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留下来也有些好处，后半夜蝎揭留波高热复起又开始说胡话，叶白衣留神去听，还是乱七八糟的“爸爸”“妈妈”夹杂着南疆话，他这才想到白天蝎揭留波喊的“爸爸”或许不是赵敬，而是他亲生父亲。
叶白衣对蝎揭留波这些小崽子了解不多，茶余饭后听人闲谈过几句，比如赵蝎儿其人是南疆人，有人猜他是山民的孩子，有人猜他是南疆和中原的混血，还有人说他是南疆小部落首领的后裔，至于他怎么认识赵敬，怎么进入鬼谷的故事更有十二种不同的传言。温客行布置假死时拉他和蝎揭留波还有成岭一起喝了个茶，他当时注意力放在和成岭编排如何用暗器打中温客行演得逼真一些上，甚至不记得蝎揭留波是何时离开的茶楼。现在回忆起来蝎揭留波似乎一向寡言，只在赵敬膝下长袖善舞，其他时间里都像一个旁观人生的配角。
叶白衣也是配角，在容长青的故事里他是伉俪情深中打酱油的好友，在容炫的故事里他是永远迟来一步的长辈，所有与他有关的传说只是生年不详，籍贯不详，几乎没有人见过的背着重剑的长明山剑仙。蝎揭留波轻哼了一下，叶白衣拿手绢帮他擦额头的汗，这是容炫儿子辈的小孩，哪怕再作恶多端，生病了对他慈爱一些似乎也并无不可。赵敬身败名裂前喜欢大宴宾朋，偶尔兴致来了会推蝎揭留波弹琵琶助兴，蝎揭留波总是蹙着眉，他不爱看，所以赵敬的宴席总是离席得早。
“蝎揭留波，”鸡鸣破晓叶白衣转身出门，“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故事。”

昨天到客栈的时候医馆早已歇业，叶白衣对处理急冻伤患还算有经验便没多去叨扰，今日才延请医者上门看看。进门时蝎揭留波还缩在被子里，枕头洇湿了好大一片，表情有点迷茫的震惊，像个小动物。
“疼醒了？”叶白衣把手绢扔过去让他自己擦擦脸上的泪，回身大概给医生说了当时的情况和处置。
“叶先生骨正得不错，这位小公子……”
“鄙人姓谢，名留。”蝎揭留波微笑。
“小谢公子最近勿拾重物，养几个月保证骨头和原来一样笔直笔直的，”医生说着用刀拆了蝎揭留波手上的绑带，蝎揭留波也知道自己手上受冻严重，昨天还切开十指放过一次瘀血，一整夜都痛得让人不得安眠，肯定是烂得千疮百孔，但看到自己双手紫黑像高丽参一样肿起来还是心惊了一瞬。
“啊，”他想动动手指，指间颤了一下，痛如锥心。
医生凑近看了看，到底还是劝尽早截肢，否则一旦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蝎揭留波难得坚决。
叶白衣上前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他是弹琵琶的，这手我们还是想保住，我换药的时候会仔细查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截。”
“叶先生你糊涂啊，”医生叹气，“哪怕手指头能保住，弹琵琶这种精细活也不一定能再做，没养好可是要命的！你真心喜欢他就该看他能不能活下去！”
“请不要再劝了，”蝎揭留波出言挽回，“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这双手非留住不可，没了双手谢某全无生路。”
“胡说！没有手在我药房当药童也能活下去，世上不要手的活计多得是，不要命的活计才有几个呢？”
蝎揭留波苦笑，他从小做的就是不要命的活计。
“又是武林中人？”医生看他苦笑也猜到几分，“我倒没听说过叫谢留的什么大侠，叶先生又是什么武林高手？总不是叶白衣吧？”医生多少有些慈心，边帮蝎揭留波换绑带边念叨，“你们这些武林人，每天腥风血雨的图个什么？有几个人真靠习武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又有多少因此惹是生非早早毙命？我一年卖金疮药都能养活三五个药童，年纪轻轻两个大小伙子去考个功名多好？”
“我年轻时犯过事，考不了功名咯。”叶白衣笑道。
“哦？”蝎揭留波详查过叶白衣的来历，但拿到手的资料寥寥，倒没有这等记载。
“我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好朋友干过几桩劫富济贫的差事，正碰上个贪官，府上一贫如洗，钱财全囤在外面养的两个姘头宅子里，我们俩趁着贪官给老丈人祝寿的日子去劫他一个姘头的富，谁知道那贪官老丈人过寿的日子他也敢去姘头院子里睡，正好撞上护送的官兵，哎呀，锒铛入狱。”
“然后呢？”
“然后？”叶白衣有些得意，“我们免费吃了顿牢饭，第二天夜里把他另一个姘头给洗劫一空哈哈哈。”
蝎揭留波和医生也忍俊不禁。医生拍拍蝎揭留波的手，再三嘱咐麻沸散不可过量，尤其是蝎揭留波这种对麻沸散已经有些抗性的人更要尽可能少吃，叶白衣连连应承。

“还有梅子么？”
叶白衣煎了药回来第一句听到这个不由得失笑，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甘梅晃晃给蝎揭留波看，“好好喝药才给你。”
蝎揭留波乖顺地伸出两只白胖熊掌，叶白衣摇摇头做到床边喂他。
喝过药蝎揭流波故技重施说谢谢，叶白衣把梅子塞进他手里说道：“这小东西你总拿得动，自己吃。”
没来由的，叶白衣觉得似乎……也许……可能……小崽子三号的神色黯淡了一点。

PART4
说是把人救回一口气就送交官府然后马上去四季山庄蹭饭，叶白衣在客栈留宿的日子却明日复明日。最初几天蝎揭留波高烧不退，一入夜便神色恍惚，送去官府恐怕可以直接面见十殿阎罗，有一天烧得实在厉害，喝下多少药都转身趴在床边吐个一干二净，那天他压到了手，从绑带里层层透出血来，叶白衣不敢给他多吃麻沸散，小崽子就自己安安静静哭湿一整个枕头。今天烧退了一些，精神恢复了，脸上甚至很神奇地带上了笑容，叶白衣仔细回忆，这小崽子做事心狠手辣但似乎总是浮着一点人畜无害的恬淡笑容，看着实在令人不爽。
“有什么好笑的？”叶白衣问道。
蝎揭留波愣了一下，想想说：习惯了。
他曾经执着于逢迎赵敬，在对方面前装傻卖乖，陪赵敬做大仁大义、锦衣夜行的春秋大梦，梦到最后一场空，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早一刀捅死高小怜和沈慎，现在称霸武林的还不一定是谁。天天喊他一句“义父”就真把自己当成爹，全天下都是他的傻儿子，这世上真心甘情愿陪他演戏绝无二心的却只有自己一个，可惜赵敬不知好歹，最后还不是主客倒置沦为自己的玩物。
玩物……赵敬真是世上最不合格的玩物，总想端着不切实际的架子，既不肯好好说话，又不会好好陪笑，武无长物，胯下那点玩意天天就会“大不大”“叫爸爸”，后来赵敬不行了，他骑在赵敬身上喊爸爸的时候赵敬又爽又恨的脸真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个瘫子能硬多久呢？硬不起来就灌药，射到最后赵敬什么都射不出来，呲了他一身黄尿，他赤身走到温泉里泡着，府上伺候赵敬的粗妇把赵敬收拾干净搬到他床上，日出之际他回房休息，赵敬还瞪着惊恐的眼睛不敢合眼。
“我又不会杀了你”他那时像多年来赵敬常做的那样拍拍对方的头，如愿得到了逢迎与憎恶交织的目光。
哈。哈。哈。

看蝎揭留波笑容渐敛，叶白衣又忍不住问，“怎么又不笑了？”
“笑，”蝎揭留波漂漂亮亮地笑给对方看，可惜唇色无彩，嘴角龟裂，眼眶湿湿的，一笑便挤出泪来，“我天天都要笑的。”
叶白衣恨他爱笑，又怕他不笑，实在摸不定心内主意，只好打岔说：“笑够了换药。”
蝎揭留波立刻换回小动物一样的可怜目光。

蝎王大人的手一直被精心养着，之前开刀放血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换的都是活血化瘀的烈药，叶白衣手上没有伤口不小心碰到药膏都是火辣辣的疼，蝎揭留波更是每次换药换得满头大汗，说不定高烧都是靠他发汗退下的。
“手好多了，”叶白衣隔着纱布帮对方按摩药膏，每一下都按得对方全身一僵，湿透的碎发胡乱贴在额际。
“帮我把头发都剪了吧，好脏。”蝎揭留波嘟囔了一句。
叶白衣本来想装没听到，到底还是认命，“擦伤的伤口都没大碍了，我叫桶水来你随便泡一下擦干，我帮你把头洗了总可以吧？”
蝎揭留波“嗯嗯”点头。

小崽子三号得人一寸进人一尺。
叶白衣回房时蝎揭留波竟然从他包袱里翻出一件白色长衫偷穿，一件衣服也不贵，叶白衣更没传闻中的古怪洁癖，只好忍气吞声帮小崽子把头发洗了，不仅要洗还要帮他擦干。小崽子一号和二号或许是小蠢货，小崽子三号可是这江湖顶级奸诈之辈。
“你这满头零碎我不会绑。”蝎揭留波习惯了绑一头小辫子，擦干后是满头柔软的小卷，还拆出了十来个玲珑金环摆了一床榻，叶白衣握着一手卷毛登时犯难。
“就照着汉人束发好了，”蝎揭留波玩玩自己的头发，“同你说个秘密，”他回头有些鸡贼地看向叶白衣，“我头上这么多金环其实只有正面最大的这个是真金的，其他都是黄铜的，看不出来吧。”
叶白衣大笑，小崽子三号果然是江湖顶级奸诈之辈。
他笨拙地打了个辫子把纯金的那枚圆环绑进头发里，束冠前随口问蝎揭留波多大了，蝎揭留波说早过二十，再详细问过了多久，实际上是满二十岁不过几个月。
“果然还是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