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15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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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逆转裁判 成步堂龙一,御剑怜侍
标签 成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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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4 17:28
- 导读
- 成御合志《婚姻届》解禁,抓住冬日的尾巴,把这篇文章po出来!
作为大魔术师的后裔,奈奈伏美贯从记事起,就将圣诞节与舞台联系在一起,或真敷魔术团会在这天呈现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演出。红色的幕布拉开,追光灯射向粉红与明黄的身影,扎克与巴朗的速射秀唯独在今晚不同,枪口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无数衔着圣诞彩带的白鸽,绕着场馆上空盘旋,将五彩的装饰挂上墙壁,观众的注意力被这富有灵气的生物吸引之时,方才站在舞台上的魔术师摇身一变,化作圣诞老人出现在观众席之上,他们背上空瘪的口袋逐渐鼓胀,破裂的那一瞬间,成群戴着圣诞帽的兔子争先恐后地跳出来,窜过惊呼不已的观众们的脚边,涌向舞台,化身为代表着浪漫与祝福的槲寄生。圣诞树恰在此刻拔地而起,沉甸甸的挂着各色礼物,簌簌晃动,站在观众席两侧的圣诞老人给彼此一个对视,手势一挥,树上的礼物如雨点般洒向台下,树顶巨大的星星装饰适时唱出属于圣诞的歌谣,将气氛推至最高潮。美贯总是坐在第一排,精准接住飞落的礼物,大笑着夸赞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央求自己的外公让她上台表演一个彩蛋。或真敷天斋则一脸严肃地看着徒弟的演出,只有在听到孙女的话时,眼中才浮现出一丝慈爱,他跟美贯承诺,等她长到八岁,一定会让她在全场的魔术迷面前,表演天才少女的大魔术。
或真敷魔术团的圣诞秀在美贯八岁那年不再上演,天斋的承诺成了一句空言。魔术师的女儿在这一年改名为成步堂美贯,成了钢琴师的女儿。同为艺人,钢琴师成步堂龙一并不醉心于舞台与观众,在最应献上一场演出的平安夜,他牵着女儿的手,跳上回乡的新干线。
这是美贯第一次在舞台之外的地方度过圣诞,她原以为自己会不习惯。舟车劳顿,她在自己的新爸爸的老家的小房间里沉沉睡去,醒来发现床头多了份小小的礼物,拆开看竟是一副魔术扑克,旁边附着的小贺卡上画着Q版的圣诞老人。美贯的心情一下子高涨起来,虽然她已经有好几副扑克,但这样漂亮的蓝底色牌,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好心情告诉爸爸,半踩着拖鞋奔向客厅,扑到正在装饰圣诞树的男人怀里。
“爸爸,美贯收到圣诞老人的礼物了哦!”
“是吗?说明美贯是乖孩子。”成步堂把手上的剪刀藏到一边,“爸爸也有一份礼物给你,晚上揭晓答案。”
“是什么呢?我猜……”
“龙一,用这些当装饰可以吗?”
“当然可以。”成步堂大方地接过父亲翻箱倒柜找来的装饰,把他们挂到树上,美贯在这时候才注意到,所谓的圣诞树,竟然是由桔子树盆景改造的,而装饰,则是大大小小的御守。
“圣诞树……”
“啊,条件有限。”原本父母的主意是把家门口的门松拉进屋充当圣诞树,成步堂毅然决然驳回这个想法,不管怎么说,圣诞树得是棵树。他把御守挂到树上,穿插在从波鲁哈吉顺来的正宗圣诞装饰之间,小桔子、塑料小挂件、御守三者结合,构成一种微妙的和谐。
“没有关系,它很漂亮!今晚我可以在它旁边演出吗,美贯为了节日准备好的魔术,不能浪费。”
“当然可以,爷爷奶奶也很想看美贯的表演,对吧?”
看到父亲确定的点头,成步堂莫名松了口气。他心里清楚小女儿对舞台的向往,哔哔鲁芭也希望美贯能够进行圣诞表演,并承诺会给出三倍的演出费。成步堂在一番思想斗争后做出选择,即使女孩是自愿的,但让这样小的孩子在本应团圆的节日里为他人助兴,怎么想都太过残忍。希望临时想出的法子能如她的意,虽然三位观众听起来稍微寒酸了一点。
“节日就是要跟家人一起过。”成步堂惊讶抬眼,美贯叉着腰,颇有些他以前在法庭上意气风发的风范,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明明是爸爸你跟我说的,你忘记了吗?”
“怎么会忘记呢?”他给了美贯一个微笑,“大家都很期待你的精彩演出。”
没有扎克的辅导,独自练习魔术的路艰难不少,加上一些事情的干扰,为哔哔鲁芭的演出准备的圣诞新魔术,美贯就算是拼尽全力,也只练会了一大半。她之前还在为上台这件事紧张,不过现在烦恼被抛掷脑后。她换上粉红的魔术装,自信满满站在另类的圣诞树旁,望着台下三位观众期待的目光,竖起手指开始倒计时,在数字到达一时,鲜花从桔子树上冒了出来,天才少女的大魔术,在重要家人的欢呼声中展开。
一切都谈不上完美,临时起意的魔术,草率决定的舞台,手法稚嫩的魔术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拍手叫好的观众。演出很快来到尾声,美贯站定在成步堂面前,煞有其事地拉长音调,宣布最后的节目,女孩话音刚落,便掀起披风,名为帽子君的腹语玩偶手捧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强势登场,成步堂还没顾得上去弄清那分外眼熟的礼物究竟从何而来,注意力就被接下来的变化吸引,不管是美贯身上的披风也好,礼帽也好,转眼间变为蓝色。“圣——诞——快——乐——!”帽子君用木偶独有的机械声讲出今晚的祝福,演出就此落幕,成步堂夫妇不住地鼓掌夸赞,成步堂则愣在原地。
他看着一身浅蓝色装束的少女,心情复杂,她几个月前问他喜欢什么颜色,没料到是要用在这里。
“是魔术表演不好看,还是因为我偷偷拿了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呢?”美贯不知何时凑到成步堂面前,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眼角,语气委屈巴巴,“爸爸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
被六只眼睛盯着的感觉不太好受,成步堂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用力揉了揉眼睛转移话题,“我们来拆礼物吧!”
美贯狐疑地盯着他,鼓着嘴妥协,她小心地撕开礼物盒侧边包装纸的封口,把盒子拖出来,第一次,礼物盒里没有弹出奇奇怪怪的魔术道具,一套精致的粉蓝色和服安静地躺在里面。
“与其说是圣诞礼物,不如说更像是新年礼物。”成步堂心虚挠头,“本来想送魔术道具,但我不太懂,最后选了这个,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谢谢爸爸,我很喜欢!这是美贯第一次收到魔术道具以外的礼物!”女孩抱着礼物盒转了一圈,兴奋不已,“我也给爸爸准备了礼物,一、二、三,看!”
她从大礼帽里掏出一顶亮蓝色的针织帽,颜色浮夸,针脚处理生疏而笨拙,帽子侧面歪歪斜斜绣着“papa”四个字母,一看便知出自谁之手,每天看起来都精神饱满的美贯,究竟是利用什么时段完成她的大作?成步堂决定不去细想,把针织帽扣到脑袋上,他从客厅的穿衣镜里窥见自己的模样,顽固的头发把质地柔软的毛线撑出棱角,帽子前缘盖住形状奇怪的眉毛,敛去锋芒,不得不说,很适合他现在的身份,没有人会期待这样装扮的钢琴师会奏出动听的曲目,相反,想要一探业余扑克牌手实力的人绝对会大幅增加。
“看来你们父女俩相处得不错,我跟你爸爸还担心你会欺负我们的小孙女呢!”成步堂夫人与丈夫相视一笑,“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喂,你们到底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
“美贯会常来表演魔术的!”懂事的孩子先一步做出承诺,正牌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啊啊,这就是我期盼的大家庭的模样!”成步堂夫人愉快地拍了一下手,“每年我都让龙一带朋友回来玩,可是他就没怎么听过我的话!”
“那、那是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办啊,还有,祖训里说,新年带回家的人,必须是人生重要之人,不可以随随便便拉普通朋友回来玩的啊。”
“没想到我们家的龙一是个保守派,孩子他爸,祖训里是这么写的吗?”
“别来问我,我就记得一条而已,还不是这条。”
“那么说,美贯是爸爸的重要之人咯?我能不能用这种方法给自己找个新妈妈呢?”
“我反对!求你们,不要再取笑我了。”
成步堂痛苦抱头,在三人的哄笑声中,度过一个难忘的圣诞。
波鲁哈吉的工作让成步堂习惯于在夜晚保持清醒,他不清楚自己是在哪一个时间点睡着的,只知道睡醒已逾中午,他顶着一头乱发走出房门,发觉家中空无一人,冰箱上贴着给他的留言。美贯跟着新认识的爷爷奶奶出门,原定的计划尽数作废,便签上毫不客气地写着对他的要求,比如打扫卫生,采购晚饭的材料,帮美贯写假期作业……成步堂失笑,认命般一项一项完成列给他的任务。
美贯于傍晚顶着一头的雪花跑回了家,钻进被炉底下跟成步堂分享一天的见闻,兴许是玩得太累,她没说几句就枕着父亲的大腿迷迷糊糊睡过去,成步堂生怕吵醒她,挺直身子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帮她做抄写作业。第二天亦是如此,只不过美贯在睡过去之前,提起一个连他都没有听说过的全新情报。
“我今天看到一家御剑法律事务所,唔,好耳熟,御剑,总感觉爸爸在什么时候提到过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呢……?”
少女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而绵长,成步堂拨开女儿额前的碎发,在上面落下一个轻吻,美贯嘴角弯弯,看来是睡熟了,她方才的疑问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脑海。这座小镇,应该没有另一个姓御剑的律师,而御剑怜侍,不可能会拥有一家法律事务所,到底是谁在经营?成步堂决定第二天去一探究竟。
托导航软件的福,成步堂没有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家事务所,门上的圣诞装饰尚未撤去,看来所长并不像他认识的御剑那样对圣诞心存芥蒂。就在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戴着绅士帽的卷发男人刚好从屋里出来,面对着走廊上被吓到的家伙,耸了耸肩:“哎呀,竟然在这种时候来访,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件吧,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不,我不是委托人。”成步堂连忙摆手撇清关系,扯掉那顶还没能戴习惯的毛线帽,手里胡乱比划着,尚未想好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我,我是……”
“看这宽阔的肩膀,不羁的打扮,还有标志性的刺猬头,你一定就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关西钱老虎!”卷发男人面带惧色举起双手,“要,要让我为你辩护,还是太……”
“什么?等等,我不是。”成步堂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被误认为芝九蔵虎之助,天啊,他到底是走到了什么地方。
“看你太过紧张,跟你开个玩笑。”成步堂的大脑还处在宕机状态,就被拉进一个巨大的拥抱,他隐隐觉得拥抱里蕴含着许多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男人在他窒息之前终于放开他,摘下那顶绅士帽按在胸前,向他鞠了一躬,“我是御剑法律事务所的所长信乐盾之,成步堂龙一先生,怜侍君经常提起你,我代替信先生感谢你照顾那孩子。”
“没什么,御剑他才是,帮了我很多忙。”成步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般纯粹炽热的感谢,他已经大半年没有感受过,突然间不太习惯,“信乐先生是要出门吗,那我就不打扰了。”
“大叔我是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务,来都来了,不如进来喝一杯咖啡再走吧。”信乐抓住成步堂的手腕,不容他拒绝就将人拖进门。事务所的装修简洁大方,陈设的家具都已经上了年头,衣帽架上挂着一顶礼帽和一件旧风衣,看上去很久没有人穿过,却连一点灰尘都没有粘上,看得出主人平日里对它们的爱护。书架下方的小平台上,并排放着两张照片,一旧一新,旧的那张早已褪色,目测只有十八九岁的信乐先生比着剪刀手,笑得一脸灿烂,旁边年长的男人却满脸严肃。旁边新的那张相片里,现任所长仍然摆着当年的姿势,他身边的人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想让那家伙发自内心笑一次,还真是艰难,不过,自己事务所摆着的那两张照片里,御剑倒是笑得一脸真诚,只有在大合照里才能做好表情管理吗,成步堂不得而知。他把那张相片放回原处,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事务所里最新的东西,踏进屋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感觉,时间在这里停住了,所有的东西,从名字到摆设,统统来自御剑信先生的时代,几乎没有大的变动。成步堂法律事务所曾经也是一样,除了名字之外,千寻老师留下的东西,他都没有动过,如今法律事务所易名艺能事务所,新人魔术师的入驻让屋内装修来了个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所长室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亲切感油然而生,信乐也许与他有着相似之处,比方说割舍不下逝去的羁绊。
“成步堂君,不坐下喝一杯咖啡吗?啊,你在看那些照片,怎么样,大叔的拍照技术很不错吧?”
“唔。”成步堂回过神,“确实很棒,御剑跟他父亲长得真像。”
“遗传的力量真是很强大啊,那父子两个,不仅是外貌,连性格都是很相似,没能把他拉过来接管这家事务所,真是很可惜!”
“御剑他不是检察官吗,怎么会来律师事务所?”
“看来你没听说过那件事。”
“我想……我应该是知道的。”
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发生在四月,爆炸性新闻接连不断,御剑和他分别占据了前后半个月的头条,风评走向却完全相反,首席检察官御剑怜侍冲破重重权力的阻碍寻得真相,洗脱“恶魔”的名号,成为大众心中正义的化身;知名律师成步堂龙一在法庭上出示伪证,在律师协会的审查中做不出合理的辩解,“伪证律师”的污名扣到他身上,一夜之间名誉扫地。御剑抓着最新的报纸冲进成步堂的事务所时,身处风口浪尖的前律师正躺在沙发上翻阅上半月的旧报纸,漫长的沉默过后,成步堂终于开口:“检察官审查委员会审理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尽一切办法找寻事件的真相,我相信事件的全貌浮出水面之后,我心中需要的答案也会出现。”御剑如此回答。
“他要成为检察官,去帮助有需要的人,他是……呃,报纸上是这么写的吧。”
“对,这是他做出的决定。成步堂君,你是否就是那位他想要帮助的,有需要的人呢?”
成步堂呛了一口咖啡,“咳咳,我?不……”
“怜侍君拜托过我,叫我帮一位叫成步堂龙一的先生洗脱莫须有的罪名,可我没有接到你的委托书,无法开始调查行动。”
“我……”事件过后的一周内,御剑频繁到访事务所,每次都抱过来一叠文件,拉着他探讨用什么方法帮他取回徽章,他只是在一旁喝着葡萄汁,摇头否决一个又一个方案。御剑好不容易才走上光明磊落的道路,不能让他为了自己,重又研究起那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手段。御剑无奈地收回文件,起身抛下一句“我还可以找别的律师帮你调查”,然后在成步堂的沉默中离开。成步堂只当他说了一句废话,律师协会里,除了那位可疑的家伙,没有人会相信他,却未想到御剑是真的言出必行,不声不响替他预定了委托。
“成步堂君,你想要委托我吗,你是怜侍君介绍过来的重要客人,我会用尽毕生本事帮助你。”
“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委托。”
“也没关系,大叔我可是空闲的很!”信乐豁达一笑,“只要你想好,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会认真考虑。”
“今天我就送客了哦,大叔我还有……等等,我倒是有事情要委托成步堂君。”信乐从里屋捧出一束盛放的向日葵,递到成步堂的手上,“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本来我想去看看信先生,但突然有了邀约,能不能请你替我把这束花放到他的墓前呢?”
“没问题,我也想去探望一下御剑信先生。”
对于御剑来说,12月28日,是全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成年之后,他就从狩魔的宅邸搬出来独居,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多了不少。每一年的这天,他都会带着一束昂贵的鲜花,端端正正地摆到墓前,却不敢多停留一刻,去抚摸冰冷大理石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与姓名,与他分享近来的快乐与烦忧,困在潜意识里的猛兽残暴地撞击脑中的锁链,叫嚣着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正是御剑怜侍他本人。三年前的12月28日,是他唯一一次缺席,因为他去亲眼见证了DL6事件的终结,梦魇被击碎,迟到十五年的真相,虽不能让逝去的灵魂回还,却得以让他洗脱愧疚与罪恶感,得以堂堂正正地跪坐于墓前倾诉思念。
一如往年,御剑抱着一束鲜花回到故乡,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新年期间鲜少有人到访的墓园白茫茫一片,天地静谧,唯有风刮过青松林,抖落雪块,发出些许声响。有一个人立于父亲的墓前,身着长款白色大衣,头戴一顶滑稽的毛线帽,活像一个巨大的雪人,试图融入广阔的白,却又用特殊的记号凸显与万物的区别。信乐先生不会有这样的打扮,可除了他,还有什么人会在新年前夕,特地来拜访父亲?
一个名字浮现于脑海,还没来得及证实,那个男人便感应到什么般,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仿佛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出现,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成步堂说。
御剑没有走上前,而是望向白衣男人的身后,两束向日葵摆在墓前,小太阳形状的花朵开得绚烂,一如成步堂脸上的灿烂笑容,温暖到似乎要融化四周冰雪。他不自觉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清晨,纵使案件已经解决,但其造成的创伤,远非轻易就能消散,噩梦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又在某刻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御剑硬生生被吵醒,惊魂未定,带着满心怒火开了大门,却被门口成步堂的傻笑浇灭气焰,他像顺路串门的小学生一样,对朋友发出诚挚的邀请。
“御剑,要跟我坐同一班新干线回家乡吗?这几天的事情,总该回去告诉你父亲吧,不用担心没有住的地方,我家有客房。”
成步堂用小狗般诚恳的眼神望着他,再加上昨日他没能好好言谢,此时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点头答应,成步堂欢呼一声,把两只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抽出来,握住御剑被风吹凉的手掌。
就像现在一样。
“带着这么漂亮的花过来,不去给御剑信先生看看吗?”成步堂不知何时走到御剑面前,覆上他捧花的那只手,热量源源不断传递到冰冷的皮肤,流经全身,最终刺激大脑,回忆与现实重合,御剑回过神来,对上那双带笑的眼睛。
“你的手很凉。”成步堂没有放开他的手,即便他们两个的体温已经达到平衡,“你在这里站了很久,在想什么?”
“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
“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会这样。”成步堂习惯性地想要去挠后脑勺,毛线帽的存在阻隔熟悉的手感,他悻悻收回手,“来到这里就控制不住回忆。”
这一次御剑没有回话,他绕过成步堂,大步走向父亲的安息之处,把手上的花放到两束向日葵之间,生机盎然的花朵簇拥着冰冷的墓碑,与四周肃杀的雪景形成鲜明对比。御剑深深鞠了一躬后,单膝跪在墓前,任凭体温融化积雪,打湿膝盖处的西装布料。
“不说些什么吗?”成步堂站到他的身后,“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御剑沉默。
“好吧,这一次,也由我来替你讲。如果讲错了,记得纠正我,我对你今年的行程了解不多。”成步堂摘下针织帽,没有打理过的刺猬头凌乱翘起,他有模有样地把帽子按在胸前,深吸一口气,用庭审开始时面对法官的严肃模样,恭敬发言,“信先生,我是御剑的朋友成步堂龙一,也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啊,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对您说,御剑他今年解决了许多大案子,也帮了我很多忙,总而言之,他过得很好,请您不用担心!”
“嗯,就这样,我觉得还是御剑你自己说比较好。”成步堂干笑两声。
御剑叹口气,接过话茬,“父亲,IS7号案件已经结束了,天海先生终于被无罪释放,真正的凶手也已经绳之以法,正义在迟到了18年后终于降临,可惜您没能看到您最后一位委托人的笑容。今年,拜某位朋友所赐,我体验了一回站上辩护席的感觉,不得不说,是很难忘的体验,毕竟小时候,成为律师是我的梦想。事实上,在徽章被扣留期间,我有考虑过,要不要回您的事务所工作,不过,我还是决定继续做检察官。您说过,辩护律师与检察官从来都不是敌人,他们为了找出真相在法庭上战斗,我想,现在我终于能够真正明白您的意思,即使作为检察官走下去,我也可以帮助他人。”
“什么嘛,明明自己说得比我好多了。”
“还不是跟某位辩护律……啊……”
“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伤心的。”成步堂拍拍御剑的肩膀,表示他无所谓,顺便转移了话题,“我今天去了你父亲以前开的事务所。”
“你有见到什么人吗?”
“有啊,我们还谈了委托的事。”御剑转头看他,成步堂在那张脸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欣喜,暗道不好,他干笑两声,“是信乐先生的委托,他拜托我把花送过来,说起来,你们送的花真是好看,是提前预定的吗,我刚刚去买,根本选不到同样品质的。”
“成步堂……”
“我已经给你添了够多的麻烦了,我有预感,这件事只能靠我自己去解决,把你们牵扯进来……不太好。特别是你,御剑,不要为了我再去蹚浑水了。”成步堂重新扣上那顶帽子,荧光色在雪地里格外扎眼,御剑别过头去,愣愣地盯着墓碑上微笑着的父亲,“决定性的证据需要在最合适的时候提交,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懂这个,请给我一点时间。”
“结果我还是没能帮到你什么。”
“你已经帮我帮得够多了,如果还嫌不够,现在你就可以帮我一个忙,要听听看吗?”
“说吧。”
“我刚刚为了买花,用掉了身上所有的钱,你能不能支援我一点坐电车的费用呢?作为交换,我可以邀请你来我家过年。”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成步堂。”御剑冷哼一声,“走吧,你带路。”
不知为何,成步堂在回家的路上,总是格外高兴,从前是如此,现在亦然。御剑走在他身侧,听他哼着不成调的歌,藏不住的喜悦从曲调里满溢。三年前也是一样,他们面对面坐着,成步堂絮絮叨叨解释今晨来访的缘由,提及真宵的离别,他明显有些怅然,御剑刚想张口道声抱歉,对面的人就变了话题,跟他聊起家乡近年的变化,情绪从低落到高涨只用了几秒钟。行至家门口,成步堂没有拿出钥匙开门,而是与御剑并肩站好,按响家里的门铃。门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来人推开门,上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满脸笑容的成步堂夫妇,这次则由活泼少女大叫着表达欢迎。
“嗯,我回来了哦,美贯。”成步堂拍了拍身旁僵住的御剑,“这位是我曾经提过的御剑叔叔,他是我们新年的客人。”
御剑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他咕哝两声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的质量很高,新年前的日子本该噩梦连连,即使事件解决也没有任何好转,但在成步堂家住下的这两天,梦中的画面充斥着童年的温馨与欢乐,也许是这里的气氛太过平静祥和,那些惨烈的记忆碎片被无情阻隔在房门之外。
床头的闹钟上显示的时间还很早,御剑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他不想吵醒睡在地板上的成步堂,不靠谱的主人在盛情邀请他的时候,完全忘记自家的客房已被他的小女儿占领,在成步堂的小房间里,两个大男人面对一张单人床面面相觑,最终主人作出让步,搬出一床被子打起地铺。
当御剑打开床头灯时,才发现地铺的被褥凌乱,本该熟睡的人不知所踪,仅存的困意一扫而空,他点亮手机,成步堂发的短信跳了出来。
“御剑,波鲁哈吉的老板跟我说今天有重要的客户要来,我过去一趟,麻烦你照顾美贯了。”
他换好衣服走出房门,发现美贯抱着玩偶,蜷缩在沙发一角,鼓着嘴生闷气,御剑走上前蹲到她的面前,想要触碰她的手悬在半空,他不像成步堂,有一套照看八九岁孩子的方法,除了换零钱给小女孩,他不懂任何与孩童相处的技巧。
“爸爸说,今天有重要的工作要做,真是的,明明说好今天要带我出去玩……御剑叔叔,今天我能跟你一起吗?”美贯松开拳头,露出掌心里被攥成一团的纸条,御剑接过它,展平,成步堂特意用了一笔一划的儿童字体写下对美贯的留言,字里行间充斥着歉意与承诺,一道一道筑建安抚女孩内心的保障。
“成步堂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今天会跟你待在一起。还有,别担心,他明天会回来的。”
“我相信爸爸。”美贯用力点了两下头,“我今天可以我最漂亮的衣服出门吗?”
“当然可以。”
美贯一下子恢复了元气,欢呼着跳下沙发,跑回房间,半小时后,成步堂夫人牵着她的手回到客厅,女孩的头发编成小辫子,穿上一套精致和服,粉蓝色的底色上印着朵朵樱花,再仔细看去,扑克牌的四种花色巧妙地镶嵌其中,传统纹样与新奇设计的碰撞,却不显突兀,一看便知是成步堂的奇思妙想,特别定制的和服,恐怕费了他不少心思。美贯不熟练地踩着木屐,小心翼翼在御剑面前转了一圈,眼神里满是期待,等待着御剑的评价。
“很漂亮。”
“谢谢,御剑叔叔今天也很帅气!对了,爸爸说这件衣服到新年才可以穿,你们可不要告诉他哦!”
“放心好了,我不会跟他说的。”成步堂夫人找出一个小小的手袋,让美贯拎着,“谁让他突然跑走,白白错过看我们小美贯第一次穿和服的机会。”
“御剑叔叔呢?”
“我自然不会说。”
美贯放下心来,握住御剑的手,女孩细软的小手只能勉强拉住他的三根手指,用的力气却极大,像是在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在成步堂的描述里,美贯总是早熟懂事的形象,仔细想想,她也只不过是个刚刚经历重大家庭变故的八岁孩子,即便外表伪装再好,但缺失的安全感总会在细微之处露出马脚。那个在电梯里歇斯底里的男孩浮现在脑海,极度恐惧带来的后遗症,二十六岁的男人还在默默承受。御剑扭转手腕,反过来包住她微凉的手,他没有错过她眼睛里由错愕到安心的转变,美贯的招牌笑容凝固一瞬,又迅速融化。
“御剑叔叔要带我去哪里玩呢,好期待啊!”
“唔,希望你能喜欢那个地方。”
御剑在故乡度过人生前九个年头,那时候,他跟着两个朋友一起,跑遍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如今,这里已经改变了太多,童年时代的记忆只能构建一个与现实完全不符的架空城市,不过,总有些东西不会变化,比如寺庙,以及寺庙前长长的美食街。
美贯一手举着啃得不成形状的苹果糖,一手举着插着一枚章鱼小丸子的竹签,两手都没有空闲,却又在黄油土豆与鲷鱼烧摊位之间站定,左顾右盼,踌躇不决。身旁路过许多行人,不乏像美贯这样的孩子,时值新年,提出的大部分愿望都会被满足,所有孩子的手里都捧着各异的小吃。从前,御剑的父亲也牵着他来过这里,也许是平日里表现得太过乖巧懂事,父亲总觉得亏欠了他什么,因此,只要他对街边的美味表现出一点点兴趣,不消多时,那份食物就会出现在他的手上,导致他后来走过这条街时,眼睛都不敢乱瞧。
“御剑叔叔,你说我应该选哪一个呢?啊,那边的玉子烧看起来也很不错!”美贯最终把问题抛给了付钱的御剑,不出意外地,他效仿了父亲的做法,示意她可以全部买下来。小吃摊主的手脚麻利得很,很快他们就收获了满满的战利品,站到走道的一边一同解决,其间收获无数孩童羡慕的眼神。
“没想到御剑叔叔会带我来寺庙,不管是爸爸,还是爷爷奶奶都跟我说,要等到新年的第一天再来。”
“没有人规定今天不可以来寺庙逛。”
“我跟御剑叔叔想的一样!”
御剑当然不会告诉她,他只记得故乡这一处好玩的地方,他心虚地看向美贯,发现她正在为无从下口的苹果糖和玉子烧苦恼,一颗心落了下来。他咬着自己那份鲷鱼烧,甜腻的红豆馅料提供热量,驱散冬日的寒冷,
明日才是除夕,今日来参拜的人没有很多,到了明晚,这里就会人山人海,好在镇上的人口不多,不至于像东京,初诣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刑警曾向自己抱怨过跨年夜的不幸遭遇:被调去加强警备,没能去成居酒屋,也没看到红白歌会,站在寺庙门口,却无法进去求来年的财运与姻缘。每每听到这些,御剑都会怀疑,神明是否真的可以在新年第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内,接受到所有人的愿望,并保佑他们一年的平安顺遂。狩魔豪是无神论者,自然不会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祈祷,但在御剑心底,仍有一丝多余的希望,儿时买的御守被埋藏在办公桌最底下一格抽屉里,即使它们早就过了祝福期限。他本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在神像前许下心愿,却未想到有个男人贸然闯进他的生活,自顾自地拉着他走出他给自己设下的牢笼。
意料之中,成步堂是会讲究初诣的人。观看他的庭审录像时,御剑会想,走投无路的法庭对峙中,成步堂表面流着冷汗虚张声势,心里是否在向神明祈愿,然后神迹真的就此降临,赋予他乍现的灵光,让他完成惊天的逆转。
在成步堂家住下的那个新年,御剑被他强拽着,踏着除夕的钟声挤进人潮。活动的发起者坚持要在特别的日子换上传统服饰,翻箱倒柜一番,只找到高中时代的浴衣和羽织,手忙脚乱换上,袖子与下摆短了一大截,露出脆弱的手腕和脚踝,他义无反顾冲进冬日夜晚的寒风里,跟着人群一起倒计时的时候,尚能暂且躲避寒冷,一旦开始走动,便止不住颤抖。冻到麻木的手指不听大脑的使唤,浪费了好几枚硬币才成功把钱投进赛钱箱,抽到的签是半吉,运气不好不坏,成步堂寻得签文草草看了一眼,然后把纸条揉成一团,想了想觉得这样做不妥,又展开抹平挂到一旁的架子上,转身去找写绘马的地方。御剑则好运地抽到大吉,签文上写道:“杨柳遇春时,残花发旧枝。重重霜雪里,黄金色更辉”。每一句话都指向浴火重生后的光辉,御剑不由得想要对号入座,理智却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新年的娱乐,但他还是把签文细细卷好塞入口袋,留待保管。心情一好,好奇心就开始作祟,御剑走向架子,伸出食指拨动各式纸条,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成步堂方才系上去的皱巴巴的签文,上面印着四行诗句:“月照天书静,云生雾彩霞。久想离庭客,无事惹咨嗟”。
御剑只当他触景生情,思念起离别的真宵,便摇摇头回到成步堂身边,却见他正打着哆嗦在小木牌上画一只歪歪扭扭的刺猬,其间还不忘抱怨绘马太小,愿望太多根本写不下,成步堂深思熟虑半天,最终只写下“希望一切顺遂”几个字。结果新年第一天他就过得不太平安,在寒风中穿夏日浴衣的结局,是患上重感冒病倒,御剑端着药碗站在房间门口,成步堂夫人给她的笨蛋儿子贴上退热贴,成步堂先生则在客厅无情大笑,不顾房里传来的那声虚弱异议,说是今年没人跟他抢美味的御节料理,又突然反应过来今年有客人来访,忙不迭改口说客人你一定要吃好喝好。
御剑哭笑不得,点头礼貌应下,活跃的家庭氛围,陌生又新奇,难以忘怀。新年求的神签意外很准,检察官在异国他乡重塑自我,一路上虽有磕磕绊绊,但总体看来足够顺利。刑警与他的联系十分密切,成步堂这个名字也经常会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当御剑在电话里听说律师的愤怒,他无可避免想起属于成步堂的半吉签文,离庭客不是别人,正是他御剑怜侍。那头的刑警问他要不要言明真相,御剑却总是用沉默来否认,他想要亲自在成步堂面前证明自己行动的正确性。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年的跨年夜,这天,他拒绝了同事的邀请,独自回到家中,电视里大将军新春特辑伴他跨过又一个年头,他却难得心不在焉一次,自己做的简单料理与成步堂夫人的手艺对比,黯然失色;偌大的房子安静没有人气,他思念起成步堂家的吵闹,那个男人对他的影响在他未察觉的时候深入骨髓。
“御剑叔叔笑起来了呢!”美贯解决完小吃,直勾勾盯着御剑。
“啊,你吃完了,继续往前走可以吗?”御剑抿了抿唇,收敛表情。
“好啊!”御剑自然地牵起美贯的手,美贯满意地眯起眼,“叔叔刚才想到什么了吗,笑得那么开心。”
“想起……之前和你爸爸一起来这里的事情。”
“哇!是什么时候呢,听爸爸说,你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是小时候的事情吗?”
“不,是三年前的除夕夜。”御剑顿了顿,决定给成步堂留一点面子,不把他丢脸的事情讲给他的女儿听,“那天,我们求了签,许了一些愿。”
“听起来好有意思,美贯明天也要来求签,听爸爸说这里的签文很准,虽然我不认识汉字。”
“放心,他会解释给你听。”
“对了对了,听爸爸说,新年的第一天要吃……什么料理来着。”
“御节料理,成步堂夫人的手艺很不错。”
“奶奶做的饭超级好吃,比爸爸的手艺好多了!”御剑想象了一下成步堂在厨房忙碌的模样,不禁失笑,美贯突然话锋一转,“御剑叔叔你在新年的时候来过爸爸家吗?”
“没错,他当时邀请我过来。”
“哎呀,这么说,御剑叔叔也是爸爸重要的人吗?”美贯双手捂住脸颊,两眼忽闪忽闪,御剑觉得这动作看起来有些眼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爸爸说,成步堂家的祖训里有一条是——新年带回家的人必须是人生中重要之人,所以美贯是爸爸重要的人,御剑叔叔你也是吗?”
“我,我吗?”
“爸爸也是你的重要之人吗?”
“成步堂他……”御剑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是,他对我很重要。”
“那我们一样,都是爸爸的重要之人呢!”美贯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两手捏着御剑的手掌,眼睛充满热切的光芒,“爸爸工作很辛苦,老是抱怨房租交不起,我们去寺庙帮他求金运守吧!”
这家伙到底教了孩子什么东西,御剑腹诽,却还是微笑着答应,“好,我们还可以给他多求几个别的御守。”
成步堂身披清晨的寒意回了家,轻手轻脚打开自己的房间门,甩脱掉灰色滑雪外套,掀开被子躺进温暖被窝,放松闭上双眼,奇怪今天的床铺怎么格外的拥挤,他翻了个身,感受到另外一个人的温度与呼吸,听见对方将醒不醒的呻吟。他慌忙睁开眼,借助从窗帘缝隙透进屋的微光,看清身边人的面容,以及他半睁的灰色眸子里笼着的迷蒙水汽,困意一扫而空,成步堂不住后退,却高估了单人床的宽度,一下子翻下去,胳膊肘着地发出“咚”一声巨响,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你没事吧?”
“嘶——”成步堂侧卧在地板上,按揉着他可怜的手肘,“我没事,抱歉,御剑,我忘了你在,吵醒你了。”
“现在几点?”
“大概刚过六点,我坐的最早一班新干线回来。”躺在地上就抑制不住汹涌而上的睡意,成步堂一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呵欠,“累,困,饿。”
“吃点东西再睡,还有,把你这身脏衣服换下。”御剑下床开灯,推门出了房间。成步堂爬起身,从衣柜里翻出睡衣套上,懒懒地走出去,窝在客厅的被炉里,眼看着御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糕点盒。“信乐先生昨天晚上送来的点心。”
“天海先生说,这是信先生当年给你预定的圣诞糕点,除了原先预定的版本,他还额外加做一份新的式样。”信乐把盒子给他时,顺便帮传了糕点师的原话,御剑扯散盒子上的缎带,两排精致的小点心展现在他们眼前,虽然昨晚已经拆开看过,但今日再看,心情依旧五味杂陈。
“竟然做成律师徽章和检察官徽章的样子,好逼真啊。”成步堂饶有兴致地取出向日葵徽章点心,用两根手指捏住,正正反反观察了好一会儿,紧接着伸长手臂,把那块糕点举到御剑面前,“举证——律师徽章!”
“你在干什么?”
“你应该向我举证检察官徽章才对,算了……当我没说。”成步堂自讨没趣,收回手臂,“不自觉就做出了这个动作,也许是已经刻在了基因里。”明明已经不是律师了,但摸到徽章,即便只是甜点,熟悉的感觉就又回到了身体里面。说起来,现在的工作与做律师还有一点相似之处,名刀虚张声势用得愈发得心应手,手牌稀烂也能笑得从容;勾玉勤勤恳恳地在口袋里工作,心锁的个数代表对方出千的无赖程度,需要用话术与证据击碎锁头;终局逆转的传奇一样落到牌手成步堂肩上,学生时代,他的数学成绩一向在及格线徘徊,对于算牌一窍不通,全凭当年无数次搜查与询问积累的经验与可怕直觉过活。
昨夜的战局在沉默中激烈进行,他的对手不是一个,而是三个虎视眈眈想要挑战他不败名号的人,四人的大富豪对决,一共十局,前九局都没占到首席,三人不怀好意盯着他坏笑,成步堂以皮笑肉不笑回应,身处跟室外温度差不多少的纳拉祖莫之间,冷汗却已经浸湿他内衬的黑色T恤,头上的针织帽吸饱额角流下的汗水,才勉强让自己从外表看来不算狼狈。决胜的最后一局,他按照规则让出数值最大的两张手牌,换回两张尴尬数字,幸运女神在这时眷顾了他,换给他的两张牌正好与他的手牌凑出四张相同数字,可以反击小丑的黑桃三隐隐放着光芒,在曾经的第一名阴笑着丢出小丑之时,他扔出黑桃三,紧接着甩出那四张决定命运的手牌,下克上,他轻而易举把对方踢去大贫民的位置,完美地完成大富豪的大逆转。
命悬一线的胜利换来的是寥寥无几的无用信息,当时律师徽章别在胸口,用满腔热血与真心换不来的真相,如今用赌局与诡计也不会赢得他最想要的筹码。他瘫坐在波鲁哈吉地下室硬邦邦的椅子上,眼神呆滞地看着散乱一桌的53张扑克,三位客户骂骂咧咧离去,老板提着两瓶葡萄汁下楼,与他们擦身而过,明知道不会有应答,却还是顺口招呼他们两句。玻璃瓶底触及桌面发出一声脆响,老板好心问他要不要来两杯,纾解一下今晚的压力,成步堂摇头拒绝,摘下帽子抹了把脸,说自己没几个小时就要赶火车,家里有人等他回去,不能误事。
御剑正坐在成步堂身旁,一言不发,看他举着小甜点发呆,体温融化了巧克力淋面,徽章略微变形,御剑透过他窥见那个深蓝色的身影,那个总是会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胡乱举证的男人,他会在激烈的法庭对决中手滑举证徽章,惹得身旁的绫里小姐侧目怒视;他会指着领口闪闪发亮的金属徽章,展示给拘留所玻璃另一边的自己瞧,明明没有任何线索,还信誓旦旦地说着关于信任的话语;他会在搜查途中,把徽章炫耀给每一个人看;他会在高烧迷离时,用尽最后一丝精力,把沾上温度的徽章交到他的手里;他也会在地震过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安抚自己,纵使百般推脱,他仍固执抓住自己的手腕,把它按在他胸口的徽章处,成步堂那时还未完全退烧,就算隔着西装,都能感受到他过高的温度,以及比常人快一些的心跳,四周没有旁人,他就用这种亲密又尴尬的姿势,在御剑的耳边说着,他是为了他才选择当律师的话。
“味道真好。”成步堂在甜点的造型全面垮塌之前一口吞下,意犹未尽般舔着手指上的巧克力酱,“谢谢你,御剑,我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了,还有,没想到你……”
御剑感到肩膀上一沉,话还没说完,极度疲惫的人就靠在他身上睡死过去,御剑从背后揽过他的肩膀,想要扶着他回房,没想到失去意识的成步堂伸手抱住了他,他一个重心不稳,连带两个人摔倒在地,成步堂压在他身上,口中呢喃“真好”二字,不像清醒的样子,御剑仰面躺着,不着急起身,听着成步堂的絮语,伸手抚上他的心口,那里空空荡荡,只能摸到他规律有力的心跳。
前一日几乎整天没能合眼,成步堂这一觉睡的时间很久,可睡眠质量并不好,他在黑暗中醒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点亮夜灯,发现床头柜上横七竖八放了几个御守,他一惊,难道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新年?成步堂顾不上去找床边的拖鞋,光脚冲进客厅,只见御剑坐在被炉里剥着橘子,听见成步堂搞出的动静,才把注意力从电视转移到他身上,“你终于睡醒了。”
电视上正直播红白歌会,不错,新年还没有到,不过也实在是睡得够久,“现在几点?美贯呢?我爸妈呢?”成步堂站在客厅,踮起脚张望。
“九点多,令尊令堂带着美贯出门了,荞麦面放在厨房,你自己去煮吧。”
“哎呀哎呀,本来还想亲自带美贯去寺庙初诣,又错过了与她的约定,可惜。”成步堂拐进厨房,谢天谢地,流理台上的小锅里盛着用剩的高汤,不然他就要在除夕夜吃寡淡的素荞麦面了,他用五分钟煮好晚饭,把碗端到被炉的台面上,一整天除了一块袖珍甜点外,什么都没有吃,他来不及说句“我开动了”就狼吞虎咽起来,三两下解决,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意犹未尽地放下碗,对上御剑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办法,实在是太饿了……啊,你在看红白歌会呢,你会支持哪一边,我可是坚定的红队推!”
“我也更喜欢红队。”
“我竟然跟御剑选了一样的队伍,看来我们不是每一次都会站在对立的两面。”
“我从未想过与你对立,我只是站在真相那一边。为了得到真相,我要问你,昨日的紧急工作,绝对不是去弹钢琴助兴那么简单,据我所知,你连‘do’键都找不到在哪里,而且——”御剑一把揭下成步堂下颌处松松垮垮贴着的创可贴,一道细长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你脸上的伤,恐怕与昨天的事脱不了干系。”
“今天是除夕,不要把我当作被告来审问啊。”成步堂捂住脸,“好吧,我承认我不是去弹琴的,老板说有人要与我对局,筹码是……那个案件背后的秘密。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你不能指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能够在正式场合用上,但我不可能放弃任何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御剑,很抱歉之前没跟你讲实话,谢谢你昨天帮我照顾美贯。”
“成步堂……”
“至于这个伤,是我自己弄的。”成步堂用手指轻点伤处,语气里透着尴尬,“怕赶不上最早一班的新干线,刮胡子的时候太着急,手一抖就变成这样了。成步堂家有那么多祖训,为什么父亲就只记得‘成步堂家的人不能留胡子’这一条呢?喂,御剑,干嘛露出那种表情,有必要笑成这样吗?”
成步堂眼睁睁见证御剑表情的转变,几分钟前脸还板着,继而转为焦虑,在听完他最后一番话后低头抿嘴,终于憋不住,干脆放声大笑,笑了好一阵才勉强停住,塞了几瓣橘子到嘴里稳定住情绪,“我可以说,不愧是你吗,成步堂?现在我开始相信美贯口中那条成步堂家祖训的真实性了。”
“怎么可能有假?等等,我记得我告诉美贯的是——新年带回家的,必须要是一生中重要之人。”在他十岁的生日那天,父亲从柜子最底下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上面用手写体印着“成步堂家祖训”几个字,永远不要指望十岁的孩子会认真看除漫画之外的书籍,他很快把这本册子随手扔进书架。于是在漫长的青春期里,他对祖训唯一的了解,便是父亲强行按着他,把少年若隐若现的胡茬统统刮干净。直到十八岁,即将出门上大学,收拾行李时才又注意到那本薄册,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翻开泛黄的纸张,也不知他的先祖是什么样的人,写出的训言天马行空无厘头,读到最后一条,竟然把上面的内容尽数推翻,先祖心态颇好地告诉子孙,做人嘛,开心最重要,上面的话,挑你们认为正确的记住就可以了,哪怕一条都不认同也没关系,按照你们自己想走的路一鼓作气走下去就好。
不管是谁,看到最后一句,都会牢牢记在心底,成步堂本以为自己只记住了最后一条,但在21岁坠入爱河之后,记忆深处的某条祖训复苏,他没有哪一年如此盼望新年的到来,他想牵着他重要女孩的手,向父母介绍他的挚爱。可事与愿违,在他兴高采烈搬出祖训告白之后,从来没说过一声拒绝的女孩罕见地摇了摇头,他心里有点失望,但并未多在意,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路还很长,却未想到谎言在四月被揭穿,那个女孩化为毒蛇,让“背叛”与“毒药”成为他人生中最无法容忍的事。自此之后,他常常会从法律文书中猛然惊醒,梦中的他或命丧法院地下资料室,或在服下感冒杀手Z后暴毙在自己的房间。偶尔他也会梦见一个骄傲的红色身影,步履匆匆向前,他怎么追也赶不上,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牵起那个人的手,带他走过自家摆着门松的玄关,美梦不合时宜地消散,他睁眼,窗外的风吹乱桌面的纸张,视线所及处,是报纸上印着的年轻检察官的半身照,上面花了半篇夸赞他的年轻有为,另外半篇用来质疑他成绩的真实性。成步堂把报纸塞回抽屉,鼓起精神伏案学习,下定决心要找到那目前看来遥不可及的天才。
在他做出收养美贯的决定,所有手续都办妥当之后,成步堂把这件事告诉了朋友们,真宵在第二天敲响事务所的大门,以千寻老师的身份前来拜访,他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千寻把目光投向他身后,新的物件未来得及整理,大大小小的纸箱堆满本就不宽敞的会客厅,阳光照进屋内,细小的灰尘在半空中舞蹈,成步堂想要张口,却怕抑制不住哭腔,他最后还是毁了千寻老师的事务所。而她只是轻轻抱住他,对他说,虽然他是她最骄傲的学生,但千万不要像她那样,在短暂的人生里为了别人奔波活着,他也应该为自己多考虑一点。
成步堂想要反驳,其实他自己才是那个依靠重要之人过活的家伙,因为古灵精怪的真宵在,他才有动力起身工作;有美贯在,他才会从林立的玻璃瓶中挣扎出来,开启全新的调查。还有御剑,占据他生命三分之二的长度,学级裁判上挺身而出的男孩,是他永恒的追求,在二十四岁的新年,成步堂怀着小心思,带着御剑走进家门,红衣检察官窘迫地朝他父母打招呼的那一瞬,他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追寻终于有了结果,为了重要之人,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以身犯险,也不足惜。
“成步堂君,你有没有想过,对于别人来说,你也是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请你务必照顾好自己。”
泪水涌出,他仿佛又变成那个天真的大学生,美梦破碎之后,他半卧在医院的病床,把头埋在千寻的肩膀上肆意哭泣,他终于记起所长室海报里老电影的名字,他想知道千寻老师是在什么年纪欣赏到那部影片的,是否会把自己代入主角,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前功尽弃,于落魄中勉强生存,可生活的重拳仍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在希望尽失之际,他本以为永世不会相见的爱人出现在眼前,像重获珍宝般拉过他的手。他试图发问,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手机的信息铃声“叮”一声想起,他无暇顾及,千寻摸出他的手机,瞥了一眼发件人的名字,拍拍他的背,安慰说同样有人把他放在心中的第一位。
那条短信来自御剑,念已至此,成步堂的眼眶又泛了红,他吸了吸鼻子,一手撑着脑袋,用随意的语气对身边的人说:“御剑,你永远想象不到,你在我心里有多么重要。”
御剑愣了一下,笑容凝在嘴角,手上一用力,掐破最后两片橘瓣,汁水爆开沾了一手,也没急着去找纸巾,似乎需要时间来消化成步堂的话,歌会上又一曲终了,御剑终于反应过来,与成步堂想象的不同,他嘴角笑意更甚,“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注定免不了一场比试。”
成步堂震惊地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御剑别过头,匆匆忙忙想要逃离现场,却被人扣住手腕。“御剑,我……”成步堂举起他的手,细细舔去上面半干不干的橘子汁水,一手搂过他的腰,拇指摩挲他刚下意识轻咬过、带着淡淡齿印的下唇,成步堂闭上眼,虔诚地吻了上去,御剑整个人散发着柑橘的气息,香甜诱人,是年关时放不下的美味。
热,气温不断升高,被炉下的取暖器,何时工作得如此卖力,狠狠灼烧他身体每一寸皮肤,他隐约记得自己的房间没开空调,拖着御剑跌跌撞撞离开客厅,电视上不知播到红队还是白队,他全然不感兴趣,反正今晚他们选择相同,不存在有人会胜一筹或输一段,他把人扑倒在狭窄床铺,手却停滞在高级衬衫的领口,御剑抚上他的侧脸,手指划过已经结痂的伤口,痒意从脸颊弥散到心尖,“成步堂,是不是三年前你就想这么做了?”何止是三年前呢,具体到底要追溯到哪个年代,是四处收集恶魔检察官照片做剪报的法考时期,还是昔日好友闯入旖旎梦境的难言青春期,又或者一切从童年就已注定,他无法做出精准无误的回答。
“那就抓住现在。”御剑引导着成步堂的手,笨拙解开第一粒纽扣,橘皮撕开第一道豁口,露出甜美的果肉,成步堂小心翼翼剥去外皮,贪婪地想要品尝御剑身上每一寸的滋味,他再舍不得放下这颗汁水丰沛的顶级柑橘。屋外除夕钟声间断响起,房间外电视声嘈杂模糊,可屋内的两人只顾得沉浸在对方的温度里,直到新年的钟声把他们拉回现实,沉重悠长的回声翻开生活新的篇章,成步堂从爆炸的快感中回过神,吻去御剑眼角的生理性盐水,轻咬他的耳垂,道了声:“新年快乐。”
御剑半闭着眼睛,脑中嗡嗡作响,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绚烂的烟花,他想要留住短暂的美丽,却随着它们一起坠落,有人托住他,温热的鼻息扫过他的耳畔,有两根顽皮的手指顺着他的小臂爬上左手,最终死死夹住无名指,他偏过头,对上那双在黑暗中仍在发亮的眸子,新年祝福被抢先一步,但他并不在意。
“新年快乐。”御剑说。他们以别扭的姿势抱在一起,被子大部分掉到床下,只余一个小角落顽固搭在床沿,谁也没想要去捡,他们只想懒洋洋地享受温存的时光。
“白天要不要一起去寺庙初诣?”
“御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主动提出来,你那天也带美贯去了寺庙,对吧?”
“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她那天看起来很高兴,还帮你求了御守,只不过没有求签,这种事还是要留待新年。”
“是啊,希望我今年的运气能好一点,这座寺庙的签文,说得实在是太准了。”
“成步堂……”
“御剑,你要说什么?”
御剑只是把头埋在成步堂的胸口,微微颤抖着,咕哝了半天说出些破碎组不成完整句子的词语,成步堂隐约听见“不”与“离开”之类的词,他像对付受惊的猫咪一般,顺着他的脊背抚摸着,耐心等待着御剑发话。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明明刚醒没多久,成步堂此刻却又犯了困,眼皮沉重,他在半梦半醒之中,终于等到了御剑的话。
“明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欧洲过圣诞?”
成步堂笑了,用脸蹭了蹭御剑柔软的灰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