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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越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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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金光布袋戏 赤羽信之介 , 宫本总司 , 剑无极
标签 赤剑 , 宫剑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拾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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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3
2021-11-2 12:41
- 导读
- 故事发生在东剑道灭门后,宫本总司与剑无极前往中原前,描写的感情也只是暧昧萌芽前的状态
01
《叶隐闻书》中说:“武士道者,死之谓也。”
好在东剑道虽然在东瀛势力颇大,究其根本却是一个忍者组织,不大流行切腹。风间烈自小作为少主培养,在忍者云集的东剑道中却颇有几分武士之风,连曾经的武器都是风间久护找名家为他锻打的太刀。在东剑道覆灭的那一晚,这把刀被斩断,而风间烈也险些慷慨赴死。
被宫本总司救回后,风间烈手伤未愈,酒却喝了不少。说来也怪,他曾经不爱喝酒,只在风间久护宴请他人时陪着小酌一两杯软绵绵的绿蚁酒。若以风间久护曾经的眼光来说,被这变故打击后沉溺外物的风间烈,已经是废物无疑。
但风间烈曾经却被评价过,正直巧捷,是守成之主——乃是风间烈成人礼上,于东剑道观礼的赤羽信之介所言。
而现在,圆月高悬,劲风吹荒草,秋季泛黄的草叶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影,恰巧落在那月中央,如风中断草,又如湖中孤舟。
风间烈不过是出去买酒,就被西剑流的暗探发现。半年过去,西剑流发出的悬赏上他的价格已是最初十倍。在村外瞅见悬赏告示时,风间烈虽然觉得不妙,但酒意上涌,那丝本能的预警不幸被淹没,于是就成了现在的局面。
但西剑流并非为斩草除根而开出丧心病狂的价码,而是因为东剑道的一座宝库他们至今仍未寻到。那其中藏着东剑道百年以来积攒的财富,更有传闻说,其中还藏有魔之甲分铸而成的一刀一剑。人人都道如今世上知道这宝库下落的人,只剩下风间烈。
疾行中,风如长刀自脸颊两侧划过,两名暗探仍在背后穷追,风间烈旧伤未愈,逃了这么久,已唇色发白,满头是汗,金眸却在风中越来越亮,如一只猫,又如一只豹。
荒原上虽草深,却没有躲藏之处,不足以甩掉他们。两名暗探手里剑频出,风间烈足下轻点,险险躲掉,手上提着的酒却遭了殃,陶罐被击出一个大洞,酒液汩汩而出,淋在风间烈衣角,醇香于暗夜中烟雾般弥散,平常还能算得上风流,现在却成了追索的标记。
我的酒!风间烈又怒又急,干脆将坛一掷,袭向另一枚手里剑方向,将二人攻势击得一缓。机不可失,他随即躲入前方山中。
山中不比旷野,月光被树冠遮蔽,只留下残影停留在树木周围,如一汪积雨。风间烈脚步放缓,急促的呼吸亦渐渐平缓下来。在树林之中躲避,速度反而成了其次,重要的是要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山中极静,若踩断树枝,其余人便能迅速辨别其位置。
他在这寂静之中,却一反寻常地听到了丝竹之声。而与此同时,四周响起密密枯叶破裂之声,这里围捕他的,不只有那两人。现在摆在风间烈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在林中苦苦躲避,二则是躲入奏乐的那院落中去。
“大不了早点回去和老爹团聚。”他叹了口气,尔后下颚绷紧,肌肤在月辉下犹如白玉。
顾不得声响,他再度在林中急奔时,衣袖与发丝被树枝不断挂住,犹如怪谈中误入妖境的女子被精怪强留在妖世中的姿态。但他毕竟不是柔弱的人,衣袖挂住了便直接扯断,以至于翻入那院落中时,他头发散乱,衣物凌乱,竟似迷路的妖物。
他落在花中,神色还带着迷茫,衣袖中却捧满鲜花,少年人容色鲜艳明丽,比周围盛放的花朵还要夺目几分,引得对面酒台上二人纷纷看来。
二十只烛火齐列两侧,中设玉屏风,面前各有一个三方,侍女鬓发如云,依偎在二人身边。其中一人刚扣上狐狸面具,只能看到流焰般的红发,另一人风间烈却熟悉得很,是救他一命,又任他沉沦的西剑流四天王之一——宫本总司。
他愣了愣,宫本总司却挪开视线,拿起酒盏,细细品酒。
“原来这就是总司突然邀请我的用意。”狐狸面具笑道,声音有金玉之感,风间烈一时觉得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听到过。
宫本总司不语,他剑道已臻极境,自然能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细细数来竟有十余人之多。此刻那些脚步被阻隔在墙外,仿似猎物笼子外虎视眈眈的猛兽。
风间烈竭力爬起来,狐狸面具饶有兴致地看他,身旁美姬则以纤纤玉指拨弄着羽织上垂下的流苏。
“在下剑无极,被山中猛兽追赶,慌不择路下不慎闯入。”他怄着口气,不去提宫本总司,随口诌了个名字糊弄。
不料这乱拿来的名字反而引起了狐狸面具的兴致。他轻轻哦了一声,又去看宫本总司。后者放下酒盏,唤了声他的新名字:“剑无极,过来。”
剑无极抓了抓头发,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不要违逆他比较好,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既然今天是私宴,他又恰好进来,我便借此机会说了。剑无极,已是我徒弟。”剑无极本来乖乖跪坐在一旁,听到此言忍不住看向他。
他没想到宫本总司救自己是为了这个……
他剑无极一个丧家之犬,难道是宫本总司自觉西剑流对不起他,才连武功也要教他。不过他可不会学西剑流的武功,他虽然已经苟且偷生,但绝不会学仇敌的功夫。
“总司喜得爱徒,实在是恭喜。”狐狸面具缓缓道,仿佛将这几个字在齿间细细含过了,才吐出来。尔后他侧头与侍女说了两句,后者颇为可惜地划过他下颌。狐狸面具握住手指,在指尖轻轻一吻,随后笑道:“去罢。”
侍女站起身,弯腰退出。少顷,院落外徘徊的暗探便悉数离去。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后,乐声继续奏响,弹的是失传的雅乐残篇。饶是剑无极也未听出来是何残章,但乐声哀切,勾起心中的酸涩。
剑无极没有三方,宫本总司徒弟的身份只够让他跪坐在此处。
“总司,你几日后去中原?”静静听了会后,狐狸面具又问道。
这又是剑无极不知道的事情。他看向宫本总司,眼睛睁得比猫又要圆几分,细看去,其中如同燃烧着火焰般,实在炫目。
“……十日后。”宫本总司拍了拍他的肩,答道。
于是连剑无极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怒火就这样被拍灭了。
而目睹了好友驯猫的院落主人则提议道:“既然如此,这十日便在这别院休息吧,外面想要你这徒弟的人很多,他的行踪已被发现,以前的住处也将不安全。”
“嗯。”宫本总司淡淡道。剑无极又想:这戴面具的到底品行有多好,宫本总……宫本师……我那便宜师傅!竟问也不问他的态度,就这么答应了邀请。
只不过他再好奇,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来什么。
宴后,剑无极忍不住问宫本:“十日后你去中原干什么?我先申明,虽然有救命之恩,但是我要先留下来报仇,报了仇之后我再……报答你!”
宫本总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如看一只皮毛受损的猫在救治中仍要回归自然,“十日后你再告诉我要不要去中原也来得及。”
“喂喂,我现在的答案就是我十日后的答案。”剑无极强调道,对有人质疑他的仇恨很不满。
“那你十日后想改答案也来得及。”宫本语气仍是淡淡,“好了,天色已晚,你也去你的房间休息吧。”
“急着赶我走也该告诉我好心留宿我们的人叫什么吧!”
被他接连反驳都没有变化的宫本总司此刻却皱起了眉。
“你就叫他赤刎*吧。”片刻后,他答道。
*akabane也可译作赤刎
02
剑无极醒来后,一时不知自己在何处。
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家中,而是颠沛流离,借人之光,寄居在他人屋檐之下。
于是一天的心情开始变闷,仿佛罩在云雾里,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
侍女们给他准备了新的衣物,穿在身上稍大了些,但制作还是精致的,袖口用红色和金色的绣线装饰,一看便价值不菲。
“新的衣物还在赶制,大人说请您先穿他的旧衣。”侍女恭敬地低头,趴伏在地面,额头紧紧靠在手背上。
规矩看起来比东剑道的大多了。东剑道的女孩子们喜欢躲在花树下叽叽喳喳地聊天,春天的时候总会沾上一些花瓣,如粉色的纱披在肩头。
剑无极说:“没事,我穿旧的也没关系。”
侍女退下了,离开时忍不住悄悄看他。少年人头发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细长的脖颈,原本就清秀的面容更为雌雄莫辩起来。如今的商人或者忍者也好,向往武士之风而豢养小姓的人不在少数,宫本大人平日不近女色,原来是因为沉溺众道吗?
此处虽然是赤羽信之介自己所造的别院,但侍女们都是西剑流出身的忍者,在此前提上又只听军师大人的命令,在西剑流中算是一支私兵。
不过她们不认识风间烈也情有可原,毕竟当时出动剿灭的全是西剑流中的精英,她们排不上号。而平常东剑道少主深居简出,出去游玩也是用化名行走,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的人自然不多。
剑无极想了想,又唤住她,迟疑地问:“……我师傅在哪?”
侍女将他引进房间时,赤羽信之介正在与宫本总司下棋。赤羽仍戴着面具,只不过不是昨天那个,而是一副金面具,面具边缘用金丝绞出凤凰花的形状,华丽却不流俗,看上去像是女人的款式,被他戴着,本就雍容俊美的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层艳光。
剑无极乍见,不由一怔,志异故事中写迷路的旅人被鬼怪美貌引诱,他读到时曾觉得是夸大其词,如今遇到才知道美色浓烈到极处真可摄人。
棋落至白玉棋盘上,咔哒一响。宫本总司侧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剑无极沉凝的脸色霎时一变,又成了那幅嘻嘻哈哈的模样。
“哎呀呀,师尊你这手棋实在臭。”他凑到棋盘旁,鬓边发丝落下,垂落至宫本总司手背。棋艺差得很,偏喜欢指点他人下棋,剑无极就是这种人,刚凑过来看了不到半柱香,就比窗外枝头上的鸟还要吵闹。
但他这半柱香之内说的话,却比他被宫本总司救回至今要说的话还要多。宫本与他对视,剑无极眨眨眼,唇畔挂上笑,眸子里却是冷的。
赤羽见他们俩之间暗流涌动,从掌边拿起折扇掩住嘴唇。扇面上绘着正在菖蒲中舞动的自拍子,自拍子自月下回眸,妙目哀愁而妩媚,赤羽的目光却如鹰一般,仿佛已经看穿剑无极拙劣的演技。
赤羽信之介知道剑无极是风间烈,而剑无极……其实也知道赤刎是赤羽信之介。只不过一开始见面以假名相交,而宫本总司也只称呼这两个假名,因此在这小小别院之内,便只有他的徒弟剑无极和好友赤刎。
至于其他人,如今西剑流之中,除了柳生鬼哭外,已无人是他的对手。而赤羽也不会允许他们将手伸至自己的别院中。
赤羽原本只是想以好友的身份为西剑流留一留宫本总司,却不料他带来了剑无极。
……以八刀八剑的下落换取他不对宫本总司离开进行阻拦。如果换了他人,还会因这其中无言的胁迫而生气,但军师大人的脑中,向来是涉及到西剑流的事情,都会先情感一步转换为冷冰冰的算计。
他落下白子,笑道:“我侥幸赢了。”
“哈,哪次都是你赢。”宫本总司亦露出淡淡笑意,又对剑无极说,“你既然着急,下一局便由你陪赤刎下。”
“求之不得。”剑无极挽起袖子,挤到他身边,“但是我要换一种棋下。”
“换什么?”赤羽好脾气地问。
“自然是五目碰*。围棋我肯定下不过你,主随客便,试试五目碰如何?”剑无极看着他,眼睛盛着晨光,如一对上好的琉璃珠。
赤羽合拢折扇,在桌上轻轻一敲,“好啊。”
茶香适时飘起,将香炉里点着的熏香都压下几分,引得心气浮躁的年轻人恨恨看过去,宫本总司吹皱茶水,细细品了一口,似乎对他们的争斗毫无兴趣。剑无极哼了一声,玉白的手指将棋子快速分拣回去。
就算颠沛了这些日子,东剑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还是无法磨灭。剑无极就算伪装得再好,在某些时刻还是会流露出过去的习惯。比如现在,他下意识用手护住羽织袖口,一截小臂裸露在外,肌肤比身边的侍女还要白皙,而这种不用在太阳下劳作养出来的白皙,市井中是不会有的。
他先下,前十枚两人都下得很急,到了后面,剑无极便只忙着堵赤羽的棋路,但他连堵也堵不好,时时给了赤羽喘息的机会,最后愈演愈烈,甚至成了他随着赤羽的心意下棋。
“我一定不会输给你的!”长考后终于看破赤羽一个布局的剑无极咬牙宣布。
而比起他趴在棋盘边缘四处找漏洞的模样,赤羽悠闲得多,甚至还握着棋子把玩,任谁看都能看出来,这样的棋局对他来说太过简单。
四子中只差最后一枚便能连上,剑无极在黑白之间一番搜寻,终于寻到这处空缺,连忙填上,赤羽却下在另一处,五枚白子连成一线,盖着浅浅玉辉。
“你……”剑无极急忙抬起头,眼眶周围竟泛着红,“再来一局!”
“算了。”观战许久的宫本总司却制止道。
“凭什么!”
“因为再来一次,结果也是同样。”赤羽说。他音色如容貌般绮丽,这样的声音说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太难听,就算他是这样的身份,指点起剑无极,后者第一时也不会升起太多厌恶。
“堵住这里。”他从剑无极手旁捏走一枚黑子,衣物上熏的木质香霎时借着袖口涌了出来,真成了举动有香风,“亦有这里。”
黑子落下,他手指挪至另一处,那亦只差一子,紧接着,又挪至下一处,“这里也是。”
“还有这里、这里。”
每指出一处,剑无极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那就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输咯。”剑无极忍不住握拳,低声质问道。
“从一开始,第五目你下错开始,就输了。”明明平时赤羽大人待人温和,总留三分情面。今天对剑无极却疾言厉色,“下棋如种因果。‘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时机到了,自然要还报。”
这是因为东剑道的少主风间烈自己想知道,赤羽作为将东剑道扒皮拆骨,整个囫囵吞下去的西剑流军师,自然要教他知道原因。
剑无极双眼通红,看着棋盘,又看着他,手还在抖,不知是要哭还是要掀了桌子。好在最后又渐渐冷静下来,赤羽便让人把棋盘撤下去,换上新茶。
宫本总司尝了口,问道:“菩提叶、桂花,还有什么?”
“两样从西洋来的花。”主效清肝降火。
剑无极握着茶杯,心思已不在这里,压根没注意他们打的机锋。是了,恨自心底而起,烧灼着身躯这么久,骤然受到一抔凉水,火焰变小后,得到喘息的灵魂总是会感到无所适从的。
在另外两人眼中,他快要将自己整张脸埋到水杯里。说到底,还是个孩子罢了。你杀我我杀你这种事,在他们眼中并没有多值得恨,在意的只是有没有必要弄到那个程度罢了。
赤羽信之介感慨道:“养猫真是不容易。”
“是啊。”宫本总司难得相和,“但是猫嘛……”
猫都是这样。
*五目碰:五子棋
03
猫,各有各的脾性,有的喜欢待在家中巡视领地,有的则喜欢漫山遍野玩耍。
宫本总司与赤羽信之介手谈起来便忘记了时间,剑无极在旁看了会,心情始终闷闷,就找了个借口溜出去。本想趁机跑到山头吹吹风,结果走了没两步,看到侍奉赤羽的女孩子们围在一起玩耍。
见到他来,女孩子们反而笑着将他扯进来。那日陪在赤羽身边的女子也在,此刻不施铅华,气质反而高华起来。她冲剑无极微微一笑,手指在长呗三味线上一拨,柔缓的乐声渐渐响了起来。
其他女孩子欣喜地唤她焱娘,围坐在她身边唱起来。剑无极坐在旁边的游廊上,瞧着她们玩耍嬉闹的模样,也被这欣喜感染了一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任阳光在身上流淌。
奏完一曲,焱娘便笑着说:“好了好了,还有正事要做呢。”
见她们将制衣剩下的短布拿出来,剑无极才想起快到雏祭了。雏人偶倒是早早准备好了,摆放在一块,只是身上没穿衣服。其实人偶做好后是有衣服的,但女孩子总嫌它们不好看,兼之要流放雏人偶们祈福,自己亲手制作更显得心诚。
金、红、青等色的短布被放在旁边,攒了一年的布料都拿了出来,大家任意取用,乍一看去,倒是比园中的花朵还要夺目。
他先前还不知道自己被拉来可以做什么,女孩子们动手时才知道,自己是用来出谋划策的。她们拿着两块布料让他选,剑无极光答选哪块都不行,还要将理由说出来,好在以前母亲给他做衣服时,他都在旁边陪着,借着经验能答个大概。他长得好看,对女孩子说话时又轻柔,一时之间大受欢迎,女孩子们干脆坐到他身边做衣服。
那些没被选上的布料就留在剑无极身边,一张张越积越多,最后干脆将他围在中间,如花瓣簇拥着花蕊般。
焱娘没与她们一起制衣,见剑无极被你一句我一句逗得脸皮发红亦坏心眼地不去解围,只调了调弦,又弹了起来。
有年岁相仿的女孩子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
剑无极啊了一声,“我没有……”
“骗人。”女孩子撅了噘嘴,“你明明都笑不出来。”
“什么嘛,我明明笑得很开心。”剑无极呲牙咧嘴,“你看,我这不是笑得很灿烂吗?”
“好难看。”
她这话引起旁边一阵应和,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笑不出来就不要笑了。”
“哭也没关系。昨天那个谁不是还哭了。”
被她说的那位闻言伸了伸舌头,打岔道,“我哭完就没事了,你们不要老是提。”
她们手上的活计倒是没停,只是一人一句劝着剑无极,最后演变成了自己嬉闹。焱娘笑道,“好啦,仗着军师大人不在就欺负客人,都别闹了。”
剑无极这才从她们的“劝说”之中脱身,佯怒道:“我没有要哭!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料反而引起了一阵笑声,最开始劝他的那个女孩子悄悄同焱娘道,“怪不得军师大人说他可爱。”
“毕竟是宫本大人的徒弟。”焱娘道。
未离开西剑流时,宫本总司喜欢指点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
至于赤羽的评价。其实当初他自东剑道参宴归来后所说的是:比起风间久护,风间烈竟算得上可爱。
见剑无极脸皮薄,又被焱娘说了,她们便不再闹他,一时之间,大家只专注手中的活计,人声渐渐低落下来,只听得风掠过游廊,将两侧的树木吹拂得沙沙作响。
女孩子们怕他无聊,拿了个不在雏祭中使用的人偶给他,剑无极一边推辞说:“我不玩这个……”手还是接了过来。在家里的时候,这些东西他别说碰,连看都看不到,玩这些东西被视为没有男子气概,父亲倒是不会说什么,但对他早有微词的长老们很喜欢代为管教。
他仔细看着眼前的人偶,虽然说是被讨来玩的雏偶残次品,但他怎么看都找不到瑕疵。剑无极用手指碰了碰人偶的眼睛,睫毛抖了抖,似乎是某种动物的鬃毛制作的。
如果一开始对他武力相待,剑无极倒还能使出力气。但无论是赤羽还是这些侍女,大家都把他当成客人来看待,更何况已经深入敌营,他也打不过,攥了很久的拳头怎么也打不出来,只能化成一缕青烟,随后就是止不住的泄气。
他总是回忆家里。过去没出事时,他最讨厌东剑道的规矩,总找着机会往外溜,每月要闹得天翻地覆几回。父亲忙着东剑道内的事务,母亲温柔,不大管内务,只会在他被捉回来后叹气。那样的日子,他一度在心内总结为规矩和无奈组成的牢笼。
后来出了事,他想起来的反而都是美好的事情了,弟弟的笑脸,还有幼年父亲让他坐在肩头,去摸枝头的花朵。
现在想想,记忆原来也是掩耳盗铃的高手。
“你这么年轻,什么事让你这么忧愁?”
剑无极一惊。焱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她也喜欢熏香,只不过和赤羽的不一样,这是更适合她的,有着浓烈花香的气味。
她语气温柔,剑无极不会对这样的女孩子说我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只是摇了摇头,内心烦躁起来。这种伤痛……旁人又懂什么呢?与其得到那种无话可说时的可怜,还不如不说。
他不愿说,焱娘便看向他手中的人偶,笑着说:“这不是去年雏祭时,大人给她们做的吗?”
剑无极脸色一变,将人偶往旁边一放,焱娘怕他弄坏了,用手接着。
“怎么,你喜欢他吗?”剑无极问。
“喜欢大人的人很多,我不算其中之一。”焱娘这么说的时候,神色中有种冷冷的骄傲,叫剑无极不疑有他。
她抚摸着人偶的脸,“去年大家对人偶不满意,吵着要换个地方买,大人说:‘既然你们换了这么多家都不满意,那便自己做吧。’”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
“不,大家听大人这么说,都说自己又不是人偶师,怎么会做呢。大人便亲自动手,教她们做。”
焱娘看着手中的人偶,嘴角浅浅弯了起来,“她们是不是和你说,这是残次品?”
“是啊,但是我看了很久都没找到瑕疵。”剑无极抓了抓头发,脚下一松,木屐落在石板上,发出哒的一声。
有几个女孩子被这声音引动,抬头看了一眼,见他在和焱娘说话,便又低下头。
焱娘看着她的动作,侧了侧头,鬓边的发丝垂落至肩前,“那是因为雏偶是要随水流走的,她们舍不得,便说这是次品,好留下来。”
“那她们一定很喜欢它了。”剑无极说。
“喜欢他的人也不少。”
“是吗?昨天刚来时,我还以为你们规矩很多。”
“只是对待客人这样罢了,她们这也叫有规矩,规矩非得气出个人形不可。”她也脱下木屐,雪白的足袋包裹着双脚,在空中晃荡着,剑无极细细看她,才发现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大人对人很好。”焱娘将人偶塞回他怀中。
剑无极握着人偶的手,摩挲织锦的袖口,头低着,叫人看不清神情,“只是对一部分人罢了。”
“你是宫本大人的徒弟,自然在部分之中。”
“若我不是呢?”剑无极急急反问。
焱娘应答的声音依旧和缓,几近一字一顿,“你已经是了。”
木已成舟,在河流上颠簸后,已无法再回头。剑无极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人都明白,但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其有感情,感情拖住人的脚步,困住人的灵魂,让自己在梦魇中越陷越深。
他如何能让船随水流走呢?
只不过两天,恨便变得不再像恨,也许这也是西剑流的阴谋,要让他就这样被“感化”,消去一个潜在的威胁。
但正当他这么想时,赤羽过来了。他披着描金的外衣,以纸扇拨开头顶沉甸甸的花枝,樱花如水泄地,泼了他一身,他却浑不在意,看着女孩子们向自己围来,笑道:“该将客人还给我了吧?”
实在是风流,剑无极看着这样的赤羽,便明白自己这个威胁不配他那样做。
女孩子们笑着说大人都自己来要人了怎么会不给呢?目光却流连在他身上,赤羽正处于男人最好的年岁中,成熟的稳重后尚有少年的意气,谈吐又得体,女孩子很容易为这样的男人而目眩神迷。
剑无极跟在他身后去往茶室,赤羽毫不设防地将后背暴露。没有他的话,西剑流会分崩离析吗?剑无极忍不住想。西剑流制度森严,赤羽说是军师,其实也只是四天王之一,没有他,西剑流或许会大乱,但很快又会重新恢复秩序。而且他也找不到合适的武器。
去茶室的小道两侧草木森森,青苔趴伏在石阶两侧,将树的根部也涂抹上颜色,赤羽的身材比他高大不少,剑无极跟在他身后,目光时而追随着,时而往两侧转移。
这里较院中又是另一幅风景,更为幽玄孤寂,是适合参禅的所在。
通过狭长的小道后,接下来便豁然开朗,赤羽挪开步伐,剑无极只见到铺开的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宫本总司正闭目伫立其中。一些绿痕已染上宫本的衣摆,而他却浑然不觉。树叶飘落,速度却由快及慢,至最慢的时候,叶子一分为二,尔后湮灭成灰烬。剑无极忍不住睁大眼,往前踏出一步,却被赤羽拉住。军师大人将手指竖于唇前,冲他摇了摇头,面具上的凤凰花在错落的阴影中流转着雾一样的光辉。
接下来,剑无极便见到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场景——无痕的剑气渐渐化为有形,围绕着宫本总司周身炸裂后,暴风般狂舞不止,而在这风暴之中的人却一动不动,只注视着树木,伸手去拈面前的一片新叶。他的手指并不细腻,也不白皙,只是习武之人最常见的手指,甚至指尖还有厚茧,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碰到叶脉时,所有剑气瞬时消失无踪,树叶根部断裂,只有一片树叶,仅仅一片树叶,缓缓飘落。
这样的武功,剑无极后来再未见过。
赤羽却未有大喜,他冲向他们走来的宫本总司道:“恭喜。”常言道,武林高手之间仅凭武功就能识人,赤羽观招后知道宫本无心杀戮,离开已成定局,喜悦便淡淡的了。
“无心无我,不思量,不分别,不执著,人无我,法无我,自无我,他无我,一切成空。”宫本总司诵道。
“它唤什么名字?”
炎魔幻十郎之后,西剑流在武道上再能有其作为的,只有一个宫本总司。军师仍笑着,虽不至于为了一员猛将而出计将他留下,却觉得惋惜,大家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又曾各自负担着西剑流的一部分,如今要走,不免觉得萧索。
“神魔一念。”宫本总司答道。
“是止杀?”赤羽不介意展露自己的情绪,惆怅后对这心法还是颇为好奇,便继续问道。
“是。忘情忘仇,神意止杀。”剑气此刻已完全收敛,宫本总司穿着普通的羽织,周身气息如静水深潭,不可见其里,如此缓缓道来,倒超脱俗世了。
这两人,象征着女子与男子渴慕的两极,一者风流无铸俊美多谋,一者千里不留行。反倒让在场的第三人成了参拜佛像的新客,握一柱香,在菩萨与罗汉之间踌躇。
剑无极静静听后,忽然道:“我要学它。”目光定定地望向宫本总司,既渴望又愤怒,已然入执。
宫本总司又不急着收这个徒弟了,只看着他道:“你不能忘仇,学不了它。但你要学,我会教你一套剑法,需从拔刀术开始练习。”
“还没报仇,怎么能忘仇?”剑无极看着他,又露出了那种发狠的,类似猫弓着背,毛发炸开的表情。
赤羽听得有趣,也问道:“不学拔刀术,怎么学高深的武功?”
猫咪被问得一愣,怔怔看向他。赤羽仍是笑,宫本看他一眼就知,自己的好友难得恶趣味发作,从逗猫中得到了快乐。
“那……那我就从头学起!”剑无极咬咬牙。
“既然这样,便与我去拿一件东西吧。”赤羽对他说。
剑无极求助似的望向宫本总司,师傅点了点头,他便乖乖去了。年轻人跟在年长者身后,马尾一晃一晃,叫人觉得十分可爱。宫本总司见他与赤羽进入了茶室中,缓缓阖眼,继续体味剑法中的精妙与残缺之处。
04
室内煮着茶,火钵烧得室内暖洋洋的。剑无极踩在榻榻米上,不愿再前进。
原因无他,茶室壁龛中挂着的那幅字他曾见过,过去这幅字被挂在父亲的房中,是名家的字,父亲说是他偶然得之,如今……果然落到了赤羽手中。
那些飘扬着的灰烬,被一把火点燃,连绵着烧得他胸腔作痛。
赤羽站在字前,双手从其前捧起那把竹刀,剑无极竭力呼吸着,身体止不住颤抖,那种恐怖的情绪再一次挟持了他,一时间,樱花、人偶、剑法都被他忘了,变成了一片灰色的雨,化作愤怒的燃料。
在西剑流军师转身的那刻,他冲上去,要用手臂勒住藏在羽织后脆弱的脖子,赤羽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目光冷冷的,仿佛有寒芒闪现。
那力气极大,仿佛骨头都要被抓裂了,剑无极咬住下唇,改攻下盘,赤羽则干脆顺着他的动作,两个人一齐倒下去。他压在剑无极身上,还未松手,发冠上的流苏倾曳,红发也一齐流至剑无极身上。
这血一般的颜色反而刺激了剑无极,他狠狠挣扎,用上拼命的力气,属于赤羽的衣服在发疯似的反抗中散乱,露出肩膀上刚刚愈合的伤口。
受伤的手也开始作痛,剑无极却好像没感觉一般,用这只手狠狠擒住赤羽的脖子。
赤羽则又握住这只手,缓缓说:“东剑道只剩下你,连这条命你也要输给我吗?”
“能杀了你,就算死也值了!”少年人一字一句,连喉咙都哑了,正燃尽自己的身体般,被愤怒刺激得眉目狰狞,却又格外美丽。
赤羽先生在这时仍有闲心感慨,阿修罗之美不愧令帝释天倾心。
那只被他攥在手里的腕,在巨大的力量下已经逐渐变形,剑无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仍要在手被折断前死死掐紧赤羽的脖颈。
军师大人呼吸到的空气渐渐稀薄,他却放开了剑无极的手,笑道:“罢了,折断了,总司就少了个徒弟。”
下一刻,他那完全凌驾于剑无极之上的力量才展露出来,幼猫只感到手上一轻,接着,一柄竹刀直直朝着他的眼睛劈来,而这迅疾的速度里,他甚至来不及闭眼。竹刀带起的刀风极锐利,以至于这竹刀不必落完,便能将剑无极变成一个瞎子。
剑无极怒道:“你杀了我!你有本事杀了我!”
那刀风却变得柔缓,最后停在他面前,再缓缓抽开,露出执刀者那双红色的眼。
赤羽大人仍是那幅抚琴作诗的风雅模样,却微微笑着,语气极轻地说:“死是这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你要做懦夫么?”
剑无极握住刀身,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幅字以前挂在我父亲房中,你让我看到它,还不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赤羽看着他笑,那笑容不是讥讽的,也不是玩味的,反而像看到了什么可亲的事物,觉得趣味才笑了起来。
刀也松了,剑无极改握住刀柄,正欲再攻击时。门突然再次被推开,哗啦一声后,宫本总司的声音响起。
“够了。”
他的眼中只有诡异的平和,这种平和宛如一池无波的湖水,不会叫人觉得愉快可亲,只会觉得冰冷和无情。
“那日带人进攻东剑道的人是我。”
剑无极猛地抬头看他,嘴唇颤抖着,连脸色也变得苍白。
“你要报仇,便出来杀我。”那灭门后又独独救他一人的刽子手说道。
草木青葱,正是生长的时候,各自凑在一块,互相挤攘着,叫院中的颜色也变得喧闹活泼。这本是庭院设计时,匠人悉心规划的景色,此刻,却无一人有心情欣赏。
剑无极双手持握那柄竹刀,足下分开,沉下身去,将力量灌注于手中。而宫本总司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
军师的衣物和束发被弄乱了些,也未梳理,而是站在茶室前,静静看着他们。
只听得大喝一声,剑无极飞身,宫本总司竟动也不动,直到竹刀快要碰到自己时,才微微凝神,仅凭气劲就将其弹开。
剑无极右手伤势已再度加重,一次劈砍便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脸色却变也未变,只是不甘心地重新握好刀。
“再来。”宫本总司淡道。
这次他连溘钨斯都不用,剑无极手起,宫本足下稍动了动,便侧身躲过。
“再来。”
剑无极咬牙,学乖了些,足下越点越快,身躯如灵燕般,往上投去,刀却朝下挥舞。仍是一招,宫本总司仅仅动了一下,就轻描淡写地避开。
这次却是剑无极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再、来!”
手上的伤仿佛不存在般,他握得越来越紧,仿佛这样就能让竹刀与自己灵肉合一般,上劈、横挥、挑击,皆如儿戏,宫本总司甚至不用出手就能化解。
“再来!”少年声音呕哑,仿佛淬过血,又被锈色凝结。
失败。
“再!来!”
失败。
“再来啊!”
剑无极已红了眼,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管不了,只要能碰到那人,只要能杀了那人,做什么都愿意。
那模样,几似地狱道里爬出的恶鬼,看着十分可怖……也十分可怜。
宫本总司不说停,赤羽也不劝。一次次挥刀中,剑无极的伤势全被牵动,旧痂下方新长出的肉又被撕裂了,血染了半身。茶室本是参禅悟道的所在,却飘上了腥味。
“哈哈哈!”剑无极狠视宫本,“怎么?良心发现了是吗?还是说救了一个就能睡得着觉了?”
他踉踉跄跄着,走了两步又要摔倒,全靠竹刀支撑着身体。就算这样,他也要走到宫本总司面前。
那日他刚被救醒,眼睛因头部受了伤,还看不大清,只听到身边有人,便不管不顾地握着那人的手,如溺水者寻到浮木般依赖着。
剑无极看着他,与他对视着,才发现那人眼里只有草木荣衰,流云聚散。恨也好,敬也罢,对于这位师傅来说,只是肩上的浮尘,随手拍一拍,便随风走了。
他笑了起来,笑声一声大过一声,最后又捂着拳咳嗽,掌上全是血迹。
宫本总司却道:“这次,你要杀我,我不会躲。”
剑无极抬起头,琥珀般的眸子里燃着一团火,却没有动作。
他就这样看着宫本总司,那团火渐渐熄灭了。唇角扯了扯,剑无极目光涣散起来,喃喃道,“算了。”
宫本是听命行事,赤羽是顺势而为。而西剑流四天王,除月牙泪外,最开始都是收养的孤儿。这些孤儿从哪里来?东剑道早年和其他忍者组织互相倾轧时,死了很多人。
大怒大悲下,身体再支撑不住。剑无极晃了晃,向前栽去,宫本总司伸出一手,将他接住。
观战人则骤然道:“总司,你还记得这竹刀吗?”他已摘下面具,放在手中把玩,眸光沉沉,不大高兴的模样。
“是你的旧物。”宫本答道。
竹刀已被血液浸染,这练习用的旧物放了这么些年,本来就需好好养护,此刻被血一浸,怕是再洗不掉。本是怀念过去的旧物,现在因此平添几分血腥。赤羽大人再喜欢鞠躬尽瘁,也不愿自己的私物沾染上那些你杀我我杀你的痕迹。
宫本总司亦然,补偿似的说:“你要问八刀八剑的下落,我不会拦你。”
到底是寄住在他人家中,客人太张扬,还是不像话。但赤羽让剑无极拿竹刀,原本为的就是这个,虽不会用那些酷烈的手段,但用其他的法子,总司说不定会阻拦,现在有了这句话,事情便好办了。
他自少年手中抽出竹刀,没了竹刀,手指却还是蜷曲着,约莫是方才这只受伤的手握得太用力,以至于连手都变了形。
“这倒是……”赤羽感慨道,“资质差了些,却努力可嘉。”
“心性开阔了便好了。”宫本总司却回答。至此,他才流露出一丝疲态。
猫虽恼人了些,却有意思,叫人总想捏住脖子,好好抚摸。反倒是赤羽,这么想着想着,竟如沐春风,容姿更美丽了几分。
05
竹子们互相撞了撞,声音海浪般荡开,落在睡眠中的人耳里唤起许多厌烦。
剑无极揉了揉眼,正要接着将被子扯紧,才发现自己一只手被吊在了脖子上,动弹不得。手是怎么了?他心内疑惑了会,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昏迷前的种种,情绪又低落下去。
“真烦。”悄悄嘀咕一句,剑无极干脆挺直了,将被子扯过自己头顶,闷着不高兴。
呼吸被棉花堵住了,只好往回走,暖洋洋地将气体盖了一脸,让人觉得舒服。剑无极想,这春天没个春天的样子,也让人不开心。做一些将气撒在天气上的行为。
心内正胡扯八扯,似乎有人进来了,声音倒是很熟悉,在那幽幽地感慨:“这里怎么多了具尸体。”
剑无极扯下被子,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时间也来得刚好,黄昏时的光飘飘扬扬落下来,似含着抹橘色,又似披着粉色的霞帔,这么落在来人身后,光影交错着,仿佛来到另一处时间,剑无极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后面这句话不知怎的,没有说出来,虽藏在心里悄悄地说了,却奇怪地没有什么怨气,连恨也调动不起来。也许是对宫本发泄过了,知道自己目前技不如人,不如先活着,说不定哪天来个武功超绝的疯子帮他报了仇。
赤羽道:“若是我不来,说不定真要多具尸体。”
惹得年轻人瞪了他一眼,倒是没反驳。剑无极闷闷地说:“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不是因为熟,而是我有事相求。”他坐到剑无极身旁,袖子曳开,云纹若隐若现,被光一晃,叫人觉得流光溢彩。
那片袖子挺吸引人目光,剑无极看着它,目光又渐渐上挪,赤羽长得那么漂亮,肩倒是挺宽的。再看上去,军师大人的凤眼正玩味地盯着他。
没戴面具了,俊美更甚。剑无极被漂亮得有点悚然,就像在野外看到美丽的花朵,花纹鲜艳的蛇,下意识就想躲开。可身上旧伤众多,又都被他弄复发了,不动还好,一动就疼得满头冷汗。
“你觉得我会帮你?”他疼得抽气,气息大了些,乍听有些像喘息。
“因为你有不得不帮的理由。”赤羽道,“比如有另外一个人正在帮我。”
剑无极躺在那,闻着他身上的衣香静了会,最终还是问:“什么事情?”
“你可知道有一处宝库?”军师大人向来秉承着和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原则,剑无极简单,便不打太极,交流起来也方便。
果然,听到宝库二字,剑无极便皱了眉,满脸疑惑,“宝库?哪里还有宝库?有宝库的话他们不买百八十个保镖保护自己?”
赤羽的扇子在掌心敲了敲,接着嗯了一声。
剑无极又续道:“但我这个少主不受待见,不知道也很正常,不如你自己派人出去搜搜?”心内想的却是赶紧去搜,最好多派点人,白费时白费力白费钱,让我开心开心。
“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剑无极却一惊。原来是他的手放在了外面,被赤羽握住送回了被子里。赤羽的手干燥,却有许多细茧,想来是握刀留下的。
还在想着不知道武功怎么样,那人却离开了,长发落在背后,似一束染了红色的紫藤花,叫剑无极看了许久。
06
几天后的傍晚,剑无极正脱了上衣,一层层解肩上的纱布,侍女们便闯了进来,说大人有请。见了室内的场景,也无人退避,女孩子们声音变得活泼起来,反倒在促狭剑无极。
后者红了红脸,将衣服穿上,少许前发落在额前,模样挺叫人喜欢。
赤羽唤他去的那地方,正是第一天他不慎落入的宴饮之处。今天多设了一块屏风,看画的笔触与制式,应当是中原的东西。
侍女们引他坐到屏风后,隔着泼墨山石望去,剑无极才发现这屏风别有玄妙,由他的位置往外看,竟能借木上雕刻的镂空将前方看得清清楚楚。
不想也知,军师大人又有弯弯绕绕要安排。剑无极坐在那,不甚高兴地摸了摸鼻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价值“有幸”被安排至这里。
好在备的菜式都是他喜欢的,甚至还温了一盅酒,应当是去年以桂花酿的,存到今年,在这寒春中饮着,竟然也没有不合时宜。
都这样了,心中虽然不爽,也只能说算了。
寒风漫漫,将熏香的味道吹散了,极浅淡地落在身周。剑无极摸了摸酒盏,正放在唇边摩挲,就听得女孩子们惊呼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番兵荒马乱,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赤羽信之介和宫本总司就都到了。
除他们外还有一人,是外样大名的家臣,姓桦山。这人先前是东剑道的座上宾,如今又坐在西剑流的宴席上。也难怪,忍者们原本就是最低贱的人,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工具不在乎名字,趁手就行。
焱娘抱着三味线,拨子是贝类做的,弹奏起来,莹白色的拨子上有幽蓝与浅黄的光滑过,很是风雅。
桦山也赞道:“赤羽君真叫人刮目相看。”
被夸赞的那人背对着剑无极,模样看不真切,只能看到羽织外披着的那件罩衫,绘着凤栖梧桐,凤背影窈窕,尾羽摇曳,也是风流雅致的模样。
两人互相恭维了一番才开始动筷,剑无极支着头,没什么进食的兴趣,只浅酌着。他平日里喜欢喝快酒,但这酒喝快了反倒尝不出味道。
桦山在那道:“东剑道亡了后,大名也放心不少。”
赤羽声音微扬着,许是在笑,问他:“哦?是吗?”
“哈。赤羽君是聪明人,东剑道最开始也不过是大名养着的忍者,原本是要隐姓埋名的,结果却借着当年杀炎魔幻十郎这事站到台前。”
“可惜现在站到台前的组织可不少。”
“是啊。”桦山感慨道,“本来是没什么的,可惜东剑道太贪心,近来局势原本就不好,又在这时候要挟大名。”
“虽然是有头脸的忍者组织,说到底还是为大名办事。”剑无极听到赤羽的纸扇一展,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他自己的酒盏也顺势放下。
他们还在聊国与国之间的事,听着听着,剑无极又捡起杯子,这次却喝得很急,囫囵往腹中灌,弄得身上也沾了酒液。
朦朦胧胧地望天穹,今夜没有月亮,星斗洒在上头,如许多凝结未落的泪遇到幽光时顶端闪过的一点亮色。
他们谈到了宝库,桦山说确有一个宝库,但其实是大名借东剑道之手藏的,里头只有金银,传言说的一刀一剑是不在内里的。
剑无极忆起自己难得见到桦山的时候,父亲在他面前很恭敬,偶尔设宴,气氛也是凝结着,完全不若现在悠闲。
怪不得长老骂我算什么少主。剑无极想,酒意蔓延开,头也随之变重,思绪却活络地想着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东西,自己笑了起来。
弹拨出的弦音不知何时停了,剑无极还在撑着头笑,吊着的手也疼了好一会,女孩子们围上来叫他别喝了,他只说把酒拿给我。
一道低沉的声音却道:“够了。跟我走。”
宫本总司不知何时绕到了屏风后,正站在他面前。
“不行。”剑无极说,从桌子下挣扎着要站起来,结果脚发软,晃了好几步才站稳,“我自己会走,干嘛非要跟着你。”刚迈出步就险些摔倒,险险扶住宫本,才避免了脸贴地的命运。
敏锐地看向宫本总司,这位惯常稳重冷漠的师傅此刻居然弯起了唇角,正笑着把自己往他怀里带。
也许是今夜的酒真的不错,剑无极就这样和他一同走了回去。
院落里三步一景,多走几步就完全到了另一个地方,走着走着,剑无极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只看见交让木安静生长着,梭子式的叶间,漂浮着许多淡黄色的光点,流萤在其间栖息着,有几分活泼的趣味。
剑无极停在这,想用手去握它们,却屡屡失败。流萤的翅膀拂着他指缝,从其间溜走了。
一只手不足以制服它们。剑无极意识到这点后,意兴阑珊地放下手。宫本看他这样,袖子只在丛间挥了挥,便困住了一片夜光。这样剑无极好抓住它们许多,手指在其中拨弄着,光便围着手指打转。
宫本总司看着他玩耍,面上变得温柔许多。剑无极抓住一把流萤,在他脸旁松手,那些光点便各自散开,将皮肤映照得微微发亮。
赤羽大人本是来寻他们的,见到这一幕后留步在庭外。
此时气温不知怎的,风吹过后,又暖和了起来,春天真和有病似的,来来回回,往复折磨着人。身上暖着,酒气散发得也快些。剑无极说:“让它们走吧。”整个人再站不住,倚靠在宫本怀中。流萤便随着宫本抱住他的动作,自两人身下散开,如星子汇入银河中。
这样看着,也觉得是很美好的事情,赤羽大人摇了摇扇子,脉脉不语一会后,反倒自院外离开了。
而在这段春日撒播下的种子,结果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