩余的琥珀色液体还在晃动：



“确实少不了你的「帮助」。”



里昂则很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处理那枚钻戒，可男人的自尊心又让他无法主动开口询问。他猜测艾达多半已经得知自己订婚的消息，但她这般毫不在乎的处理方式几乎是瞬间激怒了里昂，尽管是他最先决绝地选择了「离开」。



他不希望自己还表现得很在乎，尽管他确实在乎。



里昂的话在艾达耳朵里听上去别有深意，她猜这个男人应该是对今天拍卖会感到生气的。艾达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不是她先把他的求婚钻戒拿去拍卖，他根本也懒得和汤普森这样的人争锋相对。



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她，她懒得辩驳。



“你到底想怎么样？里昂。”艾达无意与他纠缠，今天的事情本不在她的计算内，而拍卖会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残忍的行刑，更不要说这还没算上里昂的婚讯。



这二十年来，他们发生的一切和点滴，对艾达和里昂来说，都不是一个个完成即被封存的任务档案。如今，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找到了一个可以随时爱自己的人，而她就必须要独自面对那些尚未消散、历历在目的曾经。



她知道他不是自己可以用完即换的化名，那些过去让他成了里昂·肯尼迪，而他让她永远多了一个名字叫艾达·王。



艾达看上去急于想要摆脱这一切的模样深深刺痛了里昂的心，他尚未平息的怒火又被猛地点燃，尽管他的表情平静，盯着艾达的蓝色眼睛却再也找不到往日半分温柔：



“跟我跳支舞。”



他不再像平常那般绅士，更没有用向女士邀舞的礼仪用句。里昂把这句话说得像一句要求，更像命令。



里昂的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女人自信对他还算了解，半眯着那双狡黠棕色眼睛，想从男人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试探道：



“不，你以前不跳舞的。”



“那只是你对我还不够了解。”里昂知道她没有拒绝，便率先离开了一直斜倚着的红木酒柜，他之前还略带随意的身姿一下子变得高大和挺拔起来。



肯尼迪今晚显得尤为强势。艾达了解里昂身上确实有一些男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很大男子主义，但今晚是个例外，这个瞬间也让艾达变得不愿退缩。



她也紧随其后站起了身。



里昂的脚步没有很快，刻意放慢速度等艾达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但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他们就这样不远不近的走进舞池，里昂看向身边的艾达向她伸出手，艾达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之上，神情还是她特有的倨傲。



里昂的手一如既往像她记忆中温暖、干燥、有力，但这次他握住艾达的手后，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猛然将艾达拖到自己身前，没有防备的女人撞进他的胸膛。



对于一支舞来说，这样的距离也有些太近了。



艾达脑子里的发条被收紧了一样，她本能地想要拉开一段距离，里昂很快用右手按住她的腰让她不能随意动弹。



女人抬起眼，视线从男人略带胡渣的下巴一路上升到他也同样垂眸看着自己的蓝色眼睛。艾达没有急着反抗，她的眼神里满是不甘示弱的挑衅，而里昂下垂的唇角则说明他此时很不高兴。



艾达将左手放上里昂肩膀。



音乐曼妙、光线暧昧，舞池里的人又多了几对，年龄不一的伴侣在他们身边悠闲旋转起舞，他们大部分都没有随着节奏或是旋律，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和眼前的人共舞一曲而已。



只有他们不是。



里昂和艾达意外跳得很认真。不知道是因为肯尼迪特工本身就是比较认真的人，还是艾达对待这支稀松平常的邀舞也格外小心。男人和女人神情严肃，舞步都踩得很准。



里昂和艾达的脸靠的很近，好像脸颊都快贴在一起了，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点点微妙的距离。每当里昂向前几步，艾达也「配合」后退几步，她舞步刚好可以让她露出裙摆的一截长腿。



他们的舞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想要靠近，却始终有距离。



“想必你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了。”肯尼迪的声音有些暗哑。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艾达的回应也还是像她的个性那样绝不认输。



“我想，你其实很难过。”



“那只是你对我还不够了解。”



里昂与艾达的对话声音只有他们才能听清，就像他们的舞步一样错落，你来我往又互不相让，试探着彼此的心意和在心里还对自己残留多少感情。



他们像输了一场豪赌后，掂量着自己还有多少筹码可以挥霍的赌徒。无数个夜晚的缠绵，和那些谈话，都在此刻这些或真或假的各怀心思中变得可笑。



“那个男人是谁？”里昂问这个问题时，艾达刚好随着舞步将头转向左侧，这看上十分傲慢和不屑一顾。



“怎么，你嫉妒？”艾达知道里昂在说谁，上扬的语调让调侃都听起来很讽刺。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男人拉回了女人转身用舞步拉开的距离，他好像强迫似的要她看着自己：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有何高见？”艾达微侧过脸旁，看着他的耳垂。她知道，每当里昂窘迫或是着急时，他的耳垂总是会红得可爱。



这次没有。



“在那个拍卖厅，我才刚想明白这件事。”肯尼迪踩着流淌的吉他旋律，伴随着节奏准确地停住了舞步，顿了一下接着说：



“如果你早一点像今天在拍卖会上那样，我们就不会走到这步。你，我，这一切，你要负上一大半责任。”



男人的力气很大，架着女人转了一个圈。



里昂不是那种喜欢推卸责任的男人，他是真的从心里这样认为。不是他主动离开艾达，而是艾达拒绝了自己的求婚，他才会这般决绝地选择了别人，现如今又这样公开叫卖那枚钻戒和自己的真心。



艾达伤害了自己，以及他的感情，他们才会走到今天这步。



“呵，很有趣的结论。”对里昂近乎无理的指控，艾达毫不意外他会将造成他们如今局面的过错推到自己身上来。很讽刺的是，她的行事大多数时候都看起来确实令人难以信任。



“我们都在伤害对方，你在毁灭我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而我也明显没有使你感到幸福，我们所能做出的惟一不可避免的、明智合理的选择就是分开。”



里昂如此说道，他的话冷静得像冰一样让人冷得忍不住蜷缩，每个词都敲打在女人的心脏上，和揉不开的冰渣一样。



他用手挽住艾达的腰，让艾达成功做出了一个漂亮的下腰动作，他也顺势弯下自己的脊背，然后又稳稳地抱她起来。



“分开？”艾达笑了一声，淡淡回道，“我们也算不上真正的在一起过。”



这是她的个性，反击一向准确，且毫不留情——确实，他们谁都没真的给这段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只是「以为」这样就算是一对。



“在你眼里不算吗？”里昂问得很严肃，语气甚至有些不可置信，下意识攥紧的手，那份陡然增加的力气也传递到了艾达的手上。



“在你眼里算吗？”艾达立刻反问。



他们的动作亲密得像不能更恩爱的情侣，他们的对话却比陌生人更加充满伤害。



里昂离开的决定并不是毫无征兆，艾达虽然很失望，也从未对里昂说出口或试图挽留，即便在很久以后肯尼迪还是很可爱地会和她计较这件事。



因为艾达找不到理由，大概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她留里昂一个人看着自己离开的背影，而这次也终于换她自己了。



多可惜，艾达和里昂曾经一起从浣熊市噩梦一般的夜晚死里逃生，他们曾亲眼目睹过那么多被病毒和生化武器吞噬的生命以及陷入地狱般火海的城市，也曾一起携手战斗救过很多人、以及对方的性命，也愿意把自己的后背放心交给对方。



时至今日，他们却救不了这份感情。



一时间，两人不合时宜的默契沉默让本就因为靠得太近所剩不多的自由空气里，又多了几分尴尬的安静，艾达的表情在百转千回的心思里变得晦暗难测。



耳边除了偶尔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只剩蹑手蹑脚一样的钢琴旋律和悲伤的小提琴乐。眼睛的余光时不时能瞥见身旁窃窃私语和满脸甜蜜笑容，同样在跳舞的情侣。



里昂和艾达，不在其中。



一曲舞毕，里昂不得不松开手，艾达也慢慢地后退了半步，她低垂着眼没有看他，里昂也同样垂着眼，却看着她。



“结束了。”艾达这话说得像是叹息，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里昂不知道她是说这首曲子、这支舞结束了，还是一切都结束了。但他紧缩眉头、表情严肃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



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里昂·肯尼迪什么都没有说，转过半边身子与艾达擦肩走了过去，好像刚才他们暧昧的共舞并不存在，或只是一段臆想。



他们没有告别，也没说再见。



这样也好，这样他们永远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