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死了。

距离他目睹了俞亮火葬的全程已经两个月了，他才渐渐认清了这个事实。

时光觉得他活的这几十年都没觉得有什么事特别难、特别撕心裂肺。就算是褚赢消失了，不再回来了，他也能依旧在棋里见到褚赢。他的祖辈都早在他还没出生或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唯一在世的爷爷身体还很健康。所以自懂事起他就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哪怕是他遇到瓶颈，休赛半年的时候都远不及这样煎熬。

但是他每天坐在棋桌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棋盘上，却没法不去想俞亮。

清晨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床头柜上没有以前每天雷打不动放着的温水，他心里却有着铺天盖地的难过。

好像没有俞亮也不是不能活，但是他想俞亮想得快他妈疯了。

有那么一些瞬间，他都想着，这辈子要么就这样算了。荣誉早就拿够了，他的名字已经响彻围棋界——和俞亮一起，余下的奖金和不动产早已足够妈妈度过下半辈子。但他确确实实不舍得跟俞亮有关的一切东西，无论是刻着他名字的棋盘还是俞亮送给他的戒指。


这两个月里洪河单独来看过时光一次——那次之后他就不敢再去。那天洪河实在担心他，直接问时光的妈妈拿了备用钥匙硬闯进去。明明是大白天，他却觉得屋子里昏天暗地，时光很安静地坐在棋桌前，棋盘上一个子都没有落，洪河叫他他也没反应，像一个失去电源的机器人。

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快到中午的时候，时光突然拿起手机开始点外卖，备注写着直接放门口。洪河不明所以。
等到外卖送到了，时光又像没看到他一样，自顾自走出去拿了外卖开始吃，吃完之后收拾好桌子，又回到棋盘前面坐着。
洪河从没见过他这样，一下子眼眶红了。他匆匆抹了一把脸，冲时光说：“你照顾好自己，好歹也出门去转转。有能帮忙的打电话给我。那我就……先走了。”

不知道时光听没听到，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时光是听到了的。他仿佛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可以出去的。
方圆市南边有一小块地方是临海的，他开车过去了。那时候是工作日，海边没什么人，海滩上很干净。
俞亮很喜欢海。他小时候很少有机会能够出去玩，明明离自己向往的海只有几十公里，但一次也没来过。时光知道之后每年都跟他来好几次，度假的时候也总喜欢往海边跑。
这片海确实是很美的。

时光一个人站在沙滩上。很久之后，他用沙哑的嗓子小声地说：“骗子。”
“你们都是骗子。”
“都说要跟我下一辈子棋。到最后都丢下我一个人。”

海潮涨上来了，海潮退下去了。而海潮不能带他走。

“俞亮，我好想你啊。”
浪花听到了他的声音。
但俞亮听不到。

   
时光开车回去时天已经黑了。路上下雨了，雨下的很急，很突然，伴着狂烈的风。他把车开进地下车库，忽然又想起以前，他跟俞亮雨天出去的时候从来不会拿两把伞。撑伞的永远是俞亮，伞也永远是偏向他这边的。
俞亮不让他在雨天开车，尤其是夜晚。如果俞亮知道自己在这么大雨的晚上开车，肯定会很生气。

但是俞亮不会知道了。
俞亮死了，俞亮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们的家在九楼。俞亮某些时候迷信得很，非说住在九楼他们就会长长久久。
他们确实住在九楼了。但是俞亮不在了。

时光按电梯的时候没有按九，而是按了一。一楼是大堂，灯光又亮又暖。
这个小区环境很好，连大堂的玻璃门隔音效果都很好。外面雨落下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就只剩一点点，细细小小的滴答声。

时光推开了玻璃门，站在外面任雨落在他身上。只一小会，他的衣服就被雨打湿透了。
俞亮从来不舍得让他淋一丁点的雨。
时光终于让眼泪顺着雨滴流下来。他伸手接了一捧雨，雨点打湿他的眼睫毛。他在雨里小声地抽泣起来。
俞亮，我淋雨了。你不管管我吗？
你不能回来看看我吗？


回到家打开门的刹那，时光看见眼前的情景，忘记了动作。
家里的灯是亮的，他闻到了饭菜香。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俞亮穿着蓝色睡衣，靠在墙上看着他。

时光愣在门口好几秒，然后马上扑到了俞亮身上。他两只手死死抓着俞亮背后的衣服，一刻也不敢松开。
俞亮说：“抓的太紧了。我呼吸不了了。”
时光没动。
俞亮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是我，俞亮回来了。你先松松开，好不好？”

时光终于有了反应，松开了他。但手还牵着他的手，仿佛生怕他马上会消失。“你不是……”话说一半，他又硬生生把最后的字节吞了下去。他记得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说，假如鬼魂回来找你，只要和鬼魂说他们已经死了，鬼魂就会消散。
“你淋雨了？”
“……嗯。”
“那你先去洗澡，不要感冒了。好不好？”
时光点了点头。他有点没法思考。俞亮明明已经死了，他是亲眼看着火化的。
那眼前的人是谁呢？

时光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洗第二次这么快还流程完整的澡了，进浴室的那一刻他已经开始忐忑——如果这只是一场梦，梦里的俞亮会不会已经不见了。
洗完澡拉开门的那一刻他根本无法呼吸，心跳快得要跳出他的胸膛。

幸好，俞亮还在。俞亮拿着他落在床上的浴巾在门外等他。
他叹了口气，不再去想那些这是不是真的俞亮之类的问题，就算是假的又怎样。他真的好想再看看俞亮。

他亲了亲俞亮的眼角，说：“我真的好想你。”

那个晚上，他和俞亮躺在床上聊了很多无聊话题。他觉得他们快要把世界上所有的话都讲完了，他一直在掐着手心，怕一睡着俞亮就会消失掉。但在天快亮的时候，他还是睡着了。
阳光照到他脸上的一刹那他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秒他看见俞亮也恰好睁眼。那一瞬间他感觉这世上的所有光芒都集中在俞亮身上了。

他们像以前一样度过了一周，时光觉得这个时间长到仿佛俞亮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以前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去浪费，去谈情说爱，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俞亮什么时候就会离开。
他不敢问。好像只要不问、不说、不提，俞亮就会永远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