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你信上帝吗？”
房间里没开灯，无边的黑暗被囚禁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无数看不见的神在高处好似垂怜，又有无数隐藏着的兽疯癫地嘶声吼叫，在中间的是人，成不了神也做不了兽的人，如此矛盾又彼此平衡的人。点燃一根烟的火光是仅有的一瞬光亮，紧接着瘦弱的火焰熄灭，零星的火星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极短的线，仿佛擦亮夜空的流星，昙花一现般的短暂，留下的更多是枯枝败叶的窒息感。
奈布·萨贝达抽烟的时候谁也没说话，早已堆满的烟灰缸不堪重负，崩塌后烟头如水流泄下，滚到地上撒了一地烟灰，呛人的、失望的、崩溃的烟灰。烟草带给人欲仙欲死的快感与幻境，燃烧殆尽后还不是一堆无用的尘埃，就像无能而渺小的人类，丢进火炉里烧一烧没谁比谁烧的时间长，一捧骨灰可以放进庄严静穆的殡仪馆占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是洒进花田混进泥里，每年花开说不准还能留个念想，就连扬进太平洋都不会对环境造成污染，处理起来也不算费力费事，死亡哪有那么复杂。
你杀过人吗？其实生或死都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医生把你从你的母亲肚子里剖出来时，你就相当于活在了这个世上，而结束也不难，一颗快得和音速不相上下的子弹，一把白的进红的出的刀子，几粒小小的白色的药片，想要人类脆弱的心脏非正常地停止运作真的易如反掌。
平静地等过一根烟的光景，萨贝达突然想笑，一个刀口舔血的雇佣兵、杀人犯，莫名其妙地思考起了生命的哲学，甚至问起他人奉为圭臬而自己不屑一顾的慈悲老头，上帝？他连上帝是不是耶稣基督都不清楚，还不如关心一下明天吃什么。
管他是上帝还是什么神明，他们都只会怜爱信奉他们、赞美他们的圣洁教徒，阴沟里的耗子只配被人人喊打，出现在唱诗班的颂词里也应该配合着谩骂与唾弃，人们自然会选择把低贱的人踩得更低来显现出自己的高贵。
烟头被扔到地上，萨贝达用鞋尖碾了碾，烟气补满他嘴角的缝隙，吐出的长息颤抖得仿佛高潮余韵。杰克把玩着手中的手术刀，通过对方发出的细微声响判定他所在的位置，在暗中隐去寒光的刀刃似乎要隔空在萨贝达身上割开一道Y形的口子。
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他们同样憎恨渡众生却唯独不渡他们的神。

手电的光明晃晃地照过奈布·萨贝达的眼睛，该死的苏格兰场，该死的开膛手，完成任务准备绕路回家的杀手浑身是伤是血，狼狈地被堵在小巷里，他敢打赌警局里最有权威的侧写师侧写出的模样和他没有一处相同，可冒险去抓捕穷凶恶极的连环杀人犯和就地找一个快要奄奄一息的替罪羊，哪个更划算当然不言而喻。真是一群整天做着升官发财大梦的懦夫，他们亲爹死前怕不是得先白发人送黑发人。
摆脱那些叫个不停的狗时萨贝达身上多了几处擦伤和两个弹孔，一个在腿上一个在腰上，小巧玲珑的正义绞碎了罪恶的污浊血肉，他咬死了自己的痛觉神经，绕过错综复杂的小巷，等用特定的方式敲响一家已关门的诊所的门后，他才迟钝地被疼痛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艾米丽·黛儿，再不来救人，路边饿得面黄肌瘦的野狗就会先把我撕了吃了。萨贝达闷闷地想，心里默数着时间，又把血掌印按在干净的玻璃门上，十秒过后是一个，二十秒过后是两个，第三个十秒，再是第四个，大约过了一分钟，在门外作妖的雇佣兵终于被医生拖了进去。
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在一起更让人作呕，奈布·萨贝达对着病房白花花的天花板晃了会儿神，诚实地吐了，好在饿瘪的胃里确实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稀里哗啦落进袋子里的只有些酸水。一边狼吞虎咽着寡淡的白粥，萨贝达一边想下次该怎么把苏格兰场喂给他的子弹原原本本地还给那个丢给他一大推烂摊子的开膛手，看起来那家伙和他杀死的妓女没什么两样，说sin city就想到Las Vegas是太过狭义的解释，无人不是罪人，无处没有罪恶。      
只是再次狭路相逢的时候仍有成堆的草包警察搅浑水，奈布·萨贝达不怕被他们看到脸，早早就光荣登上通缉令的雇佣兵只嫌事闹得不大，几次想要摘下开膛手的面具无果，倒是被那把沾了血还依旧锃亮的刀划伤了脸颊。带着一身手电筒、手铐、警棍、手枪的苏格兰场自己也要成了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但他们还是人多势众，逃亡时萨贝达记得他和开膛手选了不同的岔路，甩掉身后吵吵嚷嚷的一众人后却在不稳乱闪的路灯下和从路的另一边过来的杀人凶手先生撞了个正着。  
这回萨贝达看见了开膛手的脸，眼窝下陷鼻梁高挺，肤色白得病态，他盯着对方如狩猎的凶兽一般的红眸，无声地笑，嘴唇蠕动做了个口型：bitch。开膛手没做出什么回应，他有点大不列颠绅士的作风，公式化的微笑好似也能有几分漫不经心的真诚，不过看在萨贝达眼里只会让他把隔夜的饭一并吐出来。
奈布·萨贝达冷笑。恶心透了，伦敦东区特产的贱种。

艾米丽·黛儿说她要和小女友去度假时萨贝达是不信的，都是道上黑不黑白不白的人，带一个纯真得过分的女孩度过一个甜蜜的假期等同于白日做梦，还不如接个任务赚点佣金来得实在而安心。但他敲开诊所的门，看到迎接的是一个高挑的男人后不得不信了那黑医的邪，尤其是看清那张白皙的熟悉的脸，萨贝达差点没条件反射给他一拳。
医生自称是艾米丽·黛儿的助手，她过了个甩手掌柜的瘾后就由他暂时接替职务。奈布·萨贝达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问：“你叫杰克？”
男人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猜到的？我可没戴名牌。”
“那本笔记本的侧缝里写着人名，不是艾米丽的，而且你的钢笔上有一个类似‘J’的刻纹。”萨贝达托着下巴嗤笑，“用真名当代号？够有恶趣味。”
杰克抿着笑低头给他取断进他肉里的刀片，虽然萨贝达从不在这种手术这种地方上打麻药，但见医生提都没提一句也觉得他在玩儿他，上药时对方的手劲不轻，确定了杰克是故意的后萨贝达一边咬紧牙关不出声，一边盘算待会儿该怎么把这家伙的脑袋拧下来。缠好绷带后杰克往萨贝达手里塞了点什么，还特意压平了他的手指提醒：“不要握太紧，小心受伤。”他拿起来一看，是刚从他大腿里取出来的、涂满了他的血的刀片。
最后奈布·萨贝达还是没能拧下杰克的头，被人反剪着手臂压在墙边时萨贝达骂了一句小白脸怎么这么能打，杰克把膝盖顶进他两腿间，暧昧的地方却让萨贝达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他估计把他腿上的伤口压裂了。
杰克伏在他耳边低语，英国人含蓄温柔的语调冲击他的耳膜。五天前萨贝达骂他婊子，现在杰克骂他贱货，记仇的小白脸，还贴着他的耳廓说得格外清晰，甚至恶劣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第三次月下约会没人打扰，只有瞪着眼的死人和她肚子上绚烂夺目的一番光景，奈布·萨贝达倚在湿冷的墙上抽了根烟，烟雾融进伦敦似乎永远也散不去的冷雾中，杰克默不作声地走近，他抬头，承下一个像是撕咬又出奇温柔的吻。
“喂，开膛手，你信上帝吗？”
杰克的手指还插在萨贝达身体里，他没头没尾地问，得到他充作回答的三个词：“可怜，可悲，可笑。”奈布·萨贝达半眯着眼点头，表情也不像在认同，他被按在墙上抬起腿，余光瞥见那位死不瞑目的女士，后悔没先去把那双呆滞却渗人的眼睛合上。
一缕刺目的红色缓缓流下，萨贝达用手指用力抠着凹凸不平的墙面，杰克略带讽刺地问他“还是个处？”时指甲猛地断裂，出血的创口继续贴着藏污纳垢的墙缝磨蹭，他说不出话，背后的伤口有没有裂开他也不知道，萨贝达能感到的最清晰的除了在他身体里进出的炙热物体，就只有连心的十指上针扎似的疼。
杰克吻他的脖颈，咬他的锁骨，表面温柔似水下身也不忘撞得狠戾，萨贝达弓起脚背曲起脚趾，杰克叼着他的耳垂轻碾，说你叫得真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多少人操过。
“去你妈的。”萨贝达恶狠狠地说，几乎要把杰克的肩膀咬下来一块肉。
做完之后没地方清理，开膛手抱起还在小声喘息的雇佣兵，刻意把路绕长。“把东西夹好，别漏了。”他掐了一把怀里人的大腿，想必那里已经被吻痕咬痕糟蹋得一塌糊涂。
在浴室里杰克又压着萨贝达做了一次，终于如愿看到了他服软的一面，奈布·萨贝达断断续续呜咽着求他，只可惜话说到一半就晕了过去，整张脸泡在水里似的湿漉漉的，看起来着实好欺负。
“啧，雏儿还是经不起折腾。”杰克俯身吻去萨贝达脸上的泪痕，“下次轻一点。”

教堂彩色的玻璃把阳光分割成支离破碎的几块，奈布·萨贝达嘲讽地看着不知道是哪位神明圣女的神像，把敢在上帝眼皮子底下干不正当交易的主教的头踢出了两米远。要不是佣金丰厚，他连远远看这鬼地方都糟心，萨贝达踩在主教大人圣洁的白袍上，想他们用来洗礼的圣水怕不是还没有路上井盖下的水干净。
“如果上帝判我下地狱，”杰克踩着一地污浊的血走上前，被光笼罩的侧脸竟还有些虔诚的意味，只是他纤长的眼睫蝴蝶一样扇走了那些肉麻的情感，含笑的眸子对上萨贝达的眼，“你会怎么办，亲爱的？”
奈布·萨贝达的眼睛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最纯正的蓝。杰克想。
“明知故问。”萨贝达用衣角擦了擦手里弯刀，刀归鞘时快而无声，“当然是陪你一起。”
头顶神像怜悯的模样让他反胃，萨贝达瞥了眼杰克腰间的枪，忍住朝那石像额头开上一枪的冲动。他不信这些东西，因为他知道就算上帝普度众生，再博爱也不可能爱他这种人，刚巧他也不会去歌颂去赞美那老家伙，两两扯平。
高高在上游戏人间的神算什么，就像萨贝达也不屑于与凶相毕露的兽同行，人是神与兽之间的矛盾体，慈悲也好残忍也罢，用不着那么极端，这就跟喜欢吃甜食是一样的，愿意就多吃点而已。
萨贝达偏头去看杰克，笑出一颗小虎牙来，“我想吃你做的甜派。”
杰克露出为难的表情，“亲爱的，你这周甜点的份量已经有超标的迹象了。”
“嘁。”
迷雾里包裹着的罪恶人尽皆知又不为人知，雇佣兵最后一次看向被夕阳覆盖的教堂，云彩如血，入眼满目的红色，伦敦的雨常常混着血水一起流进下水道，久而久之已经分不清落下的是雨还是血了，罪恶的种子仍旧潜滋暗长，长出的藤蔓或许已经把整个伦敦城包围得滴水不漏。
萨贝达轻笑。
“愿上帝去死，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