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时,我总是爱回忆第一次和奚月璃去摩天轮的情景。
我与奚月璃从相识到第一次相恋,用了一整个童年的时间。
自5岁那年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说了"婚约"这个词开始,虽有些懵懵懂懂,但也如她所说那样,一直跟她在一起,也只跟她在一起。直到少年时期情窦初开,我对于她,才有了除训练搭档、学校同桌、一纸婚约之外的其他情愫。
当我花了一晚上终于想通,这所谓的"其他情愫"名为喜欢之后,很不想承认,但我确实很想见她,很想听听她的声音。我拿着通讯器斟酌了许久,一万次说服自己“只是单纯想周末约她出来玩罢了,我才不是为了告白”,才最终打算以短信的名义向她发出邀约。
只是短信还没发出去,她的电话就先打过来了。
接通的一瞬间就听到奚月璃迫不及待地问我:“周末要不要去游乐园?听说摩天轮开了,想去试试!”
可能是从小就一直待在一起的缘故,我竟到了那天才察觉,奚月璃早就不是小时候那种软软糯糯的小女孩声音了。现在她声线带有少女特有的清亮,也有着她独有的柔和。就算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着话,我仍然能想象出她温温柔柔冲我一笑的模样。
……完蛋了,我竟然会觉得这个女人很温柔,我一定是被她下蛊了。
只是通话时我一直注意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漏出些许的破绽,因而也没注意到奚月璃雀跃的语气下藏着的一点小忐忑。
楚市,作为南方大大小小的隔离区中最繁华安定的地区,各种娱乐设施应有尽有,游乐场也能满足广大市民的需求。只是正好赶上周末,新开的摩天轮入口处人满为患,我和奚月璃惨兮兮地排在队尾,默默计算着还要多久才排到头。
那天天气很好,虽说是初夏,好在气温不算太高。只是奚月璃一向怕热,我便去买了两瓶冰汽水,顺带买回来一把遮阳伞。我回来时正好看见她坐在树荫下,一手拿着我俩的游乐场门票不停扇风,白皙透亮的脸颊染上一层淡粉。
我可耻地脸红了。
我撑好伞,把插好吸管的冰汽水贴上她的右脸。她被冰得一激灵,转头看见是我又笑嘻嘻地接过汽水,指尖擦着我的手指而过。
我触电般把手缩回去,有些不自在,没敢看她。余光却注意到她一直盯着我,两只湛蓝的眼眸忽闪忽闪的,我咳了一声:“……一直盯着我看干嘛!”
她双手捧着汽水的玻璃瓶,歪头道:“你脸红了。”
我一惊,扭过头去,狡辩:“……那是热的!”
奚月璃默了默,再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捉弄的意味:“那你耳朵尖红什么?”
我强装镇定慌不择言:“……那也是热的!”
“哦——”奚月璃拉长音调,故意凑过来,离得更近了,“那我想尝尝你的汽水是什么味儿。”
说罢便一口含住我的吸管,猛吸一大口。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道:“感觉你的橘子味儿比我的草莓味儿甜诶,你要试试我的吗?”
一边说还一边把她的汽水递到我面前。
……该死我根本拒绝不了她。
我微微弯腰——这时我只比她高出半个头——轻轻含住她用过的吸管,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草莓味汽水。
我抬起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我便看到她冲我眨眨眼,嘴角盛满笑意,富有光泽的淡粉色的唇瓣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些什么。
但我听不见她说的话,我只知道刚刚我喜欢的女孩毫不在意地含住我用过的吸管,而我也带着些许的小心思含住带着她的气息的吸管。
她冲我弯弯唇角,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绽放在初夏的阳光里,让我更加心生欢喜。只要她对我一笑,我便能立马缴械投降。
但她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
我垂下眼眸,贪恋般舔了舔唇瓣,又含住自己汽水瓶里的吸管,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想,我当时,眼睫毛一定都在颤抖。
好不容易排到头,我俩终于上了那个缓缓向最高处移动的小车厢。此时已经快接近下午的尾声,她坐在车厢的右边,趴在窗户上看着楚市的地貌一点一点展现在眼前。
她在看风景,而我在看她。
我想起昨晚上的纠结。我现在对于她的这种喜欢,是不是因为有了一纸婚约?如果真的是因为婚约的存在而衍生出的喜欢,我还算是喜欢她吗?但迷迷糊糊间我又转念一想,如果没有婚约在身,我会喜欢上她吗?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我便确信——
我喜欢奚月璃。不是因为两方父母定下的婚约,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搭档、我的同桌、我的未婚妻,只因为她是奚月璃。
只因为你是奚月璃。
正巧这时她转过头,对上我还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
我慌忙扭头看向窗外。太阳将落未落,隐约可见楚市的边界。在边界之外,就是与整个楚市的繁华完全相反的废墟,和永远也杀不完砍不尽的嗜魄。
眼看着快到最高点了,一直沉默着的奚月璃突然出声:“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我想了想,实在没记起今天是什么值得纪念的特殊日子:“什么礼物?”
下一秒她突然凑近,在我的脸上轻轻触碰了一下。柔软的,温热的,她的嘴唇。
我能想象我的脸和耳尖一定红到滴血。但我呆若木鸡,整个人完全死机一般,半天没有回过神。
“纪念我们在一起第一天,礼物就是我这个女朋友。”奚月璃一张明媚的笑脸在我眼前晃,她发上那枚带着一颗玉石的簪子也跟着扬起来,趁着我心跳漏了一拍的空档,直直扬进我的心里去。
我却是被她窥见了这仿佛见不得人的秘密,略带慌张地反驳:“……什么在一起!我可不喜——”
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否认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我喜欢奚月璃,而奚月璃正好也喜欢我,虽然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但她已然早就察觉到了。
所以她并非是,什么都没察觉。
这便是我喜欢的那个女孩。我垂下眼眸看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在她的额头落下浅浅一吻以作回应。
摩天轮正到最高点。一切都来得刚刚好。
只是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
那时我刚好被师父调回北方第一军区,而我不在她身旁的时间里,却恰逢她的母亲——奚玉卿带领的小队在刀水市一役中遭遇甲级特等嗜魄而全军覆没,任务惨败,受人污蔑。而她的父亲也死于她母亲的灵堂之上,只留她孤零零一人。
听闻她被靳家带走后,我便火速赶回南方。再见到的,却是一个失去与我有关的记忆的奚月璃。
她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想牵她的手,却因看见她虎口处的伤疤而愣神时,被她一把甩开。
她说,她不认识我。
在她身边的人,是她的师父——靳岐。我一直知道这个男人,奚月璃一直单纯把他当作师父看待,而这个男人,却不仅仅只是把奚月璃当做他的徒弟。
靳岐想要赶走我,把她留在身边,我偏不。我让师父把我调回楚市,调回第九军区,让我回到奚月璃的身边。
就算她忘记我也没关系。
我查到奚月璃忘记我是因为她母亲给她下的蛊,虎口处的伤疤就是证明。偶尔在与嗜魄的战斗中,她的伤疤会带来或轻或重的疼痛感,但我凭借着与她搭档多年的默契,一次次化解危机成功完成任务。
她对我也不再是初见时那般冷冰冰的模样。虽然与嗜魄之间的战斗越来越频繁,军队的训练也越发严苛,好在靳岐在军队中任务繁重,我才有机会能一次次接近她。
我知道她背上有一道疤是和靳岐模拟训练时留下的。这事确实很少有人知道,但那段时间的伤药是我买的,尹真真替她上的药。
我知道她左腿内侧很怕痒,是在一次出任务时她不慎受伤,我为她上药时不经意发现的。
我知道她很喜欢苏杭一带的建筑,没有任务时我便陪着她去看看。
我知道的越来越多。
终于,在某个夜晚,人来人往的街道,她踮起脚尖吻上我的嘴角,顺带把她的玉石手链给了我。
这个手链,与她头上的簪子是一对。
我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那颗光滑的玉石,将它套在右手的手腕上。玉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揽过她的腰,在热闹街头无数行人的见证下,与她相吻相拥。
彼时我才告诉她有关婚约和失忆前的事。初闻婚约她很惊讶,但她的重点并不是有关于婚约这个事实本身,而是——
“我的母亲和你师出同门,我们俩有婚约,这辈分该怎么算?”
但也确实是她一贯的风格。
她见我稍有放松,抱着我依偎在我怀中,轻声道:“忘了有关你的记忆,我很抱歉。”
我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抚:“没关系。以后的人生还长,就算你再也无法记起,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就算是失去关于我的部分的记忆,她还是喜欢上了我。靳岐虽然很讨厌我,但也尊重奚月璃的选择。
只是我没想到,这次失忆会来得这么快。
靳岐跑过来与我打了一架。
“你以为她母亲为什么要给她下这个蛊?不过是为了让她不再和你、和你师父扯上关系!”靳岐用手背抹开脸上的血迹,“你就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我的脸上和身上也受了不少伤,好不到哪去,但我不甘示弱:“可就算她失忆了她还是会喜欢上我!就算你这样把她留在身边,在她眼里你也只是她的师父。就算她失忆了,她的过去总是和我有关这是事实!”
靳岐嗤笑一声:“把她留在身边,总好过做陌生人。”
“我和她不是陌生人!”我气急败坏,“我会让她喜欢上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又有什么资格来阻止她!”
……
最终结果便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无视军队纪律为由,各回各自的军区接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这事便翻篇了。
但我还是偷偷溜回南方,去楚市找奚月璃。韩开担心我,也跟我一起去了第九军区。我想告诉她两次失忆前的记忆,甚至告诉她有关婚约的事,就算不能让她记起,总好过就这样让她对过去一无所知。
靳岐拦住我:“你倒是觉得你有本事让她一次次喜欢上你,那你忍心看着她一次次痛苦再失忆吗?”
我还是见到了奚月璃。
但这次,她却冷冰冰地看着我。
“不要再用你杜撰的记忆绑架我了。”
“不要再用你杜撰的记忆绑架我了!”
她说,杜撰的记忆……?
用记忆绑架的人,明明就是你啊。
我失笑,踉跄着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恶狠狠地甩开了。
有人扶住我。
“走吧。”
是谁在说?是奚月璃吗?还是靳岐?或者是韩开?但我不想走,我若是走了,我就真的和她再无半点瓜葛了。
但我没想到,就连这次简短的,不愉快的记忆,也被她忘了。
我最终,还是被她忘了个彻彻底底的干净。
我回到北方,回到第一军区。任性够了,就不要再去打扰了。既然帮你母亲洗脱冤屈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那我就帮你这最后一次吧。
后来,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从军队辞职的事情。我看着手里的照片,那个头上插了一根玉石簪子的女孩一脸狼狈,但又毫不屈服。
还是我了解的那个奚月璃。
我不再打扰她的这几年里,她因为奚玉卿女儿的身份受到了很多不公和歧视。靳岐公务繁忙,也没办法常伴她左右,更听说自她从军队离职后,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
我没空朝靳岐冷嘲热讽,我只是心疼她。
其实,我能陪在她身边也于事无补。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罢了。
在师父一步步的谋划下,收复刀水市作战被提上日程。只要过不了多久,奚月璃就能亲手洗脱她母亲的冤屈,让曾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又能见到她。
只是,这是我能帮你的最后一次了。我如今可以和靳岐面对面坐着,平心静气地讨论作战计划而不是打起来,也可以和你保持着彼此就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冷淡而疏离。
所以我求求你,不要再对我笑。
不要再来招惹我了。
“又在发什么呆?”
身后一副沾染了北方冬天的寒气的柔软躯体从背后抱住我,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来。
“我一周都没回来了,你就不想我吗?”
我低下头,一双涂满红色丹蔻的手扣在我的腰前。是我曾经岁月里牵过无数次的,也吻过无数次的——
奚月璃的手。
我转过身来,包住她冰冰凉凉的双手为她捂热,又把她抱起坐在我的大腿上。她懒懒散散地靠在我怀里,像只猫儿,已经暖和起来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挑弄我眼镜的链条。
算了,生气有什么用呢,谁叫我喜欢她。
可能是白日里回忆太久了,夜里我被梦境缠住,做了一个又一个没办法醒来的梦。
在梦里,奚月璃和那个粉头发的少年在满是萤火虫的湖心亭亲吻。我记得他,慕岚的弟弟,叫慕廪。当初在G-3区作战时,我被那头乙级二等嗜魄所伤,被慕岚带回基地,而奚月璃,就是被他带回刀水市城西,在那里度过了两天。
甚至奚月璃为了他不惜调整作战计划,与刘青中校一起支援作战,最后拼了命把本以被一头乙二嗜魄重伤的慕廪救了回来。
可我醒不过来,发不出声音,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看着他们俩亲吻彼此。
场景却突然转换,我见到浑身是血的靳岐怀里抱着同样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奚月璃从回禄龙骨的方向走来。好在师父来得及时,靳岐才得以从灵木那里脱身,带着奚月璃火速赶往医院进行治疗。
作战之前,奚月璃冲我说:“等这次任务结束了我就去找你。”
而我回她一句“骗子”。
等她从医院醒来我就第一时间赶去看她。她对我说:“等我伤养好了就去找你。”
而我回她“不会再见了”。
她最后选择了靳岐,我尊重她。
最后雾来雾散,是我在驭骨支部大楼背着被甲级特等嗜魄的瘴气所伤的奚月璃。她说,她很困,她想要睡会儿。现实里我看见了她腰上替我挡下的那枚骨刺,发疯似的赶往医院,救回她一条命。可在这梦境里,我最终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刀水市一役后修建的烈士陵园,手指不停摩挲着墓碑上“奚月璃”三个字。
我怕极了,挣扎着从梦里醒过来。
奚月璃的睡眠一向浅,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毫不意外地吵醒了她,她听见我大口喘气,忙问我怎么了。我却怕我把那些梦说出来就成真了,最后只是摇摇头,趴在她肩上让她抱抱我。
奚月璃很少见我示弱的模样,抱紧我,手掌轻拍我的背。就算知道以后她可能会拿这件事来嘲笑我,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梦里一桩桩一件件,她或伤或死,就算救回一条命,未来也跟我毫无关系。
我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无力的心酸了。
我贪恋她脖颈散发出来的淡香,着迷般蹭了蹭。她被我毛发蹭得发痒而被逗笑,只能摆正我的肩,在我的唇上落下一吻。
“好了没关系,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只是这个女人不太懂深夜的吻有着怎样的诱惑力。我钳住她的双手,用力一吻,随即把她扑倒在床上。
管他呢,只要和我在一起的,才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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