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纷扬往外涌，女生聚成一团抱怨政治课笔迹太多。下课铃两分钟前就已经响过，马超都拢在耳朵里，心里跟着附和，他也讨厌上午最后一节的政治。理由和他本人一样格格不入：政治老师爱拖堂，他吃饭就比别人慢几分钟，而并非笔记整篇铺在书上，他从不写笔记，更是没有一点归属感，政治于他而言像无法学会的外文。

教学楼坐北朝南，秋天迟到了，九月底的太阳光依旧把教室门吻得温温烫，温度和马超爱调的阴阳水一样。赵云总说这样兑出的温水喝着不好，马超把它们分层灌到瓶子里，然后拧上瓶盖摇匀，试图要把黑色瓶身上刻着的商标也摇下去。赵云不知道这么打出来的水放凉后喝到嘴里是甜的，也不知道马超偷买了个不保温的杯子只为了喝那几口甜凉水。

他不喜欢穿校服，棉质廉价衬衫，吸了汗就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马超喜欢运动于他爱穿鞋底又高又硬的运动鞋。这样他回家时故意站在玄关，运气好就撞见赵云也站着，偶尔还系着围裙。马超钉在运动鞋上，和赵云视线齐平，越过那六厘米的鸿沟和六岁的年龄差，微妙地齐平了。这样他才满意，他才愿意弯腰解开鞋带。赵云从来不恼，任凭对方的小心思胡乱蔓延，要是技术水平允许，他可以砍三厘米和马超平分。再加上对方爱穿的厚底运动鞋，到时候赵云还需要抬起头看他。一想到这他就微微笑了，笑得像马超为了考上司马懿要求的大学而通宵恶补知识后看见的日出，那一刻马超以为太阳只属于他一个人，赵云的笑也是一个道理。

不喜欢校服还有温度一高，内部活像个小蒸笼，马超切身地和包子同种体会，汗坠下去，他的手指便穿过那一头随微风跳舞的长发丝把汗滴请走。即使热他也不愿意解开校服最顶上的两块扣子，今天出门前赵云帮他扣的，如果解开就再也没机会了一样。马超珍惜扣子，甚至肉麻地去听信女生们的煽情话：第二颗扣子离心脏最近，学生时代遇到喜欢的人要将他的扣子珍藏起来。马超听到时就想，他再没机会去珍藏赵云学生时代胸口的塑料扣了，赵云却已经把他那颗象征心脏的白扣攥在指尖，进而绑起来，一如他俩的人生。

他的手指穿过白发的尾巴，那比校服还要让他更灼烧的头发，那被教导主任铺满丑陋沟壑的手一大把抓住又往后扯的头发。训斥他不遵守仪容仪表规范，扯着马超的头发气哄哄地往教务处走，力气粗鲁得要把马超的五官也拉扯开，直至整个消失。那手在塞满杂物的抽屉里找剪刀或推子。一缕头发被剪下去的时候，马超挣脱了，用在体育课上跑了第一名还要快要坚决的速度，连书包都没拿便翻墙回了家。校服吸饱了汗，那时他的手没精神抬起来把脸上的汗请出去。当时赵云没在家，家空荡荡，而马超整个人又蓬松又淋漓得萎缩。他开了房间的空调，抄起换洗衣物就往浴室钻。边冲掉自己身上的体液边忍不住去煎教导主任的话。没有学生样、缺男子气概、喊家长过来...喊家长过来...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顺着马家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的族谱往上看，他已然没有一个可以去和老师说留下这头长发的家长。只剩那个连“监护人”之名义马超都不想冠与的仇人。洗发水用得格外快，马超把自己控制不好手劲的锅甩到瓶压嘴上怪它不听话，按一次也是满满一手，缝隙里吸饱了水和泡泡，挤得多或少它们都像是汲血的小兽，不知道满足。命运被小兽的牙来回撕扯，头发打上结就难得解，一如他歪歪咧咧的人生。洗澡总要花上几十分钟的时间，大半马超都在忙于用化学的人造辅食喂养小兽，谨防它们哪天会将自己吸干。把他的身体都衬得轻了。出浴室门，拿起吹风机，又开始扰民。马超故意把热风从脑后往前吹，让自己的脸淹没在头发里，那些飞舞的发丝盘踞他被众人夸赞无数次好看的脸，他的五官，进而整个吞噬掉。吹风机对着太阳穴，像电影里的反派最后给自己一个痛快。按下停止键的同时，有什么东西响了，马超的目光隔着一整个客厅落在大门把手上，好像他能看见锁芯爬上爬下的声音。赵云的脸从门后冒出来，隔着一整个客厅，两个人惊讶的眼神如正负极般深深将对方吸引。他来得正好，马超想，他替我挡下了那颗子弹。

赵云没问他为什么在周五的下午两点就早早到了家，“最近天气很热，”这么说着，就像精通读心的巫师，将时间往前攀爬看到了浑身淋漓的马超才会如此说话。“你吃了午饭吗？”这么问着，才把马超的饥饿感引出来，在去食堂的路上被教导主任扯住了头发，为了不给赵云添麻烦马超才按捺住自己的脾气，没有反手一拳揍碎那副眼镜。赵云今天也回来得早些，“公司里事情少了，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然后走向冰箱，走向厨房，留马超穿着宽大的无袖黑背心，像条毛毛虫一样缩在沙发上吹空调，吹走洗完澡后他身上升腾的热气。从身体里跑出去的什么东西被空调的冷风吓得飞了回来，然后凝冻在心间。看着赵云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为自己而被油烟和汗水熏着的背影，而感到满足：马超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完整的人。

一言不发地，他用勺子舀炒得一粒粒碎而饱满的蛋炒饭，电视里综艺节目吵吵闹闹，赵云就坐在自己旁边，勺子在碗中起起伏伏，马超想扭头偷偷看赵云，综艺节目没对方好看，但那种幽幽的直觉一直提醒他：其实赵云也这么觉得，觉得综艺节目不如你好看。他看弟弟塞满食物而鼓囊囊嚼动的腮帮子，居然开始羡慕起那些蛋炒饭，及一同被放进去的勺子。盯了好久，马超的目光依旧直视前方，他才顺着看过去，看综艺节目里奉承逗笑每一个人的主持人，假装不经意地提原因。马超没有遮遮掩掩，他知道赵云总会站他这边，赵云听完来由后将那柔顺的白发攥在指腹上抚摸，假装自己抚摸的是马超的皮肤或嘴唇。一边念念叨：多好看啊，剪了做什么，我喜欢你长头发的样子。那一刻马超又多了一个继续留长发的理由。“我帮你去和老师说。”

赵云兴起，给马超扎丸子头，撑爆四根皮筋。最后用方巾随便盘了一下。赵云玩笑意味的抱怨：自己才二十三，早早地养了个公主女儿。别人盘丸子头都需要做蓬一点，而马超需要把整团头发紧紧压缩，赵云帮他把它托住，和马超从内里把他撑起来一样。要是头发太重，其实他不介意这样和马超一起出门，看上去两个人都像神经病。爱就是对方愿意和你一起当神经病。托到手臂酸痛得第二天都抬不起来。马超说算了，明天还得让你来帮我弄头发。实在不行我就在35℃的天穿件兜帽衫，要是头掉下来了能正好落在里面，拉紧绳子还能让你拎着带走。马超遗落在教室的书包被他的同学帮忙收到抽屉里，安静地躺了三天。他还有三个月就成年，从不做计划、凑合着过日子的马超开始筹备，筹备成年后把属于自己的夺回来，把自己的名字从那个“养父”的旁边抢走，再和赵云安在同一个红封皮本子里。他如此单纯地想，并且由心而发地希望赵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