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色眼睛

海风很冷而且凶猛，至少站在甲板上是，年轻的克莱恩·莫雷蒂需要一刻不停地扶稳帽子，才能确保这顶贵重物品不被吹进海里。

颠簸和寒冷是仅有的感受，胃里一阵翻腾，克莱恩不禁叹了口气，再吐就只能吐出胃酸了。他在刚上这艘船的二十天就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其中包括绅士的优雅、对海洋的向往和对自己是否强壮的判断。

灰色产业，残忍的合法贸/易，在大学里从未接触过的行业。班森和梅丽莎都劝他不要来，但克莱恩执意前往，怀揣着大学毕业生的单纯理想，在意外被他拯救的达尼兹的邀请下开启自己的捕鲸船大冒险。

得了吧，还搞什么“捕鲸船大冒险”，刚登上船他就吐了四次。

捕鲸船的收获不稳定，他们长时间出海，直到捕到鲸为止。有时一个月就可以返航，有时则需要度过整整三个季度，直到冬日的极夜来临，他们才会一无所获地回到起点。爱德华兹在讲述基本知识时关切地询问克莱恩是否需要休息——男人回绝了，上船两小时就坚持不住，他可不想被人说不行。

好在他上船时便已经是凉爽的十月，这样再不幸也不会呆的太久。

“嘿，克莱恩，”焦黄/色眉毛的水手长问他，“来打牌吗？”

克莱恩转过头，面前是一身水手装扮的达尼兹。麻布衬衫、阔腿裤，和自己身上的如出一辙——曾经西装革履的克莱恩上船后不得不入乡随俗，以求得更加舒服的穿着。剩下的就只有一顶半高礼帽，大约算是他最后的尊严。

风强烈得像在刮平底锅。克莱恩用力点了点头，跟着达尼兹进入船舱。

他们打的是塔罗牌，和廷根的土牌完全不同。船舱内坐着几个认识的人，包括搭便船的安德森和人如其名的“水桶”。克莱恩一边学一边玩，他们贝者得不多，一次六便士。但在手气和牌技双无的情况下，克莱恩还是输了好几镑。

他肉疼地坐起来：“不玩了，我出去透会儿气。”

屋里传来哄笑声，克莱恩耸耸肩，在“再来一把”的嘈杂声音之中走出舱门。

船员们虽然粗俗，但不可否认的热情。也不能因为外表小看他们——特别是爱德华兹，那个女船长，光她是女性这一点就足够惊人了。要知道捕鲸船遭遇海盗的几率极大，能毫发无损地将货物送回港口，足以证明她的能力。

海洋的魅力是巨大的，从海面到海底，蓝色与黑色交融，光的逐渐减弱催生出离奇的生态种群。克莱恩趴在船舷上，遥望远处的海面。

二十天，贝克兰德的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蓝。微弱的海浪无法撼动船身，“黄金梦想号”摇晃着，像是迷失在广阔世界中的小绵羊。

不知道班森和梅丽莎怎么样了……克莱恩抵抗着喧嚣的风，吸入一口咸湿的空气。他的哥哥应该在准备公务员考试，而他亲爱的妹妹一定结束了一天的学业，在家里准备晚饭。

他们会想我吗？我果然不该出来……克莱恩如此想着，唯一能做的只是叹了口气。

爱德华兹每天会给她低学历的船员们上课，好歹给了克莱恩一点上大学的感觉，却更能催生他对陆地的思念。二十天的无聊旅程，没有捕到鲸鱼，距离被迫回港还有另外二十天的时间。

他遥望远处的海平面和太阳，虽说光线已经被海面削弱，但它还是足够刺眼，克莱恩扶着帽子迎接海风，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会动的东西。

黑色的尖刺突破水面，向着船移动，一只，两只，一群——左侧的尖牙穿透了鲸的皮肤，海洋中的独角兽，带来好运的可爱生物，它们沉迷于海浪汹涌的潮流，在其中嬉戏翻滚。

黑白交杂的皮肤随着动作涌出海面，一角鲸，成百上千只一角鲸，占领了一方的水域，一群黑色的来自海洋的精灵。

它们跳着贵族的舞蹈，形成诡谲的圆圈，以完全相同的姿态围绕在船边，这是一座孤岛，一块墓地，死而复生的黑骨正朝它行进。

又只消几秒，那些鲸全都沉了下去，同样的步伐和速度，整个身子都重新淹没于生命起源之水。深刻的黑色目光映在克莱恩的角膜上，这几秒仿佛代表了出生和毁灭，白色花瓣湮灭在黑色火焰中，以求尸骨无存。

如同溅在克莱恩脸颊上的液体一般温暖。

船尾人声嘈杂，克莱恩伸手抹掉那滴液体，是血，铁锈味和红色共同提醒着他。船员们聚集在刚拽上来的渔网周围，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打捞海鱼可以解决船员的食物问题，还可以赚一些外快，因此每天都有人晒网和撒网。之前他们都只捕捞到一些常见的海鱼，还没有引起过这么大的sao乱。克莱恩好奇地走了过去，鞋子在甲板上发出刺耳的木头声，他拍了拍人群最外层的二管轮的肩。

“发生什么事了？”

二管轮抿了抿干枯的嘴，魁梧的身子僵硬地立着，克莱恩手下的肌肉收得很紧，“是，是人，人鱼……”

而后他瘫软倒下，一根黑色长条状的物体缠绕在他身上，贯穿了心脏。

克莱恩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间炼狱：鲜血与痛苦绘制的图腾，被红色浸染的鞋尖，人的尸体堆叠着，然后是粗重的呼吸和肉沫。

一个大洞，渔网破烂得像被火炮轰过。几个人将渔网包围着，人群大概曾经密不透风，然而被世界上最尖利的指甲撕开了血腥的裂缝。那条黑色生物就这样在地上翻腾着，光滑的鳞片反射了阳光，透出一种圣洁的金色。

克莱恩愣住了，直到那玩意的眼睛对上他的。科学家研究出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体，破坏时间和空间的黑洞，永恒的极夜，最深的海底，无法逃离的黑色漩涡，那双眼睛牢牢的盯着他。克莱恩这才意识到那真的是条人鱼。

它看着他，眼眸里带着探究和天真，它像是虚伪又像是纯洁，破碎的渔网缠在身上，伤口被衬托出来，有一种凌/虐的美感。上帝创造出的妖魅的面容，它的唇上沾着粘液，黑发从头顶纠缠到腰迹，鳞片从那里蔓延到尾巴尖。

完美的造物，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心灵最坚强的水手迷失。

它张开嘴，两排尖牙中的口器摆动起来，还是那种黑色。细长的口器末端是葵花状的触须，它猛的窜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凑近了克莱恩的脸。

口器在那根脆弱的脖子上缠了两圈，粘液带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克莱恩吓得完全不敢动弹，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握住腰间的武//器。

人鱼苍白的脸被恐怖的口腔破坏，却不显得丑陋，反而吊诡的凄美。

它看着一动不动的男人，鳃在耳部棘刺后面收缩，装饰着渔网的尾部和完美的肌肉在地上拖行，然后那根葵花状口器弯曲，缓缓地探入克莱恩嘴里。

海水的咸腥，三价铁离子的锈味，克莱恩一想到那种味道是从哪里带来的，就恶心得想吐。但他不敢，周围的人群都举着武器，从锅碗瓢盆到热兵器，唯恐人鱼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杀死克莱恩。

想想看，那根灵活的口器勒紧，折断男人的脊柱；或者扣住他的牙齿，再轻轻地拧下来；又或者挤进他的气管，然后从大脑中穿出来——无数种死亡的方法，只看人鱼如何选择。

然后他的家人和朋友围绕在他的尸体前——也许连这个都不复存在——悲伤地注视着，梅丽莎和班森会哭泣；他的朋友兼导师阿兹克先生会沉默着读墓碑上的名字；奥黛丽掩面哭泣；伦纳德会为他吟一首不怎么动听的诗…

上帝啊，克莱恩颤抖着想，让它选择老死吧。

海浪打击在船舷上，太阳逐渐落下，海平面形成一道色彩鲜艳的线。静谧在空气中弥漫，克莱恩意识到那条人鱼渐渐靠近，它冰凉的身躯在口器的缩短中移动，那些触须轻轻地抚摸克莱恩的唇齿和牙龈，像在爱///fu少女的身体。

接着它猛的扑上来，力气大得能撞断男人的肋骨。克莱恩被推的倒在地上，它的胸膛紧靠着克莱恩的，四瓣嘴唇交叠。而后触手松开，口器缩回嘴里，人鱼伸出了一根正常的舌头。

那双黑色眼睛就在他面前，深邃到看不见瞳孔和虹膜的交界线。

空气安静得像按了暂停键，除了黏腻的水声外听不见任何声音。人鱼盯着他，双臂撕下了仅剩的渔网，它长而有力的尾巴搭在克莱恩双腿之间，肌肉线条在光线的渲染中完美至极。

它的舌头轻柔地触碰着克莱恩的唇齿，是恋人的温存，又是强势的夺取。手臂用力地箍在克莱恩腰间，人鱼的眼神就像看到了新玩具。

“我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有人推开了舱门，是达尼兹。他捂着脸转来头，就像看见了什么创造生命的大事。而后他放下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甲板上重叠的人影。

克莱恩终于意识到跟自己接吻的是什么东西。他用尽全力挣开那个吻，人鱼不满地抱紧了他，用嘴唇追寻他的脸颊——失败，它生气地将头埋进克莱恩的肩窝。

这和它刚出现时表现得完全不一样，克莱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