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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沫丨许墨

作者 : 森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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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常规

原型 恋与制作人 许墨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缱绻的爱意丨许墨

74 0 2022-6-14 15:09
导读
“海的爱太深,时间太浅。”
I.
  浮出海面的时候正值夕阳西沉,靠在礁石上,看细浪将太阳反复舔舐,似在品尝这一天里最后的晚餐。此刻海上的风并不大,推着波浪撞击到黑色的礁石上,拍出白色的细沫,随后又渐渐融化在逐渐深沉的海中。水鸟也振翅起飞,绕着头顶的一小片天空转了几圈后,也飞向了回家的路。
  塞壬的歌声于此刻响起。
  撑着双臂坐上礁石,我将身体浸入海上湿润的空气中,听着那样缥缈的吟唱,享受着晴朗之日最后温暖的夕阳。
  海洋是生命的赞歌。
  而我们,永远于这样的赞歌中鲜活。
  
  “今天你来得很晚。”
  我回头,看到一身白衣的人类少年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什么。他的头发乌黑柔软,在海风中如浅海里的藻荇,而额发下的眼眸沉静得又不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应有的。
  忍不住皱眉。
  或许这本该是出身宫廷的人类的样子。
  “有些事情耽误了。”撑着身体转了个身,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的手中之物,然后冲他勾勾手指,“小王子,今天带了什么?”
  少年的性格和他的脸庞一样,不复幼时的圆润可爱,变得优雅隽秀,眼中的光芒也不再是孩童那样尖锐直率的明亮。
  他脱下靴子,将长裤的裤腿挽起,然后走到我所处的礁石边,撑着身体坐在我身旁。烫金封皮的深紫色书本摊开在他膝上,少年的声音似乎有海风的湿润,“是我最近在读的书。”
  “讲什么的?”
  我凑过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封皮上烫银的字。
  他将书往我的方向递了递,“现在,你能看懂这些文字了吗?”
  盯了好一会儿,我挤出微笑,摇头,“不能。”
  少年一口气窒住,半晌才叹出来。
  自从我们熟悉了之后,他就有试图教过我他们使用的文字,可惜,我还是学不会。
  “小孩子叹气可不好,”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看着他呆愣的眼神,忍不住笑出声,“或许我们的文字对你来说,也是看多少遍都记不住的哦。”
  他抿唇。
  然后才小声地回答,“才不会。”
  双臂撑在身体之后,我半靠着海风,眯起眼睛看海面上的余晖,“我们的文字,可是这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哦……能够学会的外族人,应该不存在吧。”
  “你怎么知道。”
  我侧头看他抿得极紧的唇,和有些固执的眼神,然后笑了,“因为……我没有见过啊!不过啊小王子,”我伸手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想要同时也把他总是这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也揉乱,“总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可不太好哦。”
  “……还不是因为你太不正经了。”
  好一会儿,他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我哪里不正经了!”我来了兴致,“明明是你,整天像个小大人一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似乎还在海底玩沙子吓小鱼呢……你看看你,天天不是在书房里读书学习就是在海边读书学习,”我说,“读书太多可是会读傻的。”
  小王子没说话,只看着我。
  “看着我干什么?有不同意见?”
  他摇摇头,“没有,”他突然笑了,“我似乎能够想象到那副画面,很有趣。”
  夕阳的余光温暖却不刺眼,穿过他的瞳仁,将深色的眼瞳变成剔透的宝石。
  有些好看。是我鲜少见到的。
  想看更多。心底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你很开心?”
  “嗯?”我回过神,不明所以。
  “尾巴。”小王子弯起眼睛笑,手指了指海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呢。”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我的鱼尾巴正不受我控制地拍打着海面。
  “没,没有……大概是太冷了,抽,抽筋了……”我清了清嗓子,“那个,时间不早了,一会儿天就黑了,对不起啊今天没时间听你读书了。明天,明天一定!”手臂一撑,我跳回海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脑袋露出水面。
  小王子依然坐在礁石上,他的双腿浸在海水里。
  看到我再度浮上来,他微微一笑,轻轻踢了踢海面。
  “嗯,明天再见。”他说。
  我从浅海的海草中捞出之前藏好的一串贝壳,然后系在他的脚腕上。
  “快回去吧,海水太冷了。”我冲他挥手,“这是前几天我自己做的,送给你。不喜欢的话也不要丢回海里!我看到会难过的!”
  “不会的。”他说,然后顿了顿,他起身,站在礁石上,“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摆了摆手。
  “已经告诉你了哦。”
  
  
II.
  是被刺痛感从梦中唤醒的。
  映入眼帘的,是白色刺目的灯光。
  “还请您不要乱动。”从口罩中传出的声音发闷,我努力地侧头,看到了熟悉的白色身影,“今天是五期实验研究的第一天,照例,我们需要采集您的血液。”
  疲惫地闭上眼,回想的还是刚才的梦。
  那应该是很久之前了吧……
  被关在研究院的日子久到数不清,看不到初晨和夕阳的光芒,就匆匆在海水箱中睡去醒来。听不到海鸟与塞壬合唱的歌声,只能靠数着机械流动的鸣声度日。触摸不到新鲜的海草,也逗不了忙碌游走的小鱼。我也常常在想,那个站在黑色礁石上,戴着贝壳链串问我名字的小王子,会不会因为第二天我的缺席而生气?会不会也在几个瞬间里,想起他曾经看到过的、只存在于人类传说中的,一尾人鱼。
  “或许是营养成分缺失……”
  身边人说话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飞散的念头。下一秒,一管颜色浅淡的青蓝色液体被展示在我眼前。
  “血液的颜色很淡……”研究员问我,“您最近身体有什么异样吗?比如哪里不舒服……?”
  认真地想了想,我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只不过……最近常常在做梦。”
  “都做什么梦呢?”
  “以前的梦。”我说,“以前还在海洋里的梦。”
  研究员点点头,“知道了。”他将针头从我的手臂上取下,然后将伤口包好,顿了顿,又开口,“虽然您是作为交换,主动来成为研究对象的,但是……”他俯下身,眼神诚挚,“如果您想念故乡,我们可以拿一些图画给您。”
  灯光明亮,却无法穿透他的眼瞳,那里依旧是一片混沌,像海里卷起泥沙的暗流漩涡。想起小王子的双眼,我忍不住猜,这些年过去,那双眼睛,是否还会像当年那样剔透呢?
  或许不会了吧。
  我再度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回不去的故乡……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难归故土的灵魂不再完整,就像失去了磁欧石的王城不再繁华一样。区别只是,波塞多尼亚面前有通向未来的路,而我,是这条路前,大门的钥匙。
  
  万年前的一声巨响,波塞多尼亚失去了能量中枢,随着惊惧飞鸟的振羽声,落入深邃不见轮廓的深海中。时间漫长得不比海深,于是昔日的高智慧生物,进化出了能够生活在水中的鱼尾,也不再需要空气以支持呼吸。
  这或许是高度文明所带来的恩泽,又也许只是被蔑视的星球所降下的惩罚。所以千万年里,我们一边见证星球生命的重新开始,见证新文明接二连三地诞生又消逝,一边寻找能够拯救一切的机会。
  
  皇家研究院下班的时间一向很早。
  在下班前,负责研究我的研究员偷偷地从海水箱缝隙里塞了几张大海的照片给我,然后隔着玻璃说,“第五期实验被叫停了,他们说……”他顿了顿,声音被口罩闷住,让人有些难以听真切,“……说……您或许已经不再适合成为实验体,所以……”
  窗外茜色的霞光被渐渐染上浅淡的青色。
  我了然地点头,冲他笑了笑,“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是收回‘蓝星之眼‘,还是再换一个健康的人鱼来?”
  研究员的眉毛皱在一起,很久才松开。
  “抱歉……他们打算从下周起,一边让您进行生态调整,一边……向贵族们展出……”
  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
  不,是完全不让人鱼意外。
  我捏着做好防水的照片,晃了晃已经开始掉鳞的尾巴,点头,“知道了,谢谢你。”然后我看着他依旧颜色混沌的瞳孔,看着他逐渐变得涣散的眼神,微微一笑,“乖孩子,塞壬会将你的前路,吟唱成一首光耀的歌。”
  
  照片里是清晨的大海、明媚的大海、风雨欲来的大海,还有霞光漫天时看似平静的大海。
  近海的沙滩细软洁白,几块巨大的礁石靠在海的边缘,任由浪将它们拥抱又推开。这是以前,我曾经和小王子赴约之地,没有询问,没有约定,只等着每一天的夕阳。
  他听我讲海洋里的童话,我看他对着大海作画。
  突然有些后悔,当时没有询问过他的姓名,也没有将我的名字告诉他。只在那串贝壳上,写下意为海洋祝福的、我不为人知的名字。
  他有没有健康快乐地长大?
  有没有变得开朗一些?
  有没有,也和所有的人类一样,步入很多个生命中重要的时间点,做很多作为人类应该做的事?
  时间太久了,我甚至算不出,他应该多大。
  好可惜。
  我将照片小心地藏在生态水草里,然后有些唏嘘地枕着手臂躺下。
  生命每天都在加速流逝,明明,在成为研究对象前,我也才刚刚成为一尾成年的人鱼。而如今,血液的颜色稀薄浅淡地毫无活力,仿佛我已然垂垂老矣。
  
  
III.
  和小王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年龄也不过是人类的孩童年纪,只不过仗着生命漫长,活得比人类久,才能在那聪明的小王子面前拥有“年长”的优势。然而人类的生长速度是我没想到的,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圆脸可爱的小男孩,长成了纤细安静的少年,眼中原本属于灵动孩童的光,也逐渐内敛成一种独特的温柔。
  可我还没有长到成年的年纪,顶着一张娃娃脸,于是总要故作成熟地摆出“我活得久”的气势。而小王子却并不戳破我的虚张声势,反而会微笑着说,他期待看到我成年的那一天。
  那时,夕阳落日的茜色落入他的眼中,傍晚温凉的海风卷着咸味,将他的额发吹乱,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他眉眼间的温柔令人沉醉,说出等待时的语尾像绵软的泥沙海床。
  同一片天上浅淡柔和的月牙也渐渐升起,在与茜色相接的浅青色天空上安静睡着,等待星辰亮起时,再坠入黑夜。
  
  人鱼成年是一瞬间的事。
  成年前,体型和容貌都是小孩子的样子,可是在成年的那一天,就会立刻变成大人鱼的样子。
  我曾有多想让他看到我成年的模样。
  那将如海底珊瑚一般漂亮的鱼尾、和海面粼粼的波光一样美丽的鳞片,与海藻一样柔软的头发,还有将同孩童截然不同的容貌。我都想让他第一个见证。
  只是。
  这个世界的面具太漂亮了。
  一如那位研究员所说。
  
  几天以后的清晨,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移到另外一个更大更新的海水箱里,内部的海底模拟生态做的很漂亮,珊瑚和海草都带着新鲜的大海的味道。
  拨开密密的海藻群,我小心地从沙底捞出一只维纳斯骨螺。清开外壳上的泥沙后,我把它端正摆在珊瑚旁,礼貌地用指尖扣了扣外壳。
  骨螺慢悠悠地探头,“殿下您的睡眠时间,还真长。”
  我把有些苍白的指尖递到他面前,“你看我这样,能睡醒就不错了。”
  “哦豁,还真是不幸。”骨螺吐了个泡泡,语气平淡,“两天前,人类的深水船已经开到了波塞多尼亚附近的海域,孩子们都按照您说的,已经尽量缩小了活动范围。但是‘蓝星之眼‘的能量太大,只要保持运行,波塞多尼亚的位置迟早会被他们找到。”
  “祭司怎么说?”
  “祭司大人说……”骨螺一口咬住从眼前缓慢路过的小海蛤,有些含糊不清地回答,“要开始准备移动王城了。”
  一口海水差点呛死作为人鱼的我。
  “您不用激动,正好借着研究院展出新物种的时机,祭司才有时间做准备。大人让我转告您,一切都拜托您了。”
  半天我都找不出合适的话。
  “哦对了!”骨螺难得语速变快了一点,“差点忘了重要的事!”
  我盯着他。
  “祭司大人从古早传说里还原了陆地药剂,托我带给你一份,关键时刻希望殿下能从宫廷中找到另一半‘蓝星之眼‘。”骨螺慢吞吞地挪到一株海草前,努力地把自己沉入泥沙里,然后开始疯狂扭动。
  目瞪口呆。
  “这是传说里小美人鱼变出双腿的药剂,时效大概三天左右。”骨螺将药剂推到我面前。
  我:“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难以置信维纳斯也会这样乱扭……”
  骨螺:“你是殿下,我不骂你,你好自为之。”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壳,“你还是美的,嗯。”
  “殿下,无论如何,希望请您记得一件事,”骨螺十分严肃,“记得小心人类,尤其是他们的王子。然后,您要活着回来。”
  “这是两件事。”
  “波塞多尼亚依旧需要您,哪怕失去磁欧石,您依旧是亚特兰蒂斯王国的力量。”骨螺说,
  “所以,请您一定要,活着回来,回到波塞多尼亚。”
  
  
IV.
  成年人鱼和未成年之间的容貌差距很大。在成年的那一天,我正打算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去赴晚上的约,却也在这一天,我作为筹码,主动将自己和人类手中的宝石“蓝星之眼”,也就是提供波塞多尼亚完整能量的磁欧石碎片,做了交换。
  没有说再见,没有让他看到我最美丽的一天。
  我很遗憾。
  如果有机会再见面,我确信自己能够认出他,因为在人类的成长里,他们的样貌变化并不很大。但是我却知道,即便再见面,他也是很难认出我的。
  
  研究员告诉我的展览时间表里,前三天都是特供王室的展出,第四天开始面向贵族展出两天,之后将会把我以“礼品”赠送给另一个内陆王国。
  一边惊异于他们对“蓝星之眼”的只字不提,一边对此倍感屈辱。不仅仅是对于我自己的屈辱,还有对于人鱼种族和亚特兰蒂斯的屈辱。或许从我们为了“蓝星之眼”而向人类妥协的那一刻起,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其实我需要做的也很简单,只要保持清醒,告诉玻璃壁外的人类“我还活着”,就够了。和我关系亲近的研究员偷偷在泥沙下埋了一些我喜欢的东西用来供我消遣,我看着他慌忙离开的背影,心里发笑。
  
  展出的前两天都很顺利,我很清醒健康,参观的王室成员礼貌友好。有一位小公主拥有和我同色的长发,于是她站在箱前呆呆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也忍不住凑在她面前逗她。
  然后我就听见她和她的母亲细声细气地说,她希望我能回到大海里,因为如果她被关在箱子里每天被人参观,会难过到想哭的。她母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但是看向我的眼神里都是不满和愤怒。
  人类说:塞壬的歌声会蛊惑人类,让他们失去生命;人鱼的美丽会让人类失去理智,让他们自相残杀。
  目送走了这对母女,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背对着玻璃坐下,看着在水波里漂动的一段柔软尾鳍,突然有些难过。想到显而易见的暗淡未来,和难以预测的王国前景,我攥了一拳细沙,然后狠狠地往前面一抛。
  结果呛到了我自己。
  正咳着,就感觉到身后的玻璃壁被人敲了敲,力道不大,但是细微的震动却通过玻璃,细密地传递到我的后背上。一阵麻痒,我下意识闪身回头,正打算看看是哪个熊孩子会敲玻璃的时候,却在看到来人时,愣在原地。
  是身形颀长的年轻人类男性。
  乌黑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柔软,瞳仁是剔透的紫罗兰花色,鼻梁高挺,唇色似樱。他停在海水箱前很近的位置,看到我转身之后,脚步动了动,却还是保持在原地。
  是长大的小王子。
  只一眼,我就知道了。
  这一刻的心脏如海底火山隐忍的跃动,暗流于其中冲撞。
  我努力保持镇定,冲他轻轻点头。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就连放在身侧的手,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没想到重逢是在这样的场面下。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忍不住晃了晃鱼尾,然后挪到海水箱的另一边。这边靠近氧气泵,气泡带着海水的凉意将脸上逐渐升起的热度压下,而我再不敢和他对视。
  结果余光里,却看到他也走到了这边,然后停住脚步,再度轻轻敲了敲玻璃。
  我下意识抬头。只见他对着玻璃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在雾化的玻璃上,反着写下两个字。
  “许墨”
  我眨眨眼。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名字,又指了指自己。
  我忍不住:“你说话,我能听见,这缸不隔音。”
  他脸上的表情不再如小时候一样,在这种时候不由自主流露出被窒住的表情,反而只是微微扬眉,随后从善如流,“我叫许墨。”
  我点头,“嗯,我知道,你写了。”
  结果他的下一句令人出乎意料。
  “你骗我。”语气平静像是只在陈述,丝毫没有作为受骗者的不甘和愤怒。
  “啊?”我愣住。
  “说第二天来听我读书,结果一直都没有来。”他一边说一边微微眯起眼,脚步往前迈了一步。即便是隔着玻璃,我也能够从他身上感受到气场,“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也很开心,你已经能够认出我的名字了。”
  我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于是傻乎乎地开口,说的话令我自己都哭笑不得。
  “你……你还记得我啊,小王子。”
  
  
V.
  这是展出的第三天。
  是属于许墨的一天。
  在我没头没脑地说出那句话之后,许墨只笑了笑,随后留下一句“等我一下”就转身出了房间,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本书。
  他将书靠近玻璃,“还记得这本书吗?”
  书的封皮是深紫色的,字体烫银,是当时没有能读的书。
  我点点头。
  “那么,要不要现在一起读完这本书?”许墨说。或许是我的表情有些惊讶,他补充道,“作为让我等了那么久的补偿。可以吗?”
  我无法拒绝,也并不想拒绝。
  像以前一样,许墨靠在海水箱一边坐下,我隔着玻璃坐在他旁边,将脑袋搁在玻璃上,听他从短短的序言开始念起这几年前就应该分享给我的故事。和那时孩童的纤细嗓音不同,已然长成青年的他声音温和得像暖阳照射的海面。而听着听着,本该专注在故事内容上的我却开始变得有些昏昏欲睡,太阳穴贴在玻璃上支撑着脑袋的重量,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阖上。
  
  隔着海水和玻璃的声音像是意识深处里来自千万年前的呼唤,那里有最温暖的手臂所圈成的怀抱,有陆地上春日轻柔拂面的季风。巨大的磁欧石矗立在波塞多尼亚的广场上,在阳光下散发着神秘的光,驱动着整座王城的运行。广场的喷泉喷出漂亮的弧线,水滴飞溅成细密的水雾,经过阳光的照射,散成缥缈美丽的七色虹光。
  那时的人们可以在陆地上自由地呼吸,不必因为王城的困囿,而不得不分化出像是退化一般的鱼尾——传说中人类来自于鱼——从而不得不失去行走的能力。
  梦里似乎有人握住了我的手,带着我在广场上奔跑。我们跑过广场,路过磁欧石,和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过。匆忙间我转头,余光里裙摆飞扬,像广场上的鸽子白羽。
  
  睁开眼的时候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
  抵在玻璃上的脑袋有些疼痛,我简单地活动了一下尾巴和身体,侧头看向海水箱外,看到了同样靠在玻璃上睡熟的许墨。
  换了个角度,我这才敢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打量他。小时候的他也曾因逐渐昏沉的夜色和塞壬的歌声而靠在我身上睡去,而他睡得并不沉,甚至一只海鸟从头顶飞过时振羽的声音,就能够把他吵醒。而那时的我也害怕他睡着。
  我没有腿,无法行走,不能把他安全地送回他的王宫。
  而他没有能在海里呼吸的器官,也不能被我带回王城。
  那时我又不敢贸然叫醒他,又怕他一直睡下去,所以常常不知所措。所幸他睡得浅,经常在最后被海鸟或船鸣吵醒。
  而现在,似乎又回到了那时候。
  我专注地隔着玻璃盯着他出神,全然没有注意到被观察的人已经悠悠转醒。
  “在看什么?”许墨侧过脸,额头抵在玻璃上,隔着透彻的水,他眼中恍有珍珠柔光。
  “……想起小时候的你了。”我轻轻一推玻璃,与他拉开距离,然后比划着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嗯,差不多……然后脸圆圆的很可爱,眼睛也亮亮的。”
  许墨笑了。
  他似是回忆了一会儿,“唔,看来,我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还不错。”见我点头,他的手贴在玻璃上,然后又问,“那现在呢?现在的我,在你看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吧,看起来是位优秀的王子。”
  “那你呢?要不要听听看,我对你怎么看呢?”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熟悉的小王子,却也是被时光浪潮吞噬后消失的小王子。是这个王国未来的王,是人类荣耀的骄傲。
  后来,我们也没有聊再多别的话题。他静静地念书,我靠在玻璃旁一边听,一边玩着维纳斯骨螺的壳。
  那是一个有些悲伤的故事,是一只失去了自由、被丝线和笼子囚禁在人类世界里的鸟儿,为国王唱歌的故事。
  临走前,他站在我面前,手掌贴在玻璃壁上,透过扭曲的海水,我甚至能看清他掌心的纹路。
  许墨问我。
  “你还会喜欢唱歌吗?”
  
  
VI.
  展出最后一天,因疲惫,我睡了一整天。
  醒来的时候却看到前几天的小公主,抱着一本书,蹲在海水箱面前,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活像个从故事书里跑出来的洋娃娃。
  “小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换了个姿势,笑眯眯地看着她。
  小公主见我醒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见我没动作,才又凑到跟前。她把手里的书翻得哗哗直响,然后将其中一页“啪”地一声贴在玻璃上。
  “人鱼姐姐,”小公主歪了歪头,“书上说,得不到灵魂的人鱼最后会变成泡沫,消失在海里……”她的眼神像波塞多尼亚千万年的澄澈天空,“你有灵魂吗?”
  她问得直白,是小孩子才独有的单纯和纯粹。
  我不由得一愣。
  “不是每尾人鱼都需要灵魂的,”我看着玻璃外童话书页上彩色的图画,“而我们的灵魂,是自由。”看着小公主茫然的脸,我忍不住笑了,“那你觉得,我有灵魂吗?”
  小公主摇摇头,又点点头,再又摇摇头。
  “……嗯?”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眨眨眼。
  “可是哥……有人说,美人鱼是要拥有爱情才能换到灵魂的……姐姐……姐姐应该有吧……”她犹豫了一下,“但是你又说要自由……”
  她没再说话,只抱着手里的书,然后头也没回地转身离开。我目送着她小小的背影,叹出的一口气在水里变成了一串气泡。
  骨螺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玻璃上。
  “真是个善良可爱的小公主。”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依然在沉睡。
  生命流逝的速度比我想象得快,昏睡已然成了自愈的手段之一。研究院对此束手无措,而我也在这时才发现,原来我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种族。
  毕竟我们曾经是用肺呼吸、用腿奔跑的人类。
  透过海水传来影影绰绰的光亮,还有阵阵拍打的声音。困倦纠缠在脑海里,最终还是被手臂上的疼痛唤醒。
  我努力睁眼,看到骨螺正扎在上面。
  水箱外黑暗一片,只有一束强光。我看不清这束光旁边是谁,却听见了箱盖松动的声音。
  骨螺说,“果然。”
  “你又知道了?”我抬抬眉毛。
  “浮上去,然后吃掉那瓶药,就可以走了。”骨螺的声音里因兴奋而颤抖,“本来觉得无所谓,谁能想到被关在这里还不如被关到禁闭间舒坦。”
  “为人阶下囚总是不一样的。”我咬牙努力把头顶松动的箱盖挪开一条够我通过的缝隙,然后从里面探出头,看清那个拿着灯光的小小身影,确实就是小公主。
  “她很聪明嘛。”骨螺意有所指,我仔细看了看,在她身边还看到了……推车?
  “……”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撑着手臂坐到水箱边沿,我一口把药剂吞下,正准备瞄准推车的位置一跃而下,结果就突然看到黑暗里伸出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一缩。
  “别怕,是我。”
  小公主的灯光姗姗来迟地转移到我们之间,我看到眼前穿着一身睡衣的许墨,又忍不住扬了扬眉毛,“小王子,你就穿睡衣来救我啊……”
  他笑,把手又往前递了递,“抓住我,不会让你摔到的。”
  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带着生态海水的潮湿和咸味,湿漉漉地握住他的手,“有点心理准备,我可不太轻。”
  他的手臂一用力,将我从边沿拉下,掉进他的臂弯里,然后弯起眼睛笑,“怎么会,和云彩一样轻。”
  我抬杠,“你怎么知道云彩就一定很轻?”
  他也依旧好脾气地回答,“因为……云,太容易被风吹散了。”下巴蹭过我湿漉漉的额发,“……你也一样。”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
  被他轻轻地放在铺了软垫的推车上,身上也被用长长的毯子盖住。我摸了摸已经开始有些发烫的鱼尾,仰头冲他笑。
  “现在,我可比云快乐。”
  
  以前,许墨曾经读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那是一个篇幅并不长的童话。
  故事的主人公是和我一样的人鱼,与和他一样的人类王子。只不过不同的是,那尾人鱼可以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直到最后,在铺满灿烂晨光的大海里,变成脆弱易碎的泡沫。
  许墨念完故事最后一句的时候,我正用尾鳍搅动拍打着海面,原本清澈的海水在我的“摧残”下夜逐渐泛起泡沫。风从远处吹来,我一回头,就对上了他正看着我的目光。
  “故事念完啦?”我依旧甩尾拍打海面,一阵阵水浪撞上礁石,带着白色泡沫最终冲回大海,“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我们难得会在阳光灿烂的时候见面,于是,落入他眼中的不再是夕霞喷薄的曛红,而是一片天清海蓝。
  “我也不喜欢。”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我把尾巴抬出海面,看着鳞片上折射出的绚烂彩光,“虽然那尾小美人鱼是呆了一点,但他们……她的爱情也让人唏嘘嘛。”
  许墨只轻笑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
  “……”我撇撇嘴,“好吧,我确实不喜欢。”
  
  那是这个世界上难以成为支持的最纯粹的爱意。
  它浪漫、美丽,但却总是像漫天的霞光,也似海面上随波浪漂浮的白色海沫。
  转瞬即逝。
  
  
VII.
  第一次体会到作为“人类”的站立时,我竟然还有些害怕。
  下半身的体感特殊,原本毫无缝隙的鱼尾,此刻在干燥的空气里能够轻易感知到微冷的温度,有细风从腿间的缝隙穿过,卷走我对于“人类”的陌生。
  千万年前,波塞冬的子民们还依旧能够在陆地上奔跑,在波塞多尼亚的春风里看草木新绿,嗅花香听鸟鸣。
  我们也曾是人类。
  可惜,现在的我们早已成为了真正的,海洋之民。
  
  为避人耳目,许墨将我带到他的书房。
  我扶着推车的把手小心翼翼地拖动着对我来说有些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努力地挪动,却忘记了推车本身并不是一个好的辅助物。于是在我的力道之下,推车开始“被迫”移动,而我的重心,也随着它的离开而远去。
  “小心!”
  许墨的手自身后托住我的双臂,然后将我的重心也移回合适的位置,甚至还稍微往后靠了靠。
  后背碰到他的前胸,即便隔着一件外衣,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慢一点,如果觉得站不稳的话,可以靠过来一些。”
  我叹了口气。此刻的自己就像看到的所有人类幼崽蹒跚学步时的样子,而许墨从身后护住我的动作,也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虽然看起来疲累,但往往是一脸笑意的父母。
  突然想到,他以后为人父时的样子。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收回思绪,低头抬起一条腿,尽量努力地保持重心,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移了移,然后落脚。
  可怜的第一步。
  “嗯,就是这样。”声音靠在右耳边发出,气息的温热感和声音的贴近感让我下意识一抖。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鱼尾会变成双腿,就像他不问我为什么会变成王国的实验品,甚至在重逢相见的时候,他也没有问我未再见面的原因,只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仿佛控诉一样的话,而那却更像是种陈述。
  虽然不问,但他帮我从牢笼里逃脱,也在本该这样危险的夜里,一步一步教我如何使用双腿。
  我不是傻子。
  借他的怀抱,我侧头,不远处的灯光渐渐在眼中凝成如豆般大小。
  那一刻,尽管身处于看不见大海的王宫之中,但我似乎也听到了礁石坠入海崖的声音。
  我喜欢平静和轻松。
  但它们似乎永远不会存在于海洋之中。
  于是我听见自己说。
  “许墨,过了今夜,你就当我们从未见过。”
  
  深夜,从停放关有深海人鱼的海水箱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宫廷侍卫们推门而入时,却只看到了碎裂一地的厚实玻璃和溢满房间的生态海水,而本该存在于其间的人鱼,却消失无踪。
  这并非寻常的失踪。
  国王得知后震怒。
  千万年前大陆板块变化,原本给大陆提供源源不断能量和稳定的磁欧石突然碎裂,与当年辉煌无比的亚特兰蒂斯王国一同落入深海,也象征了一个文明时代的终结。
  而在之后的时光里,人类文明经历新生和崩塌,一个又一个重建的世界也在时间面前显得无比渺小和脆弱。直到这一次,人类找到了传说中的磁欧石碎片。原本是庆幸于拥有了远古的磁欧石,或许这一时代的人们就能躲避世界崩坏的命运,但碍于并没有技术手段能获取磁欧石内的能量,也就只能把它当作一块普通石头收好。
  出人意料的是,磁欧石虽然没能被使用,但却吸引来了只生活在传说中的种族——人鱼。
  他们证明了自己是亚特兰蒂斯的遗留,他们需要磁欧石来将王国再度复兴。于是他们提出条件,想要交换得到磁欧石。
  人类的商讨会议最终的讨论结果在人鱼们面前提出时,国王本以为他们会拒绝,没想到他们却爽快地答应了。然后那群人鱼从中间一分为二,有一尾人鱼破水而出。
  她的长发被海水打湿,眼睛里是新生的朝阳,她说,“我来作为交换。”
  那是一尾刚刚脱离稚气的人鱼,眉宇间的冷漠却将她的美丽衬得更加神秘。
  “你是谁?”国王站在海边,下意识蹲下身,看着她问。
  人鱼骄傲地仰起头,“我是波塞冬的子民,波塞多尼亚的王女。”
  
  “去找!”
  国王听完侍卫们的禀告,愤怒地拍着王座的扶手,“如果让她跑了,你们也都给我滚出王宫!”
  “是!陛下!”
  国王的脸浸没在灯影的暗色里,他快速地喘了几口气。
  当年刚刚用磁欧石得到王女的时候,他曾想过好好对待她。可惜王女冷漠,尽管后来他将她囚禁于狭小的海水箱里,她也能自得其乐。于是他一怒之下答应了王后的提议——人鱼罕见,不如用于研究。
  他将王女送入了研究院,虽然在看到她眼神的那一刻感到了后悔和心虚,但只有短短几日。甚至到后来,他看到她从此不再骄傲的眼神时,内心只有征服的快感。
  “陛下,那小王子说,只有把人鱼交给他们,他们才会答应把公主嫁给我们……您就给他们吧……”
  年轻的夫人跪在他腿边,染着红色甲蔲的手显得更加诱惑。那时的国王晕乎乎地想,反正听说那尾人鱼已经失去实验价值了,还不如做个人情。
  于是,才有了展出,有了新的交换。
  此刻,国王还是长叹了口气,像是找回了心里一点点未曾泯灭的良知。
  “算了,找不到也好……”
  
  
VIII.
  若非当年人类不讲信用,只给了我们半块磁欧石,我也不会能在那样摧残精神的实验里活到今天。
  制造出震动王宫的巨响之后,我小心地躲避着人,一边努力感应着磁欧石的稀薄能量,一边费力地在王宫里移动着。
  由于依旧不熟悉走路,腿上已经留下了很多摔倒的痕迹。虽说我有三天可以寻找磁欧石,并带着它逃出王宫,但是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所以我决定冒险而行。
  骨螺在衣裙的口袋里,骂我薄情。
  “我要是真的薄情就不会不利用他。”我一边扶着柱子赶紧休息,一边说,“而且,海神的祝福我都给他了,你再说我薄情就不合适了。”
  骨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你对自己太薄情了。”
  我愣了愣。
  “明明都有更好走的路,但每次都选最难走的路。”骨螺说,“哪怕在心里承认一下感情,又不会丢人……”
  “因为最难走的路,是最快的路。”我叹了口气,“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心里承认呢。”
  “那你躲什么!”
  “因为……”我嘿嘿一笑,“人类和人鱼,有生殖隔离吧……”
  然后我就感觉腰上一阵疼痛。
  “维纳斯!你再敢扎我,我就把你的刺都给你撅了!”
  
  书房里灯光昏暗,我转过身,把整个人都轻轻撞进许墨怀里,然后手臂圈住他。
  这是一个带有我私心的拥抱,是第一个人,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说,“如果你担心我……”
  我摇了摇头,“因为这是我的谢礼。”仰起头,看着他沉静如夜色的眼瞳,“是我作为你的玩伴,最后送给你的谢礼。”
  “谢礼?玩伴?”他轻轻一笑,低下头,鼻尖蹭过我的,“在你眼里,我们甚至都不是朋友。”
  “波塞多尼亚的王女没有朋友。”我说,“也不需要朋友。所以,你不应该再记得我。”
  许墨唇畔的笑意逐渐变淡,变成似有若无的样子。看不清的弧度,让人分不清是笑还是嘲。
  我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模仿着塞壬的歌,“睡吧,忘吧,没有什么值得被记得。有关我,有关你,有关我们所经历……”
  手腕上却突然传来微痛。
  他的眼中清明依旧,却不再能轻易看出情绪。
  像雾,像暮。
  我不由得一愣。
  “你为什么……”
  按道理说,人鱼和塞壬的歌声都可以诱惑控制人类,但是……我皱眉,却问不出口。
  他突然松开了锢住我手腕的手。
  “夜里凉,自己保重。”
  我突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好,只下意识抬了抬手,又连忙缩了回去。
  转身,我低声唱起塞壬的歌,再度回头时,他已经靠在书房的椅子上阖上了眼。深吸了口气,看了一会儿他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我轻轻地亲吻他的眉心,将海神的祝福送给他。
  那是只有波塞冬的王族们才能拥有的祝福,是至高无上的祷告,将一生的幸福都加以护持庇佑。
  此生,他都会快乐。而我,也将在遥远的王城里,永远为他向海神祝祷。
  
  逃出王宫的时候,我已然学会了奔跑。晨曦的光芒从黑夜里探出一角,我从沥青的路上沿着指示标牌向海边奔跑而去,另外半颗磁欧石正向外散发着柔和的能量。它被制成了美丽的项链,深邃的蓝色一如人类为它起的名字,“蓝星之眼”。
  空气被大量吸入肺部,又快速地被吐出,只留下火辣辣的疼痛在呼吸道内反复。腿一软,我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殿下,您的体力真是大不如前了。”骨螺凉凉地开口,“祭司大人要是看见您这幅样子,大概会气得把王宫掀翻吧。”
  “你不说话会死吗?”我没好气地说,“再说风凉话你就自己滚回海里。”
  骨螺扭了扭,不吭声了。
  我慢慢地往海边走去。进入近海区,踩在沙子上的那一刻,我愣了一会儿。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
  以前一上岸,沙子就会黏黏地贴在鳞片上,十分不舒服,所以我更喜欢在礁石上吹海风。而此刻我拥有了短暂时间内可供使用的双腿,站在沙滩上,每一步,都能感受到细软的沙子将双足包裹的感觉。
  太过新奇。
  难以形容。
  我迈腿,开始在沙滩上奔跑起来。
  骨螺在我的衣服口袋里被颠得难以成言,“您……我……不……啊啊……”
  或许是重新找到另外半个磁欧石的快乐让我轻松不少,或许是因为体会到隐藏在基因里属于人类的行为使我兴奋,又或许是今天的晨曦格外好看。
  我没有停下来的欲望。
  直到。
  曦光破晓。
  
  
IX.
  “还会再见吗?”
  与晚霞不同,朝霞的温度有些清冷,我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看着眼前逆光站在我面前的许墨。
  “还会吗?”他又重复了一边。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骨螺缓慢地从我的口袋里爬出,身上卷着“蓝星之眼”,费力地往大海爬去。
  “你喜欢我吗?”我反问他。
  他身后的朝霞从天空的缝隙里喷薄而出,将整个世界都染成明媚的茜色,大海声声像谱调,塞壬的低吟像朦胧的雾纱。
  逆光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隐隐约约看到他唇畔的笑。
  他问。
  “我可以吻你吗?”
  忍不住笑了。
  “我只有三天,”我说,“不对,现在还剩两天。”
  他点头,“没关系。”
  我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当然可以。”
  于是茜色就从天空中掉了下来,海风的味道有些微咸,水鸟像是失了声,甚至连振羽的声音都变得十分安静。
  “现在,我是不是也拥有灵魂了?”
  “现在,你可以尽情唱歌了。”
  我问。
  他说。
  
  今夜月光明亮。
  歪歪扭扭地从床上爬下来,靠在窗户边,我看向不远处大海的某个地方。从那里潜入海底,穿过几个珊瑚丛,通过古老的封印石壁,再往西方一直游,就能看到古老的水下王国。
  许墨似乎还在沉睡。
  我推开窗子,翻身坐在窗台上,光裸的双腿浸在比深夜海水温暖很多的夜风里。我忍不住摇晃着腿,有些享受风穿过脚趾缝隙的感觉。
  或许是行走奔跑的感觉会上瘾。
  我看着月光下自己的脚,怎么看怎么觉得,我天生就应该拥有这双腿和脚。
  曾经远远地在见到过人类女性,穿着单薄短小的布料,赤足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在沙子翻滚之间,细白的脚趾上点着几点艳丽的颜色,看上去很是好看。我盯着眼前这双拥有时效的脚,开始思考明天要不要买一些颜料涂上去。
  真的很好看。或许可以涂些亮晶晶的颜色。
  海上的风冲进窗子,力量有些猛,我不由得往后微微一仰,倒是撞在了什么上。一扭头,看到许墨正站在我身后。
  “小心着凉。”
  他的手臂从身后圈了过来,只穿着单薄睡衣的后背贴在他胸前,一时觉得有些发烫。
  我清了清嗓子,“怎么起来了?”
  “看你坐在这里,有些担心。”他的声音贴在耳边。
  “担心什么?”
  他没再说话,只轻轻落下细碎的亲吻。
  我往后靠了靠,把整个人都靠近他怀里,然后伸手,往远处海上指了指,“那里,就是我的家……曾经在那里,然后……”我的手指往下划,“现在,就到了那里。”
  余光里,许墨看向我指的方向。
  “我们本来不应该再见面的,而我也应该带着磁欧石回到王城。”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留下来了。”
  “再过一天,我就必须回去了。”我晃了晃腿,“这双腿可是借来的。”
  “很美。”
  “我的鱼尾巴也美。”我说。
  许墨轻笑一声,浅浅的一声“嗯”,带着淡又糯的鼻音,“确实很美,”他顿了顿,“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先看到了你的鱼尾。”
  我侧头,“我不美吗?”
  他再也忍不住,抱着我笑出声来。
  我再度晃着腿,“你们人类都说我们是美人鱼,那我就是美人鱼。现在我没了鱼尾巴,那可不就剩‘美人’了……”
  
  那年他伤了腿,在海浪浮沉里被我发现。那时也是个红霞色浓的傍晚,海鸥借着海风落在礁石旁,我看着他睁开眼,唇色还有惨淡,就冲我笑。
  尾巴下意识拍了拍,结果不小心拍到了他的伤口。
  “嘶……”
  “啊抱歉抱歉!”我连忙把尾巴收好。
  他的目光停在我的鱼尾上,整个人愣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你是……人鱼?”
  “你知道的还不少。”我点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鱼,以前只在书里看到过。”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你的尾巴很漂亮,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像今天的云霞。”
  
  许墨好半天才止住笑。
  下一秒,我就被他从窗沿上抱下来,然后带着一身寒凉,裹上了柔软的羽被,和一个温暖的怀抱。
  脚腕上是他掌心的热度。
  我仰头,承接着细密的亲吻。
  “明天,明天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去。”
  “我……我想要……想要那种……那种颜料……”
  “嗯?”
  “那种……涂在脚趾上的……我看到过,很好看的……还有……”
  “好,明天都去。”他说,然后凑得更近,“乖,这个时候,就不要再想别的了……”
  
  
X.
  整个身体浸入海水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天去拿“蓝星之眼”,在保管室里,曾经的研究员和我说过的话。
  他说:
  “即便拥有了磁欧石,亚特兰蒂斯终有一日也依旧会被毁灭。所以,与其抱有难以为继的幻想,不如承认现实,安于度日。”
  那时的我摇头,并不认同,“波塞多尼亚的陨落不会是唯一,亚特兰蒂斯的重生也不过是一个奢望,一切都像是海市蜃楼一样的虚无,这都是蔑视的代价。经历了这么久,人类的愚蠢就在于,明明不过是众多新生文明中的之一而已,却总以为自己是站在世界顶端睥睨一切。”
  “我承认您的这番话无比正确,但是,请恕我直言,您的立场和愤怒,不过也是因为磁欧石最终出现在人类手中,仅此而已。所以,无论是指控高等智慧手段不堪,还是轻蔑于人类至高无上的所谓‘霸权‘,也只是更好地说明了一句真理。”他顿了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既然你认为自己是物种的最优,那么,何必又来试图从我们这里,寻找生命的无限和智慧的无穷呢?”我反问他,“在非防御立场下的生物实验也好,还是新物种研究也罢。想要了解透彻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种难以到达终点的野心。”
  “因为人类需要不断自我革新。”
  “那也就说明了一点,你们,还不够高级。”我说,“所以,不要再用这种傲慢来对待任何非人生物,动物也好,植物也罢,又或者是其他文明的拥有者。”
  “更何况……”我补充道,“作为曾经‘人类’中的一员,这是来自古老文明的忠告,听不听,在你们。”
  
  海底的震动远比我想的要剧烈。
  双腿在触碰到海水以后,瞬间变回了鱼尾。我一个不稳,瞬间跌入海中。努力地在汹涌的波浪里抬头,只看到许墨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向我的样子。
  黑夜的风尚且还未离开,尽管朝阳已经从海面升起,还是有阵阵冷意。
  我喊。
  “你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看到他伸出手,似乎要触碰什么的样子。
  那是我记忆深处,看到的最后一眼,有关他的样子。
  
  黎明即晓的时刻,筋疲力尽之后本应换来的是一夜好睡,我却被一声巨响吵醒。那声响,来自海上。
  我从许墨的怀里挣开,然后跳下床,跑到窗边,只看见汹涌的海上波涛,还有远处似乎变得更加摇摇欲坠的灯塔。来不及反应,我下意识就转身往外冲,许墨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然后从一旁取下了鞋子。
  “不要慌。”他蹲下身,握住我的脚腕,把鞋子穿在我脚上,“先把鞋穿好。”
  我深呼吸了几次,任由他替我穿好鞋子。看着他起身,我握了握他的手臂,“海底……海底出事了。可能是……”我咬牙,“可能是我的母国……我要回去一趟,你……”
  “我送你到海边。”许墨将我的手从他手臂上拿下,然后牵住我的手,“走吧。”
  顾不上考虑别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
  完整的磁欧石,能够将王国成功带离千万年的深渊吗?
  
  海底的震动将海水推向每一个生活在海洋里的居民。
  我费力地穿过海草,躲着被海水不停冲撞过来的海洋生物,努力寻找着回家的路。
  是啊,是回家的路。
  
  许墨看着她松开他的手,奔跑向海洋的步子越来越快,然后看她的腰腿在没入海洋之后,渐渐变回浅金红色的云霞一般的鱼尾,然后看着她重心不稳地跌入大海。他下意识地追过去,却被齐腰深的海水拦住。低头再抬头,那个在海里浮沉的身影就已经不见了。
  隐隐约约地,海风送来她最后一句话,却破碎得让人听不真切。
  她说什么?她是在告别吗?
  直到最后,他才能将那些破碎的字拼在一起。
  “你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松了一口气。
  远处天上朝霞的颜色渐渐变得浓郁,许墨慢吞吞地转身,走向岸边。路过那块黑色礁石的时候,他顿了顿,随即靠了过去,然后撑着身体坐上去。
  海风呼呼地吹,他的身后也逐渐传来人们的说话声。
  那些人大多都在讨论刚才海上的巨响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有点吵,从礁石上起身,打算回去等她。
  “啊,是王子殿下……”
  “王子殿下……”
  许墨抿唇,只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快步从海边离开。
  
  
XI.
  她就像云一样。
  最后还是被风吹散了。
  也像拍上海岸礁石的白色细沫,化开在海水里,像是从未诞生过一样。
  他问了很多人,有关人鱼,有关展出,甚至那场他曾经从未放在心上过的实验,相关的实验人员,他也去旁敲侧击地问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而他的妹妹,也只歪着头看着他,然后说自己没有印象。
  她和她的王国,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许墨突然就想起了那夜在书房,她要他忘记她,就当她从未出现过。
  他突然感到害怕。
  自从她一去不返,他都没有害怕过,但此刻,他怕了。这一切就像是他的梦,他甚至有些怀疑,这样的记忆到底是否真实。
  直到他在书房看到了一串贝壳。
  不是梦。
  那是第一次她不告而别前,套在他踝腕上的。
  许墨盯着手里这串贝壳看了一会儿,阳光此刻穿过窗子,穿透薄薄的白色贝壳,在桌子上隐隐约约印出了几个字。他仔细看了,才明白她为什么说他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原来在这里。
  他伸出手,指尖在光斑的影子上摩挲着。
  她将名字用特殊方法刻在贝壳上,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到她以人鱼的文字写下的名字,那意为海神的祝福的名字。
  许墨对自己能读懂人鱼的文字感到疑惑。
  如果此刻她还在,一定会看着他困惑的表情笑出声来,然后像很多年前他们小时候一样,顶着一脸贼笑,声音轻快地问他想不想知道答案。
  而如果她还在。
  他也一定不会再暗自在心里赌气,然后故作不在意,摆出淡淡的表情说,他会知道的。
  许墨将贝壳系在手腕上,有些紧。他微微皱眉,仔细研究了一下接口,然后向佣人们要了工具和材料,将贝壳串拆开,按照自己的腕围延长了一些。
  这下正合适。
  完成这一切之后,他将贝壳串收好,然后站在窗边,望向不远处的大海。
  “小骗子,你又骗我。”
  
  一年,两年,三年……
  时间跑得很快,国王也老了,许墨作为王储开始参与国政,而当年的小公主,也长成了即将出嫁的新娘子。送公主出嫁的那天,许墨看着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礼服,笑着送上自己的祝福。
  而小公主也泪眼朦胧地拍了拍他,说自己也想赶紧有个王妃嫂嫂,还想等着抱一抱小侄子小侄女。
  许墨只笑笑不说话。
  又过了几年,国王也去世了,当年被小人鱼调笑的小王子,终于也成为了新的国王。
  在国王加冕礼结束后的酒会上,他独自坐在一个很难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一边饮酒,一边静静地看着这场酒会。照例,他需要和王后跳舞,但是他不仅没有王后,甚至连未婚妻都没有。
  并非是许墨不出色。相反,他太过优秀,身为王子时就有很多人想将公主嫁给他,但是,他都以“为时尚早”拒绝了。于是,到了加冕为国王的这一天,他也依旧没有成婚。
  国王的第一支舞会与谁跳,成为了加冕礼前,大家就在猜的内容。
  许墨并不在意那些或是好奇、或是蠢蠢欲动的目光,只慢慢喝着杯子里的酒。
  人群里,有一位穿着奇怪样式礼服的女人轻轻抬了抬眼前帽子垂下的纱。她的目光在大厅中扫视了一圈,随后定格在许国王坐着的角落里。拉了拉手上的蕾丝手套,空隙里能看到她指尖淡淡紫色的甲蔲,她往那个角落走去。
  许墨盯着酒杯,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带着蕾丝手套的手。他没有理会,只微微摇头。
  那只手并没有收回去,反而还又往他眼前伸了伸。
  许墨侧头,却撞进一双笑成月牙的眼睛里。
  “你……”
  “不是吧,这么不想和我跳舞啊……”她歪了歪头,表情似乎很可惜,然后慢慢地将手收回,“欸,那就算了……正好下午了,还是去补个觉,一觉睡到明天一定很舒服……”
  许墨下意识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小王子……啊不对,小国王,”她笑眯眯地改口,“这样公然拉住一位淑女的手,可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哦……”
  “淑女?”许墨也弯起眼睛笑了,“我怎么记得,你只是个把所有承诺都抛在脑后的小骗子呢?”
  她眨眨眼,“所以我现在来赴约了嘛。”她说,“一整个下午和夜晚,不如就从现在的一支舞开始?”
  “不够。”许墨将酒杯放在一旁,然后起身,牵着她走到舞池中央,然后微微弯腰,伸手向她发出第一支舞的邀请。在她把手放入他掌心后,将她揽入怀中,“海神的祝福,很早就是属于我的了。”
  
  舞会上,宾客们看着年轻的国王和一位神秘的贵族姑娘跳了第一支舞,也只跳了这一支舞。
  宾客们好奇她的出身,负责接待的佣人皱着眉翻了翻签到簿。
  那是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名字。
  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对于宾客们来说再正常不过。于是他们试图看清,究竟来自哪里。结果就连她的出身,都是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地方。
  那名字后面写着:
  “亚特兰蒂斯王国公主,波塞多尼亚王城王女。”
  
  
Fin.
  “好啦,故事讲完啦。你们该乖乖去睡午觉啦。”
  合上书,我摸了摸眼前小孩子的脑袋,然后眼神示意一旁的老师带小孩子们离开。
  “这个故事怎么和我以前听到的小美人鱼的故事不一样啊……”有个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大姐姐,你这个故事没有那个有意思……”
  老师连忙拉她的手,然后冲我笑,“王后,她年纪还小……”
  清了清嗓子,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海盐荔枝味道的水果硬糖,塞进小女孩的衣服口袋里,“是呀,因为那个小美人鱼的故事是很有名的作家先生写的,我这个呢,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故事而已……”
  “那下次,大姐姐可不可以讲那个小美人鱼的故事呀?”小女孩眨着眼睛问。
  “唔,可是上次你不是说,那个故事听完了好难过的吗?那还要听呀?”
  “嗯嗯,要听要听!”她连忙说,然后目光移到了我身后,“今天大哥哥也来了!我还想听大哥哥讲故事!我才不要午睡呢!”
  老师脸色一变,连忙拉着她,“国王陛下很忙的……”
  我扭头,看见许墨正向我走过来。
  他在我身边蹲下,然后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今天我带了好吃的草莓奶酪,午睡睡醒之后,就可以去找老师吃了。”
  “可是……”
  小女孩还要说什么,结果就被老师拉走了。
  目送着她们离开,我转身问许墨。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他牵起我的手,然后拉着我坐在一旁的垫子上,“刚刚在书房,看到窗户下面开了一朵很小的花,才意识到春天到了。”
  我侧头,看他一脸温和的笑,“所以,为了告诉我春天来了,就跑过来了?”
  “嗯。”许墨认真地点头。
  我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知道啦,春天来啦!”
  然后身子一歪,整个人直接躺倒在他腿上,“春天来了,春困也到啦。”
  许墨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额头和眉骨,然后沿着鼻梁移到鼻尖。半晌,他开口,“听说,波塞多尼亚的春天也很美……”
  我半睁开眼,睡意朦胧。
  “唔……波塞多尼亚的春天,很温暖,很漂亮,还……很香……”我抓住他在我脸上作乱的手指,然后贴在脸上,翻了个身,“每年春天,波塞多尼亚广场上就会有很多人,喷泉喷出的水很高,在太阳下面,五彩斑斓得好看……”
  “那我们今年,就去波塞多尼亚过春天吧。”
  
  似乎很久之前,还蜷缩在海水箱里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故乡的梦。
  梦里的我被谁牵住了手,奔跑着穿过波塞多尼亚王城中心的广场,路过巨大的、不停转动的磁欧石,听宝石隐约的鸣声和鸽子振羽的声音。
  那时我看不清牵住我的人的模样。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就像那颗海盐荔枝味道的水果硬糖。
  清甜,微咸。
  是辽远西洋深处的味道。
  也是春日里波塞多尼亚王城的味道。
  
  海边,太阳渐渐西沉,日光将天海相接的连线分割开来,金红色喷薄在天幕云际。曛红与浅青色交织成边界的颜色,海面粼粼,仿佛一片细碎的金光。
  我偷偷地在许墨的口袋里塞了一只糖果。
  他侧头,伸进口袋的手直接抓住了我的手,然后手指钻进指缝中,十指相扣。
  “我以前做过很多个梦,就在研究所的时候。”我把头靠在他肩上,“可能是那个时候真的快要死了吧,所以才会做那么多美梦。”
  许墨轻轻握了握我的手,脑袋挨上我的头。
  “都过去了。”他安慰道。
  “嗯,其实我也没有很在意那段时间,只是突然想起来,那些美梦也算是支撑着我活到今天的原因之一。”我伸腿踢了踢海面拍过来的浪,“很神奇吧,那个时候我就梦到我们一起在波塞多尼亚的广场上过春天。”
  “唔,这样看来,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命中注定?”
  “没准儿也是我解锁了预知的超能力呢。”
  “哦?那可很了不起啊,我的王后还是个小预言家。”
  “你是不是笑我了!”
  “怎么会,不过,我倒是有个忙,想让小预言家帮我算算,不知道可爱的你会不会愿意帮我?”
  “姑且看在你这么努力夸我的份上……说吧!”
  “不知道小预言家知不知道,我们今天的晚餐,应该吃些什么比较合适呢?”
  “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祭司她们在波塞多尼亚最有名的餐厅订了一桌风味,维纳斯还亲自下厨做了甜点,说是等傍晚就可以开席了。”
  “维纳斯……?”
  “啊,就是之前那只骨螺,大陆上移之后没想到他居然变回了人身,多神奇……我还一直以为他就是个螺呢……不过哦,维纳斯做海盐卷的手艺真的很不错!一定要尝尝……”
  “嗯好,那我晚上多吃一块……”
  
  人声渐远,海鸟偶尔的叫声逐渐融开在海风之中,塞壬轻声的吟唱,与海浪的节拍和声成一首独特的歌。
  身后的海浪将那一串脚印吞没。
  细白地,
  在沙滩上。
  冲拍出难以消散的,泡沫。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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