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新上界的小仙初次看到太苍山上的那座宫宇，都会瞠目结舌。太苍山是仙界最高的山，远远望去，青翠之间云雾缭绕，煞是好看。半山腰上的那座宫宇巍峨庄严，即使只是偶尔在散开的云雾中露出一角，也透着煌煌浩然之气。景是好景，宫是好宫，可是放在一起，却说不出的古怪别扭。

若是问起旁人，一个个都讳莫如深，或顾左右而言他，或装听不见，更有那直爽的，干脆明言，这是犯忌讳的事，不要提不要问。

待在仙界待得久了，听说的陈年旧事多了，渐渐拼凑出这宫殿的来历之后，便明白了前辈们沉默的原因，也加入了缄口不言的行列。

这宫宇便是曾经的白帝殿，因现任白帝羲玄不喜，天帝便以神力将之移到少有仙至的太苍山，在原址上建起一座新的白帝殿。羲玄最忌讳旁人提及前任，故仙界的人若不得不提起旧的白帝殿，皆不敢提“白帝”二字，仅以“那座殿”指称。

那座殿之所以能够始终保持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并不是因为太苍山充沛的灵力，而是因为前任白帝的旧部青龙神君一直在默默地打扫维护。

这一日，青龙神君如常将宫殿打扫干净，向置于大殿正座上的前白帝天冠行礼。与往日不同的是，这回行的是三拜九叩大礼。礼毕便将天冠装于宝箧之中，以神力封印于太苍山巅。

下山时，青龙神君又现出本身，绕着宫殿盘旋三圈，作最后的道别。望着这座曾经充满了欢笑、血泪和孤寂的宫殿，青龙神君心中百感交集：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

当年，白帝殿众人奔回大殿，见天冠失色，命柱粉碎，便知道他们的柏麟帝君是真的殒落了，再也回不来了。天帝惺惺作态地下旨让白帝殿众人安心调养身心，不必理会杂事，一应事务均由他人代司。

虽知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夺权，但众人悲痛欲绝，心灰意冷，本也无心效力新主，天帝此令，倒也正中他们下怀。众人虽然仍每日到白帝殿参拜点卯，但彼此却很少交流。

司命不再眉飞色舞地八卦，总是神情严肃地关在司命殿中，不知他在忙什么，螣蛇着了魔一般地疯狂修炼，因白帝殿中的仙娥宫侍被羲玄以节俭为名遣散，昔日镇守天界的四神兽便日日做起了洒扫的活计。他们本就寡言，手上有事做，更不必找话来说，渐渐都似哑了一般。

所有人都认为白帝殿中众人无非熬不住冷清寂寞改换门庭，或渐渐放下悲痛去当逍遥散仙这两条出路，毕竟仙生漫长，没人承受得起无尽的悲痛与孤寂。却不想第一个发生变故的是司命。

青龙始终记得司命不顾大家的冷眼和劝阻，执意宴请众仙为自己过寿。四神兽和螣蛇虽然愤怒，但毕竟有共同效力于柏麟座下的香火之情，为了给司命撑面子，还是去赴宴了。

如他们所料，赴宴者寥寥。奇的是，桌上并无美酒佳肴，连瓜果也无。司命整衣束冠，对空荡荡的大厅视若无睹，微笑道：“今日能来的，都是真正的朋友。以过寿为名诳诸位好友前来，司命先行致歉。”说罢便深揖于地。

“仙界上下皆称我为司命，却不知我本名为何，是何来历。我本为齐国太史公最得意的大弟子，乱臣弑君篡位，先师因执意秉笔直书，被乱臣杀害。二师叔承兄志，又被害。小师叔也准备好了赴死，好在乱臣放弃了，他才留下性命和真实的史书记载。

我学治史只为稻粮谋，并不打算为旁人的争权夺位送了自己的性命。从此便弃文修仙，只求平平安安逍遥度日。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到了仙界，却又让我任司命之职。这实非我所愿，推拒不得，便事事敷衍，平素只以写捕风捉影的话本子为乐。

今日请诸位前来，有两件事，一为告诉大家一桩关于司命之职的规矩。这规矩不是秘密，只因太过偏门，故知之者甚少。司命所撰之文字，唯本人可改可删，旁人无论是受命于天的继任者，还是大神力如天帝者，亦改不得，毁不得。我已将在任期间天界所有大事小情撰写完毕归档，移交继任者，其中绝无缺失。

第二桩事，便是与诸君告别。我本性懦弱，受不得苦。如今虽明白了先师坚持的意义，但若被人以天刑相逼，只怕又要给先师丢脸。故今日自断仙根，永绝仙缘，从此我所撰文字存三界而不失，经水火而不移。”

司命说罢，一口饮尽早已准备好的药酒，霎时便面色青白地倒地不起，周身灵力开始消散。

原来，司命一边拖延交接时间，一边治史。从天帝纳妖妃到羲玄代司白帝之职，把天帝、柏麟帝君、罗睺计都、战神、羲玄的这段往事写得清清楚楚。与他往日的文风不同，没有那许多的描述感慨，只有简洁的时间、事件和佐证，一桩桩一件件，丝丝入扣，无懈可击。

新任司命发现此事后，上报羲玄。因司命之职为天界史官，所书文字除非本人出手，否则改不了毁不掉，羲玄求助天帝，以天帝之力，也只能将这几卷封印密藏。天帝父子心中有鬼，只是密藏，岂能安心？他们软硬兼施，以各种手段逼迫司命。司命无奈，只得以这种方式永绝后患。仙根断绝，再无成仙的可能性，就算他们找到了他的转世，因他不能成仙，也无法再对以前的卷宗作任何改变。


“司命！”螣蛇最先扶住司命，拼了命也阻止不了他身上的灵力消散，便吐出了自己的本命灵珠，想要喂给司命。

“小蛇，往日你总笑我无用，现在我把帝君的冤屈记下来，也算勉强有用了一回。此后，我便真的无用了。”司命断断续续地说，“留着你的灵珠，帝君虽然不在，他的三界还在，还需要你呢。你们，要替他守好。”

青龙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趁着司命还能说话，一把握住他的手：“司命，你的本名是什么？”他不想用同样的称呼将眼前的司命与此后的继任者混淆起来。

“先师的名字都未留存于世。我的本名，不提也罢。若想区分，可以说是柏麟帝君的司命，或是你们的司命。”司命微笑着化为星尘。白帝殿的故人在， 便会有人记得他，待故人都不在了，有没有名字，又有什么打紧呢？



看着司命在自己的怀里消失，螣蛇维持着原先的动作楞了一会儿，狠狠地把自己的本命灵珠塞进嘴里咽了下去，扭扭脖子，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四神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人知道螣蛇去了哪里，但他并没有消失太久，再出现时，便约四神兽共商复仇大计，他要杀了羲玄。

“我们五个，杀天帝不会成功，杀羲玄还是能够做到的，只要调开褚璇玑，羲玄不堪一击。虽然杀不了天帝，杀了那个卑鄙小人羲玄也能在天帝的心上捅一刀。”

“螣蛇，我们不能这么做。你想过后果吗？”螣蛇从没想过四神兽会不同意，更没想过第一个反对的竟然是青龙。

“后果？他死了，天帝没有别的儿子，只能唯贤是举。”螣蛇知道青龙肯定不是怕死，“再说，他不该死吗？”

“该死！他和天帝都该死！但是只要动不了天帝，就不能动羲玄。现在和妖魔界暂时的和平就系于褚璇玑之身，如果羲玄出事，妖魔界必反。以天帝的德性，又会自己躲进昆仑山，任三界涂炭。”

“那又如何？”

“螣蛇，你明知道帝君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三界，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三界。”

“如果不是为了三界，帝君何至于落得这样的结局？帝君走了，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记得他？青龙，三界不值得！这个无情无义的三界配不上我们的帝君！再说，只要那对狼心狗肺的父子当权，三界覆灭是早晚的事。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别？”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送死，更不能让三界的灾祸由你而起。为了帝君的心愿，能晚一天是一天。”

螣蛇从来都不是青龙的对手，就算他最近刻苦修炼，还是无法跨越先天种族的差异，眼看就要被青龙制住，螣蛇对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朱雀玄武和白虎大喊：“你们几个怎么说？”

“青龙，你是对的。可是我已经活了太久了，不想再活这么久还要看到那张可憎的脸。”玄武加入了战局。

“我听玄武的。”——这是朱雀。

“青龙，我与你共守三界，但是不会拦着螣蛇他们去杀那个沐猴而冠的小人。”

三比一，青龙被下了禁制，动弹不得，也无法说话，只能急切地用眼神表示焦急和不满。

“青龙，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护着我，让着我。现在拘着你，并非与你为敌，只是既然你非要为帝君护这三界，自然是与我们这些乱臣贼子撇得越清越好。你为帝君的心愿护三界，我为帝君报仇而杀贼，道虽不同，我们仍是好兄弟。此去十死无生，不必为我们收尸。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这是螣蛇第一次在青龙面前乖巧地放下身段，也是最后一次，“白虎，麻烦你在这里看着青龙。若无危险，就等我们得手以后再帮他解开禁制。”

螣蛇和朱雀玄武没能成功，虽然重创了羲玄，但没能杀死他，自己却受伤被擒。青龙与白虎并未参与刺杀活动，羲玄无法将他们株连进来，却惧怕日后他们也会发起刺杀，便下令用天雷之刑将“刺客”活活打死。

这是一场漫长的虐杀，即使是妖魔族入侵，流血漂橹之时，也没有这么残忍暴虐。明知是请君入瓮的陷阱，但不得不踏进去，毕竟，陷阱中心，是他们遍体鳞伤的兄弟。

“青龙，此事不必把我们俩都搭进去，我一人去足矣。只是不能陪你一起为帝君守护三界了。”白虎拦住青龙，眼中是深深的不忍。他知道，帝君座下，心最软的就是青龙，否则当初他也不会私放螣蛇，酿成大错。青龙执著于为帝君守护三界，也是为了赎罪。只是自己此去，留下青龙一人，不敢想象将来漫长的岁月他要如何熬过去。

“好，你快去！”青龙狠狠地拥抱白虎之后，就把他推了出去。明知白虎此去送死，青龙却不得不希望他快一些，再快一些，哪怕只快一刹那，也能让诛仙台上的三个兄弟少受些苦楚。

柏麟帝君座下只剩下了青龙一人，羲玄自然不会信任他，而同情柏麟，对羲玄的倒行逆施敢怒不敢言的其他仙人，却也为青龙的闭门不出袖手旁观感到齿冷。

青龙神君成了天界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次，当他思念故人心痛难忍时，只能自揭龙麟来转移痛苦，支撑他熬过漫长岁月的，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为帝君守住三界，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刻。这是我欠帝君的。”

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魔族又开始在人间横行，少阳焚表上书天界求助。可是不仅羲玄也搬出了那套无为的理论，就连褚璇玑也作壁上观——此刻的少阳已经没有她的至亲，她在仙后的位置上待得惬意，哪里还管人间修道者的死活？

“羲玄不管，柏麟帝君管！战神不护，我青龙神君来护！”以一人之力下界对抗魔族，结局如何不言而喻。但对青龙而言，战至最后一刻便是他的解脱之时，他甚至是怀着雀跃的心情下界的。

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青龙只扫清了些小虾小蟹，就用结界把少阳保护起来，然后寻至魔军将领驻扎之处，先下毒，再自爆，干脆利落地同归于尽。解决了这些魔将，人界的修道者自己对付那些散兵游勇的妖魔就不成问题了。

“帝君，我做到了。您能原谅我吗？我还有机会再见到您吗？司命、螣蛇、朱雀、玄武、白虎，你们到哪里了？可还会在路上等我？”

随着青龙神君的殒落，太苍山上的“那座殿”再也无人问津，很快就在一场诡异的天雷中灰飞烟灭。至此，在这个世界，柏麟帝君和他的座下神君们的名字便仅存于被天界密藏起来的几卷卷宗上，除了天帝和羲玄，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