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起，风早家的饭桌上便坚持着餐前祷告的传统，不过巽的记忆是从母亲去世后开始的。在风早先生口中，母亲的死是一桩悬案，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她背叛教义而受了神罚。

从吉利支丹[1]饱受屠杀的时代开始，风早家就将家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统统献给了上帝。隐匿基督徒的身份意味着一个极为忠贞的秘密，他们可以去佛寺行法事、在神社组织祭祀、守护祖先的英灵传统，但深夜降临，风早家的课堂便开始讲授基督教义与仪轨，教孩子咿咿呀呀地模仿他们自己都无法翻译的弥撒颂歌。没有红酒和面包，便取清酒与米饭来代替圣餐，全凭一腔虔诚而坚持的信仰在风早家代代传递，如是过去了整整两百年。

后来风早神社重新建成教堂，由于两百年间划定以神道教做伪装的严格界限，教义保持了良好的原始风貌，风早家未与现代教会发生阻隔，反成了有些地位的大户人家。

父亲给了风早不错的教育。

虚心、哀恸、温柔、饥渴慕义、怜恤、清心、使人和睦[2]，这些教诲的正确性让风早巽挑不出半点差池。

少年时代的巽是个很聪明的小孩，他曾有些僭越地想道，即便上帝不存在，信仰上帝的人也在发挥着现实性的道德作用，这就是教义的作用。

巽想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什么要背叛教义呢？

重建教堂后，原本藏在地下室的那些古书就挪到阁楼上去了，数量太多，书柜装满之外还层层叠叠占据了大半的地板。

每个星期日弥撒结束后，巽穿过很长的阶梯上阁楼检查，以保防潮防火，并将角落的一部分书摊出来晾晒。他发现这里面大部分其实并非宗教书籍，而是风早家数代积累的珍藏，从精装文献到春宫图无奇不有，还有一只巨大的皮箱，贴着拉丁文的封条。

父亲嘱咐他，箱子里的东西你千万不要动，巽顺从点头。

风早家就是一只巨大的箱子。巽被装在其中，任之形塑，并保护得很好。

但是保护得太好。上了高中，风早巽才从同学们耳中听到关于母亲的一些流言。其中比较坏的一种是，结婚第三年，风早太太和陌生的男人出奔，事情败露后，在阁楼上吊自杀，风早先生有意掩盖这件事，连葬礼都没有给她举办。

相信这件事的人群越多，这种推测就越逼近真相，偏偏人们都爱相信最坏的那种说法。学生会竞选失败之后，巽的周日晚上便坐在阁楼窗台思考母亲的事情。不再思考神、信仰和魔法，而是思考为何他会对生下自己的女人一无所知，如果传言是真，那这里或许还盘踞这一点母亲的魂魄。要是有一个通灵的机会，他希望能亲眼见见母亲。

然后温柔地质问她：您为什么要背叛教义呢？

礼濑真宵在这完全错误的时间点闯入巽的生活。

如果非要用语言来形容，真宵给人一种不完整且脆弱的感觉。他呼吸很小心、说话很小心、走路很小心，活在世上像随时随地就会消失。青春期的风早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有天暴雨，风早鞋柜里的伞跟他的书包一起消失了。礼濑路遇淋得像只小狗的风早，提出要送他回家，这样一路走到风早家门口，巽停下脚步，邀请他进来坐坐。

礼濑神色惊诧，停留在门口不肯进入。他没有宗教信仰，但勉强能接上巽的话题：

……我、我看过这方面的书，有很多隐匿基督徒，因为隐匿过程中，把神道教、佛教传统还有一些地方家族习俗融合进了基督教义，即使在宗教信仰自由之后，也不被基督教会接纳，成了独守着古怪异教的边缘人。但这、这不是很奇怪吗，明明怀着虔诚的心情信仰了两百年，最终却被无情地判为异端，难道这也是种、呃，双向的异化之类的吗？

风早点点头：不正确的祈祷换不来回报，这才是大部分隐匿基督徒的遭遇哦，真宵同学。不过，您所说的这个异化，具体是指哪一种异化呢？

礼濑思考片刻，在自己的腹部小幅度地比划了一下：呃呃、大概更接近鲍威尔[3]的那种，简单说，像母亲生下了孩子，孩子却残酷地虐待母亲——这样的感觉吧。

风早不说话了，他缓慢地凑近去看礼濑的眼睛。

礼濑清澈的青瓷色眼珠紧张地颤动，那里只有光滑的眼球和健康的泪腺，没有攻击性、没有恶意。他不知道风早家数百年来接受着多么严苛的宗教家庭教育，也丝毫未听过风早母亲死于非命的传闻，这一瞬间，风早忽然感到他与礼濑之间的关系比他与任何人都要公正平等。

雨水从伞尖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淌成一个不完美的圆形。礼濑对负面情绪很敏锐，察觉到自己恐怕说错了话，礼濑拎起伞便往后回退。

巽笑眯眯地说，真宵同学有事要走了吗？务必下次再来。

对方连忙摇头拒绝：噫呜！不、不行了，我这样卑微肮脏的存在再多待一秒就要被这里的空气净化了，说不定还会被令尊用圣水化成灰——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赶紧换成了一副哄小孩般柔软甜蜜的语气：那么，为、为了您别感冒，巽同学请赶紧去洗澡换衣服吧，以后千万不要再忘记打伞噢~

哈哈，真宵同学嘱咐人的时候就像妈妈一样呢。

在真宵的世界里，人类虽然丑恶，却不会放任同学鞋柜里的物品骤然消失。

风早心想，如果我被装在皮箱里，那真宵一定生活在某种透明的水晶棺中。他听说过真宵的二三事，他身体不好，从今年春天才正式进学校读书，由于不与人打交道而少受伤害，对人类的命运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或许这才是种真正的隐匿精神：他的心灵因此保持着纯净美丽，像只蝴蝶标本……这让巽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陷入莫名的嫉妒与悲伤里。

做完餐前祈祷，父亲轻轻地拦下巽伸向餐具的手：巽，你把什么东西带回我们家了？

巽诚恳地回答：什么都没有带回来，父亲。今天下雨，礼濑同学撑伞绕远路送我，我的书包并没有带回家。

那么，你要离礼濑同学远些。

说罢父子俩无声地开始用餐。第二天，书包和伞回到了柜子里。

这句警告让巽滋生出疑虑，他想父亲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礼濑同学确实很可疑。

据礼濑真宵自己说，他从偏远的镇子搬来，在此独自居住，按理说他几乎没接受过正统学校教育，怎么会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偏偏在暴雨最厉害的那时候，守在玲明学院回风早家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提着那把稍微有些重的抗风双人伞呢？而且，最可疑的是，他喜好收集城市怪谈，热衷于寻找宗教故事、民间传说与这些活怪谈之间的联系，总在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异端邪说，借着这样的理由，神职人员预备役的风早巽同学成了礼濑的研究对象。

礼濑没发现，研究对象偷偷开始做起了反向研究。

约定的午餐前，风早趁机认真端详了他的脸。

礼濑的眉头总是皱着，只在睡眠中会稍稍放松。他的刘海下，睫毛是那么细密而长，眼尾放肆地上扬，嘴角有一颗与风早脸颊上相似的黑色细痣。这点外貌上的证据还不够。风早巽思忖片刻，鬼使神差般地伸出左手，在痣上摩挲了一下。他将拇指从两片微微湿润的嘴唇中间滑过，轻轻撑开。果然，那口腔里列着一排恶魔独有的尖锐牙齿。

“头发像女人的头发，牙齿像狮子的牙齿”[4]，原来如此。风早不由自主地想道。

趴在课桌上假寐的真宵噫呜两声像要被口腔里的异物弄醒了，巽忙礼貌地收回手。礼濑的脸颊正古怪地滚烫起来：“噫、巽同学？巽同学最近好像总是盯着我看……”

巽笑着开始今天的话题，假作无事发生。

通灵术？

巽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听错。

真宵解释道：唔呼呼，巽同学应该也听过吧？在、在案发地进行降灵附身，就有可能唤回某人的灵魂，并与之对话的那种法术。我大致查了查镇里最近十五年的新闻报道，发现有好几处地点都发生过命案，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稍微试一试。

真的有那样的法术存在吗？

我以前学过一点，虽然之前尝试的时候失败过，因为同伴马上被我吓跑了。不过巽同学好像不害怕这些东西，您在的话、我想……或、或许能成！

风早自认有神明护佑在身，不畏惧鬼怪。于是点点头：我不会怕的，请真宵继续说吧。

礼濑早有准备，他马上铺开那张不知哪儿搞来的地图。上边密密麻麻做了笔记，显眼的红圈标出了几个地点：大约十一年前跨江大桥这里发生过一场车祸，五年前因为修了新桥，这座老桥人流就大大减少了。这两年桥梁寿命将尽，市政在它附近围了一整圈，据说下个月这里就要开始拆除，如果是工作日的深夜，这附近肯定没有人出没，对我来说翻进这个高度的围栏也是轻而易举……巽同学，您在听吗？

为什么偏偏调查了十五年呢？风早思索。但凡真宵把他调查的范围多推一年，他都不会制定这样的作战计划，因为他眼前就有现成的素材。

或许这是一个圈套。

他牵起真宵的手说，真宵同学，我知道有个更合适的地方。

真宵浑身发抖，他蹑手蹑脚地牵着巽的衣角，攀上风早家阁楼的台阶。其时是星期六的夜晚，风早的父亲早在楼下入眠了，除了远远的蝉声到处都很安静，为了不搅扰灰尘的下落，真宵也屏住呼吸，阁楼的有一半的地板空着，确实刚好符合召唤阵的尺寸。

窗外月光很亮，落在书架和箱子上是整齐剪裁的一方白色。巽在那只巨大的皮箱上坐定。就着微弱的光线，真宵在空地上蹲下，按照大致的图形记忆开始绘制法阵，巽一言不发地看着真宵的动作。他的视线逼得太紧，这让真宵不慎折断了两根粉笔。

礼濑画不下去了，颤巍巍地抬起头问：见到您的母亲后，巽同学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风早还盯着他的手，以及从粉笔下流动而出的那些古怪图案，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会问清当年的真相，因为父亲不肯告诉我。

礼濑闻言蜷缩起来：噫呜，要不算了吧，我总感觉这当中会牵扯到很多秘密——

风早则答道：说到秘密，您不也是吗？真宵。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青瓷色的眼睛注满了惊恐地往后躲，传说满月会让人发疯，巽同学难道也受到了影响？

靛紫色的瞳仁中放射的目光锐利如剑，巽站起来，拉住了真宵的手腕。发现对方受到惊吓一时站不起来，他蹲下用力地捏住了真宵的下巴。那好歹也是男性的面部骨架，单用一只手很难掌握其中，巽的力道像要把真宵那张漂亮无辜的脸捏碎，虽然语气仍礼貌，真宵却敏锐的感到他压抑了很久的愤怒：……您也对我隐瞒了很多事情吧，真宵？

我、我……是的。

将被揭穿的年轻恶魔一下子慌了神，由于被捏住喉管，他的语词有些含混不清，生理性的泪水就要从眼角滑下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巽同学，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对您……呜、就算是想惩罚我也好，请、请您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令尊会被吵醒的，我不想、我不想……

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确证。

他把真宵放开，后退了几步，在皮箱上重新坐下。

真宵可怜兮兮地咳起嗽来。

他是他的好朋友，同时是一只潜入他生活、猎取他灵魂的恶魔。如果礼濑诱使他做了任何错事，这都不是巽自己的罪，而是因为真宵。

真宵是恶魔，一旦给出暗示，他就会狂妄起来，在得到主人的灵魂前决不善罢甘休。恶魔就是这样的东西，父亲说过。

他放任真宵小心翼翼攀上他的腿，倚到他的身上。

那只恶魔开始卖力地舔舐他的嘴唇。真宵的身体柔软又轻盈，像真正的女人，还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他柔软的舌头旖旎地将巽的唇齿凿开，攫取一些掺杂了恨意的宠爱。福音书、赞美诗、学校的课业、明天早晨的弥撒……统统被裹着蜜糖的黏稠毒药淹没，巽的意识完全沉进了真宵的身体里。

第七诫，不可奸淫。

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怎么就把灵魂出卖给恶魔了呢？风早巽。

但现在他将真宵作为女人抱在怀里，他的舌苔从真宵的前胸贪婪地刮过，少年体内的欲望横冲直撞。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忽然在胸中涌起，巽发现，真宵的脸与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渐渐重合。

这就是你背叛教义的原因吗。

他俯在真宵的耳边轻轻地啜泣起来：妈妈？

星期一，礼濑撑着同一把伞出现在玲明学院门口，人流涌动，真宵两腿发颤，紧张地前瞻后望。风早大步流星地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人少的角落里，摆出不太好的脸色，语气生硬地发问：到底是要我做什么，你这恶魔。

噫！恶魔。您还是在介意吗，降、降灵仪式勉强成功了，您可以原谅我了吗？

听到降灵仪式四个字，风早尴尬地咳嗽两声。对礼濑来说，如果不慎窥见了恋慕对象的糟糕性癖算是降灵仪式的一部分，那确实也算是成功。礼濑真宵没什么底气地对着手指，巽这样直言不讳地喊他恶魔，显然让他受到打击。

原谅……什么？

风早一下有些懵。

我、我应该好好向您忏悔清楚，之前隐瞒您的那些事……

真宵看看风早没反应，接着往下讲：

为了和您搭话，那天擅自拿走了您的伞和书包，然后守在路边，害您淋了雨——对不起，对不起！听起来很恶心吧，因为……因为我在学校里实在是没有存在感，完全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跟您说上话。

风早别过头，他哽住了。真宵追上来继续解释：

而、而且被您发现了，我后来还找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理由，就只是想跟您一起吃饭而已，甚至还狂妄地、擅自把您牵扯进我那个无聊的降灵仪式里，一定招来了您的讨厌吧？

风早想说点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

就算您不打算接受我也没关系，毕竟您说过，不正确的祈祷换不来回报……

真宵实在是选了一个非常错误的时间点认识了风早。

在大部分同龄人的眼里，这世上根本没有法阵、没有恶魔、没有通灵术，换做是别人，早该看得出真宵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早该察觉到会在认真打量午睡中对方面庞的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风早发觉自己有多愚蠢自大，一时深为后悔。他的脸开始发烧，想马上从礼濑面前逃离，却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真宵还在灼热地望着自己。

风早巽的胸腔里一颗极端迟钝的心脏也终于扑通扑通地乱响起来。

响得太不是时候了。

巽很清楚，他与父亲之间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解决。

比如风早家那只巨大且沉重的箱子，他七八分地猜到里面那装满的，正是母亲的遗物，父亲不愿意正视这点，他也不愿意。

巽还很清楚，自己其实和父亲一样，具有把责任推卸给混沌的爱与黑暗，以换取暂时安心的消极取向，自己不是很好的风早家继承人，就像真宵其实也并不如他最初所想，是沉睡在水晶棺里多年的纯粹善良的好孩子那样……

但凡多看两眼那双青瓷色的狡黠眼睛，就该心知肚明了，他却放任自己的缺陷和真宵的缺陷生长在了一起，这才是他犯下的最大的过错。

硬要说，这也可以是次要的问题。最关键的是，他信仰的宗教尚不允许同性恋情。父亲恐怕从阁楼的窗户上看见了真宵，早就察觉到了这种阻碍。

现在，风早巽不想回头思考这些。

他逼迫自己平复呼吸，如往常那样，自然地牵住真宵的两只手，邀请真宵晚上来家里吃饭。真宵的脸颊红透了，说自己不了解风早家的用餐礼仪，如果出了差错就不好了。

风早笑起来，这没有关系，真宵。两百年里我们家世代吟诵着根本不了解歌词意思的颂歌，这并不影响信仰的虔诚。你只要模仿我的样子一起念就好了，Amen。

真宵小声地、喜悦地应声：A、Amen。

————

注：

[1]

基督教徒。

[2]

部分取自耶稣的山上宝训。

[3]

写作了《福音的批判及福音起源史》。

[4]

出自《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