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宴

小饺子的到来颇有些隆重。

起初，帝释天只是偶尔会感到疲惫，再后来演变成频繁发作的晕眩伴随着灼烧感强烈的反胃。

不适是新生命对于母体的加冕，帝释天被折磨得整副身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消瘦，稍微劳心费神就犯晕，最简单的进食也像上刑。

他吃得越来越少，从不能沾荤腥到不能沾油，再到清淡的羹汤都摄入甚少。

阿修罗替了御厨亲自操刀帝释天的膳食——这颇有些反差的可爱，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同时能细腻地在食物上做好看的雕刻，点心还能做个一周不重样。

这却加重了帝释天的愧疚感，混乱的味觉让他连赞美也只能胡诌，他不得不辜负阿修罗的心意。莲蓉入口是苦的，甜汤却是咸的，强忍着不适吃完一顿饭，后背的衣服基本上湿透，却仍旧笑得真挚，“阿修罗做的最合我胃口。”



阿修罗端着汤药进寝殿时，帝释天正安安静静坐在桌边。浅金色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一些，发尾微卷，柔软地贴在肩膀上。见他来了，一双碧色的眸溢出一点笑意，漂亮得有种不真实感。而桌上三分之二的莲子羹剩在碗里，某个糯米团子被咬了一小口，抖落一圈细腻的粉，除此之外瓷盘里其他的点心几乎没动。

“今天胃口好吗？”阿修罗坐下来，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看着剩下的餐量，也知道今天又是吃不下的一天。

“是阿修罗做的就胃口很好呢。” 一些废话问题，得到一些废话答案。

阿修罗注视着帝释天的脸，又读出些清减。

“还能再吃一些吗？”

帝释天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似乎在做一些思想斗争，重重点了头后，坚定地端起勺迅速舀了一口甜羹，再飞快地咽下去。一副决绝的架势，让阿修罗忆起曾经“求贤若渴”的那幕。

阿修罗失笑，上手去拿勺子，“不要咽得那么急……”

打断他的话的，是银勺坠地的刺耳声音。瞳孔猛地一缩，阿修罗眼疾手快地护住磕向地面的帝释天。

地上一小滩秽物，帝释天半靠着阿修罗抬起头来，脸色惨白。



他还能吐什么呢。

刚刚吃下分量不多的莲子羹，然后是透明的液体。胃袋吐空了，脏器绞在一起，似乎想把能流动的液体都通过食道挤出体外。

帝释天莫名地感到冷，冷汗一颗颗渗出身体，手心也汗涔涔的，张嘴想说什么，舌尖的返甜领着一波心悸吞没了他。一阵一阵的恶心，像潮汐一般侵袭他的身体，呼吸得小心翼翼，却不得不半张开口呼吸，空气却好像进不到肺部，他是搁浅在岸边的鲸。

“又让阿修罗担心了。”他迷迷糊糊地想，但是晕眩使他极度虚弱。像醒着，又悬在半空睡着了，白昼的自然光线却随着一呼一吸在晃动，带来虚无缥缈的疼痛。

被冷汗打湿的刘海被拨开，温度正好的热毛巾细细擦过他的脸后，盛着水的陶瓷杯递到他嘴边，是阿修罗半抱着他在给他喂水。他攥着阿修罗的袖子，再次被困意包裹陷入了无意识的睡眠。





阿修罗掖了掖被角，看着帝释天眉心紧锁的睡颜。之前都是帝释天侧躺在他的臂弯里，整个脑袋埋在他的怀抱里入睡，但是有了小饺子之后，他越来越多地看着帝释天一个人在床上睡着，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却总是皱着眉，睡着了也不安稳。



阿修罗有些犹豫，但还是将掌心贴在帝的小腹上。隔着被子，他只能感觉到帝释天的小腹在随着呼吸起伏。

那里真的有他们的小饺子吗。小饺子诞生前，他的小莲花，还要经历什么呢。

他轻轻抚一抚被子，像是在和谁说话。

“你乖一点，让妈妈能多吃一点。”



暮色四合时，帝释天睁开了眼，映入帝释天眼帘的是帐顶未亮的莲花灯，转过头时，毫无意外地对上了守在床头的阿修罗的眼睛。

乳白色的床纱垂落，天还亮着。

“别担心……我没事。”

阿修罗握着帝释天的手被反握住，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确认彼此的温度。

帝释天的拇指划过他的虎口，“还早，小饺子还不会动呢。”



二、愿

今天的帝释天似乎胃口不错，甚至多喝了半碗蔬菜汤。蔬菜汤里没敢放油盐，只用了小虾米调鲜。

“今天很乖。”阿修罗道，不知是在说谁。

“那今天有奖励吗？”帝释天一只手撑着左边脸颊，对着阿修罗开幼稚的玩笑。

“想要什么？”阿修罗倒也乐意陪帝释天闹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看着帝释天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目光游离片刻又重新看向他，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没离开过的倒影。

倒影即将碎裂的片刻，他看着帝释天的嘴开合，他晓得是哪个音节要滚落。

但来不及了，像水汽凝结要集合成降雨，种子发芽要开出花，他们四目相对时就要接吻。



帝释天在亲吻时分总是会垂下眼睛，细密的浅色睫毛像栖息在湖水上的蝴蝶，在他们唇齿相交时，蝴蝶翅膀就会细微地抖动。

阿修罗想揉碎这只蝴蝶，让碧色的湖水溢出来，让湖水为他溢出来。

但是蝴蝶太脆弱了。



是夜。

阿修罗手指牵起帝释天颈后的红线，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了又捻。

白天的吻依旧历历在目，在夜里化成藏在血液里的火种，烧得喉咙干渴，烧得身体阵痛，顺着血液溯游，企图烧光所有的理智。

他是他能解渴却不舍得饮下的清冽湖水，是他要珍藏一万年的清瘦月光。

听着帝释天的呼吸逐渐平稳，阿修罗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

“啧……”

冷水兜头浇下，但是欲望和阿修罗此刻的体温一样不讲道理。水珠从额前的发丝上垂落，不知是汗还是水，顺着皮肤滑过他的脖颈、胸膛，最后隐匿在一片阴影里。

不知浸了几轮冷水，阿修罗赤了上身，进了偏殿暖阁。白日里已经有人将待批阅的文书都摞在了长案上，他随意将长发拢了，从案上拣起本折子开始看。

一个月前帝释天还能处理朝堂之事，但随着情况越来越糟糕，先是改为文书上报由毗琉璃逐字朗读，帝释天口述批示，后来帝释天症状日益严重，众人说什么也不让他再亲力亲为。

放下第一本折子，阿修罗给自己灌了杯冷茶。积累了一段时间的文书数量颇为可观，却让阿修罗心情不错。

长夜漫漫，可算有事可干。

“和平安京通商了，有意思……”

“拾金不昧也要上报，天人之王养你们就为了听这点婆婆妈妈……”

看到求问是否可引进某种蚕种以制特别的透光织锦，阿修罗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考量，否了这个决定。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翻出这本折子细细看了。

“先贡些上来给天人王看看。”



另一边寝殿里，帝释天在忽冷忽热的情潮中醒来。

又做梦了，甚至不晓得是不是梦。

梦境中有似乎有纷纷扬扬的羽毛落下来，他醒不过来，身体却战栗着，背后的莲花争先恐后地怒放。有和煦的风打着旋儿在他的皮肤上逗留，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是吻。

吻一下一下铺满身体，惹得意识里的莲花抖动得厉害，花瓣一片一片掉落，新的花苞又不断地冒出，莲心溢出粘腻的蜜，像在等待谁来采撷。

而粘稠的水液也从他身上每一处颤抖的眼睛里淌出。

模糊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一回，一回就好……”

帝释天辨认不清是谁的声音，一阵恶寒席卷而来，口腔里不受控制地蓄了津液，随着一个轻微的侧头动作，温热的唾液溢出嘴角，带着他的意识从梦境里剥离。

梦醒之后甚是痛苦，帝释天靠着床沿大口呼吸，发丝黏在额头上。

梦里的声音，是他自己。



三、与

虽然帝释天的胃口依旧没什么改善，但好在晕眩得不再频繁。

午后，阿修罗给帝释天念批过的文书，两个人就细节再作商讨。近来天域安宁，呈上来的事情都是些琐事，但帝释天依旧心细如发，倒也挑出来些阿修罗没注意到的纰漏。

阿修罗执笔补添批注，抬眼注意到桌上碟碗里新做的椰蓉酥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露出碗底秀气的半枝莲纹样。再看帝释天，嘴角沾了一点糕粉，给原本庄严圣洁的样子增了生动的颜色。

不错，明天就这个时间点进补，一边讨论一边喂。

“今天出去走走？”阿修罗摞了最后一本折子，“你该晒晒太阳。”

“阿修罗嫌我懒了。”帝释天盈盈笑道，看起来气色好了太多。

“是，懒得饭也不愿吃了。”

带他晒晒太阳，沾沾人气，不然总觉得，这朵莲花就要消散了。





人多的地方自然是集市，翼之团时期，两人也曾一起在集市采买过物资。

“天气真好。”帝释天说道，背后的莲花开了不少，散发出清甜的香味。

阿修罗侧过头来看帝释天，阳光映着他的小莲花，是世界上最纯粹最干净的白，圣洁得宛如不属于人间。

他像他永恒的圣像，却是可以拥在怀里、有温度的圣像，圣像的柔和光辉毫不吝啬地吻过他的身体，为他包容万物、孕育生命。

“帝释天。”阿修罗唤他的名字。

“嗯？”帝释天回过头同他讲话，愉悦的心情能从漾起的眼眸看出。

“没什么。”阿修罗视线里，微风拨乱了帝释天脸颊边的头发，“天气真好。”





沿街有形形色色的商铺，路上也支起了有不少零售摊位，吆喝声此起彼伏。

路过一家新开的点心铺子，帝释天突然有了尝鲜的胃口。二人在店内逛了一刻钟，帝释天尝过一种绿色的糖果后眼睛一亮，最后要了一整袋糖，心满意足地走出点心铺。

踏过门槛时，阿修罗回头看了一眼店内陈设。

是把做点心的人请来，还是把手艺学来？



出来时却巧碰到苏摩，今日逢苏摩休沐，平日里英姿飒爽的女城主，私下里穿起寻常女儿的裙装就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明媚。

“陛下身体安好？”苏摩行礼。

“我有斗神相护，自是无恙。”帝释天说着，笑望着阿修罗。

“陛下无恙，我等便安心了。”

“我与阿修罗从前头新开的点心铺过来，苏摩呢？”

“臣刚路过锦年巷，添置了些，不打紧的小东西……”一些不自然的表情逐渐攀上苏摩的脸，“陛下，方才想起还有事务赶着回去处理，恕臣失陪。”

帝释天点头示意。



朝着苏摩离去的方向，帝释天微微一笑，“清心阁上新了。”

清心阁，城内最大的水粉铺子。

“也许是女为悦己者容。”阿修罗道。

“阿修罗也闻到了？”

阿修罗嗯了一声。老实说，苏摩挑的脂粉里头的花香味并不重，但是这段时间料理帝释天的膳食使得他的嗅觉异常灵敏。



“苏摩心悦之人，阿修罗可有听闻？”

“明知故问。”之前他一眼就认出苏摩长剑上的配饰是某只鸟的信物。

“阿修罗觉得这门亲事怎么样。”

“倒也不会委屈了苏摩，迦楼罗如今代我打理鬼域深渊，先前也是龙巢城主。”

帝释天话锋一转，“若此二人结亲，是苏摩嫁去迦楼罗处，还是迦楼罗来我天域？”

阿修罗立刻察觉帝释天这是在借桑问槐，刚准备回答时却皱了眉头，“你吃了多少？”

“嗯？”话题转得太快，帝释天还没反应过来，手指探进纸袋里捞糖果的手一顿——

二人方才边走边谈，见到苏摩前他嘴里就没停过，整袋糖被他吃得差不多了。

“这糖尝起来口味甚是清新，没注意就……”

阿修罗在点心铺子里尝过那糖，不知放了什么药材或是香料，会给味蕾极凉的刺激感。帝释天先前味觉错乱，喜欢上这类糖倒也不奇怪。

但是，先前吃太少和现在吃太多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糖叫什么？”阿修罗不咸不淡地问。

见阿修罗并没有不快，帝释天笑吟吟地回答：“玉冷翠！”

糖体碧绿，应了这个好名字。

“哦？不是玉酿二号吗？”阿修罗不着痕迹地摘了帝释天手里的纸袋，放进了自己口袋，似是为了缓和气氛，揽过帝释天的肩膀。“以后带你多出来走走。”

“好。”帝释天握住了阿修罗的手，无名指指缝微微一松，给对方的扳指留了空间。



出来走走，看看曜日，看看晚霞，看看雾气散开后，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