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五十七分。

沢田纲吉独自坐在咖啡馆里，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白色衬衫的扣子板板正正扣到最上面一颗，无处安放的双手在桌子下面偷偷揪着桌布。他每隔几秒就要看一眼自己的手表确认时间。

四点五十八分。

外面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纲吉看着门口的人们进进出出，打开伞或者收起伞。他觉得坐在这里的自己就像临行刑前的犯人。这莫名奇妙越临近约定的时间就越紧张的毛病难道是学生时代考试总担心答不完卷子留下的后遗症吗。心脏像是要脱离开身体那样砰砰撞击着胸膛。他在手掌心上写了一个人字，然后喝了下去，反复几次，又深呼吸了几大口，可惜情况并没有好转。

要说他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特地跑到这个离单位十站远的咖啡馆来等人，当然是因为今天可是来相亲的的日子。虽说这是妈妈强行安排的，美其名曰“在美好的年纪也要收获到美好的爱情才算美好青春”，不过纲吉完全没有这个心情。他从没有想过为了爱情百分之百努力，他只是个没有信心能照顾好别人甚至是照顾好自己的废柴阿纲。他本打算来和对方直接说清楚，不要再耽误彼此的时间，不过他最不擅长的就是直接拒绝别人，因此他又紧张又无措，在刚才的十几分钟里他无数次想到：如果没有答应来这里就好了。

五点整——咖啡店的古旧大钟敲响了五次。到了约定的时间。

纲吉屏住一口气，大约过了半分钟，转门的入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金发的男人环视了一圈，飘忽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然后笃定地向自己走来。

他好像没有带伞，只是背着一个大包，军绿色的衣服被雨淋成了深绿色，肩膀和胸口湿了一大半，金色的发丝也软趴趴黏在脸上。他看了看纲吉，对他笑了笑，然后想也没想就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纲吉觉得自己石化了。这位就是来和他一起共度美好青春的相亲对象吗！？怎么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迟到了，抱歉…”

“啊...没关系的，这不算迟到…”纲吉连忙向他摆摆手。

对面的男人有些局促，他似乎还想要开口，伸出手到半空又放了回去，恍然想起似的把包放在旁边的座椅上，又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仔细擦了擦沾湿的手。虽然被淋得不轻，不过他似乎想要尽可能保持礼貌地向纲吉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斯帕纳。”

“你好，我叫沢田纲吉。”对面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微微笑了笑，叫来了服务生。点完单后他合上菜单，“我点了日本茶。今天天气很凉，要喝点热的。”

纲吉对他笑了笑，“谢谢你，斯帕纳先生。”

他看到纲吉对他笑，他也笑了起来，连下垂的眼角都笑得弯弯，“叫我斯帕纳就好。”

“刚才出门之前，我在忙着写一个程序，不小心就忘了时间。不过见到你以后，我觉得我今天能来这里真的太好了。”他低下了头，笑意止不住地从嘴角满溢，“能见到你我很开心。”



在这之后斯帕纳先生说了很多他自己的事情，也问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不知道为什么，纲吉觉得他的语气和说话方式像是一个兴冲冲把自己喜欢的玩具翻出来展示给别人看的小朋友。

明明第一印象并非如此，不过斯帕纳先生却是个健谈的人。虽然隔着许许多多他看不透的东西，不过却能感受到他是真诚的、热忱的。纲吉这样想道，在少有的沉默的间隙将视线投向已经模糊成一片雨雾的窗玻璃上，看来今天他没有走神的权利。斯帕纳又给他的杯子蓄满了茶：“在想什么？”

“没有…没什么。”

“对了，这个给你。”斯帕纳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支棒棒糖，递到纲吉的手心里，“这个很好吃哦，你也尝尝。”

“谢谢你，斯帕纳先生…斯帕纳。”他改了口，觉得有些不习惯地低头笑了笑。

草莓味棒棒糖和日本茶。两种完全不搭的东西拼装起来，这感觉和他本人很像。他脑子里闪过来之前没打算相亲的想法，可是他看着斯帕纳温柔又明亮的眼睛却不忍心开口了。他想，也许斯帕纳并没有怀着相亲这种虚有其表的活动目的来和他交流，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能感觉到真心，尽管它奇奇怪怪柔柔软软，自己却没有任何可以随意伤害它的理由。

就在纲吉这么想着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斯帕纳从桌子对面移到了他身边。他坐在他身边微微躬下上半身，顺便轻轻按住纲吉，让他和自己一起低下了头。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一样，持续着这样的姿势。他们靠得很近，是抬起头就能够彼此触碰到脸颊的距离。在外人看来，恐怕他们就像是在亲热的情侣一样，纲吉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斯帕纳先生的个子好高，坐在纲吉旁边，落在他肩膀上的手臂能把他整个人圈起来。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抱歉，忍耐一下”，然后便维持着这个姿势。斯帕纳先生的呼吸在他的额角处温温热热。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纲吉不知所措，他轻轻把手放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斯帕纳才终于放开了纲吉。“对不起，刚才…看到了一个不太想见到的熟人。所以想着避一下。”他似乎有些心猿意马，又像是过于专注而丢掉了自己那样，他的手却还是搭在纲吉的肩上，待他自己反应过来又迅速把手抽开，“啊，对不起，一不留神就...”

“不、没关系…”

一旦接受了他这种设定之后，忽然觉得他这样有些脱线的温柔也蛮可爱的。既然他没有多说，纲吉也不多问。雨没有停止，窗外的雨凝结成水滴和雾气附着在玻璃窗上，将窗外的世界隔绝成失焦的彩色光晕。温暖的茶香把空气都熏染得暖热，视线无处可去地落在他身上，听他讲些他听不懂的电脑程式，纲吉忽然感到这感觉熟悉又陌生，给他带来一种安心的疲倦感，像是在浪尖停驻下来的小船。他小心翼翼地握着茶杯，斯帕纳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托起他，而他们又被雨中的世界轻轻地捧了起来。

总之，感觉一切都没他想得那么糟糕。



临走前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斯帕纳对于自己没有开车过来这件事感到十分懊悔。他们一起走出咖啡厅的转门，外面的雨小了些，斯帕纳从背包里拿出一把伞递给纲吉：“你先用这个。”

“咦，原来斯帕纳先生你带了伞吗，那为什么刚才…”

“啊，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没必要用，反正淋湿了回家再洗就好了。再提醒一下，快把生疏的尾缀去掉，叫斯帕纳就好。”

“好的，斯帕纳…不过你把伞给了我自己不就没办法回家了？”

斯帕纳甩了甩半干的袖筒，“我没关系，反正也已经淋湿了。”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自己打伞让斯帕纳淋雨。”纲吉把接过来的伞撑开，然后钻入屋檐外的雨帘之中，拉了拉斯帕纳的衣襟，“我们一起走吧。”

斯帕纳愣在原地，“你是说，我们一起打伞吗？”

“当然啦，快来。”纲吉朝着屋檐下的斯帕纳使劲摆摆手。斯帕纳看向他的眼睛，微微笑了起来，然后一步跨进伞里，接过了纲吉手中的伞。狭小的雨伞下两个人似乎有些拥挤，纲吉把肩膀往里缩了缩，有些紧张地捉住了斯帕纳半长的袖子。斯帕纳见他这样小心胆怯，便伸手把纲吉往自己身边一搂，低下头声音温柔，“那就一起走吧。”



“话说斯帕纳是怎么知道我忘记带伞的？”纲吉走着走着唐突地想到这个问题。

“因为你在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往窗外看啊，是不是在担心雨下得大了没办法回家。”斯帕纳揉了揉纲吉的头发，“你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啦。”

纲吉被他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吓了一跳，他脸一红，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只得低下了头。沉默的雨把两个人挤到伞中这小小的一隅，空气寂静无声。他们像是行走在两个人的时间里，贴近的身体传来若有似无的热度。

“你送我到这里就好啦。我家离车站不远，剩下的路程我跑回去就好。”

“这样真的可以吗。”

"就算斯帕纳不送我回家，明天我也会很高兴再见到你的。"纲吉对他笑了笑，“下次再见啦，斯帕纳。”

斯帕纳看着纲吉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铁站的楼梯口，虽然心里明知道他的话里没有那么多的重量，可却还是无法抑制地因为他的话而狂喜。想到他笑起来鼓起的小包子脸和拉住袖子的软软的力道，怎么说...就是可爱得要死…他的名字在他的喉咙下呼之欲出，他的身影又在他的心尖上踩水。斯帕纳自我放弃般地蹲了下来，双手死死地捂住脸颊，叹息和大笑同时从手指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连耳尖都像是要被蒸熟一般透着红。



第二天沢田纲吉一如往常去上班，还没进办公室便听到里面一阵喧闹。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还没走到自己的座位，所有人都摆出吃瓜的面孔看向他。只见他的桌子上摆着一大束白蔷薇，看来像是刚送来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纲吉驱散了看热闹的同事，打开了附带的卡片，里面粘着一根棒棒糖，上面用水性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日文，“今天要开心哦。酢花° ”

虽然看到这束花心里已经有了点数，不过纲吉真的没想到斯帕纳会把花送到单位来。自己明明没说过在哪里上班的吧！可能这就是发明家兼程序员恐怖的力量吧。纲吉撕开棒棒糖的糖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早上收到这样的惊喜心情固然会变好，不过斯帕纳先生是真的想要认真和自己谈恋爱...明明他们两个才只见过一面。

他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东西一样七上八下，斯帕纳先生是个可爱的人。可纲吉心里却又种诡异的不自在，他知道斯帕纳先生是个温柔的人，他知道的，可是他又害怕他的温柔。他怕自己承受不了这分温柔，怕自己辜负这份温柔，甚至怕自己嫉妒这份温柔。想来自己总是这样，越是重要的越想要推开，越是眼前的越想要逃避。

该怎么办…自己该试着接受他吗，自己承担得了这份责任吗。纲吉叹了口气，给斯帕纳发去了感谢的邮件后苦恼着打开了电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直到下班时间纲吉仍然在思考，没得出任何结论的积压感让他感到烦躁。他缓慢地跟在人群末尾走出电梯，没想到刚出了大门就看到熟悉的金发男人靠在一辆被改装得奇形怪状的敞篷车边，那人目光无所事事地落在每个走出大门的人身上，没精打采叼着根棒棒糖，他看到自己之后连忙挥挥手，纲吉迎着他走了过去，头皮直发麻，心想怕什么来什么。

斯帕纳把纲吉送上了车，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开心吗？”

“嗯...很开心。斯帕纳能送我花，还来接我下班…”

斯帕纳从座位上起身，帮纲吉扣好安全带，“没事，最近正好不是很忙。对了，要去吃点什么吗，三丁目附近新开了家寿司店据说味道还不错。”

“啊，嗯…不用了，我回家吃吧，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那好，都听你的。”

斯帕纳把车停稳，熄了火突然开口，“纲吉，其实你可以多依赖我的。”

“我...我只是没想好…”

“你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只要让我来照顾你就好了。”斯帕纳忽然起身，修长的指节攀上了纲吉的双肩，把他按在副驾驶位上，“昨天见到你之后，我就一直很想你。所以忍不住给你送了花，还擅自跑来见你。”

他的脸颊在逼近，纲吉不知所措地咬住下唇，对方漂亮的浅色眼睛里有着几分温柔几分怜惜几分欲望他看得一清二楚。斯帕纳看着他的唇，踌躇了一会儿却最终把视线转向了耳朵，紧接着便是一个满而轻缓的拥抱，他在纲吉耳边低声耳语，“拜托了，接受我吧。”

心跳好吵。不知道紧紧贴在他身上的斯帕纳能不能听到，纲吉这样思考。他浅金色的发丝在视野底端柔软地散开，此刻纲吉明白也是很喜欢斯帕纳的，可是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不安，像是丝线上盘成的一个小结，从这里开始笔直的纺线缠成一团乱七八糟的线团，纠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

“斯帕纳，”纲吉任由他抱着，呆呆地望向天空，“抱歉，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答复。能等我一段时间吗。”

“好，我等你。”



虽然纲吉已经说过不用来接他下班，不过每次他看到斯帕纳见到他时开心的脸就不好意思开口，于是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斯帕纳每天都会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公司的大门口接他下班。在纲吉委婉地向他提出至少不用每天送花之后，清晨的办公桌上每隔几天就会出现酸奶，棒棒糖之类的小零食。总觉得斯帕纳真的是把自己当成小动物投喂了。纲吉心想，他看着桌上储物篮里堆积起来的零食，又想起斯帕纳那天急迫却温柔的眼神，他不能再敷衍下去，差不多也该给斯帕纳一个答复了。他想到自己一直以来连回应他心意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一拖再拖，如果自己是斯帕纳的话，应该也会觉得扫兴吧。

今天的天气十分阴沉，纲吉托着腮看向窗外摇摇欲坠的灰暗天空，没来由地想，人就是这样矫情又古怪的生物，明明两情相悦，却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牵绊着，不把它们解开就没办法继续向前。究竟是因为跨过了障碍才将心连在一起，还是因为互相恋慕才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烦恼呢。不过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再让斯帕纳继续等下去了。他暗自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准备晚上见到斯帕纳的时候和他坦白。

谁知还没到下班时间，外面就下起了暴雨。等纲吉收拾好东西走到楼门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涝成了一条河。纲吉在人群后垫着脚尖四处寻找，却也没有看到斯帕纳的身影。他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好几圈，还是没有找到。他的心底蓦地生出几分慌张来，于是他给斯帕纳发了短信，可是却并没有收到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公司大楼门口的人都散尽了，纲吉靠在楼门口的大石柱上，数着屋檐落下的雨帘，一根，两根，三根。车辆经过时溅起的水花声混杂着门口保安室里传出的沙哑的电台声，天色下过雨后干净了起来，阴沉了整天的天空此时竟明亮起来，在楼群尽头夹缝里还未散尽的晚空里，可以捕捉到两颗淡星。

在想着斯帕纳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放松下来看着远处，怀抱着期待之情，又夹杂着一丝的不安。不过意外的是，等得越久，他就越笃定他一定会来。就像是遥远记忆里期待放学的周五下午，又像是把喜欢的甜品送入口中的前一秒。算不上是甜蜜而焦急的喜悦，而是比它更加安静更加纤细的隐秘的期待。如果打个比喻那就是比起期待一个热吻，他更期待撞进他的视线的那一秒。

不知道过了多久，抑或是只经过了很短的时间，纲吉不知道。他看到道路尽头的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匆像是滞涩夕景的不和谐音一样闯进了视野，那是他心心念念很久的那一秒。那人拿着一把折叠伞，可是袖口还是被淋得湿透。他向他奔来，裤子湿了半截，破旧的雨靴上溅满了泥点和水花。他登上了门口的阶梯，鼻尖上的汗珠将干未干，呼吸还没平复，“你在等我吗？”

“嗯。”

“笨蛋。”斯帕纳捏了捏纲吉的鼻子，“为什么不先回去。”

虽然知道他并不是真心在质问，纲吉还是如实答道，“我想你一定会来，怕你找不到我，所以就一直等你。”

“我的车半路抛锚了，我就赶紧跑过来了，不过还是用了很久。”斯帕纳轻轻把纲吉搂进怀里，“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斯帕纳…”

纲吉抬起头来看他，他发现斯帕纳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混血浅浅的瞳色像围覆着白雾的海洋般纯粹幽邃而美丽。顺着他的眼睛望去，他似乎可以走到一个从未去到过的地方。他心中豢养着的一只小兽伴着撞膛的心跳的节奏一下下冲撞着他心口摇摇欲坠的围栏。想和他走，想和他一起。精心思考的所有说辞全都废掉，他脱口而出。

“我们交往吧，斯帕纳。”

斯帕纳笑着用大拇指抚了抚怀里纲吉的额角，“这样可以吗，想好了吗？”

“嗯。”

“那我们走吧。”他们环住对方的手自然而然地滑落下来扣在一起。“不过车子坏掉了，不然我背你回去吧。”

“哈哈哈那还是不必了。不过我有一个好主意。”他脱下鞋子提在手里，“我们跑回去吧。”

“乱来。”斯帕纳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只要你开心。”

明明夜幕还没有拉开，街灯却亮了起来。远方浅淡的珊瑚色天空正在褪去，斯帕纳和纲吉牵着手奔跑着踩破水面上的城市，城市的灯火在飞溅起的水花里迸落成叠色的碎片，他们像是变成了幻觉动物，存活在都市时间的缝隙里。此刻喧嚣和安静一同降临。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彼此，就像是要跑到世界的尽头那样。



“阿嚏——”

纲吉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猛地打了个喷嚏。他刚洗过澡，发尖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身上，身上的热气还没散尽，他披着毛巾被瑟瑟发抖。

结果自己嗨过头了，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着斯帕纳回了家，明明他们才刚刚确定关系不是吗！？纲吉突然想到这也算是第一次来恋人的家里，竟然莫名开始有点紧张起来。他环视四周，单间的小公寓地方不大，也没什么装修，简简单单却干干净净，引人注意的是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小机器人的半成品，电线还裸露在外，估计是斯帕纳自己的发明。抽屉柜上摆着几个形状怪异的木雕，茶几上是一块小手帕，还有一个洗干净的烟灰缸。

纲吉拿起透明的烟灰缸上下观察。原来斯帕纳先生会抽烟吗…可是自己在他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香烟的味道。他听到卧室那边传来翻找东西的悉窣声，随后斯帕纳抱着两件衣服走了过来，“先穿我的衣服吧。”

“谢谢你。”纲吉接过衣服，把毛巾一撤就准备换上。斯帕纳毫无征兆地把赤条条的纲吉看了个遍，他慌忙转过身去，“喂你等一下啊，都被我看光了。”

“嗯？”纲吉把短袖套在身上，一脸疑惑，“没关系吧，反正我们都是男人不是吗。”

“唉。”斯帕纳满脸无奈地转过身来坐到纲吉身边，弹了下他的额头，“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纲吉抬起头来嘿嘿一笑，“我不懂的话你就教我。”

斯帕纳捏住纲吉软软的脸，“你说真的？”

“嗯，真的。”

斯帕纳看着纲吉被捏得嘟起来的小嘴，眼神突然认真起来。他像是在凝视一件宝物那样，庄重而虔诚，轻轻把吻落在他的唇上，然后加深了力道，把它变成了一个大人味道的绵长的吻。

纲吉愣了一下，他有些慌张地接受了这个吻。闭上眼睛，微弱的电流在身体和脑海里乱窜。呼吸好热，空气里都是斯帕纳身上淡淡的香味。喜欢他。那是由唇舌递给唇舌的无需言语的语言，却比任何情诗都要热烈。

他们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呼吸都不稳起来。“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接吻。”斯帕纳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脸转过一边，“感觉会很差吗。”

“没有没有，其实我才是！”纲吉把头埋在斯帕纳的胸口，不敢看他的眼睛，脸红得要命。

“那今天要到这里吗？”

“唔...”纲吉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那样低着头满脸涨红。

斯帕纳看着他红透的耳尖，试探性地问，“那要…继续吗？还受得了吗。”

纲吉不知道自己一瞬间哪里来的胆，他猛地抬起头捧起斯帕纳的脸，无意识表情狰狞地吻了上去。斯帕纳被他逗笑了，他把纲吉抱到自己腿上，宽大而修长的手向下滑去，“那我不客气了。”



纲吉因为手臂被压麻而从睡梦中醒来。外面的天已经黑尽了，他看了会儿身边安睡着的斯帕纳，轻手轻脚下了地。他来到浴室，打开了洗漱台镜子前的暖灯。镜子里自己穿着过于宽大的短袖，它几乎盖住了大腿的一半。锁骨处粉红色的斑点不规律地排布着，用手指轻轻去触碰，皮肤上便传来微微的刺痛。

没想到还是做了…还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的亲密接触。斯帕纳会怎样想呢？他会觉得自己是个随便的人吗？纲吉摆弄着衣服领口，沾染他气息的味道似乎要和身体融为一体。他抓起衣襟眷恋地嗅着他的味道，抬起头却忽然看到之前没注意的镜子前摆着的一瓶香水，在空荡荡的洗手台前它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拿起那瓶香水，瓶身的文字写着：“Hermes Le Jardin de Monsieur Li”。

这是一串法文，可是纲吉并不会读。他打开香水的盖子，扑鼻而来的是斯帕纳身上惯常的味道。原来斯帕纳每天都有用香水吗。以前自己还一直以为那是车载香水的味道，从来不知道，也没有那样去想，仅仅是因为自己觉得他们不搭。纲吉觉得随意地给斯帕纳套上刻板印象的自己简直愚蠢又自私。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纲吉，你在里面吗？”

“我在。”纲吉应了声，“门没锁。”

斯帕纳推开门走了进来，他从身后抱住纲吉，像抱住一个大号玩偶似的把下巴搁在他头顶。
“李先生的花园。”斯帕纳看到纲吉手上的香水瓶便开口，“我很喜欢这种东方香调的香水，它的名字也不错，对吧。”

纲吉犹豫了一下，“斯帕纳，你平时会抽烟吗？”

“以前会，不过烟总是越抽越愁。而且总抽烟对身体也不好，我就改成棒棒糖了，味道也比烟好多了。不过戒烟真的很痛苦，那段时间我吃的棒棒糖都快装得满一桶了。”

“难怪…”

“你讨厌烟味吗？”

“不...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了解你太少了，遗憾错过了你许许多多的人生，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补起。长久以来自己像是被斯帕纳单向输出的爱堆砌起来的空壳，而真正的自己卑微又无力，还对此束手无策。纲吉这样想着，却没能说出口，他违心地掩藏起自己的心绪，“我只是好奇。”

“其实这瓶香水一开始是为了掩盖掉烟味才买的。但是买完以后没多久就戒了烟，也没用过几次。”斯帕纳在纲吉软软的头发上蹭了蹭，“不过现在我经常在用，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想留下些好印象。”

纲吉在他怀里转过身来，轻轻亲吻了一下他的嘴角，“以后可以讲更多你的事给我听吗。”

“好。”毕竟他们未来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又交换了一个吻。

“斯帕纳，我想去海边。”纲吉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么一个想法，“想和你一起看海。”
斯帕纳揉乱他的头发，“好，我们过几天就去。”



几天之后的周末，斯帕纳便如约带纲吉来到了海边。这个季节的海滩没什么人，他们开着敞篷车一路长驱直入到了海堤。车子开过滚石的窄路，停在海岸旁的广场。斯帕纳把车子停稳，“要吃冰淇淋吗，刚才看到那边的商店有卖。”

纲吉点点头，斯帕纳说了句“在这里乖乖等我”就朝着远处的商店跑去。纲吉坐直了身子，扒着挡风玻璃向远处眺望，可是扑面而来的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纲吉只好把视线转回到车里，车里一尘不染，斯帕纳的东西总是整洁得像新的一样。纲吉猛然想起上次下雨那天车子好像抛锚了，原来已经修好了。距离上次明明才刚过了几天，斯帕纳这几天该不会每天都加班加点地把它修好了吧，难怪他看起来很困。明知道他不会拒绝自己，可是自己在无意之间又给斯帕纳添了麻烦，纲吉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歉疚。

他轻轻打开了汽车的扶手盒，里面放着叠成一摞的文件和信封，在盒子的最底端，放着一包没有开封的香烟，旁边还有一个磨旧的金属制打火机。

他鬼使神差般拆开了香烟的包装纸，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手指夹住烟卷，再拨开打火机的盖子把它点燃。叮咚，咔嚓。这声音不属于他的世界。烟雾顺着海风的方向飘散开来，他把烟递到嘴边猛吸一口，瞬间被口腔里爆开的烟灰味呛得猛咳。他想，斯帕纳第一次抽烟的时候也会像这样把自己呛到吗？在他们没有相遇的许许多多个夜晚，他会点燃一支香烟，在黑暗的屋子里自己与自己相处吗。

海风缓息下来，纲吉又吸了一口，然后又是一阵猛咳，呛得眼角红红，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斯帕纳拿着两个冰淇淋球的甜筒回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十分震撼，“纲吉，你在做什么？”

“我在抽烟。”说完这句纲吉忍不住又咳了几下。

“抽烟可不是什么好事。别抽了。”斯帕纳夺过纲吉手里的烟换成冰淇淋，“吃甜筒吧。”
斯帕纳拿着接过来的烟靠在车门上，纲吉在背后看着他，觉得他的手指很漂亮，拿烟的时候也很好看很相衬。

斯帕纳举起手里的半根烟凝视，“不知道为什么，接过这根烟的时候又想抽了。”

“斯帕纳现在在和自己做心理斗争吗。”

斯帕纳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一声，还是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坐回了驾驶位。纲吉看着冰淇凌球几乎要融化的边缘，忽然起身跨坐到斯帕纳身上，“那么想抽的话和我接吻就好啦。我刚抽过。”

“哈哈饶了我吧，那样的话我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上瘾了。”

“那吃冰淇淋。”纲吉把冰淇淋猛地举到他嘴边，斯帕纳下意识一躲，结果蹭得脸上到处都是。纲吉去拿纸巾帮他擦脸，看着他的眼睛他又认真起来，“斯帕纳，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去做吧。想抽烟就抽，如果想戒的话我就帮你戒掉。你告诉我要开心，可是我觉得你总是为了什么而去做什么。”

“为了什么而去做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纲吉摇摇头，“斯帕纳从一开始是为了和我在一起而对我好，你还拜托我接受你。可是我却不是因为接受斯帕纳的请求才和你在一起的。下雨的那天你来接我，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真的心动了，才和你在一起的。”

“在这之前我犹豫了很久，包括现在我也在想，总觉得如果我不用尽我所有的努力，斯帕纳就会从我的指缝里溜走了。”纲吉的左手钻进斯帕纳的手心里紧紧扣住，“可是这样懦弱又没用的自己做得到吗，明明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乱七八糟。”

“可是我非常贪心。想要一直注视着斯帕纳，也想要斯帕纳一直注视着我。”

“小傻子，当然会一直注视你了。”斯帕纳笑着抚了抚纲吉的鬓角，停顿了一瞬，“其实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现在决定向你汇报。”

“那天相亲，其实我原定的对象不是你，你原定的对象也不是我。只是他…我来到咖啡厅之后，在人群里远远地看到了你，就觉得非你不可。我什么也没想就走了过去，心想哪怕最后被发现我也一定要认识你。当时我看到原定的相亲对象走过来的时候就想着回避，所以才拉着你躲起来。”

“我以为你不拒绝我是因为温柔，于是就利用了你的温柔。我真是个坏人对吧。”斯帕纳垂下眼神，“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从没想过你会真的喜欢上这样的我。”

“我喜欢李先生的花园。”纲吉把脸埋在他胸口，语气轻缓就像是在捧起一件易碎品又生怕它碎在海风里那样，“斯帕纳，不只是因为他衬你。因为是你，所以我才喜欢，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我也是。”斯帕纳再次亲吻纲吉的耳垂，“我好喜欢你，纲吉。”

纲吉笑着回抱他，“待会儿要去海边走走吗？”

“当然。”



暮春的海风柔软清凉，他们并肩走在堤坝上，海街长得看不到尽头，远方山脚处的列车引着一路炊烟奔跑向山野与地平线的交汇处。而他们一前一后在属于彼此的时间里安静地行走，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纲吉靠在斯帕纳的肩上，他闭上眼睛小憩，却做了个梦，梦里他是穿着红色披风的小王子，骑着一匹属于他的马，斯帕纳是他的骑士。他们一起走过了许多地方去寻找理想。他们见过拂晓熹微，星辰过境，也见过暮色昏暝，晚霞沉落。他骑在马上踩着金沙，马蹄踏在白色的浪花里，天空上有游鱼，深海里也会有繁星。而他转过头，斯帕纳总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不由得想要和他一起去看看，这趟旅途的终尽之处会有什么样的景色呢。不过并不是应该在这里——

纲吉睁开眼睛，握在手心的温度是暖的，落在额头的吻短暂而轻柔。眼前的落霞和梦里的景色别无二致，海波升平，红云浮游，漆金色的远景梦幻般地展开。

那些尚且未知的路途——

属于此刻的他们。





Fin.





彩蛋：
27：等等，这怎么想都是我相亲被人放鸽子了吧！？
48：没事的纲吉，他不来是他损失大了。（转过身）谢谢这位好人，马上给你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