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by lattice
无风之夜,鱼尾在月永レオ眸中跃出粼粼涟漪,16岁少年濑名泉便能分得一尾简单纯粹的快乐。月永レオ一手捻起水涔涔的气球,一手拎着皱褶的网,笑颜以对星星眼的孩童,这副景象便能令他默然望上许久。不甘殒命的金鱼挣扎漾起淋漓水珠,人群外的濑名泉屏息闭目,借由与月永レオ冥冥中共通的感官嗅到海藻腥气,达成几分长久来渴求的同感共情。
——濑名,我们走吧!月永レオ踏踏地奔他而来,橙色发髻堪堪脱落,掩映颊侧兴奋的红晕。踩着木屐递来气球,扑得怔神的少年后退几步。知道了知道了,害我苦等的是れおくん吧?他探向口袋,备用的皮筋落在常服中。长久以来仿佛成为社会不适应患者的妈妈,现下便只得数落对方的毛躁,为月永レオ简单打理头发,再将橙发别至耳后,任对方眼疾手快圈住臂膀,亲昵地蹭蹭脖颈。该说是猫的天性吗?生着嫩芽般的瞳孔,顶着张可爱过分的脸庞。这股粘人劲儿不像组合的同伴或自封的友人,更像是不请自来的小女友——我才不是女孩子!对方每每瞪圆了绿眸瞧回来,又像极张牙舞爪的小狮子。
“濑名当真不想留一条金鱼吗?明明也说过金鱼好漂亮——我可以把刚刚那个摊位,不,我能把世上所有的金鱼都捞给濑名!”
“才不要。”
——濑名好冷漠!月永レオ垂下眼睫,而后蹦蹦跳跳在前为他开路,破开两畔纷然的灯火,男式浴衣下摆猎猎舞动,像头一次来祭典的好奇宝宝。毛茸茸的小发髻在脑后晃得不成型,活像小兽的尾巴。“我最喜欢濑名了,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被温热的注视牵引回眸,小猫或小兔般的月永レオ袒出虎牙,天真无邪的地方也像极小动物。
不要轻易说喜欢……轻浮的一句不同于爱,纵使念得耳朵生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真糟透了。相较被月永レオ之类的天才垂怜的可能,他更宁愿将对方的好意解读为两肋插刀般男孩子气的江湖豪情。不去付诸希望便不会承担得而复失的痛苦,身为凡人行走世间的16年总会磨砺出自我保护的伎俩。
今日下午早早换上浴衣,自作多情地在玄关徘徊,答应下月永レオ突发奇想的邀约,短信却始终未读不回。七点过一刻,料到被放鸽子的人忿忿甩下木屐进厨房,大忙人才身着常服踏着夜幕姗姗莅临。也罢,对方的随口一提唯有自己一方认真为之,正因如此对方才是月永レオ。濑名泉将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人捉去浴室,再早有准备地抱出自己一年前的浴衣和服,丢在盘腿而坐披头散发格外宾至如归的月永レオ怀中——濑名果然好有仪式感!穿戴整齐照镜子转圈圈,又被按在镜前由他手持吹风机为好动的橘猫梳毛。“夏天不用吹得这样仔细!我饿了,快放我去吃章鱼烧!”
“……不是仪式感,只是惯例吧?难道你要说你肯赏脸就是我的福分了吗?只有我这样在意你,擅自把你的话放心上,简直像个笨蛋一样!”
“哇,说这种话的濑名好厉害!假如我是女孩子,即便现在的濑名凶神恶煞的,也一定会爱上你的吧!——痛痛痛!濑名不许扯我的尾巴!”
张牙舞爪以对他意味不明的怨怼,却不知让他愈甚地心跳如鼓。濑名泉用温水扑脸,水汽氤氲的镜面难以概观恋慕之心的全貌。于这所腐朽的艺术男校同月永レオ相遇后,他愈发不知自己所求为何物。而一同逛祭典的少女漫画桥段成了真,昭告着变声期终末的旧浴衣堪堪描摹对方现今的骨骼,骨架较自己小一圈又有些溜肩,妥帖了相逢之初的肖想——为寄托暧昧情愫的对象套上自己的衣衫,堪比作业本波澜不惊地相贴的暧昧告示。遑论一年后会再分班,更甚是迟早迎来更甚痛彻心扉的别离,在月永レオ咬下一口章鱼烧时,他的心脏因过于精准的预感而抽痛一瞬,被对方捕捉到异样:濑名没吃晚饭,饿了吗?
他点头:还不是为了陪れおくん来逛。章鱼烧滋滋流油,他侧过脸咬下一口——好吃吗?月永レオ满怀期盼地扬面,又鲜见羞赧地视线游移:濑名的脸倏然放大,心跳都要中止了!对方向来不吝于排列组合质朴的词汇们来强调他的美,而他的れおくん红扑扑的颊侧咬一口定然比苹果糖更甜。濑名泉为对方擦拭唇边:“怎么突然脸红了。假如れおくん当真是女孩子,必然很可爱很受欢迎吧。”
“不许说我可爱!……in,insp——”
“这里可没有供れおくん作曲的地方。”难得占上风的人一手拧上他耳朵,一手不作声地攥紧衣袖中早先求得的恋爱御守。没有用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恋爱的权利早在成为偶像之时便约定俗成地舍弃了。心思缜密的少年早先厌倦了模特界的肮脏污浊勾心斗角,满腔热血地踏入另一个地狱,他如奇行种般行走在腐尸般的校园,逢上他黯淡青春的唯一一缕光。自称宇宙人的家伙称他为缪斯,毫无保留地夸赞他的美,讲着喜欢道着爱,犹如天生缺乏边界感。而便连月永レオ时而也面露悲戚,永葆爱意的心灵遭践踏玷污,可谓是人世间何等的恶行。
不轻易与人建立联系的濑名泉便愈发努力精进,肖想二人一道将看不顺眼的家伙都消灭,曲线救国或许可守护这家伙的笑颜。他所希冀的青春该是这副模样吗?尚且远远不及,边角料都凑不整,却妄自从月永レオ的笑靥中寻到端倪:多漂亮的笑容,这份无瑕的幸福若能永久存在于世——去祭典吗?在他偶有外露的黯然失神时月永レオ指尖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忧思自眸间转瞬即逝。于是他的光明希望乃至熠熠生辉的爱情,都在与月永レオ共度时凝结成模糊的形状。
听说今晚有烟火,他的喃喃消弭在虚空不得回响。濑名泉猛地回头,月永レオ如每个噩梦般不见踪影。遑论他的恋慕相隔凡人与天才的天堑,对方更理应归属于山林或海洋的自然造物,月永レオ的存在与庸碌世间本不相容。纵使如此,纵使如此……别开玩笑了,别抛下我啊,他咬牙切齿逆着人潮勉力回身,同轿辇与吆喝擦肩而过——濑名,濑名!两支苹果糖高举过头顶,月永レオ于道路的尽头向他挥手,呼唤声清脆地破开丛丛迷雾。
“不带手机还乱跑!故意让我担心吗!吃了那么多居然还哭饿——”
“濑名好凶啊……我还在长身体嘛!来,濑名一起吃!
——れおくん若是足够关心我,就知道我向来不吃这些甜的。举起苹果糖的手悬停在空中,月永レオ沮丧地耷拉下虚空中的兽耳,可怜无辜的小狗狗状。终究于心不忍,濑名泉只得认命叹气,状若无意牵起月永レオ:可不许再乱跑了。肌肤相亲塑成狭小的密闭领域,连通的体温造出柔弱的茧壳,堪堪裹起相拥取暖的二人,交错相生的命运之轮搅出裂缝显现破碎之兆,终将覆灭的前夕依旧不容任何外物渗入——这样比较好辨识,但愿不会再把你弄丢了。月永レオ难得温顺地被他戴起狐狸面具,手上亦被束起红绳。源自潺潺清涧迈出踏踏足音,被他俘获的狐妖亦步亦趋地随他走出怪谈故事,自虚妄的山林前往人世又无声息地背离喧闹的人间。他们驻足在少有人烟的开阔浅滩,无云无风唯有洋流不息的脉动,柔缓地割裂高悬当空的明月,便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并非责怪你擅自为我买了糖,也并非说你‘自作多情’……れおくん喜欢吃,就都留给你,我向来是这样考虑的。”濑名泉直面这汪风平浪静令他惴惴不安的美,一字一顿艰难开口,“抱歉对你发火了……一想到被你抛弃的可能性,被独留在肮脏尘世中过活的凄惨模样,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言不由衷。”
“假如我当真独自跑去濑名难以企及的天涯海角,濑名会如何?”月永レオ呜哝不清地咀嚼。
“我会把胆大包天的れおくん捉回来的……很想这么讲,但践行起来很困难吧。你也默认了是我‘难以企及’的,不是吗?……我会独自在这里拼死地努力活下去,直至你归来那日。”
而后了无遗愿地去死,他早已怀抱如此的觉悟。追求美丽的人不会期望寿命长久,更愿生命谢幕在风华正茂的须臾,却甘愿为等待与守护月永レオ的本体或意象捱到自然的尽头。姑且不知何谓一语成谶,也不知他们正深陷勉力理解与两相疏离的怪圈,他如此喜爱海却又憎恶海,游荡的莫比乌斯环动辄催生一系列负面情感,现下暴露无遗的软弱自然囊括其中。月永レオ敛下眼睫,复而扬起裹挟着月光碎屑的眸子:“我也答应濑名,会为了你拼死努力哦!话虽如此,我还是更喜欢大家在一起快快乐乐热热闹闹的!如果我的音符能让大家展露笑容,那就再好不过啦!”
——听不明白吗?我只希望れおくん开心地笑出来,仅此而已,却无从开口阐明。更糟的是对方过于擅长用笑颜抚平自己的不安,他便无形中被催眠去攫取れおくん对世界满溢的热忱,妄自用以削减受伤害的可能,某些必要考量便一再耽搁。今朝有酒今朝醉,当务之急是沉沦在月盘般虚妄的图景,与之共度幸福美满的假象。或真或假的剖白随月光倾洒在洋面,载起他言语间的粼粼波澜,拼合成光怪陆离的扭曲美感——れおくん总是大家大家,那我呢?譬如现下不死心地追问,丝毫不知、抑或有意不顾思路已由一己私欲带偏了。
“说过好多遍啦,能和濑名在一起就是最开心的。我最喜欢濑名了,可不允许你听不见!”
言毕,对方怡然自得地继续吃糖。咔嚓,咔嚓,糖块细碎地剥离果皮,嫩芽般的瞳孔映着荧荧色泽,与皎洁月色遥相辉映,而一旦肖想月永レオ也拥有世俗感情的可能,自认为早熟的少年便束手无策地被这束光芒捕获——破开洋面与苍穹的混沌,在心上刺出小小的豁口,借以注满滚烫炽热的洪流,诸如痛苦、恐惧、无助的杂糅。于是濑名泉在16岁的某个夜晚先于许多同龄人领会这份初现苗头沉甸甸的爱,于无言的苦痛中尝到人生第一盅醇厚的启蒙: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正是所谓“爱情”最为卓然拔群的地方。
“我也……”他踌躇半晌,终究只敢掏出那枚洇入手汗的御守,悄然放进月永レオ掌心,再从外亲手一并覆上——这便是艺术家的手,天才维生的媒介、同世界沟通的桥梁,指尖纤长掌心很小,与常人无异的温度。“不是什么名贵物什,既然我留着没用,但愿它能为你带来幸福……也不拘于恋爱吧,爱你的人越多越好,我是这样希望的。我明白れおくん爱作曲胜过所有,而我只希望你泛滥的爱,最大的一份能永远留给れおくん自己。”
逶迤周旋的话术显然不适用于宇宙人,16岁少年实则大多时刻不擅长言辞。待他结巴支吾着道出一串剖白,自暴自弃地任内心的逼仄边角被映了个光明敞亮,月永レオ只是盈盈地笑:没想到如此务实的濑名也信这些,真意外呀!
“……信与不信,寄托念想罢了。反正大概率它明天就不知所踪——我不允许,我沉甸甸的心意,你给我收好了!”濑名泉欲盖弥彰地为他戴好狐狸面具,逃掉绿眸盈盈的审视,“我啊,不想收下金鱼,是因为祭典捞到的总会短命。即便我不打算活得怎样长久……”
“不可以这样说!濑名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变成八十岁老爷爷的!”
“是啦是啦……会努力如你所愿的。”
他暂且无忧无扰地承应,事关遥远年岁的承诺与愿景宛如洋面上飘渺的浮标。尚有千万种毁坏的可能,纵使永无回响,纵使难以企及,纵使只是建立在幻象上的希冀,他依旧决心为兑现它而承担无际的风险与苦痛。这份情不由衷的爱自诞生伊始便无怨无悔、无所畏惧,于是在烟花盛放的一刻钟前,他怜爱地摩挲那头橙发,衷心祈愿天涯共此时、天涯共此时。
Fin.
注:“天涯共此时”指望月怀人,
遥隔天涯的远人此时可能也在对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