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1）

一、

　　叶大少来海城了。

　　这消息是周泽楷刚从母亲那里听到的。他才回国不久，对家中事务、国内形势仍处于熟悉阶段，于此人了解不深。但看母亲的表情，这估摸是个刺头。不过从商的，对军中人士都有些难言的情绪。周家也不期望能攀上什么军阀权贵，与虎谋皮是有风险的，做好自己不算大的生意，足矣。

　　天晓得这位本家在京城的大少爷怎么来这里了。这是周母的原话。周泽楷倒是安慰母亲，通商口岸，南地中心，来不奇怪。

　　老爷子刚好这段日子身体不适，全家人本就为此忧心忙乱，周父昨天刚去拜访了一位银行家，帮忙给医院牵线找高明的医生。如今来了个大人物，也不知道商会这边是否需要派人接风洗尘。而且听说那位大爷有几分乖张，和自己赫赫有名的老子都敢对着干，指不定是个比叶将军更厉害的人物！周母摸摸儿子的头发，一边念一边感叹，娘就求万事不要牵连到周家，不要牵连到我儿。

　　话讲完了，人也不能就这么傻呆着发愁。周泽楷惦记家里生意和父亲希望能交托的担子，用完早餐，向母亲点头示意后，便出门等车去商铺了。哎呀，夫人，周家是有福气的，您也有，少爷这么争气，这从外到内都是万里挑一的，谁看了不说好？管家佣人都凑在周母身边说。提起儿子，被簇拥在中的妇人不禁露出笑意。

　　这些是周泽楷不知道的。他就站在自家宅子大门口，等司机把汽车开来。按照一般规矩其实是不必这么做的，但他在国外读了几年书，倒不习惯被伺候着，端茶送水之类的杂事，都是尽量自己做，现在也干脆先走出来了，不然来来回回的，又要人通知，又要司机等着，反而不美。

　　南方入冬的天气，风里已经带着几分阴冷，一丝丝要沁进骨子里。他拉了一下帽檐，紧了紧大衣领子，忽而听到从远而近哒哒几串的马蹄响。这声音在这里出现是挺新鲜的，现在城里代步的基本上是人力车或者汽车，马车已经很少了。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看去，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那骑马的为首者看上去是个二十多的年轻男子，身边跟着好几个人，却不知怎的也恰好向此处望来，两个人一个带着礼帽，一个顶着军帽，都竖起衣领，遮遮掩掩地对视了，脸部上下被隐去，眼睛就显得格外明显。距离不近不远，刚好足够那漆黑的眼珠里射出几分锋利的眼神落到周泽楷身上。

　　这是一双军人的眼睛——周泽楷一瞬间福至心灵。这和他在欧洲求学时曾见过在城中心发表演说的将军的眼神，是一样的。不是士兵，是将者。

　　他想起今早上听过的那个名字，叶修。

　　京城叶将的大儿子，昨天晚上刚来到海城，未知目的……如果是那么一个杀伐果决、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的儿子，或许也会拥有那样一双眼睛。

　　一瞬间周泽楷脑子里思路已经运转了几个来回了。那人的视线却一直没移开，像是在等他反应似的，还给了他一个笑容，虽然只能看见弯起的眉眼。这笑意一下子就把他身上某种锐利冲淡了，仿佛刚刚的眼刀只是错觉。

　　出于礼貌，周泽楷也向对方微地颔首。车子这时也到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从那一行人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只能一瞬瞥见那人已经转头低下去听人说话的侧脸。但是周泽楷清楚，那眼神不是错觉。

　　他如果真的是叶修的话，那应当也是个人物。只是不知道……

　　到了铺子里，好友兼助手方明华和江波涛已经等着了。虽说是铺子，可周家的规模其实不小，在江浙一带有自己的工厂，店面也开了几家。方江二人的父母都是跟着周氏打拼多年的，后来两个孩子在周家赞助下一起和周泽楷出国留学了，回来便顺理成章地留在周氏，做周泽楷的左膀右臂。父母辈乐见其成，两个年轻人也忠心，周泽楷实际上算他们的少爷，但他从不摆架子，三个人是朋友一块长大的。他们一早收到了这位叶少爷大驾的消息便匆匆赶来了。无他，海城两年前刚出过做生意的和兵家产生不愉，最后竟然差点下狱，赔上家当回了老家的前事。而周泽楷又是什么都好，就是沟通有些欠佳的类型，万一和那位对上了人家不买账，那也是倒了大霉。

　　“我听说的是这位大少爷有些混不吝，烂泥扶不上墙的类型，把他老子气坏了，给扔到南边来眼不见为净的。”在消息方面有些灵通的方明华先开口。

　　“如果真的是纨绔类型倒也好办，吃的玩的供好了，万事大吉。”江波涛便接到。

　　周泽楷又想起来之前那惊鸿一瞥。

　　如果那人真的是叶修，一个二世祖会有那样一双像是经历过很多的眼睛吗？他不敢苟同。但他不是多说的类型，只是摇摇头，说，“可能不是。”

　　方江二人自是对他十分信服，听他这么一说，对望一眼，像是宽慰似的互相道，“那也不用太怕。海城这么大，出名的商户也不止我们这家，不一定就这么巧非得会遇上，遇上了也不一定有多深交集，咱们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而这世上有时真的会有许多巧事。周泽楷回家才知道，早上遇见的确实是叶大少爷，而会遇见他，是因为这位大少爷竟然住到周宅隔壁了。这可真是……饶是他一向镇定，也因这巧合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周母扶着雕花木桌沿，略带愁容地叹口气，说咱们没来得及拜访，人家倒先上门了，对我还挺客气。可你父亲还在苏城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医生的事找得怎么样了，我一个妇道人家……

　　我去吧。周泽楷按住母亲的手。

　　他心里明白，或许是因为性格原因，家里长辈既希望他能尽快独当一面，却也总是忍不住还将他当宝贝心肝一样护着。但他二十有三，已经完成学业，是个要学着承担责任的成年人了。

　　周母像是才醒过来，恍然抬头看他。看着看着，突然露出柔软的笑意。她把想往儿子头发上伸的手停住，转而去拍了他的肩膀，说，好，好，便扭头招呼佣人给少爷准备登门拜访的伴手礼。

　　这事说起来其实也不好办。叶修刚来，他们对他的喜好、习惯一无所知，只知道是北地京城人士。他喝不喝茶，看不看字画，喜欢看哪一位大家的，还是爱赏古玩，或者喜欢那些西洋来的新鲜玩意？把家里东西报菜谱一样过一遍，母子俩发愁对望，最后还是把柜子里珍藏的龙井捧出来。好茶总是不会错的，龙井名贵，但不多带，既显出珍重之意，又不显摆，甚至还有财力有限，望多宽容的意思——周家不想和谁交恶，也不想被当成好薅的肥羊啊。

　　“就在隔壁，镂花铁门的洋房，说是有事可直接去寻他，你便从外面大路走吧。唉，我不曾记得咱们和军队有什么交情，也不晓得那少爷是客套还是……”

　　“没事。我先去。”周泽楷提着准备好的礼盒，向母亲一挥手。

　　早上见识过那样一群人的排场，周泽楷本以为叶宅也至少有一个班的仆从佣人。但他敲敲门环，竟是无人应门。正犹豫着，里头传来一声，“就来！”，反而让他愣住。

　　不会是叶氏本人吧？

　　屋子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人伸出手，理了理额发。他穿着西式短装，大腿上有绑腿，脚上还是早晨的马靴。穿着利落飒爽，人却有几分慌张，快步向大门走来。他一身打扮连同头发都是暗色，而皮肤极白，玉似的脸盘上瞳仁又极黑，整个人色调分明，叫周泽楷想起水墨画，又想起电影片。离得近了，发现男人皮肤还有细小的汗珠，在脸上颈上黏住几缕发丝，而脸颊嘴唇发红，为其人添几分颜色。

　　周泽楷顿了一秒，从上衣口袋里抽出手帕递过去。那人愣了愣，伸手接过了，在额头上抹了抹。

　　“谢谢啊，真的对不住，灯泡坏了在修，一时没有听见。小周对吧？快进来吧！”

　　他把周泽楷迎进来，低头一看发现客人手上的东西，笑了，说，这多不好意思。在前头给周泽楷领路的时候又转头，挥挥那帕子，道，洗好了我再送来。

　　周泽楷来之前是万万没有想到叶修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以为这至少是一个让人有距离感的人，不管是敏锐严肃的军人形象，还是带着豪贵气质的子弟形象，都绝非寻常。但叶修的态度却那么自然，家里也不像有什么伺候的人，让他好像不是特意来拜访，而像留洋时候和哪个同学约好了过来蹭饭似的。

　　他其实觉得惊讶而不可思议。看着叶修挺直的背影，心中的隐忧忽然都散了——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人，周泽楷想。

（1）《错误》郑愁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