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奥尔什方与占卜者

冥界，奥尔什方站在这家写着“占卜屋”的圆顶房屋门口。

占卜者，是告诉客人今生的命运之人；人们为了从迷雾般的生命道路中窥见一点延伸的方向，会去寻找占卜之人，恳求他们透露其中的奥妙。

——然而这都是适用于生命中还有未知数的活人的，冥界中居民的命运齿轮早已停止转动，占卜者能从这齿轮缝隙间的锈迹斑斑中探出什么呢？

“吱呀”一声，木门的开启打断了奥尔什方的思绪。面前的人身着黑袍和面具，连性别和年龄都无法分辨。

“哎呀？有缘遇见就是客人，进来坐坐吧，奥尔什方阁下。”这个声音慢悠悠的，吐字也不清晰，仿佛是已经看破红尘那样的没有情绪。

面对这个自身就是谜团的神秘人，奥尔什方本能地起了疑心。但是转念一想，已经没有了生命的人还有什么危险可言呢？何况他本身也对这个占卜屋有些好奇，进去看看应该无妨。

屋内一片昏暗，奥尔什方在光线稀缺的空间里勉强辨认了出来周围用了幕布阻挡了外界本就不强烈的光。房间里除了他和占卜师以外，空无一物，然而晦暗的环境还是让他感到一丝压抑。

占卜师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让奥尔什方想起小时候，自己坐在剧院的后排，安安静静地坐在柔软的座椅上等待灯光亮起，歌剧开场。

突然，占卜屋里亮起白晃晃的明亮灯光，四周红色的幕布徐徐拉开，就像他生前经历过的那样。

然而不同的是，幕布后面是一排排座椅，灯光聚焦的房间中心才是舞台。

“结果已经在眼前了，奥尔什方阁下。您的生命，就好像一场歌剧，向周围的世界源源不断地传导抗争的力量。至于最后一幕，也足够华丽，虽然是场悲剧，但是已经深刻铭记在在意你的、你也在意的观众们心中。”

虽然这个描述有些模糊，但是奥尔什方回想自己短暂的二十余年，还是比较贴切的。不过令他惊喜的是，仍然有人在乎他。脑海中跃然而出的第一个面孔，自然是他的挚友——光之战士。

只不过已经没办法再见面了，要见面也只能等到光也来到冥界的时候，然而……奥尔什方当然希望光越晚来越好。

“怎样，阁下有什么想问的吗？”占卜师望向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奥尔什方。

“嗯……首先，感谢您的占卜。我的一生大致确实是这样的，已经经历过的事也没什么好问的。不过，我还是有一个问题，像我这种已经没有了未来的人，有什么可占卜的？
”
占卜师微微仰头，奥尔什方猜面具背后的双眼稍稍眯了起来。

“这可就不一定了，比如说，你的命运还未完全落幕。”

“可你刚才也说了，最后一幕都已经落下了啊？”奥尔什方仿佛感受到了许久不再有的心脏撞击胸腔的砰砰声，潜意识中，他果然还是希望能再见到挚友的。

“这家占卜屋……只有还有未来的人才可以看到。”神秘的占卜师只是点了点头，“戏剧的安可环节，你知道吗？”

安可，正剧落幕后的加演，父亲教过他这些。

奥尔什方面前的幕布急速落下，眼前忽然变幻出人间的场景——满目疮痍的伊修加德云廊上，光之战士和阿尔菲诺正在向被邪龙侵占了身体的埃斯蒂尼安跑去。

“挚友，危险！”明知无法触碰，奥尔什方还是第一时间伸出手去，但是只抓到了空气。

“我也正是来带你……再次踏上安可舞台的。”


中·伊塞勒的镜像舞台

冥界中是有圆形剧场的。

今天没有演出，剧场作为公共设施开放，供居民参观。

与无限轮回剧场不同，这里很温暖，暗红色的座椅让伊塞勒想起了那天急匆匆进皇都时瞥到的举着折扇的贵妇人们。

舞台不算太大，但是从坐席处看去总是不甚清晰。仿佛被什么人所牵引，又仿佛是自然而然地，伊塞勒走上了舞台。

环顾四周，她找到了看不清舞台的原因。圆形的舞台周围有四面高大的镜子，半透明的材质模模糊糊地透出背后座椅的模样，同时也映出她自己的面容。

伊塞勒大概知道这里立着镜子的意思，所谓的“你就是你生命的主角”云云。

她轻笑一声，走上前去，抚摸着其中的一面镜子。光滑、冰凉的质感倒是和人间的镜子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久了似乎会有幻觉——背后有一块地方暗了下来……不对，那是一个人。

生前作为被骑士所追逐的异端者领袖的本能使她一下子防备起来，转身面对那个人。

黑色的长袍和面具，完全无法辨认是什么身份。但是伊塞勒的直觉告诉她，并没有危险——何况有危险又能对一个死人怎样呢。

“伊塞勒阁下，看样子您对这个镜像舞台很感兴趣啊。”身着黑袍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是剧院的工作人员。请放心，我对您没有敌意。况且，能被您见到也是一种幸运。”

伊塞勒疑惑了：“幸运？难道说其他人看不见你？”

剧院的魅影慢慢地摇了摇头，向伊塞勒伸出手：“谁知道呢。不过我有任务在身，是为了带您参观真正的镜像舞台而来的。请跟我来。”

魅影轻车熟路地穿过人群——没有躲避，好像是个幽灵，也没有人对他的经过有所反应。倒是伊塞勒，要时刻避开周围的人前进，反而有些羡慕这种幽灵的状态。

穿过外侧狭窄的阶梯，魅影带着伊塞勒来到三楼的包厢前。从高处看整个剧院，建筑的棱角边框都在灯光照耀下显得金壁辉煌。

“从这里，有一条通向舞台的路。请将您的手给我，我来带您过去。”

伊塞勒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是疯子。包厢如同落地式阳台，延伸出的半圆形地面四周只有围栏，如果跨越围栏哪怕向前半步都会跌落下去，哪里有路可走呢？

“相信我。正因为你一个人无法到达，我才会过来帮助你。有些事情是一个人完不成的，不是吗？”魅影看出了她的犹疑，将手放在自己胸口，诚挚地说服她。

伊塞勒面对着一直沉默着等待她回答的魅影，内心渐渐动摇了。她知道冥界不会再有受伤死亡，就算从三楼坠落也不会有事。而且魅影如此坚持……说不定真有什么事。

“好，我跟你走。”

魅影恭敬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轻轻握住伊塞勒的左手四指，就这样向前走去。伊塞勒也被带着向前，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眼前除了魅影外的景象就已经褪色模糊，只能感到脚下的地面是实实在在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带您去您的镜像舞台。”

魅影没有回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他的声音慢悠悠地引导着伊塞勒。

不过，还好这样的黑暗没有持续很久。道路的周围出现了和刚才在剧场看见的镜子一样的巨大镜面，如同行道树一般恭恭敬敬排列在两侧。伊塞勒继续向前走，惊讶地发现自己从出生到成长，几乎所有的场景都收录在了一面面镜子内。

眼前的道路也逐渐明亮，伊塞勒看到了最后一面镜子，映出了她作为蛮神希瓦的最后一战，还有她的同伴们，在远处见证着她的牺牲。

……这样就好。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一点弧度，转头望向前方。

镜子夹道的长廊最终通向的圆形舞台以其最完整的形式显现在眼前，雪粉与极光在头顶闪耀，久冻的冰面反射着周围镜面的光，闪烁着似有似无的蓝色。

无限轮回剧场。伊塞勒惊叹，这个神秘的空间完完全全还原了自己生前的据点，跪地祈祷、振臂高呼、狂妄请神，直到败在光之战士手下，一切依然历历在目。

“您在这里是主演呢。”身旁的魅影仿佛已经对伊塞勒的人生了如指掌。

“是啊。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看，周围的幕布都落下来了。”

伊塞勒指了指四面的镜子，天上正缓缓垂下深蓝色的幕布，遮住了晶莹剔透的镜面。她不解地问魅影：“既然是已经结束的剧目，我们现在站在剧场又有什么意义呢？”

“落幕之后，演员还是有可能走到台前的。再次登场表演，我们称作‘返场’。”

伊塞勒的双眼开始闪烁光芒。一半是源自内心的期望，另一半是瞳孔内反射面前镜子的光芒——

幕布不知何时消失在神秘的空间中，镜子如同她之前在冥界看到的特殊镜子一样，映出现世的光景，圣龙赫拉斯瓦尔格与邪龙纠缠着从高空坠落，光之战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满目疮痍的云廊，之后被打回原型的龙骑士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

她顿时明白了魅影口中的“返场”是什么。

“带我走吧，我也要尽一份力救他。”



下·转瞬即逝的奇迹

这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时空穿越，而是穿过分隔生者与亡者的世界间地平线的巨大冒险。奥尔什方和伊塞勒尽管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但在当时，谁又管得了那么多呢？

各自的引路之人带着他们走了一小段就消失了，留他们自己感受急速坠落时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不，这不是风，准确来说，是包含着无数事件碎片的以太！

在这未知的空间，许许多多经历过、未见过的人事物显现在眼前，耳边响起的是一段段不同场景的人声。时间仿佛变得混乱，他们熟悉的线性排列现在被揉作一团，形成坚硬的地面，防止他们继续向下。而在伊塞勒和奥尔什方尝试从这虚无的地板起身时，他们看到了对方。

无需言语，他们在一秒内就明白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敌人。没有丝毫犹豫，二人沿着虚幻地面延伸的方向用尽全力奔跑。他们听到高高低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有光之战士和阿尔菲诺也被龙眼之力侵蚀时痛苦的叫声，也有埃斯蒂尼安承受不住邪龙失控的力量而倒下时盔甲与地面尖锐碰撞的声音。他们经过了无数种可能的结局，奔跑的速度也逐渐慢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停下来。奥尔什方和伊塞勒知道，他们和他们还在为命运挣扎的盟友们，还有其他的结局。

黑暗，无边的黑暗。除了脚下有路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被埋没在嘈杂的无数世界线的推演中，就连自己的身形都要感受不到。

还要过多久？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会不会赶不上？还是这些都只是个梦？

以至于他们快要迷失自我。

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为了谁？我……又是谁？

“我还带着奥尔什方的那一份愿望。”

“我绝不允许我们的融冰之旅再出现悲剧。”

逐渐在时空狭缝中失去自我的人，感受到了友人的感情。记忆和信念仿佛被光之战士和阿尔菲诺的思念化作的棱镜所聚焦，再次清晰起来。

这场戏剧，应该在这里走向最完美的，最后一次谢幕。

奥尔什方和伊塞勒的眼前出现了光芒，如同银河的星星般闪耀，又随着他们的接近而逐渐扩大成太阳般大小，并且不断伸展，最后接纳了他们。


当他们的眼睛熟悉了光芒，发现自己回到了现世，光之战士和阿尔菲诺正努力拔出埃斯蒂尼安身上寄宿的龙眼。

光之战士和阿尔菲诺一接触到龙眼，就切身体会到了自身力量的不足。虽然他们没有放弃，但是还是想起了在这场旅途中失去的友人们。在剧烈的痛苦和挣扎中，他们惊讶地发现，一双手放在了他们的手上方。

虽然成功回到了人间，但是奥尔什方和伊塞勒总归还是幽灵状态，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只能通过能量的传输尽量传达。

阿尔菲诺在与邪龙之力抗争的艰难中，转头看到了伊塞勒柔和的目光。

不要害怕，阿尔菲诺。很高兴看到你也成长了。不过如果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就让我们来帮你。

光之战士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奥尔什方似有似无的影子。

亲爱的挚友，是我。看到你还是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不用担心，我来帮你了。我就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他看见光之战士露出了信任和安心的笑容。

只有奥尔什方和伊塞勒能感受到，构成他们在现世的临时性身体的部分正在慢慢流失。但是这样就好，这就是他们在此的意义。

在他们的身形将要消散前的一刹那，四人的努力被证明没有白费。两颗血红的龙眼被分离出来，奥尔什方和伊塞勒也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到远处。邪龙上升的灵魂同样感受到了本不应出现在此的力量，终于同样理解了人类与自己那同样深挚热烈的感情，消散在高空中。

这个特殊的返场注定没有观众的鼓掌和满堂喝彩，留下的只有战后的宁静和对死者们的哀悼。

“全部公演到此结束，感谢您的观看。”那个慢悠悠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

奥尔什方和伊塞勒不必鞠躬示意，也不必等帷幕落下，更不必等待他们的朋友们作出什么回应，就这样转身，走下名为“人间”的舞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