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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赤柱监狱上东头湾道北行,依次过圣士提反书院和赤柱警署,两岸海湾都风景宜人,水面波光粼粼。再往东南就是港岛浅水湾,那里风景更加昂贵,阳光都似挥金。
是富豪云集的区域。张崇邦从未想过自己要住到那里。今日选这条路过,他亦只是远远望一眼。
11幢联排别墅插作浅水湾道90号,其中一幢就是霍兆堂的房。此处仅几公里外就是港岛旧唐楼,再远还有劏房、笼房、棺材房。人均小世界不足五平,翻身响动连累四方,只有租金堪称上流水平。原来一衣带水,日子就能过出来两幅样。一处天上人间,一处人间。
而不论是天上人间还是人间,都离阿敖很远。
他的房叫牢房,更挤逼,夜里翻身亦会陷到别人身上。有时白日能醒来,有时夜里饮痛,根本无法醒来。但这些张崇邦都无缘望一望。
从东九龙到赤柱不需开很久,张崇邦每次无功折返便会想到,阿敖从总部跌落坐监,原来也是极快的。
阿敖不愿见他。他其实也知,去了未免显得虚情假意,不去更是无情无义,其实都是进退两难。但这已算张崇邦命里很好抉择的时刻。他仍旧是常去,无功折返,下次再去。别人一周去教堂做一次礼拜,他是去监狱。反正天父也不理你,其实两处都没差。
刚到总部袁家宝便打来电话,张崇邦正在停车,没理。下车后手机又震,他深呼吸,终于接通。
袁家宝在那头等得好心急。
其实也不怪他夺命call,袁家宝知阿邦不愿接他电话都有自己道理。一年前邱刚敖入狱,阿邦拜托他想办法到下面打点,他一口答应下。阿邦转头开始自己查绑架案未尽细节。霍老板撇撇嘴,司徒杰皱皱眉,袁家宝快要跑断腿。于是打点是不可能的了,置之不理已经算帮邱刚敖。
其实袁家宝心情亦很复杂。邱刚敖与阿邦,上帝爱人亦有先后,他最终还是选阿邦。
大约半年前,各处联合搞宣传活动,赤柱都有开放日,邀各区警务人员去参观。张崇邦得知消息时申请递交已截止一天。
他试图钻营,才发现自己原先脾气真是铜墙铁壁,当真无处可钻。姚若成是重案组警司,不用申请都分配到名额。去给姚若成交结案报告时张崇邦打了一通腹稿,临了不知“阿敖”同“帮帮我”哪个更难说出口。姚若成早看出他有事,饶有兴致等他先讲,等了半天才听得“开放日”三字。他神情难得腼腆,难免令姚若成想到他刚入队的时光。设身处地想想,若阿邦进去,他恐怕也会在职责范围内尽力奔走。
“哎,我第二日要陪老婆产检,去一次赤柱返来她都嫌弃我啊。”他起身打断张崇邦吟唱,重重叹气,“那,帮我一个忙,代我去啊?”
张崇邦重重点头,为他的好心与贴心。姚若成揽住他,实在看不过去,才讲:“剪个发,胡子都要刮一刮。督察搞到好似犯人一样。”他问,“畀警署做劳工啊。阿盈冇意见呀?”
那时张崇邦都笑笑,直到真去赤柱,才知自己之前那副尊容其实同犯人压根两样。
坚硬,冰冷,赤柱开放日都不会有彩旗飘,只是外墙刷得更白净,却也显得更无情。
各分部的领导一同巡房参观,里面人影被铁杆和窗口分割,偶瞥到一片,神情都是冷的,像战争中杀人魔们的黑白合影,笑都极瘆人。为着开放日,大家都统一剃须剪发,脸上除了疤都尽量干净。张崇邦忍不住摸摸自己平滑的下巴,想到阿敖从前脸是软的,胡子长出来都不喇手,不知如今怎样。走在地狱vip通道,张崇邦掉到队尾,试图同狱警打交道。对方刀枪不入,话术好似游鱼一样,只讲你前同事真好优秀的话,等下颁奖一定有他啦。
张崇邦认真看过今日流程。犯人在这里也能学习技能,优秀者还能获证书。难得领导视察,便把颁奖挪到今日。只是这么多种技能,张崇邦都摸不准阿敖会学哪一个。他那天心情惴惴的,好似自己头一回去仔家长会。阿敖毕业典礼都有他出席,那时他都不曾这样。
也确实。那时阿敖毕竟只是上学,并不是坐监。
赤柱的玻璃擦得几干净,张崇邦回头望,看到自己刮得光滑的下巴,身上制服笔挺。上次合照大家都穿私服,等下再见便是制服同囚服。又是那种进退两难。
他不再想,转过头,继续听上面领导念名字。等了许久,连阿华的面都远远见到,还是没听到阿敖。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另边下台的地方等着。直到最后才听到1019号邱刚敖。
是木工证书,张崇邦很惊讶,又好像没那么惊讶,他只是站直了身体望,过去许多秒都像一世纪,还是没人影过来。上面讲1019号因身体不适,请人代领。张崇邦伸长了脖子望,看到半张烧毁的脸庞,他一下没认出是谁,直到有记者拍照,那人微微侧上完好的左脸给镜头。是招志强。
公子下台,张崇邦拦住问他。一旁狱警看他警徽,以为领导视察,便没阻拦。公子看他好久,整个人细细抖起来。张崇邦审过太多人,一眼看出他不是害怕,更不会是感动。要不是怀里还抱着阿敖的证书,公子恐怕要动手打他。
他半张脸像哭,半张脸在笑,牵动肌肉都显得狰狞。“你怕啊?”公子问他,“敖哥都这样,况且我呢?”
“找敖哥的话,睇咩颁奖呢,你应该去医院啊?”说完,公子面目又狰狞起来,张崇邦分不清他在哭还是笑。张崇邦看到华仔同荃叔过来,一人接过证书抱着,一人拎走公子。
其实张崇邦到刚刚都仍觉招志强在虚张声势,直到看到另外两人眼神。也不是看仇人,张崇邦只感觉,好像自己不是来颁奖,是来阿敖葬礼。他没缅怀资格,他们不欢迎自己。
病房里,阿敖正睡着。他好像有点呼吸困难,嘴巴微张,口鼻一齐动作。爆珠好像想喂水,又怕吵醒他,只用棉棒沾水碰碰嘴。
阿敖嘴角裂开,脸颊却没有淤痕。坐监又不许藏利器,张崇邦都想不懂阿敖嘴巴怎么裂开。他身上好多伤,被子都不敢盖,透过薄薄的囚服,在张崇邦视网膜昭示存在感。
张崇邦转头,感到自己身上警徽都重,好似千钧。
他看了很久,最终在被爆珠发现前离开。
回去后袁家宝便被阿邦找上。他其实也没太多办法,只能推杯酒劝阿邦放下。张崇邦都不喝他的酒,只问他点解啊。
“乜'点解',边有咁多'点解'啊。”袁家宝试图揽住他,却被拍掉。
他悻悻的,“我努力到今日,都不过升到总督察。上面叫他们不理,我点可以越级理得到呢。”
张崇邦吸一口气,“好,我都唔怪你。我只问你点解他们唔放过阿敖。”
袁家宝看着阿邦,不知怎样答话。时至今日,其实他都觉阿邦有点可怜。自邱刚敖进去后,他日日睡不好,周周去看心理医生,工作日就没日没夜抓贼。不知是那天开始阿邦就这样,好似一股火在他体内烧,烧不息不平事就无法停止。其实此刻他真想问回阿邦,真以为你嘅“阿敖”坐监受苦,只因大佬指示呀?噉系个差佬入咗贼窝。
他喝一口酒,遮住难言的怜悯神情。张崇邦不理会阿宝内心幽微,一问是发泄情绪,二问便转到当年详情。
“救出霍兆堂时他女秘书喺边?”
“可乐搞毒嘅,点解要冒险绑霍兆堂?”
袁家宝掩面,“阿邦,你唔好质问我,好唔好啊?”
“我冇喺质问你!”张崇邦都快搞不懂,“卷宗我都翻烂掉,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袁家宝扯住他袖,“你要答案做咩啊?难道你要将司徒杰同霍兆堂都送去坐监吗?”
张崇邦吸一口气,定定看着他,“所以他们真有问题。”
袁家宝也知失言,“话唔系咁讲嘅。阿邦,唔系个个都好似你,做人总会有问题。大佬们嘅事,有时法律都冇办法。”
“冇办法?现在你又同我讲冇办法!”他挥掉阿宝的手,酒瓶掉到地上。
张崇邦都不知还要怎样发火,“我信法律嘅!我兄弟杀咗人做错事,我信法律信到送他去坐监!现在你同我讲冇办法!法律系对差佬严格,对贼网开一面吗!”
讲完,喉咙沙哑,张崇邦一时再讲不出话。袁家宝看着他,也说不出话。张崇邦蹲下身捡酒瓶。玻璃碎了一地,像凝固的泪花四散开来。他突然觉得好累,一生坚持像玻璃渣样被扔碎,他还是只能往手掌里捡。
“我都未后悔过做警察,都唔后悔讲咗真话。”
“阿邦......”
“人都有私心,我冇输畀过私心,但阿宝。”张崇邦不知要怎样形容。他站起身,身影在袁家宝眼里显得很高大,也很萎顿。港岛没人见过穿着警察制服的流浪汉,袁家宝那晚见到。
“我越查越觉得,世道好唔公平。讲真话,其实都冇用。”
其实就算当日他讲了“冇”,霍兆堂还是有办法叫阿敖他们坐牢。他们的挣扎同坚持,在上面看来其实都无用。但只要他讲一句,他同阿敖如今都不会这样难堪。
张崇邦深呼吸,接通电话,让袁家宝有事讲事。袁家宝在那头激动得快要哭出来,讲阿邦,你千万唔好收线。我现在有个机会畀你,你一定要答应。
张崇邦看一眼手机,很无语的。他十万分想挂电话,“还是摆我上台?”
“不是啊。”袁家宝三言两语同他讲不清,“邱刚敖啊,是邱刚敖啊阿邦,有个机会放他出嚟,你应唔应啊!”
张崇邦看一眼通话界面,掐自己一把。袁家宝还在那边“喂喂”,张崇邦摁下通话录音,开口,“我在听,你详细讲讲。”
袁家宝讲他陪大佬吃饭,茶余饭后讲到张崇邦今年破获的恒彩银行抢劫案,桌上正巧一位集团董事长坐着。
“我同他们卖惨啊,讲你单枪匹马同贼斗智斗勇,肚烂好大窿,养伤不满一个月又嚟上班。他们说‘哇,点会单枪匹马’,问我们系不系针对你啊。”
“也唔系单枪匹马。”张崇邦想了想,又讲,“习惯咗。”
袁家宝说对啊,我都系咁同他们讲,你好兄弟坐监嘛,就更加拼命。拼什么命,我都唔使讲他们都识啦,一个好命嘛。
张崇邦也懂,但,“这都唔至于放出阿敖。”
“我查咗喇,他一家都当差,因公殉职,好清白的,而且他在里面表现都好好。那,你年尾职位升一升,然后帮他作保,争取假释啊。这边招呼都提前打好,唔会有人阻嘅。”
“升职?”张崇邦自己都不知道,笑了,“我争你饭碗呀?”
“是啊。戴sir好似在被查。我知你唔关心,提一嘴啦,最近千万唔好惹事,我的仕途同你升职就睇他落马了。”袁家宝讲起升职还是很开心,忍不住同阿邦玩笑,“我都系畀你退位啊。”
张崇邦仍有些不敢信,“就咁简单?”
“简单?”袁家宝压低声音,“喂,我陪酒险些陪到肚穿孔啊!算了算了,程序上冇问题,接下来只要你同你‘阿敖’同意就好。”袁家宝突然想到什么,追问他,“你唔会唔同意吧?”
张崇邦沉默了一会儿,吓得袁家宝险些透过手机去扯他。
“不是吧你,真唔同意?程序都冇问题,我发誓好吗,肯定合法嘅。”
张崇邦被他吼得回神,“我冇意见。我只是。”他讲,“我在想阿敖。”
“他点会唔同意啊。”袁家宝弄不懂他们两个。“噉系逃离贼窝啊。”
是啊。张崇邦想,可阿敖都不愿见他。万一呢,也许他不愿被他救。
袁家宝在水池边连翻几个白眼。他都不知阿邦这样聪明,怎会一遇到邱刚敖的事就变呆头鹅。他张崇邦真要捞人出来,邱刚敖还能扒住赤柱铁网不放手吗。拜托,打晕都得啊。
“他唔同意我都会畀他同意,ok?我将他绑过嚟扔你办公室,你们想打,想聊都好。”袁家宝求他,“只系你唔好再折腾我同你自己,答应我?”
张崇邦无奈,“阿宝,我们又唔系绑架犯。”
“哈。”袁家宝在那头叉腰,“别以为我唔知你现在在笑。”
张崇邦挂掉电话。
袁家宝在那头想想仍是无语,冲着厕所镜子学张崇邦一张木头脸,“阿敖,阿敖~I love U。”他,边洗手边骂,“死阿邦,就知喊邱刚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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