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在环卫工清扫完花圃上的枯枝烂叶过后，手里拎着健身器材的大爷大妈们便快步跑进小广场圈地。几个戴着耳机的年轻人顺着一旁小径跑步，惊动了躲在草垛里的流浪动物，其中一头狗子嗷嗷两声，奔向那棵被它标记过无数次的柿子树，兴奋地抬起了一条狗腿噗滋噗滋。

“妈惹法克！”

初春醒来的第一泡尿，总比以往来得更骚一些，这是阿尔在公园里待的第n年。

可惜现在他的枝桠上还是光秃秃一片，不然他肯定要让这狗子知道一下啥叫天降将大柿于此，必砸你个稀巴烂。

眼看狗子欢脱地摇起尾巴呼朋引伴去了，独留他一身尿骚，心里翻来覆去不是滋味，随口就喊道：“有柿吗？有柿吗？春天到了啊！”

和那个对他来说十分漫长且乏味的冬季一样，除了来公园里晨练的人和那些流浪动物以外，没有其他的回应。这是一种很狗屎的情况，更狗屎的是一只公鸟正在他的枝桠上蹦跶，向一只雌鸟展示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好的巢。

鸟叫声叽叽喳喳，像是在讨价还价，他以为它们要谈崩了，正想幸灾乐祸，没料人家你侬我侬，还来现场直播。

春风摇不动共筑的爱巢，却能盖过他的呐喊，在万物复苏且即将发春的日子里，没有柿的树是如此空虚寂寞冷，狗粮顿顿饱，树不由得对天长啸一声：“柿——啊！”

“沙杯，你到底有完没完了？现在是几月你就叫？”一处枝桠上冒出了一抹嫩绿，它的周围也是这样间隔着的绿点，“啧，才二月哪来的柿？简直沙杯！”

“敢这么骂我的…嗯…”阿尔思索了一会，笃定道，“你一定柿王耀！”

“柿大爷我怎么着？沙杯！”王耀感觉被这棵没常识的树吵醒了的怒气值能够让他直接生长出叶子来。

“一醒来就骂人这不好！”阿尔哼哼两声，王耀果然和他印象里一样起床气很重，可这会他是高兴的，他不打算计较，“我是阿尔，你的树！以后我们还要合作很长一段时间呢！这时候我该说什么来着…呃…请多多关照？”

王耀没理会面前这棵套近乎的树，于他而言，第一印象是他评判对方的一项重要指标，阿尔是他在苏醒后第一个认识的，同时也是第一个让他好感度跳水的家伙，他甚至怀疑这个沙杯能否正常组织营养输送，确保他金秋时分果熟挂枝。可他再嫌弃，也没法改变他长在沙杯树上的事实，他还得仰赖对方。

他就这样和阿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天自对方被狗子的尿骚熏出嚎叫后，进行着光合作用，夜晚伴着广场舞嘹亮的乐声，转成呼吸作用，周而复始，直到树杈住着的鸟夫妇一家子搬走，这些天气温逐渐升高，他发现自己已经长出繁茂的叶片。

正午的阳光晒得王耀晕乎乎的，分支处的小鼓包慢慢冒尖，正高兴，一瞧周围的同类早就抽蕊了，心情即刻低落不少。这会阿尔又跟他搭话，问他什么时候有柿，随热浪一同翻腾的怒意蹭蹭直上，他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说！你是不是因为觉得我敷衍你就处处针对我！”他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就像晚上与地盘竞争对手唇枪舌剑的广场舞大爷大妈，“爷的脚是你能套小鞋的吗？！你还想不想有柿了？！”

“哎…我没怎么你啊？”阿尔无比疑惑，思来想去，除开每天早上都要嗷几声，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你这家伙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王耀仿佛周身火花四溅，“是谁他妈的说要合作！还多多关照！结果克扣给我的营养，害我长得又慢又小？！”

“咳咳…”阿尔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说，“那还不是因为你那条枝桠最茂盛、花最多，你离我还最远，输送的营养都在路上被截留了啊…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长什么磨叽？”

“啊啊啊啊！是鞭长莫及！不是磨叽！你这没文化的家伙！”王耀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阿尔给他火上浇油的能力是首屈一指，“你他妈是柿子树！柿子树啊！长叶开花这种事不是由你控制的吗？！这还能怪到我头上？！我看你真的是不想我有柿！”

“哎哎…你别生气啊，听我说…”阿尔还没想好该怎么说，王耀就甩他一句——“给柿大爷闭嘴，我他妈不想听”给怼回来。他想起经常跑步的几个年轻人当中最秀恩爱的一对情侣，上周刚在他树下吵到分手，当时他还兴冲冲地叫王耀来看，搁那好死开香槟，这回轮到他被开香槟了。

王耀气得几周都没理他，甭管他使出浑身解数，对面就是一声不吭。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世上难伺候的人应该不多，为什么偏偏每次都能让他碰到呢？

可他是谁？他是有柿的柿子树！公园里的独一无二！这点困难难不倒他，毕竟没谁受得了他的魔音绕耳，王耀准会忍不住说话，哪怕是骂。

他清了清嗓子，正待引吭高歌一曲，夏日热风携来一缕淡香，一瞅离他远远的枝头，绿叶中花影摇曳，蜜虫往来其间，好不热闹。

“嗛。”回想起大妈们八卦绯闻时的话语，他便脱口而出道，“招蜂引蝶，四送秋波，拈花惹草，卖弄俊俏，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停停停！你他妈说谁啊你？！”这才刚招待完几只蜜蜂，王耀就听见阿尔的怪声怪气。

“没说谁。”见王耀开始搭理自己，阿尔果断放弃回忆喋喋不休的大妈们说了什么话，便改口道，“我只是在念诗，你不是老说我没文化吗？我正在跟人学呢。”

听得此番辩解，王耀沉默良久，才道：“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假话，但我劝你还是少学这些惹爷生气的东西。”

“那你现在还气吗？”阿尔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可以和我说话了吗？”

“早就不气了。”白痴才会只把精力放在生气上，王耀想，虽然阿尔时常气得他火冒三丈，但好歹也算是会做树的，懂得啥叫给个台阶下，“我啊…再过一个月就有柿了，现在正是授粉的关键期，你可别给我捣乱！”

“明白~！”阿尔一听会有柿，立马来了精神，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那条枝桠。

若王耀不说，他都快忘了对方成柿之前得经过开花授粉。这么一想，他安下心来，那些在嫩黄的四瓣花间来来往往的虫子似乎也可以接受了，只可惜他是树，并不能亲自参与其中。

在关系转好的一个月后，阿尔见证了枝桠上的花朵凋零，残留的花萼中心长出果实的情形，这一过程相当消耗他的精力，可他乐在其中。一个个柿子缀满枝头，这应是他幸福感和成就感最高的时候，不过馋他柿子的家伙太多，自王耀成柿，他没少忐忑，这没一会就听到对方朝他大叫：“沙杯沙杯！要死了要死了啊！虫子！虫子要爬过来啃我了！”

他抬眼一看，虫子正在枝桠上蠕动，但以这种速度，要再过一小时才能爬到王耀那。

“哈哈哈你怕了吧！”他忽然想要放肆一下，便说，“你叫我一声亲爱的，我就帮你干掉它~！”

“滚你！”王耀自然没给他好脸色，“休想占爷便宜，爷就不信你会看着它把爷啃了！”

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嗯…叫被爱的有恃无恐。

他记得有一年挂果期，天气极端反常，他刚出的柿就被连日瓢泼大雨给打到地上去。

还有一年挂果期，一帮小毛孩趁管理员不在，爬到他身上疯狂摇晃，把他刚熟的柿摘个精光。等有人吃了闹肚子，找公园讨说法，管理员遂严加看管，并竖了个牌子，写着——切勿食用，否则拉稀。

更有一年挂果期，他不幸染上白斑病，管理员怕病情扩散，就拿电锯把他给锯了，他的柿连同病枝一起葬身火堆。此后，无所柿柿的他，缓了很久才长出新枝桠。

那么，这一次呢？

“喂喂喂！你不会真的想让我被虫子吃掉吧？！”眼看虫子爬到的半路，王耀有点慌了，“你不能这样见死不救啊！树品在哪里啊喂！”

“那你就叫我一声亲爱的呗~”阿尔乐呵呵地说着，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反正还有很多时间给你考虑。”

“你这是乘果之危！毫无树德！”虫子虽可怕，但面子不能丢，王耀咬咬牙，说，“爷告诉你！爷就是从树上掉下去！爷也不会叫你亲爱的！”

“嗯哼~你叫了~”阿尔想，这会他要是个人，肯定笑得很大声。

在王耀一声声“你他妈竟然诓我”的骂中，他让高处的一颗更加成熟的柿子脱离枝桠，向那只虫子砸去。片刻，柿子和虫子都落了地，危机解除。

这番举动并未获得王耀的感谢，意料之中的面子问题，他又被对方晾了挺久，直待那金秋圆月揽枝头，树下情人成双对，他顿时诗兴大发，从树下赏月人那盗来几句。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虽我不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可我有广阔的胸襟和强健的臂腕！”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君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虽我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我有广阔的胸襟与君共历悲欢！”

“大晚上的你又发什么疯？”王耀被这话整得一阵咯噔，寻思着这家伙何时文化程度突飞猛进，肉麻死柿了，刚想叫阿尔闭嘴，对方又来一句——今晚夜色盛美，我…

“你什么你？！快闭嘴吧！你吵到我晒月亮了！”

“知道了…”阿尔长叹一气，人怎么说来着？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鹂儿枝上扰我梦，不得随水任西东，“自作多情。”

“你在嘀咕什么？”王耀不自觉地说，他隐约察觉平时犯蠢的树，有那么点惆怅，可他不想直接问，那显得唐突，便说，“虽然你让我长得这么慢，但再过一阵子，我就要完全成熟了，到时候…”

“到时候你就会摔个稀巴烂。”阿尔抢话道，“我要在树上狠狠嘲笑你。”

“靠！你个沙杯！爷再跟你说话，爷是沙杯！”

自王耀发出绝交宣言后，或许是自尊心作怪，阿尔确实也没再找对方说话，憋了一肚子的牢骚都化作清晨的天将降大柿于此。那头每早准时在他跟前标记的狗子刚抬起腿，就被他熟透了的柿子正中红心，嗷嗷跑远。

一转眼到了深秋时分，阿尔听到环卫工抱怨着他落个不停的叶子和时不时就砸下去的柿子，搞得对方还要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清理，以保持花圃整洁。但说实话，他并不想这么快就变得光秃秃，有柿子的柿子树才是幸福快乐的柿子树。

他看向离他最远的地方，那有一颗唯一还挂在枝桠上的柿子，尽管已是熟的透红。

这时候还在生闷气也不会改变什么，倒不如就一切随秋风去，至少最后一颗柿子掉落的时间比他预计的更迟，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他轻声问：“王耀，柿还在吗？”

“在啊…怎么了？”王耀的声音略显疲惫，自嘲道，“完了，我又忘了我不该跟你说话的，这下我真成沙杯了。”

“哈哈哈…人说这叫什么来着…嗯…属性一致，门当户对。”阿尔打趣道，“拉进关系的第一步是增进了解，咳咳…那么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长话短说。”王耀同意了，“我可困得很，给不了你那么长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一棵柿子树苗被搬进了公园的花圃，他花了五年时间生长，七年时间成树，好不容易可以结果了，但果子存在的时间总是短暂。”

“后来他生病了，人截枝救他，他又花了三年才重新结出果子。”

“在众多果子中，他和最先醒来的那个的果子是老熟人，但那家伙的记忆力只比鱼强那么一点而已，所以柿子树只能独自度过一个个漫长冬季，等待下一次那家伙出现时，期待对方会想起点什么。”

“你看柿子树的想法挺可笑的不是？”

回应他的，是最后一颗柿子落地的声音。

熟透了的柿子在他跟前砸个稀烂，这让他想到了他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准时尿他的狗子，另一个是地心引力。

尽职尽责的环卫工三下五除二，就把地上的一摊柿子汁裹烂叶清理干净。

而很快，冬天就会到来，他将把这一年开心或不开心的事刻进年轮后，陷入沉睡。

如果问他来年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大概是…

“希望下一个春天见面的时候，你能叫我名字吧。”

完。

后记

讲真写这篇我是为了拿头像框（你够）

不过我还是认真地查了一下柿子树的生长习性，所以这篇看着有点像生物学基础知识植物篇的恶搞捏他哈哈哈。凉风秋月那两句来自鹿鼎记里韦小宝的台词。

按照查的资料上说柿子一般在5-6月份开花，7月中旬至9月上中旬结果，果实在10月份开始成熟，如果完完全全按照设定，那么老王最快也得在7月才出现，太惨了，阿尔居然要自言自语大半年，你让我怎么扯淡（不是）？于是稍微改了一下，从枝杈发芽开算。

初看设定的两句话还是挺喜感的，但仔细想了想，树的存在时间可比果子长，果子长得再好，也总有一天要落地，啊这不又虐起来了吗？所以这篇一直在搞笑和忧桑间左右横跳。

可怜的阿尔化身盼果树，陪着老王开花结果了一轮又一轮，还让老王长得慢一点，延缓果子存在的时间，但老王始终没记得他是谁，还觉得阿尔是在针对他…你看我又把初恋50次这种老梗玩了一遍（虽然看着像阿尔单相思）（笑死）

所以我觉得这篇真正的标题应该是——长日苦等。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