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从垫着柔软干燥草叶的“睡床”上又一次爬了起来，借着从树梢间透进来的温和余辉，仔细地审视着已经被他整理了无数遍的他们共享的居所——或者应该叫做“巢”。

他果然又有了新发现，一片半指长的粉色羽毛卡在了巢的边沿。也许是某只路过的鸟留下的。劫走过去，把羽毛摘了下来，把玩着。颜色很漂亮，可惜太小了。他想了想，还是把它收进了衣兜里。

这个巢应该是凯隐造的，劫这么认为。它用无数柔韧的枝条构成，形状和鸟巢差不多，但是很大，足够他和凯隐一起睡在里面，甚至还可以肆意打滚。巢建在一棵非常非常高大的树的树冠上，繁茂的枝叶庇护着他们的巢。凯隐管这棵树叫拉亚斯特。

拉亚斯特很高，非常高，而且它似乎能听懂凯隐的话。是“他”，不是“它”。凯隐纠正过他，但是劫没有在意。拉亚斯特从来没理过他，只听凯隐的话。

“凯隐怎么还不回来。”劫伸出幼小的手指，叩了叩其中一根离他很近的粗壮枝干，“拉亚斯特，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拉亚斯特没有回答，但那根被叩动的枝干却无风自动，缓慢地摇晃了几下。

劫有点挫败，他眺望了一会儿快要完全没入森林层叠树冠之中的落日，然后又趴在巢的边沿俯视着下方。被树荫笼罩的地面已经很暗了，尽管许多奇妙的夜光植物正在渐次亮起幽光，可仍是太暗了。现在跳下树去寻找实在是不理智，没准还不等他找到凯隐，自己先又迷路了。

于是劫又缩回脑袋，重新把他们睡觉时垫在身下的干燥草叶仔细整理了一遍。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毕竟他已经从下午开始整理了无数次了。

整理完毕，劫抱着膝盖坐在上面，仰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盯着天空中抢先亮起的长庚星。他眨巴着眼睛，突然感觉有点害怕，凯隐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他会不会不回来了？一旦冒出这个念头，焦虑和不安立刻占据了他的思绪。他甩了甩脑袋，试图打消这个可怕的想法，显然没什么效果。

他又站起身，沿着巢的边沿转了两圈，然后趴在凯隐离开的方向远远地眺望了一会儿。他回想着早上凯隐离开前说的话。

凯隐从拉亚斯特身上撇下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枝条，徒手掰掰拽拽，枝条竟然变成了一柄和凯隐差不多高的巨大镰刀，镰刃的部分还附带着光滑的锋刃，魔法注入之后闪烁着金属质感的光芒。劫看的有些呆滞，他以前也见过凯隐用拉亚斯特的枝条制作武器，但他头一次看到他做出这样一把精致又壮丽的大刃。劫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镰刀漂亮的刃部，被凯隐灵活地抽手躲开了。

“会把你割伤的。”凯隐用另一只空着的、人类的手揉了揉劫的白色短发，然后把镰刀折叠了一下，用两根麻绳系在背后。

劫撅了噘嘴，把手抱在了胸前。

“你要去哪？为什么不带上我？”

“暂时保密。”凯隐挤挤眼睛，狡黠地笑了，“你留在这儿，看着拉亚斯特，等我回来就会告诉你。”

凯隐又伸手想要揉劫的头发，这次被劫躲开了。他有点尴尬地把手抬起来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别跑到看不见拉亚斯特的地方喔。”临走前凯隐叮嘱道，“再迷路的话，就要错过惊喜了。”

听到“惊喜”这两个字，劫的眼睛闪了闪，但是随后又板着严肃的脸，郑重点了点头。

凯隐离开之后，劫独自在树下玩了一会儿。他学着凯隐的样子，用折下的树枝制作武器，摘下厚实的叶片当做手里剑。叶片终归是叶片，轻飘飘的，不能像真正的手里剑那样破风飞掷。劫玩了没多久就厌倦了。

周围的树上结满了果实，有甜美的水果，也有香脆的坚果。不远处还有清冽的泉水可以饮用。劫玩累了就去采集那些触手可得的食物，吃饱喝足爬回拉亚斯特树冠上的巢，懒洋洋地睡着了。

他睡醒之后凯隐还是没有回来。于是他开始百无聊赖地打扫他们的巢，把干草垫理的整整齐齐。直到暮色四合，星辰涌现，劫感到慌乱了。凯隐从来没有抛下他这么久过。

他又伸手叩了叩拉亚斯特的枝干：“你知道凯隐在哪，对不对？”

拉亚斯特抖了抖树枝，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也许凯隐遇到了意外，受了伤，倒在了什么地方。劫又开始胡思乱想。我得去找他。

就在他站起身抬腿迈步要从巢里爬出去的时候，他听到树下传来了熟悉的响动声。

是凯隐。

凯隐像一头灵活矫健的猎豹，攀着拉亚斯特的树干，三下两下便爬上了树冠处的巢。然后他正对上呆呆看着他的劫。

“你要上哪去？”凯隐歪着脑袋问道。

劫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热的，他气呼呼地大喊着说:“你怎么才回来！”

“因为路程有点远嘛。”凯隐摊了摊手，“我已经是全速赶回来了。”

劫这才注意到，凯隐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裸露的胸膛和手臂上，还蒙着一层薄汗。

劫扁了扁嘴，没有说话。他看着凯隐把一个大包袱从身上解了下来，然后放在脚边打开。

“瞧，给你带了礼物。”凯隐咧开嘴笑着，把包袱里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那些东西明显来自人类的城镇——森林里可找不到这个。一大堆包装精致的漂亮点心，看上去就非常可口；几件人类小孩间常见的玩具，彩色的玩偶，涂漆的木质短剑和飞镖，摇一摇就能发出好听声音的玻璃风铃；还有两件细麻布织成的薄衫和羽织，红黑相见的花纹，质地非常柔软，明显是劫的身材尺寸。

“你……从哪里弄来的？”劫看着这一大堆礼物，嘴巴都合不拢了。

“和一伙人类商人换的。”凯隐得意地说道，“都是森林里随处可见的东西——比如野兽的皮毛骨头、树梢上的果子之类的，他们很稀罕那些玩意儿。”

末了，凯隐一屁股坐下来，手臂支在身后，看着劫兴奋的样子，问道：“怎么样？喜不喜欢？”

“嗯！谢谢你！”劫举着一枚玩具飞镖，开心地比划了几下。

“饿吗？”凯隐打开了一个纸包，里面是满满一包酥脆的甜饼，他给劫递了过去，“尝尝看？”

劫接过甜饼，啃了一大口——他早就饿了。

满口都是浓郁的香甜味道，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点心——不，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吃过点心，他曾经见过别的小孩吃，而他并没有资格享用那样的奢侈品。

“不要急，这些都是你的。”凯隐一边说着，一边又打开了一个竹筒做的罐头递过去，竹筒里飘出来好闻的甜甜的酒香。

喝了一大口甜酒，劫终于把嘴里的饼咽了下去。他抬起头看着凯隐问道:“你怎么不吃？”

凯隐伸手擦掉了他脸颊上的饼渣，笑嘻嘻地说：“你忘啦？食物对我来说吃不吃都一样。”

劫皱了皱眉，还是拿起了一块甜饼塞进了凯隐嘴里，然后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整个填进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吼吼吃。”他含混不清地说，“你为熟末今天突然去弄捉些？”

凯隐嚼着劫喂给他的甜饼，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香甜的味道，等到把嘴里的食物完全咽下之后，才不疾不徐地答到：“因为今天你又长了一夏啊。”

“……？”劫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生日，于是我就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当做纪念日啦。”凯隐又打开了一个纸包，里面是软软糯糯的花糕，“真快啊，一年过去了。你都长高了不少。”

劫眨了眨眼睛，他没有生日，也从来没人告诉过他。在他的印象里，只有那些身份高贵、有人疼爱的小孩才能过生日。而现在，他也有生日了，是凯隐给他的。

劫的手里还捏着半块甜饼，另一只手攥着装酒的竹筒，于是凯隐用右手拈起了一块花糕，放在了他的唇边，笑嘻嘻地看着他张口吞下，湿漉漉的舌头碰到了指尖。

花糕也非常好吃，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描述这样的美味。绵密甘甜，入口即化，满嘴都是馥郁的梅花香气。他贪婪地向前探着脖子，含住凯隐的手指，把上面残余的碎屑也舔了个干净。

凯隐被他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有那么好吃吗？还有好多呢，绝对够你吃。”

第三个纸包里是六七个包子。劫的眼神亮了亮，他很久以前吃过这个，主人家的儿子曾把自己吃不完的一个送给他，松软的面皮包裹着油汪汪的肉馅，好吃的差点让他把舌头都吞下去。

也许是劫的吃相太有感染力，凯隐也忍不住舔舔嘴唇，捏出一颗软糖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和柔韧的口感萦绕在唇齿间，让他不禁眯起了眼。他也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精致的人类食物了。

直到劫把肚皮都吃得鼓鼓的，凯隐带回来的大堆食物还剩一大半没被动过。可以留到明天继续吃，劫这么想着，仔细地把剩余的食物包好收起。

包袱里的玩具们被劫依次摆放在干草垫的边沿，四肢都可以活动的小人偶站在漆银色的木剑上，斗篷张开，摆了个御剑飞行的姿势。凯隐垫着脚把玻璃风铃挂在他们睡觉时刚好可以抬头看到的枝条上，拉亚斯特好像对这个风铃很感兴趣，时不时地晃动着挂风铃的枝条，让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最后，凯隐抖开了那两套细麻布织成的衣物，披在了劫的身上。

“喏，新的衣服。你长的好快，旧衣服都穿不下了。”

确实，劫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旧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短了好大一截，上面还有好多他玩耍时划破的口子。

两套新衣服全部都是红色和黑色交织的配色，只是花纹和款式有些区别。劫有点奇怪，他明明没告诉过凯隐，凯隐是怎么猜到他喜欢这两种颜色的？

一切收拾妥当，劫也换上了新衣服，柔软的织物贴在他的皮肤上非常舒服。凯隐伸了个懒腰，有些疲倦地打着哈欠，把自己埋进了劫在白天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干草垫里。

突然想起了什么，劫从换下的旧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之前他找到的那根粉红色羽毛，把它伸到了凯隐面前。

“看。”劫摇晃着手里的羽毛，故意扫了扫凯隐的鼻尖，“我今天找到的。”

凯隐瞄着晃动的羽毛，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皎洁的月光斜斜地照进他们的巢，羽毛粉红的色彩在月光下看的不太真切。

“很好看。你要拿它做什么？”

“我没想好。”劫坦然道，“也许可以给你做一个羽毛头冠。”

想象了一下凯隐插了一头粉红色羽毛的样子，劫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好啊。”凯隐弯着唇角，回应道，“那你得把它收拾好。现在，我们睡觉吧，明天你可以去找更多的羽毛。”

劫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羽毛放进怀里，然后爬到了凯隐的右边，躺了下来。凯隐用人类的右臂搂住了他。

凯隐的左臂连带着左半边身子，都被奇怪的木质包裹了，那些枝条一样的结构长在凯隐的肌肉里，就像给他带了半副木头盔甲，还是活的，偶尔有小叶片在上面长出来。木头胳膊很坚硬，所以在碰触劫的时候，他使用的都是右手。而劫知道，他的惯用手其实是左手。

劫曾经问过他，他的胳膊是怎么变成这样的。然后凯隐给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凯隐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他来到这片森林里追杀一个危险的凶手。森林错综复杂的地形让凯隐不仅丢失了目标，还让他迷失了方向。凯隐又累又急，踌躇间不小心损坏了一棵有灵魂的树。这棵树就是拉亚斯特。拉亚斯特十分愤怒，抓住了虚弱的凯隐，要让他付出生命代价来补偿拉亚斯特的伤。在两者的纠缠中，失控的魔法意外地让他们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他们俩谁也没有料到的结果。在经过漫长的拉扯之后，他们俩都互相妥协了。凯隐通过狩猎其他生物治疗拉亚斯特，而拉亚斯特把自己的一部分力量通过他们相连的生命借给凯隐。代价是，凯隐不能离开拉亚斯特太久，否则他们都将有生命危险。

只要凯隐愿意，他可以随意把身上属于拉亚斯特的部分藏起来，唯独左臂不行，也许就是在惩罚他损坏拉亚斯特的那只手。

“会疼吗？”劫摸着他的左手问他。

凯隐摇了摇头:“不会，木头怎么会疼呢。”

“那也一定很不舒服吧。”

“早就习惯啦。”凯隐扮了个鬼脸。

劫觉得凯隐在骗人，惯用的手变成了木头，怎么可能轻易接受。

银白的月亮升至中天，照在干草垫上的两人身上，也许是嫌这月光太刺眼，凯隐把他的木头手掌放在了拉亚斯特的一根枝条上，嘴唇翕动像是对他说了些什么，一大丛茂盛的树叶移了过来，垂下枝条严严实实地把他们的巢罩了起来。

劫搂着凯隐柔软的人类右臂，看着拉亚斯特的枝叶遮住了月光，他还不是很困。

“……凯隐。”

“嗯……晚安，劫……”

“凯隐，”劫稍微提高了一点声调，“你为什么要叫我劫？我的名字明明是戒。”

“‘劫’难道不比‘戒’听起来更帅气吗？”凯隐扭过头，瞥了他一眼。

“唔……”劫沉思了一会，觉得凯隐说的没错。

“好吧……其实是……”凯隐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我很久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他的名字叫做‘劫’。”

“和我长得很像？”劫立刻来了精神，预感到今晚他又能收获一个新故事了。

“对……他和你一样有着雪白的头发，金黄的眼睛，身材高大——你很快也会长得像他一样高，比我还高——他总是穿着红色和黑色的衣服，在上战场的时候，用一张金属的面具遮住脸。他会用一种非常厉害的影子魔法，没有人能够打败他。他是个英雄，除暴安良，替天行道，最最强大、最最正义的英雄……”

劫听得有些入神，想到这样一个被凯隐描述得如此完美的男人和自己同名，他心底莫名地有什么东西膨胀起来。

“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后来……”凯隐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我不知道……他派我去捉拿那个杀人犯，而我没能完成任务，被困在了森林里……”

凯隐停了一会，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他应该早就死了吧，距离我被困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了。”

是一百三十五年。拉亚斯特突然在他的脑海里插嘴说道。你的记性真差。

劫眨了眨眼睛，他能感受到凯隐突然低落的情绪，于是他伸手捧住了凯隐的脸颊。

“我可以成为和他一样厉害的人。我保证。”劫认真地说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怎么做。”

“好啊。没问题。”凯隐咧开嘴笑了，右手臂搂紧了劫的腰，“我们现在先睡觉，劫大师，明天我再慢慢告诉你。”

“嗯……那，晚安。”

“晚安！”

劫倚在凯隐怀里，却没有立刻闭上眼睛，心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绪。凯隐的人类手臂很温暖，独属于凯隐的气味让他觉得很舒服——那是一种刚下过雨、湿漉漉的杉木香味。

劫偷偷瞄了凯隐一眼，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忙活了一天，大概确实是累了。

劫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凯隐的那天。他住的村子被一帮不知从何而来的土匪——也许是士兵——袭击，主人一家带领着村民反抗，死伤惨重。他原本和主人的儿子携手逃进了森林，却在没多久就失散了。又累又饿迷失在森林之中，他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凯隐捡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如今他睡在凯隐的巢里，按照凯隐的说法，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好像确实过得很快，以前从来没觉得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劫又往凯隐身边靠了靠。想象着明天凯隐会告诉他什么，阖上了眼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