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凪砂感觉到了冷。
  周身的环境像是沉在雪里。乱凪砂睁开眼，看见头顶仿佛灾难过后的惨白的天空，看见漂浮在头顶的似乎已经凝聚成了实体的雾，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用手撑着身下的东西坐了起来。
  天空中留下一只乌鸦飞过，划破那些雾气的痕迹——很远很远，像是道烟。
  乱凪砂站起来后才有空去拍掉身上的灰尘。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乱凪砂下意识回头，才发现身后是一个类似于「垃圾场」的地方——与众不同的是、里面没有垃圾，而是眼睛或睁或闭、很容易就能判断出它们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自我」，或者说，一些和乱凪砂长得完全一致的人偶。刚刚的动静就是一个不知道被从哪里丢下来的人偶发出的。
  乱凪砂皱了皱眉。他没有在这个「垃圾场」里继续逗留的意思，更何况这条不宽的街道已经被那些堆叠起来难以预估高度的人偶堵死了。他放弃了前方，转身向后面空旷的、在雾气中能勉强辨认出远处的高楼大厦的街道走去。
  
  乱凪砂很快就发现这是座空城。
  连接起电线杆的电线上的乌鸦和他可能算是这座城里唯二的活物。废弃的站台、空无一人的便利店，随意停在路边的双层大巴车，还有很多、很多的......一杯打翻在地的咖啡，堆满但是没有臭味的垃圾箱，以及环绕在周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的雾气。
  一切看起来就像......就像这座城市里的人，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者一瞬之间全部消失了。
  最要命的不过他只记得自己是谁，连自己在哪里、为什么在这里都搞不清。
  怀揣着迷惘不解，乱凪砂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偶尔在路上会看到人影。乱凪砂不放弃任何一个“对方可能是活人，要去打探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希望，走近后发现那不过是幻影，倒在地上的黑色的幻影。他靠近时停留在附近的乌鸦嘶哑地叫着起飞，那些看不清脸和衣物的黑影也就慢慢消失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乱凪砂听见声很微弱的心跳声。
  那个声音只在他耳边响起一瞬，很快就像幻觉一样消失了。乱凪砂敏锐地捕捉到了它，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他只能作罢，继续前行。
  在路上他看见脏兮兮的玩偶，打开过一个在他现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应该是上个世纪产物的巨大的电视机。不管怎么换台，电视机都执拗地呈现着同一个内容——
  「自杀圣地  ■区●●街66-6号」
  凪砂大概能理解“自杀”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新疑惑：
  为什么要自杀？
  但是不会有人回答他。
  那个电视机所在的房子的门外贴了张纸条，清秀漂亮的字体让凪砂有种隐约的熟悉感。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苦笑一声。纸条上写着“别去”。
  别去哪里？
  为什么不能去？
  一如这座城市笼罩在凝聚成实体的白雾里般，那些问题的答案也笼罩在雾里。太专心致志地思考对体力消耗很大，凪砂摇摇头，没有过多留恋地离开了这座在高楼包围下显得突兀的房屋。

  面前这栋高楼的入口被已经生锈的粗大锁链锁住了。
  凪砂四下看了看，发现脚边有一个带着把手的了类似井盖的事物。他蹲下来拉了一把那个把手，发现是可以拉开的。凪砂想了想，也许这个是为了让原来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在这栋楼的门锁上时另从他处走。
  打开“井盖”后，凪砂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地下的空气和外界的空气明显的不一样。凪砂感觉到了潮湿的气息。他发现地下没有地上那些凝聚成实体的雾，有悬挂起来的吊灯，却没有发出光的灯泡。
  凪砂下了梯子以后继续向前走。这里也没有别的岔路口，除了堆积起来的两个箱子和一扇锁上的门。最尽头是一扇卷帘门，卷帘门旁边的黑色墙壁上又有一张纸条，还是那个写下它的人的清秀漂亮的字体——「吃下药就能康复」。
  生病了就要吃药，对于凪砂来说是很浅显不过的道理。他摇摇头，试图找到打开这扇卷帘门的方法。
  又是无果。但至少凪砂又发现了一个和他下来这个建筑的地下部分的入口一样的东西——他拉开它，朝更深处下行。
  就像是在向很深很深的水底沉没。
  越下行空气越潮湿。这时凪砂又听见那心跳声，但不同的是这次声音大了很多、清晰了许多，凪砂就像是贴在某人的心口处，听见了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没有犹豫，凪砂拉开了面前的门。
  门内是一个大的非常离谱的库房。靠近门口的位置坐着一个拥有若草色头发的少年，眼尾上挑，在没有开灯的暗里那双紫色的眼睛也亮的吓人。凪砂微微抬起下巴，他感觉面前的少年有些熟悉——太熟悉了，但他却想不起他是谁。
  倒是坐在靠近门口的那个少年很惊讶地叫出了凪砂的名字：“凪砂君？！”
  凪砂顿了顿，带着疑惑意味的眼睛扫过对方的脸。他发现面前的少年仿佛融不进周围暗淡的环境，或者换个说法，那个少年在的地方连周围都明亮了起来。
  “诶...凪砂君又不记得我了吗？真是坏日和......”少年露出了有些不高兴的表情，但还是边说边自然地走到凪砂身边，更自然地把凪砂拥进自己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忘记了也没关系，我会让凪砂君重新认识我的——我是日和，巴、日和。你叫我日和君就好了。啊哈哈，突然感觉好像回到了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啊。那个时候的凪砂君可是连五十音都认不全呢。”
  凪砂察觉到日和说了个“又”字。难道自己以前也这样失去记忆过吗？他想开口询问，但是日和身上传来的暖洋洋的温度转移了凪砂的注意力，凪砂张了张嘴，过了好半天才吐出第一个略显生涩沙哑的单词：“......日和君。”
  “嗯嗯，就是这样！凪砂君要记住，我是日和君，一直闪闪发光着的......”日和于是露出很高兴的表情，拉着凪砂在长条椅上坐下，紫色的眼睛盯着凪砂一眨一眨，略带好奇地问：“凪砂君，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醒过来以后，因为发现后方的路被‘我’堵死了，于是一直往前走......然后才到了这里，遇见了日和君。我以前认识日和君吗？”
  日和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凪砂君和我啊，可是很好很好、说好了要一起去看这个世界的伙伴哦？”日和想了想，又问：“凪砂君，你还记得茨和纯君吗？啊，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多余。连我都不记得了，凪砂君应该也记不起来别的更多的东西了。”
  凪砂点点头。他现有的记忆里的确找不到任何和日和提到的那两人相关的事情，只是在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下意识觉得熟悉，就像熟悉那些纸条上的字、熟悉日和的名字和日和总是笑着的脸一样，自己好像曾经的确是和这些有联系的。
  凪砂没来由感到一阵安心。

  “既然凪砂君无处可去了，那就先住在我这里吧！茨和纯君在‘白昼’降临前因为有事处理所以出海了呢，结果没想到因为‘白昼’具备吞噬的特性被留在那边回不来了，没办法凑在一起让凪砂君想起更多了啊......哈哈。”日和状似随意地说着，望向凪砂的眼底：“凪砂君怎么想的呢？如果你想离开这里也没关系，我不会拦着你的。毕竟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
  “我会......留下来，和日和君一起。”凪砂没怎么经过打算就这样脱口而出。他的果决倒是把日和吓了一跳，日和微微瞪大了眼睛：“凪砂君、你居然...？之前的几次明明都要考虑很久......真是好日和！”日和又抱住了凪砂，像是一个撒娇的小孩子。他的体温隔着布料传到凪砂的身上，凪砂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日和的体温比他要高得多。同时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在被自己遗忘的记忆里，他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
  
  “...日和君，‘白昼’是什么？”
  当时日和正在翻找他在这个大的离谱的仓库里堆放的食物，听到凪砂这么问便停下手上的动作坐到凪砂身边，开始为他解释：“所谓‘白昼’是微小的粒子，肉眼是看不到的。凪砂君来的时候看到了街道上几乎可以触碰的雾气了吧？那些雾是由亿万的‘白昼’所组成的。‘白昼’降临的几年后，随着它们吞噬的人类数量越来越多，它们越来越密集，以至于现在用肉眼也能看到。......‘白昼’像它的名字一样，只存在于有光的地方。正是因此，所以生活在地下也不能开灯呢。”  日和继而很兴致勃勃地说：“之前的几次，凪砂君过来的时候‘白昼’没有吞噬你......‘白昼’对人类的存在很敏感，所以我想，也许凪砂君具有什么特质，能让‘白昼’躲开你呢......什么？你说不管你走到哪里，‘白昼’都一直环绕在你身边？这可不太正常啊......但是我在地下生活很久了，在下来到这里之前从来没听说‘白昼’会这样......真是意外啊。”日和低下头去看凪砂的眼睛：“前几次，凪砂君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巴日和很喜欢乱凪砂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沉淀着的事物非但没有让凪砂的眼睛看起来更深邃，反而愈发显得它们透亮清澈，如同两个一眼可以望到底的金红色湖泊。听到日和这么说，凪砂的眼里流露出了思考和一点苦恼：“......日和君，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可以帮我回忆起我的过去吗？”
  “当然可以！凪砂君的请求，我是不会拒绝的♪”

  于是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凪砂每天从地下出去继续寻找着关于这座城市和关于他自己的过去的线索，日和在凪砂回来后会给凪砂讲很多凪砂失忆之前、茨和纯还没有出海难以回来的时候，他们四个一起度过的时间里发生的故事。凪砂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库房有一间书架装的满满的书房，日和让他在那个书房的桌子上读书，自己却不知道每天在干些什么。
  凪砂观察过，日和很在意库房尽头、那扇门里的东西。
  同时在他耳边响起的心跳声越来越频繁，而越来越清晰、但是凪砂总感觉，自己在这心跳声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其他的情感。那些情感像是绳索般紧紧缠绕在他的心脏上，每一次那心跳声响起时都收的更紧，压得凪砂喘不上气。
  直觉告诉他日和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有一天凪砂发现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一本书，硬质的外壳、泛黄的书页，应该在这里放了很久。日和告诉凪砂这间房子里的书他可以随便翻阅，于是凪砂放下心来翻开了它。
  那本书只有在最中间的一页上有一堆乱码。凪砂有些疑惑地把书来回翻阅了好几遍，等再回到最中间的那页时，凪砂惊讶地发现那堆乱码变成了可以看得懂的字，字迹还是他曾经看到的那两张纸条上清秀漂亮的字体：
  「杀掉才能醒来」
  要杀掉谁？为什么要醒来？这个世界难道是一场梦吗？
  凪砂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日和叫他名字的声音从小房间外传来，凪砂应了一声，离开了房间，在那之前还没忘记把书收起来。
  
  过了几天，凪砂偶然之间找到了一张夹在一本书里的纸条。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为了更好的治疗有自杀倾向的患者，医院设立了专门的科室，并采用全新式治疗方案。
  凪砂的记忆力很好，他还记得之前看到过写了“自杀圣地”的纸条。凪砂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于是今晚日和再次叫他下来吃饭的时候凪砂揣上了那张纸条，在略显简陋的晚餐桌上直接问出了口。
  巴日和听到凪砂的问题后眼里一点紧张和慌乱的情绪都没有。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凪砂会来问他这个问题，眯着眼笑了，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猫：“太好了，凪砂君终于发现它了。——那本抽屉里的书你也看过了对吧？”他用轻松而愉快的语气，说：“等你看完所有的书，我就告诉你一切的真相。所以啊，凪砂君，继续、像以前我认识的你那样，用超越所有人的能力，继续向真相、继续向云端之上的乐园昂首挺胸地靠近吧。”

  于是这几天凪砂看书看得更专心了。日和给他准备晚饭的速度也慢慢快了起来。在那之后日和每天都会因为太累而小小地抱怨几句，但是也没有讲给凪砂听。
  又过了几乎日夜颠倒的几周。乱凪砂偶尔躺在略显得太过简单的小床上进行必要的休息的时候手里也紧紧抓着要看的书。他给日和的书房里每一本自己读完的书做了标记，书柜上带有标记的书的数量越来越多。凪砂在翻阅那些书的时候发现有些书做过差不多的标记，但是陈旧的多，很容易和他新做的标记区分开。日和从小书房下到库房地面时会想起还在里面看着书的凪砂，然后就会回头向库房尽头的门深深地望一眼，眼里沉着的情绪阴沉难辨，和以前的他的眼神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相像之处——在地下生活的这几年真的发生了太多事情。
  一个不知道外界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的地下的“清晨”，乱凪砂站在巴日和面前，他们两个人站在小书房里，书房顿时更显得逼仄。乱凪砂认真地盯着日和的眼睛：“日和君，所有的书，我都看完了。”
  “嗯嗯，凪砂君真是好棒啊，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看书，有了自己确认的目标就会尽力达到......我果然还是好喜欢这样的凪砂君。那么，凪砂君，想起来任何一点关于你自己的线索了吗？”
  一提到这个，凪砂的眼里再次流露出困惑：“......我还是，想不起来。”
  哪怕一点细枝末节......
  “果然是这样啊。”巴日和难得叹了口气，下到库房地面后拉住凪砂的手，将他带去库房尽头的那扇门：“可能会很难受。凪砂君如果忍受不了的话，告诉我就好，我会把凪砂君带出来的哦......”
  那个心跳声又响起来了。它越来越有力、一下一下的刺激着凪砂的神经。凪砂这次终于听清那心跳声想要传达出的情感了，他终于弄清楚那心跳声是哪里来的、那心跳声是谁的了。
  门后是一个由暗红色绳索悬挂起来的、巨大的心脏。其实用“绳子”来形容吊起它的东西不太确切，凪砂想，那些应该是血管才对。血管错综复杂，把那颗巨大的正在跳动的心脏悬挂起来，日和一直站在凪砂身后半阖着眼没有言语，凪砂仰起头，看见那心脏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乱凪砂此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个小书房里的书有一本关于生物解剖，其中绘有心脏的剖面图。但是看图和站在跳动的心脏下仰视着它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这就好比一个自视甚高的人类有一天突然站到了更强大更无所不能的神明的身体下，在感到神圣不可侵犯的同时更萌生出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他看着它，看着它里面那个小小的人影，就好像此时此刻他在看自己的心脏跳动一样。鲜活的、充满情感的......
  一张纸条掉到了凪砂脚边。凪砂捡起了它。
  「醒来便会忘记」
  一切破碎的线索在此时连接拼合成型，乱凪砂几乎是下意识伸手触碰了那个巨大心脏的最末端，一股暖流从他手心处向四肢涌去，伴随着尚且可以忍受的头疼。
  日和咬着嘴唇，手指有些神经质的在墙上剐蹭。又来了，又是这一幕。等凪砂君回过头，日和就明白他会想起来过往的一切......然后，他们度过平常的几天，一切又都会像被倒回的录像带那样从头开始。
  他决定不再犹豫了。
  乱凪砂刚刚抽回手就感到身后贴上来一个温暖的怀抱，日和的温度凪砂已经很熟悉，拿回自己的记忆后再感觉到甚至让凪砂落泪——日和在凪砂耳边轻轻叹了口气，极小声的抱怨：“我果然还是放不下......这是坏日和。凪砂君，稍微想起来一点了吗？”
  凪砂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用力回抱日和。巨大的心跳声和缠绕在心脏上的情绪的绳子仿佛消失，日和和凪砂像以前的很多很多次那样用力而又无声地拥抱着，直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他们经历的、数不清已经是第几个循环了。
  “白昼”在几年前的某一晚突然降临时，茨和纯还在很远很远的大洋彼岸忙碌。等很久以后两人终于忙完时他们收到了“白昼”降临并且具有吞噬人类的特性的消息，再也没法回来。
  于是只剩下凪砂和日和两个人。“白昼”降临的初期还没有表现出太过强烈的副作用，但是电视台播报的自杀事件规模越来越大，让人不得不怀疑它会带来一些负面情绪，萌生出自杀的想法——那个所谓的自杀圣地就是在“白昼”降临而且没有表现出吞噬特性之前出现的。日和一直不甚在意，后来人们发现“白昼”具有吞噬人类的特性和存在于光照处的特性，日和本来打算再稍加观望就带凪砂尽己所能离开这座城市，直到有一天乱凪砂因为特殊的原因无论如何也要去市区里一趟。
  日和为他做好了所有的防备工作，但是那个白发红眸的少年在走进还没有凝聚成实体的“白昼”后再也没回来。
  日和从未如此自责过。他想要去“白昼”里寻找凪砂，但“白昼”的浓度越来越大，地上已经难以生存。一切正常的交通运输和通信工作已经没有人干，迫不得已下巴日和和几个幸存的人类躲到了地下，靠着那栋大楼存在地下的物资生活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凪砂回来了。
  但是他在面对日和高兴到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毫无逻辑的语言和动作时表现出了陌生。日和经历了最开始的难以置信、难过和疑惑不解后慢慢确定凪砂既然能从“白昼”里活着回来，会失去记忆也正常，他可以像两人小时候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再教授凪砂君，教授他这世界上美好的一切，教给他他们之间珍贵的回忆，教会他爱与被爱。
  只是日和某一天醒来后发现凪砂又不见了，而这次库房尽头的门后多了什么东西，日和打开门，被里面巨大的心脏吓得说不出话。
  他当然也看见了那个心脏里小小的人影。但只是一瞬——哪怕只有一瞬，日和也能辨认出来那是刚来巴家的凪砂君的影子。
  除了“那个人”和自己以外，没有人见过小时候的纯白柔软、温柔漂亮的凪砂君......茨没有过、纯也没有，而“那个人”，那个被凪砂君称作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所以这如果真的是某人的心脏的话......巴日和自嘲地笑了笑，只能是他自己的心了吧。
  日和又萌生出了想去外面寻找凪砂君的想法，但他又隐约有一种直觉，他觉得凪砂君会回来找他。他被困在自己的心里以后周围那些原本和他一起的幸存的人类也不见了踪影，物资倒是一直没有见减少，直到有一天凪砂又拉开库房的门，日和又站起来迎接他，然后发现凪砂什么都不记得，日和会再一次教授他。但是从第二次开始有什么变得不一样。日和带凪砂看过心脏后他们会度过很愉快的几天，一起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但是每一次凪砂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同意留在库房里和日和一起生活，而且他走的时候不管巴日和如何阻拦都挡不住他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步伐。
  在凪砂走后日和会睡一觉，醒后的将近十小时后乱凪砂又会拉开库房的门，日和又会下意识站起来迎接他，再发现凪砂什么都不记得，再手把手地教凪砂，再带他去看那个心脏，再目送他离开。
  日子一天天的流逝而过。
  日和发现只有自己还留存着这些日子的记忆，而每次凪砂走后日和再迎接来的那个凪砂又什么都记不得——他们就像是困在了一个死循环里、永远走不出去。日和想问题应该是出在自己这里，但他太害怕了，害怕醒来以后凪砂仍然不知所踪，他难以确认醒过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他也不知道该怎样离开自己的内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循环着，已经过去了数千天的时间。
  但是最近的几次循环好像不太一样了。日和反复确认，发现真的和自己已经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循环的剧情不一样——尤其是这一次，凪砂的变化，循环的变化都超脱了日和的想象，日和终于觉得自己能找到一条破解这个循环的缝隙了。
  他就像是走在一个很黑很黑没有边际的田野里。天空上突然划过的一道闪电，带来了光，带来了希望，以及......他从未如此确信过的，这次也许可以和他一起离开的凪砂君。

  “......那些字条，都是日和君写的吗？”
  “......是啊。”巴日和轻声说。他们结束了那个长的恨不得要一直到时间尽头的拥抱，坐在平常休息的长条椅上呼吸着地下潮湿的空气。巴日和继续给他讲着很久以前他们一起经历过得故事，凪砂静静地听。乱凪砂眨了眨眼，总觉得他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再三斟酌后还是开口：“......日和君，并没有告诉我全部的真相。”
  面对巴日和惊诧的表情，凪砂又说：“......不过没关系。因为日和君自己也忘记了......”

  乱凪砂这次醒来后第一次见到巴日和就敏感地察觉到对方没有心跳。
  这太奇怪了。眼前太阳般的青年没有心跳却依旧保持着比凪砂高得多的体温，而凪砂用心听过，自己是有心跳的，不在极静的环境下根本听不清，再联系起自己听到的心跳声，他很轻易就猜出来那样巨大的心跳声应该是日和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但是它不在日和的胸腔里，凪砂想，日和那么在意门后的事物，应该里面就是日和的心脏了。
  「杀掉就能醒来」
  凪砂苏醒时身后垃圾堆里满满当当的自己全是在上一个循环中死去的他。日和也许已经忘记，但凪砂在堆叠起来的循环里记得很清楚，每一次自己不受控制地向外走去、解开拴在码头上的船的绳子出海后，巴日和都会追上来，用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
  然后一切归零，一切重新倒带，一切重新开始。
「醒来就会忘记」
  明明已经看着刀尖没入胸膛，明明感觉到了生命力从自己身上快速地流失，明明已经怀着一种终于解脱了的虚幻的想法准备死在船上，可是下一秒乱凪砂就会看见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不论是哭着说“我爱你啊凪砂君，原谅我吧”的日和还是明亮的挂在天空中、悬在黑塔边的月亮，都消失了，伴随着要把他撕裂的苦楚。然后乱凪砂会从垃圾场里完好无损的醒来，上一个循环中被杀死的他被从天上丢下来，这里站在地上的他又会带着破碎的记忆继续前行，拉开那扇门，看到他的太阳，看到一直鲜活着的、一直和他在神明画下的圈里兜兜转转、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的日和君。

  凪砂深吸一口气，将这一切对日和完完整整地交代了出来。日和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凪砂的脸看，最后听见凪砂的声音坚定的说：“我想要，改写我们的命运。......我要带着日和君，一起跳出神画下的怪圈。”
  “日和君，我已经死了对吧？在现实世界中被‘白昼’吞噬，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日和君一个人留在这里......”乱凪砂捧起日和的脸，银白色的发丝落在日和的脸上，让日和感觉到了痒。凪砂的手是冰的，就连日和流下的眼泪都要比凪砂的温度高。“所以日和君很痛苦，把自己禁锢在了希望我还活着、希望我和日和君能一直在一起的心脏中......日和君是一个充满爱的人，我能被这样的日和君爱着......我感到很幸福。”
  可是没有凪砂君的世界、没有和我灵魂一半相连的你的世界对我来说并不幸福。日和张开嘴想要说出这样的话语，眼泪却抢先替他说出了口。凪砂愣了愣，然后俯下身吻去日和眼角滚落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他半跪在坐在床上的日和面前，低声像是面对神像的虔诚信徒般一遍又一遍的诉说着自己的真心：“我爱你，日和君，我爱你。”
  也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希望你能走出自己为自己制造的牢笼，回到那个也许已经变得不美好的世界，做回那个永远永远闪闪发光、牵引着我前进，给我染上色彩的太阳。
  ......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啊，凪砂君。也许这一次......我们真的能逃出去也说不定呢。”
  日和牵着凪砂的手躺在两张拼在一起的床上：“感觉又像回到了小时候啊......那个时候的凪砂君还什么都不会，现在却已经能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要一起跳出神画下命运怪圈这样的帅气的话了......真好啊。”他和凪砂十指相扣，盯了一会天花板，才问：“凪砂君，这次你还是要走吗？”
  “我会走。但是......是带着日和君一起。”
  “可是外面都是‘白昼’，亿万的‘白昼’啊......我会被吞噬掉的哦？”
  “不会的。日和君的内心一定不会伤害自己......更何况、日和君和我讲过，‘白昼’同它的名字一样，只存在于有光的地方。这里也是有‘白昼’的......是被一直闪闪发光着的日和君吸引来的，但是它们没有伤害你，而且我来的路上那些‘白昼’一直环绕着我，所以...”
  “所以......”巴日和眨了眨眼。他知道了。原来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里，“白昼”是他本身的一部分。
  “就算日和君害怕‘白昼’也没关系，我不怕，我会做日和君的护身符，一直保护着日和君的。”凪砂转过身来和日和对视，日和从对方那剔透的金红色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日和突然笑了起来。凪砂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很快也弄懂了日和的意思，跟着他一起轻轻笑了起来。
  ——能和你一起勾勒出这个循环的一个最完美结局......真是太好了。

  凪砂决定带着日和走的那天太阳依旧被“白昼”笼罩着，连一点微弱的光芒都落不下来。日和站在旁边看着凪砂解开船拴在码头上的绳子，伸手想要触碰周身环绕的“白昼”，那些肉眼可见的小粒子却快速地躲开了他：“真的不和我接触啊......”
  凪砂已经先他一步登上了船，站在夹板上向站在码头的日和伸出手来。日和握住凪砂的手，轻巧地跃到船上，却没把握好平衡直接摔在了凪砂身上。听见凪砂因为疼轻轻的倒吸凉气声日和也紧张了起来，扶起凪砂后安抚的摸着他的背：“没关系吧凪砂君？”
  凪砂摇了摇头。
  出海的过程很漫长。船只在广阔的海面上摇摇晃晃的前进，黄昏时连“白昼”都被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这个时候日和就会大声叫在船舱里的凪砂君出来和他一起看。夜晚的天空从暗蓝色向黄昏时还没散尽的橘粉色迈去，天空上悬挂着的星星闪着微光。巴日和从未感觉如此幸福过，哪怕他很快就要和凪砂分开了——永远地。
  当他们航行两三天后巴日和看见了远处零星的几个岛屿和一个最大岛屿上高耸入云的黑塔。凪砂说就是这里，月亮和星星都变得沉默不语。终于还是到这儿了啊，巴日和想。但他奇异地并不感到痛苦或者难过，也许是因为这一次凪砂君和他说好了要写出一个完满的结局。
  “日和君只要站在甲板上、面对着黑塔和月亮的方向轻轻跳一下就可以......”凪砂这样说着，仿佛比日和更清楚离开他内心的方法似的，然后又补充道：“我会......跳下去，沉入海底。”
  日和什么也没说，但他和凪砂君约定好同时做自己该做的动作。日和面对着黑塔和月亮，背对着凪砂，想到前面的几千次循环里自己也是在这里杀掉凪砂君的，心口处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在心里倒数三声，日和往上轻轻跳了一下便听见身后凪砂君落水的声音。日和感受到了有力量在拉扯自己，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转过身跳下船只，向在水里下沉的凪砂游去，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开口说话就在水下吐出一串泡泡：“我爱你哦，凪砂君。”
  在那股力量拉扯着自己向上升去之前，日和用尽自己身上的力气和凪砂交换了一个吻。太好了，这样我就不会留下遗憾了。日和想。
  那股力量最后还是分开了他们。巴日和在被拉扯走之前冲凪砂露出了一个凪砂最熟悉的、阳光灿烂的笑容。
  ......
  “啊，巴少爷醒了。”
  日和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头尖锐地疼着，像是有利器穿透了他的大脑般让他忍不住呻吟一声，很快就被旁边的人按住：“少爷，我们现在去给您叫医生......”
  医生步履匆匆，出现在日和眯着的眼前的只是一团模糊的白色色块，然后他听见医生说：“太好了，两个人都醒过来了。”
  “两个人？我和......谁？”
  “这是‘白昼’的后遗症之一，患者苏醒过来后会出现对短时间内记忆缺失的情况......不过巴先生，我可以肯定的告诉您，您和您的朋友乱先生都完好无损的从‘白昼’中活下来了。”
  “乱先生？你是说...凪砂君？凪砂君也......？”
  “是的，虽然搜救人员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处境很危险，但好歹是被救了回来并且醒过来了。——等您进行完一定量的康复训练后就可以见到他了。”
  日和坐起来，眼睛像是生锈般困难地眨了两下，才从稍有缓解的尖锐疼痛里捕捉到了一点关于现世的细节。
  “白昼”降临了是真，那是一种成分很复杂的烟雾......对人的身体会造成一定损害。也就是在“梦里”的吞噬特性——乱凪砂前往市区过了一天一夜还不见回来时日和着急地出去找他，最后因为不慎吸入过多的“白昼”昏迷，直到现在。
  “...‘白昼’还在吗？”
  “托政府和相关部门的福，‘白昼’已经消失了。这几天医院里收治的因‘白昼’而肺功能衰竭或者昏迷不醒的患者不在少数，巴先生和乱先生能这么快醒来并且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已经可以说是非常罕见了......”
  但是我和凪砂君在这昏迷的几天里度过了数千个循环......度过了上百年的时光。
  日和抹了把脸，发现自己的手上带着湿漉漉的水痕。但他还是笑了。
  这就是凪砂君承诺过的，我们两个一起写出来的属于我们的完满的结局......真是太好了。

  一个月后。
  繁华的十字路口旁的大屏上正向公众推送着有关“白昼”的报道，巴日和呼了口气，把脖子上的围巾缠紧了些，站在马路边向对面四处张望。他和乱凪砂说好了今天要去那家Pretty5聚会常去的咖啡馆。有人认出他是Eden的巴日和，上前想讨要签名和合照，心情很好的日和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但是在拍照时他的目光看见了穿过人海向他走来的那极为熟悉的身影，于是冲着对方挥手喊道：“凪砂君——”
  旁边几个姑娘窃窃私语：“是Eden的乱凪砂吗？天呐，没想到今天会连续碰到两个Eden的成员......”
  乱凪砂还是穿着那身黑色的冬季私服。他的脸冻得有些红，但是这副样子落在日和的眼里更可爱了。日和把自己路上从精品店买来的围巾拿出来围在凪砂的脖子上，熟稔地打了个结：“这样就好了！嗯嗯，凪砂君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
  凪砂注意到日和身后还站着几个举着手机的姑娘，有些局促地拉了拉日和的手，示意日和对方还在等着他。日和于是继续转过去和她们拍照，末了还不忘招呼凪砂：“凪砂君也要拍一张吗？”不等凪砂回答，他又自顾自掏出自己的手机请求那些女孩帮他和凪砂合照一张，很快地跑到凪砂身后，露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凪砂受他感染，也露出了笑容。
  “拍得很好看啊，真是好日和！谢谢你们——以后也请多多支持Eden和Eve以及Adam吧！我爱你们——”
  几个女孩红着脸回应“一定会的”“我们也爱你”离开后，日和自然地挽上凪砂的胳膊，向咖啡馆走去，路上还带着高兴的语气说：“等一会儿我就要把这张照片传到携手空间上——凪砂君又和我一起拍照了！这是好日和...♪”
  凪砂能感觉到日和身上传来的暖意，他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凪砂，让凪砂想起昏迷的那几天自己做的梦——直到醒来的前一刻，日和君在水底下和他接吻的温度和触感都好像真实发生过的一样。日和哼着他们小时候一起唱过的歌，刚想对凪砂说句什么，目光先捕捉到了落下的雪花——“凪砂君，下雪了！”
  凪砂抬起头。在过路人惊喜的叫声中他看见那些雪花轻盈地落在自己和日和身上，让他想起来梦里笼罩在身周的“白昼”。
  日和拉着他跑到距离咖啡馆很近的一棵大树下，凪砂有些不明所以，便听日和问：“凪砂君，那几天你也和我做了一样的梦对吧？我也是哦，我在梦里和凪砂君一起......度过了上百年的时光。”
  凪砂点了点头：“嗯......原来日和君也是这样......”
  “毕竟我可是巴日和啊！”日和高兴地大笑几声，又用那双亮紫色的眼睛看着凪砂。他也说不出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他又看见了凪砂眼中自己的影子——
  下一刻乱凪砂的吻落在了日和的唇瓣上。那个吻像是蜻蜓点水一般，乱凪砂有些慌乱地想要往后退一步，却被日和勾住脖子吻得更深。雪越下越大，没有人注意到这棵大树后的动静。
  凪砂的思维有些发散，没来由又想到了梦中日和突然也跳下水在水里亲吻他的那一刻。无论多少次我都会穿过亿万的“白昼”找到你，直到我们一起写出一个完美的、连神明也无法更改、也无处可改的结局。
  雪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