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卡12.《神之一手》

　　

　　铁锈的味道在肺部蔓延，他感觉胸膛煮着一腔沸腾的血，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甜腥。

　　他就这样一刻不停歇地狂奔着，被一个念头焦灼地驱动，迫切地想得到答案。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踉跄到副本门口。望着那熟悉的厚重大门，反而近乡情怯，在门口踌躇着凝望。汗水混着泪令他睁不开眼睛，淋漓得像溺水的人，望向他唯一生机。

　　——S级副本，《弈》。

　　他早该想起来的。褚嬴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并不是在门外，而是在门内。只要他，再一次以褚嬴的名义刷新记录，那么就可以再度打开那扇门。

　　那扇切断他和褚嬴连接的门。

　　幽玄棋室的地图内，尚有疏疏落落的三两行人。作为褚嬴这个传奇的最后一站，《弈》的擂台关卡一度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打卡点。但是随着人们以完败告终，这门口才又日渐恢复了冷清。此时往来的路人大多是去下联赛副本或者娱乐局的，见竟还有来势汹汹地来参加擂台挑战，都把他当那种贪图新鲜的跟风者，不免在暗地闲谈。当中有个风度不凡的老者摇着扇，一脸看热闹的戏谑：“哎，年轻人，有勇气是好事。不过想打赢擂台赛……”

　　——“恐怕还要个一千年吧。”

　　听到这句话，时光双眼埋藏在湿透的刘海下闪了闪，在内心轻轻重复：

　　一千年。



　　褚嬴走之后，时光一直在自己的意识巇隙与自己下棋。

　　那曾经承载他们秘密情怀的地方，而今坍塌成爱的遗址。废墟之上，星河干涸，逝去的星星留下的空洞是河床的伤痕，从中再地滴不出一颗眼泪。深陷在黑暗里，他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躯壳，只是一遍又一遍，一局又一局地下棋，试图从中找到一个答案：

　　他离开的答案。

　　棋子不言，沉默地落在棋盘上。那是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之地，若以一局棋为刻度来丈量，他衔棋子填棋海，早已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千年，

　　

　　但是如今，他所寻找的答案已经近在咫尺。

　　如果这局棋的对手如果是命运，那么他就去打败命运；如果那对手是苍天，那他就胜天半目。他要拿这棋子去叩问，为什么他非要离开不可，为什么他们故事非要这样唐突地终结，不给他丝毫转圜的余地。

　　那些千年的棋都郁结胸中，他满腔怨怼，呼吸炽热，步步穿过那些恢弘的演示，走到那方小小的棋桌前开启比试。

　　但他的对手并不是命运或者苍天。

　　系统的字符飘起，凌空笼罩棋局之上。系统告诉他——

　　【采用规则：黑贴7.5目】

　　【猜先：擂主褚嬴执黑先行】

　　

　　“褚嬴，这个擂台是啥意思啊。赢的人当擂主……如果一直都没有人能挑战成功，难道他还要留在这里卖身打工，随时随地等人挑战？”

　　“你个呆子。一看就没读人家的游戏规则吧，这都讲解得多清楚啊。系统使用AI技术推演模拟出擂主的棋风，变成下一任挑战者的对手，这就是擂台赛的核心玩法。”

　　“也就是说，下得最厉害的人的棋能被保存在副本里，当副本boss？”

　　“唔，可以这么理解吧。”

　　“嘿嘿，这个我喜欢，是我的风格。你到时候把那个什么G给赢了，我让你当一阵子擂主，之后我再去把你挑战下来，我不就成反派大boss了吗？怎么样，听起来酷不酷。”

　　“呵。我说你要是下棋能跟吹牛一样厉害，那该多好哇。诶等会，你别动手动脚的……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嘛……时光！干嘛呢！害不害臊……”

　　

　　他呆呆地看见，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来。雅致地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的腕，和莲般舒展的指尖。挟黑子，落星位。

　　那是他走过千年都遍寻不得的棋。

　　

　　一步又一步。星位，小目，大飞守角。时光颤抖着从棋篓里寻索棋子，几乎不假思索地落子。

　　那是刻在血脉里的本能，生长于他们无数个对局的日夜里，几乎无需言语。

　　不消十余手，他已经能确信，那就是褚嬴的棋。

　　每一颗棋子都有他抚摸过的余温，有他残存的气息。时光渴盼地向着棋盘，无可抑制地越下越快，奔向虚空追寻那个他渴求的身影。黑子不疾不徐，接住他每一手切切的诘问。那是他伸出的温柔掌心，供他落泪的脸庞栖息。于是，时光终于看见了——

　　那是他，那个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将自己揽入怀中。

　　时光流着泪不住落子，是情切切的絮语。他有好多的话，好多疑惑，好多委屈要说。若可沉湎于虚空中温柔乡，他情愿再也不要离开，永生永世都留在此处。那些悲恸至无计可施时刻，仿佛都可就此消弭。

　　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留下吧。从此都可以不再痛了。

　　
　　
　　只要不痛就可以了吗？

　　他骤然惊醒，后退半步，脱离了那柔情掌心与怀抱。

　　

　　那并不是褚嬴。

　　他在醒觉间恍惚地抬头，望见自己与虚空之人间相隔的是一局棋，黑白相缠，激战正酣。

　　只要是棋局，都终有胜负，也只有胜负。

　　他确实可以一次一次输，一次次再开启下一盘对弈，就像他们从前做的那样。他永远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褚嬴的棋，得到一些虚无的抚慰。可那又如何？

　　但那只是他的棋，并不是他。

　　他真正所求，也是唯一所求，是那个会坏心拿他打趣的人，会使小性耍赖的人。会兴冲冲地拉着他去偷听旁人吵架，也会静静地同他走在天桥分享漫天暮色。

　　棋只是他的遗物。一切与他相关但不是他的东西，都是遗物。只能让他不恨了，却不能让他不爱了，他的爱依然无处安放。

　　清醒的疼痛无可抑制，他张着嘴无声落泪，在棋篓里抠挖着一把棋子，又一节节地从掌心松开。

　　心口被挖去的空洞太过疼痛难忍，人们都惯用什么的东西填补，竟然也可以忘却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然后麻醉自己佯装无事地继续活下去。

　　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在撕心的疼痛中时光终于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他要赢下这局棋，打开那扇门，找回真正的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就在此时，擂主所执黑子落子，在棋盘一角开劫。

　　“小光，这是生死劫。”爱人的幻影垂下眼帘，灿若镜中桃花。

　　极重的劫争，是足以左右全局的。黑棋劫材有利，这劫开得巧妙，白棋可以打赢这劫的可能微乎其微。

　　时光手执白子，凝神望向盘面，也望向爱人的幻影。

　　无数曾与爱人在同步中交换过的信息，残存的字符在他们之间流通，化作一条虚幻的链接，连通彼此。这份同步烙印他们的存在里，即便是与他的棋，也同样长存。

　　他清晰的记得那一天，他在越过棋盘扑向褚嬴，在满地散落的棋子中，按住了褚嬴的手腕去解读他的绝妙一手：

　　“原来这一步是这么走的，怪不得……”

　　……原来是这样。

　　在百分之百的同步之中，对方无私地袒露出胸膛，将其所思尽数展示。于是，他便顺着爱人思想的脉络，贴着薄薄的细白肌肤，寻到那隐藏在软肋下的致命之处。

　　然后爱人握着他的手帮他，以子作刀，点下。

　　——神之一手。

　　只此一手，黑棋气数已尽。

　　时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影子在黑暗中一点点消散，直至消失不见。最后一颗棋子落下，系统宣告新的胜者诞生，褚嬴的棋自此在这个关卡中彻底删除。

　　嬴下这局棋的代价就是，亲手杀死爱人的幻影。　　

　　“这也是我教你的。”最后的呢喃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是爱人的耳语，被吹散在风中：

　　“消劫，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