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窗外的天空慢慢转变成粉色与灰蓝时，Erica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这是她自己设的闹铃，Mostro Lounge开店前准备的时间要到了。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将笔记本放回挎包里，继而把厚重的历史书放回原来的书架上。
她朝大门方向走去时，意外看到Jade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他背对着她，斜靠在窗框上，姿势不像是在读书。她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边，转到正面时，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睡颜。
离暑假结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小说与诗歌中凉爽的秋季，因为不同的地理位置变成了比夏季更加难以忍受的闷热季节。即使城堡内的温度是由妖精控制的，总有不尽人意之处。Jade·Leech也许就是因这热意睡着了。
但是Erica知道今天Jade也要上班，他是个很守时的人，在这个时间点上也应该快醒了。她拉着挎包的带子，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Jade睡得很安稳，胸口只有微妙的起伏。落日最后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眼睫毛与嘴唇也镀上了橙红的光彩。
Jade还没有醒来，就在她思考是否要主动打扰他的好梦时，从不远处传来的撞击声承担了这一责任。一位学生正为自己的莽撞连连道歉，Erica在这巨响后突然感到难以呼吸。
Jade仍旧在她面前沉睡着，胸膛的起伏似已不见踪影。在短暂的恐惧中回过神来，Erica立刻抓住他的肩膀摇动，并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终于，他在摇摆中皱了下眉头，缓缓睁开双眼，露出异色瞳的眼睛。Erica的那一口气才吐了出来。
看见她的模样，Jade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抬起压得酸痛的胳膊，他动作十分缓慢地揉了两下眼睛。
“怎么了……？”
他的声音温和但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Erica只是说道“要准备开店了”，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往常的精神模样。
“哦呀，看来我差点要迟到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拉起他的手一起走。

从傍晚开始，Erica就发现Jade时常处于恍惚之中。像是强撑着连夜的疲惫，只是他的脸还是红润的样子，也不见黑眼圈。在晚餐繁忙后的短暂休息时，Jade走进休息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来。在这个时间段，他通常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加餐时间，在后厨安抚下时常饥肠辘辘的肚子。
Erica走进休息室，Jade正坐在桌边，整间屋子只有他一人。他靠在椅背上，一股似睡非睡的“倦意”笼罩着他整个身体。日光灯把房间照得白墙都快发光了，连空气都像固体一般，连她的闯入都没能缓和半分。好在人鱼的眼睛还是半睁着的，不像死人那样紧闭双眼，也不是死鱼那样无光可怖。
“Jade？”
对方没有回应，她走到身边弯下身子，手径直贴在他的脸上。温度是微凉的，正是人鱼正常的体温。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今天早退吧，我去和Azul前辈说一声。”
“啊，Ericaさん，我没事。”他完全睁开了眼，带着笑意看向了她。
Erica一眼便看出他正极力掩盖着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可在她进一步追问前，Jade抓住她贴在脸上的手，稍显用力地印在脸颊上。他贪恋这份与海底截然不同的温度，良久后才叹出一气，吻了吻她的手腕。
“有你在就好。”
Erica哑口无言，抽回手紧皱眉头。Jade知道她生气前就是这幅表情，赶忙站了起来。肠胃适时发出声响，他摸了下肚子，说自己先去后厨吃点东西就走了。
她揉揉太阳穴，把表情收拾好后，径直去了Azul的办公室。她把Jade异常的地方一股脑地说了出来。Azul放下手中的企划书，在监督生加快的语速中认真听完了全部。对着上司抱怨了一通自家恋人后，她的语速才缓和下来。
“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吧？”
“有。”Azul没有隐瞒这一点，手指交叉在一起撑在桌上，“人鱼在陆地上生活一段时间后，会有小概率出现心理障碍。不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思考。他们一周前才从老家回来，Jade的状况有可能不是陆地生活造成的。
“暑期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没和他们在一起。Jade和Floyd在帮忙他们自己的家事。说不定Floyd知道原因。”
下班之后，两人去找了Floyd。但他却说，完全没有觉得自家兄弟在海里的时候有什么异常。要说的话，只不过是独自一人待着的时间稍多了些。于是同为人鱼的Azul和Floyd觉得，先把Jade丢进餐厅的水族缸里休息几天再看情况。


Jade·Leech赤脚站在滚烫的沙滩上，和他兄弟一起准备好回老家。行李已经早一步送回家，这一次回去母亲还捎了信件给他兄弟俩。是关于家族产业的事情。再过两年他们俩就要从夜鸦学院毕业了，他们的父亲觉得是时候让他们承担起责任来。父亲从小对他们的教育方针便是放养，生活上的事情多是母亲在操劳。Jade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虽然不甚亲近，但他也为此感谢这样的童年给了他大把随处探险的时光——包括在陆地上的留学生活。
陆地很是广阔，但夏天的炎热还是让Jade十分想家。对于炎热的恐惧仍有一丝根系留在心底，好在陆地的学校有长达将近两月之久的假期，能让他远离日光的暴晒。他不想在沙滩上被晒成一条咸鱼，Floyd早就嚷嚷着想回家了。两人赶忙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进入海里很长一段路程，海水的温度对于他来说仍旧是温热的。两条人鱼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深不见底的海里游去，直到穿越恒温层后，Jade才有了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那个不见日光，只能靠魔法照明的珊瑚之海下层。然而在昏暗的水域里，他还没有享受多久惬意的温度时，一阵没由来的恐惧从心里泛起。脊柱被这恐惧刺痛，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Floyd已经比他游得远了，也不见兄弟感觉到了什么异常。一路上，他警戒着周围，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中。

虽然Jade以前并没有正式参与过家里的生意，不过不负超级秘书的名号，一切事情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包括兄弟摸鱼拉下的事情。工作暂告一段落，他抽空去了郊外海域。前几天他听说自己从小见到大的一头鲸寿终正寝，那时候正在忙。这两天鲸落到达了他们的城市，他决定好好观赏一下这难得一见的景色。“海雪”在这里十分常见，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雪”会大上好几倍。
Jade独自一人穿进岩石的孔洞，趴在断崖里头，满眼喜色地向上望去。在被魔法灯所点亮的那一束束光芒里，大片的雪花反射的光点，就像天空的星星似的。鲸落带来的满天飞雪与贤者岛上冬季的鹅毛大雪如出一辙，迷得人睁不开双眼。海雪还有些特别的，不光是往那没有尽头的黑暗一直下落，他们还时常向上旋转飞起。在海洋生命结束之后，舞蹈着新一轮的生命诞生。
他们并非是结冰的海水，Jade将一大块白色絮团捧入掌心时，并没有记忆中贤者岛上的温度。他甚是诧异为何会在这时候想起学校，不过才离开半月。而且离他与Erica上一次的交谈还未经过一整日。
然而就在这值得纪念的美景之下，已经被繁忙日程驱赶的恐惧又回来了。他想起今年跨年之日，据说是陆地五十年未见的大雪降临在岛屿上。天气预报没有预警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清晨六点的时候，雪才是零星一点，让人误以为是后半夜的尾声。那样的天气对人鱼来说正好。气温凉爽，只需要一些轻薄的衣物，也不用担心打滑的地面让人鱼出糗。在做完最后的准备和检查后，他带着热腾腾的早餐去旧破寮。那时候七点，零星落雪稍微大了些，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将近午餐时段，雪下得越来越大，外面只有白色和吹得让人真不开眼的狂风。他俩被困在商场里，一开始Erica还希望能在受困前赶到预订的餐厅，即使下午的行程都得取消，肚子还是饱的。可不到半路，路上的车祸让两人只能折返。
Jade自然是对这场大雪感到欢喜。没有过多久，好奇之心也被狂风刮散了。
Erica一直是个怕冷的人，冬天里她尽可能在身上多穿几件羊绒衣裳用以保暖，然后裹上厚重的大衣。一出校门，她就得穿得像只小熊一样。Jade没少用这件事逗她开心。Erica仍旧不死心地站在商场门口，和那些时而抱怨时而叹气的人在一起。用美食填饱肚子对他俩来说，是约会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在她第三次动身挤进人群中时，Jade也跟了上去。他看到Erica像个小熊一样的身子在外头依然发抖。
Erica说她在老家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看样子只能在商场里随便吃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一边朝着露出半截的双手哈气。她没戴手套，袖口包不住她整只手。她只能搓着通红手指取暖。Jade握住她的手，手指已经冻僵难易弯曲。他才发现恋人的手已经被搓破了层皮，脆弱的皮肤也裂开了几条缝，血珠都要从里渗出。
而自己的手与她的一样冰冷。


被Floyd一边嘲笑是不是想家了，一边无情地丢进水族缸后，Jade一直在半醒未苏间。在老家察觉到的事实扎根在脑海里，他做着介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梦。亦或是回到深海承担起继承的责任，亦或是背井离乡留在陆地上。
Jade能感觉到很长时间一段时间没人来打扰他的梦。在深海的梦里，他感受到身边的海水被来客搅乱。于是他用自己的鱼尾把那人卷起，放在自己怀里。在这梦里见到Erica并不是稀奇的事，事实上每个梦都和她有关。
只是怀抱里的感觉愈发真切，Jade才强迫自己清醒过来。Erica正躺在自己身边，目光明亮，看着他也不眨一下眼。她的头发随着水流飘动，像一把反复开合的扇子。扇子掠过他的鼻尖，有些痒痒的。
“Jade前辈，睡得好吗？”
她的声音穿过海水，穿过梦境，直到大脑。
“Ericaさん……为什么……”
“Azul前辈和Floyd前辈在想办法，还跟你母亲通过话了。我想先来看看你。”
她陈述着事实，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她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她的手正环住Jade粗壮的鱼身，用双腿夹住，把他的尾巴当成抱枕一样对待。她的手抚摸着光滑的鱼皮，手上早已恢复如初。
“发生什么事了？”
Erica终于说出了这简单的问句。面对无论如何都要坦白的事情，Jade想着如何用他的风格回答，却张不开口。
“Floyd前辈说你可能是想回家。不过我想没有那么简单吧？”
“フフ，你觉得自己足够了解我吗？”
她皱起眉头，骂了他一句白痴。
“我要是知道，早就好好教训你一顿，你也不必来这里睡大觉。究竟发生什么了。”
在她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坚定气质下，Jade还是投向了。
“从学校毕业以后，我和Floyd肯定会有一个人回到海里。”
从这一句话Erica便明白了其中一个缘由。要从几个孩子里选择一个人来继承家业，从古至今都是一大难题。
“除此之外呢？”
Jade尴尬地笑了笑，Erica果然看出这并非重点。
“如果那个人是我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寒冷的地方，而且那里没有阳光，也几乎没有人类定居……一整天都要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不是能让陆地生物生活的环境。”
她听了这话，把脸埋进他蜷曲的身体里。安静又回到这狭小的礁石洞窟里。良久后她抬起头来，说出了十分简单的答案。
“我变成人鱼就行了。”
“可是……”
“就和你来到陆地一样，我也能前往海底。”
Jade对于她如此轻松说出这样的决定来，难以置信。Erica应该细细权衡生活中每一项利弊，计算这样的决定对未来产生何种影响。她这样的习惯有时也让Jade感受到会失去她的恐慌。
Erica把Jade扬起的发丝绕在自己手指上，那一缕黑色的头发像戒指一样牢牢圈在指根。
“在我原来生活的地方，人死后会有很多处理方式。有的直接将棺材埋入泥土里，打上墓碑；有的会被焚烧成灰，封在水泥板下；或者做成钻石，或者在身躯之上种上大树。我很早就决定好了，死后会海葬。”
“Jade，我喜欢大海，也喜欢人鱼，这点永远不会变。”
嘴唇张开，Jade刚要说什么时，Erica便松开手指，如法炮制费力搬起他的尾巴，一边当做枕头一边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困了，先睡一会。待会儿Azul前辈会来，你就跟他说去吧。”
才闭上眼睛，Erica·Reyes真的因疲惫陷入沉睡中。只留Jade·Leech一人在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