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这条人鱼初遇，是在拍卖行的仓库。

他老板一家人在拍卖会贵宾间好好坐着，享受着切好的果盘酒水，他不想像个木桩子一样杵着。

势利的拍卖行不给侍从提供甜点，霍金斯后悔自己瞥到了桌子菜单上的甜品页，抱着眼不见心为净的态度走远。

他熟门熟路地逛到拍卖行后台，手中的路线图是众多老板之一给的。

路过大门半掩的仓库，活物搅动水体的声音吸引了漫不经心的脚步。

只一眼，他就知道那是高级货。屈身于狭窄昏暗水箱中的白色鱼尾拼命拍打着，之后在拍卖场舞台华丽的打光下，一定会泛出瑰丽光泽。就像洁白的贝母一样七彩熠熠，让贵族们手指大动。

或许是靠近的脚步声激起了那生物的求生欲，尾巴与带蹼双手敲打着厚重玻璃，声音越发急切。水草摇曳下，精致的五官展露脆弱求助的表情，溢出的眼泪混入水中，令人心碎。

吐着水泡的小嘴似乎在喊着什么，哪怕不通人鱼语言的人也能猜到这是求救信号。

人鱼，雄性的。霍金斯判断得很快，没有被那雌雄莫辨的容貌迷惑，因为未成年的人鱼性别很容易区分。

雄性人鱼在成年前会有两颗宝石般的耳石，生长在外耳道，帮助雄性人鱼更好的听声辩位。雌性人鱼没有耳石，她们的喉咙中有一颗辅助歌唱的喉石。

雌性用绝美歌声迷幻出海的水手，雄性用听力判断猎物落水的方位捕获食物，分工明确。

这只人鱼的左耳有一颗碧绿的耳石，质感中掺杂细密的金色，像斑驳翡翠又像青金石，右耳那只却不翼而飞。

不是被硬生生挖走的，耳道没有任何挣扎的伤痕，更像是主动掏出来的。

傻子。

或许是霍金斯冷漠的表情让水箱里的生物学会了沮丧，敲打声随着力气的消耗变小。雄性人鱼是哭不出珍珠的，隔着玻璃只能看到转瞬即逝的水痕滑过脸颊。

无论这家伙被卖出多高的天价，自己的工资也不会涨。霍金斯在水箱旁盯了一会儿，欣赏完便离开了。

之后的正式拍卖他没看完，因为老板他弟的叛逆，一家子提前离席，自然也没看到人鱼的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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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被老板派出去出差，盯着老板他弟突然宣告的海盗生涯。霍金斯极其不情愿地接了活儿，从一开始表现给工资看的勤勤恳恳变成了将监视频率减少到一月一次的敷衍，晕船药实在是太苦了。

霍金斯舔着海盐柠檬味的冰淇淋，盐粒砂砂的磨过牙龈，他不是很满意口中咸涩酸津、缺少糖分的味道，但比直接生啃柠檬补充维生素要好得多。

海上的烈日不管出海人的死活，波光粼粼的浪花刺得眼睛疼。白色弧线在水中闪现，仿佛是紫外线灼烧眼膜的幻觉。

霍金斯掏出望远镜，酸涩的眼睛看了许久，终于捕捉到了鱼尾末端的消失。

旁边的水手恭敬地询问是否出了事，霍金斯不答，吩咐再拿一个冰淇淋来。

夜晚降临，大海不再用白日的美丽掩饰杀机，可怖的浪潮推着船向死亡前进。

霍金斯手中握着耳塞，走上甲板的前段，望向远处礁石后的一群倩影。

各色鱼尾像礁石上开出的珊瑚花，美丽勾人但靠近就会触礁身亡。雌性人鱼中，混杂了一抹白色颜料，像画布上突兀的失误，仿佛他也是能唱歌的一方。

人鱼是母系部族，雄性是消耗品、劳动力。但眼前这只白色的显然不是，狡猾的家伙反而成为了族群的核心。

每个雌性人鱼的脖颈上都挂着一串串各色耳石，象征为她们倾倒的雄性数不胜数。而那条白色人鱼，明明成年了，耳石还好好待在左耳，没有摘下来赠送给异性。

再次相见，小人鱼已经长大了，需要大水箱才能装的下。但霍金斯知道，这家伙不可能被再次抓住。

远远望去，对面似乎也认出了他，是当年见死不救的那个黑发人类，红色眼睛一如既往的死人样。

白色人鱼早就盯上了这艘船，笑得恶劣。他和雌性人鱼们耳语几句，旋律从四面八方涌来，海面变成滚烫的演奏会，守夜的水手纷纷失神，眼神呆滞地爬过栏杆，跳入海中。

及时戴上耳塞的黑发少年清点跳海的人数，盘算着要留几个回航，升帆打水掌舵都是体力活，他一个人开船回去会累死。

多死几个也没问题，正好能回去多要点经费补贴，出海可是很危险的。

漆黑海面下，其他雄性人鱼拖着溺水无力的食物，游回雌性身旁，只为献上最嫩的一口肉。

霍金斯给幸存者分发了耳塞，船支掉头回航，船尾拖出极长的深红血迹，是人鱼们宴席的残羹。

耳塞堵着，但霍金斯莫名能听到啃咬骨头撕扯血肉的声音，他本不想回头看那对于人类来说堪称恐怖的进食，但他还是没忍住。

或许看了食人的恐怖，就不会觉得那家伙诡丽惑人了。

鲜红的海水中，粘上血色的白发越发显眼，像是映入红色瞳孔中的一抹月光。舔舐鲜肉的纤长舌尖缠绕着，餍足地咽下。

“很好吃。”人鱼的嘴唇泛着欲滴血光，金色眸子对上视线，用人类语言挑衅着，可惜尝不到逃走之人的味道。

唇语清晰传达到船上，霍金斯难得动用了表情肌，捂住异动的心口，暗道不妙。

太恐怖了，明明那么危险，但吸引力丝毫不减。霍金斯觉得书上一定是漏了什么，雄性人鱼说不定也有魅惑的能力。

狡猾谄媚的笑容，熟悉人类语言与礼节，霍金斯闻到了与自己臭味相投的同类感。除了越发美丽的鳞片与容貌，一切都与缩在小水箱里颤抖的那条小人鱼判若两人。

旁边的水手都吓破了胆，唯有他仍在回味那闪闪鳞片的水泽。

他更喜欢人鱼现在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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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人鱼全身是可以食用的？吃了能长生不死？”霍金斯回忆着他们堪称恐怖片的一见钟情，有些唏嘘。

“后者是讹传，”泡在海湾里的帕洛斯甩了一泼水，站在岸上的霍金斯灵活闪避。

“硬要说的话，所有活物都是能入口的，就看你够不够丧心病狂了。”人鱼笑得咧开嘴角，展示非人的锋利牙齿，那是深海捕食者的证明。

霍金斯看着那一口好牙，把裤带系紧，觉得帕洛斯一定不会为吃甜食过多的牙疼困扰。

“那鳞片呢？”霍金斯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人鱼故事里，他记得最牢的就是甜甜的鳞片。不知道是哪个不良儿童作家写的，让小孩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等我下次蜕皮，给你掰点。”帕洛斯觉得鳞片还是没问题的。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要是一上来就说要尝尝鳞片，那肯定不行，听起来像个变态。但说要吃整条鱼了，那鳞片也可以作为小代价牺牲了，只是个求知欲旺盛的食鱼魔罢了。

白花花的鱼尾的确看起来很肥美，像鲜奶冰淇淋一样，介于雪白与奶白之间，反光质感与人类的肌肤截然不同，霍金斯有点想再去买个冰淇淋压压馋。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咬你。”帕洛斯在水下很少起鸡皮疙瘩，但那鲜红的眼神成功做到了。让他想起了曾经在海里逃离鲨鱼时，隐藏在鲨鱼后偷袭的鱼，比捕食者更恶劣的是伺机而动的弱小猎手。

“咬吧。”霍金斯伸出手指，毫不顾忌地捅入长满尖牙的嘴，搅拌那吐不出好话的舌头。

帕洛斯虽然牙尖，但舌头够长。

口腔也是敏感点之一的人鱼享受着手指的摆弄，微凉的体温随着被人为挑起的渴求上升。浸着水的腰侧一扭，充满力量的鱼尾拽着人下水。

帕洛斯不喜欢在岸上做事，他的床就是海。霍金斯皱眉，心想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海水有多凉，下半身每次开局都被强制降温。

要不是人鱼的体内温度比想象中高，他怕不是得被折腾出病来。

细长的舌头撵了进来，热恋般动情地深入口腔，微甜的血腥味冲过喉咙，霍金斯察觉异样味道的瞬间，一把推开情欲上头的恋人，拼命干呕掏喉咙。

“放心，是鱼血。”帕洛斯笑得前俯后仰，鬼知道他上一顿吃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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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一息的人鱼倒在沙滩上，靠着双手爬到一块石头阴影下。他终究还是阴沟里翻了船，狡诈计谋做过头被族群驱逐了。

母系氏族的人鱼，忍不了试图颠覆一切的异类。

惨白斑驳的鱼尾失去了一块块鱼鳞，极深的疤痕横跨整条柔软雪白的鱼身，像被戳破的棉花枕头一样露出不该露出的内部血肉。

血液从白肉中洇出，为这盘即将成为食物的佳肴添上酱汁。

“你的血是墨绿色的。”熟悉的声音从石头另一边传来，没有起伏的语气在此情此景下反而像讽刺。

青苔一样的阴暗颜色，透着食物腐败后的浑浊，还以为他的血和外表一样华丽，结果看起来却让人心情不好。

“好看不？”帕洛斯声音嘶哑，连抬头瞪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脖颈的换气鳃在脱离水后变得显眼，一张一合地徒劳汲取无法吸收的氧气。

“难看死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挽起袖子露出青筋，戳了戳伤口后开始慢慢包扎。

人类的药不适合人鱼的体质，治愈的同时灼烧着伤口，岩浆般沁入骨刺，帕洛斯痛得鱼尾挣扎翻滚，生理性地发出嘶嘶威吓。

人鱼专用的药太贵了，而且容易被盯上。霍金斯发誓他绝对不是为了看帕洛斯痛到升天的表情，而是为了省钱。

“别动。”霍金斯一把掐住鱼鳃，准备注射最关键的药，他不熟悉人鱼的静脉分布，万一扎歪了他可不负责。

本就干涸的鱼鳃被掌心掐住，缺氧状态加剧，帕洛斯觉得眼前似乎出现重影，那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似乎露出了一丝能误被认为施虐的笑意。

仿佛在看着一盘任人宰割的鱼肉。

怎么可能，帕洛斯阖眼，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人鱼才是暴虐的食人种族，他个弱不禁风的人类还想……

药物的注射打断了思路，金色眸子陷入无意识的昏迷。

霍金斯抱起人鱼，庆幸这家伙并不重。他不想抱起清醒状态的帕洛斯，这家伙尾巴一定会得意地翘上天。

斑驳的鳞片脆弱不堪，果不其然走路的过程中就掉落了几片。一直到回房间，将人鱼放置到提前准备的大水箱里浸着，那曾经美丽的鳞片依旧一扯就掉。

童话书里说，人鱼的鳞片是甜的。

因为人鱼公主找到了爱情，让鳞片变得甜腻。

“好苦。”可能是粘上墨绿血液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鳞片本身就是甲质，总之霍金斯不相信爱情，口中是他最讨厌的苦涩。

胸前的吊坠镶嵌着世间唯一的碧绿耳石，反驳着他的不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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