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第一回 高门子弃仕为任侠
话说到至和年间,京畿某镇出了一件趣事,尚书府二公子闹着要弃笔为侠,气得他高居鸾台的老子病休了三天,谁知事到如此,那二公子仍是不松口,两厢拉扯数月,老父最终点首称允。二公子素有孝名,缘何要做此等气煞老父之事?尚书老爷性硬直,又缘何肯应允?看官莫急,且听我道来。
那二公子生于寒露时节,是以名“秋”。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位生于秋日又以秋为名的秋公子,却是个难得的乐天性子。年岁一长、更是洒脱。他尝言:“我喜读书,是重书中真意,并非为考取功名。龙楼凤阁高则高,然实非我所欲,不若做一自由侠,逍遥江湖,快意恩仇。”看官且思,秋公子身为阀阅人家的公子哥儿、竟说出不坐庙堂这等奇言,是否可算奇人了?俚言有之,奇人易遇奇事,那日不得老父应允,秋公子便提了剑往山林去,正巧要他遇着一伙盗贼,还救了某家某少爷,正是老父同僚之子。人是载礼登门、千恩万谢,谢得老父老脸有光,暂时松口,且随秋公子自在。秋公子于是常任侠,久之人皆夸赞。一来二往,老父亦有耳闻、叹虽不能父析子荷,但犬子到底自有所成,也渐开颜,再不阻他。父子遂和睦如初,京畿传为佳话。
第二回 遇狐子春心难自持
却说这一年清明,秋公子代案牍劳烦的父兄赴几十里外南郊祭扫,回程时蒙蒙细雨也停了,二月下旬的天、不寒不暖,但东君早有信,举目一片花红似锦、柳绿如烟。秋公子于是转首同仆人说道:“你们且先归家,我再走走。”仆人诺诺自去,秋公子长叹景色怡人不应辜负,系好马,徒步寻芳。
从来说山野郊外多有精怪,又是春季,万物萌动,妖精也免不得动了寻春天性。
有一狐子、离群索居,天性纯真,不通情事,此时虽狐身热潮,他也只懂如往年一般奔至竹林,对着几竿瘦竹磨蹭。只他不知狐妖动情时,须得与人合欢,否则自损己身。他化形七年未尝荤腥,寻常自飨已无用,弄了许久仍不得舒坦、反而是守不住狐态,化出人身,偏他困于情热还不自知,呜呜狐声已变吟哦。也是劫数,这几声叫那秋公子听去,秋公子早通人事,心道:“竟有人这般恣意,幕天席地白日纵情?”又暗暗想:“我却是不如了。”(耳闻如此违礼之事,秋公子竟面不改色,还想着与他一比,真真是奔放)
秋公子无意窥人情事,便想绕道而行。不料甫一拨开障目竹叶,却见一人精赤条条,搂抱一竿竹磨来蹭去,许是那白玉般的身子着实晃眼,秋公子竟是定住了。狐子此时也感知人气,惊得一抖、竟生生给惊出了琼浆。这下浑身瘫软,就是想逃也难动弹,只睁着一双妙目直勾勾、呆愣愣望着来人。
秋公子定睛一看,见他是肤白胜雪、颊映春花,眉若削成、眸似明星。恍惚觉己身登了泽上高台、见了巫山神女,神魂皆被攫住、动弹不得。
“你……我……”狐子甫一开口,听得是人声,大惊:“我……”
秋公子听得他惊呼,也醒了神。见他周围没有衣物,大约猜得眼前是魅非人,秋公子倒也没怕,反而告罪一声,褪下外袍予他,低首道:“在下无意冒犯、还请仙子见谅。”
狐子闻言,眼儿睁得更大:“我、我不是仙子。我是狐狸。”
他一介小妖,哪敢冒认仙官。情急之下竟自报家门了。秋公子见他张皇模样,暗忖:“志怪传奇里哪个妖魅不是满口胡言骗语,从没见过如他这般天真的。生生辜负了这张惑人的脸皮。”想着,心绪更动,只觉狐子可爱。还起了几分想将其搂于怀中逗弄的心思。狐子可不知他所思所想,他本就纯真,被人撞破自乐之事也不羞窘,适才呆愣不过是被人气吓着,这会儿裹在外袍里,嗅着那袍子上兰桂清香也渐缓过神,倒有闲暇打量起秋公子来。他此前避世而居,鲜少遇着人类,也不知人眼中何为丑何为美,但以狐眼观之,眼前人是极好看的。七年前自己尚未化形,尚与族人群居时,也曾听过他狐言:“遇着好看的人,要让她来做你的小母狐。行快乐事。”狐子不明白这是荤话,记起来了便执了秋公子手,直言快语,直听得秋公子哈哈大笑:“仙子呀仙子,在下是男儿身,可做不成母狐。不过,你想行快乐事,倒也不难。”
可怜狐子纯真秉性,觉察不出秋公子深意,还道秋公子不仅生得好、心也善。二人孽缘,便由是始。
第三回 盟鸳鸯二人结同心
诗云:
公子始布云雨露,风流初沾狐子身。
花荫携手同游遍,云情雨意难消减。
却说秋公子将狐子带回府上,谎称是从贼人手中救下的失亲少年,见他可怜,想着带到府上给他安排个差事。秋公子平日好任侠,家人并无怀疑。见狐子素发雪肤,想是白子,已是惋惜。再观其言行天真乖巧,更觉可怜,只好吃好喝将他养着,并不让他干活。
秋公子对狐子有意,狐子虽心不通人情,狐身却是要烟泽水润的。在尚书府住下不过月余,狐子情潮又起,二人顺势奔云赴雨。狐性本爱寻春,自然天赋异禀,狐子初惹风流便知情识趣,秋公子正是喜爱他的时候,你不求我都要予,这下二人是日日卿卿爱语,夜夜锦被翻红。
一日高唐云散,秋公子见卿卿仍溺于情海,面带薄红,更衬得色若春花,直看得他胸口如有柳絮拂过,通体酥麻,不由软声道:“云卿,你可快乐?”
云是狐子的名,当日他问及狐子姓名,其言自己喜爱天上云朵,于是起了个“云”字。
狐子道:“快乐,阿秋给我好多快乐。我好欢喜。”
是狐妖本性、也是他天真使然,他从不在云雨后有半点羞怯。这大大落落的模样更教性格放达的秋公子喜爱,秋公子不由暗叹:“书中故事都是书生被精魅迷住云云,我虽是个能持剑的书生,却也不能免俗。可叹可叹!”转念又想,自己也见过不少美人,若当日遇着的不是他的云卿,他应是不会动心的。他与云,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狐子见他失神,好似有一分不满,贴上他胸口问:“阿秋快乐么?”
若是女子做这动作,就是无限爱娇。狐子人形虽然清秀,但还是少年模样,兼之眉目天真,由他做来倒显出三两分憨态。秋公子笑了:“自然快乐。我只愿天天与云卿作伴,不叫你离了我去。”
话音甫落,秋公子顿时失神:天天作伴,原来如此,原来他对这狐子,已存了一生一世的心思么。他这厢恍如梦醒,那厢狐子也已笑出了声:“好,好!我也想同阿秋一起不分开。”
秋公子闻言,故意道:“你是天地造物,灵气所化,寿命比我长不知多少,我老了,你还是现在的模样,怕是不会想守着我了。”
狐子急了:“阿秋怎么说的?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守着你一天!若违此誓,就让我被人挖去心肝好了。”
秋公子忙捂住他的嘴:“胡说!我可舍不得你伤了分毫,你倒敢舍了自己去?”却见狐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看,松了手,问他:“看什么?”
“阿秋真好看。”狐子笑了,双目亮如星子:“我喜欢阿秋。”
秋公子心头一热,直想把人揉在怀里唤亲叫爱,不让他离了自己半步。一世一生,都要与他日夜相对。
真真是:正是浓情蜜意时,海誓山盟都为轻。
第四回 风雨催风流总散去
秋公子与狐子情好日密,眼底眉梢皆藏不住双双情意。尚书府大公子任职秋官,早练就一双断案的眼,已看出端倪,心中惊骇不定,不敢耽搁,唤来弟弟盘问。秋公子素来怕他大哥,人说长兄如父,大公子却如父亦如母,老父威言与慈母絮语并蓄。然怕是怕,秋公子也知不能认下,否则云卿危矣!但大公子何许人也,从他支吾情状已了然,再气无用,打骂更是枉然,大公子提气沉声,道:“父亲早为你定下和刘参知家的亲事。如今彼女已及笄岁,你年也二九,是时候成亲了。”
“大哥!”秋公子大惊,正想陈情,大公子已瞪起双眼,怒喝道:“你要气死乃父吗?!”
秋公子悚然静默:老父近日以老病休,正在乡下将养,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同云卿之事——唉!
秋公子不敢再想,偷眼觑得大公子神色,情知此事再无可转圜,颓然道:“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可叹他一十八载恣意而活,如今再不能了。他尝弃笔为侠,在京中传为佳话。但此次不同往时,他实无法弃病中老父不顾。一面是情、一面是孝,世间哪得两全法?
他兄弟二人素来兄友弟悌,大公子见秋公子神伤,到底于心不忍,慢声哄道:“你若真喜爱那少年,将他安置在府外某处,成婚后得闲再去看他也是无妨,只要不让父母亲知晓,一切随你。”
秋公子冷笑两声,并不答话。要他娶亲,已是负了云卿,无法移情,又是负了那无辜女子。若说要他将云卿养做外室,慢说那剔透敞亮的狐子不会答应,就是真的答应,自己难道真的能让他背负娈童之名?
大公子见他情状,叹息道:“痴儿何苦!”
诗云:
寒风飒飒摧树木,严霜一朝砭人骨。
岂是情人不志诚,命不由己人难主。
却说那秋公子浑浑噩噩,也不知如何将此情彼状向狐子陈,满腔愁绪,在外饮至夜半,终于生了勇气,直奔家中去。他此时酩酊不清明,竟起了半分私奔心思。大公子早防他这一着,备好万全之策。秋公子一开房门,屋中哪有情人身影,只余半截红烛垂泪,桌上荧荧有光,秋公子走近一看,竟是当日赠卿之玉环,与他的正成一对。但此刻那环摔了一角,环不成环已成玦。这一年多他教狐子读书识字,狐子早知遗人玉玦是何意,秋公子看着,浑身酒热早凉个透彻,再看那玦下笺纸,确是狐子手笔,上书“珍重”二字,好梦遽碎,秋公子再难自持,喉中吐出似泣似笑的几声,踉踉跄跄、栽倒在昔日鸳鸯被上。
看官要问了,狐子当日绸缪缱绻,缘何如今这般薄幸。真就是精魅无情么?非也,前文也说,大公子恐幼弟耽溺私情,他想既已做了恶人,索性鸳鸯拆到底,是连威带吓,既哄又瞒,将那狐子送出府去。狐子爱秋公子甚,怎忍他受两难之苦?不如他来决断。纵是泪洒千行心如刀割,也选择了放手。可叹,可叹。
小子有词云:
不相逢易舍,既相逢双环哪忍它成玦!笔写鸳鸯词,频发连枝誓,也难敌西风催人别,由来好事最难全。
第五回 心似钿坚,可盼天上人间否?
朱门阔府结鸳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人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唯有秋公子木木然,仿若新郎官不是他一般。洞房花烛,新妇人比花娇,可秋公子对上女子花容,想的却是故人明眸,被枕鸳鸯,想的却是当日红帐春暖。夜宴时入肚之香醪、新妇这般四尺娇身十分颜色的好女,皆换不得他半分情热。一夜海棠无落红。更有甚者,过了这新婚夜,秋公子便搬去了院中偏房,他情知如此作为对新妇可称薄幸——人二八芳华的少女,或还想着与夫君举案齐眉老,却怎知来你家做了个活寡妇!只是爱意皆系一狐身,狐走了,他的心也随之远去。所谓火灭不复然,泉出不归源,盖是如此。
只秋公子不是薄情郎,他是任侠儿,本就重情重义,原就困于旧情,胸中郁结,此时觉着自己对不住新妇,更是煎熬。两两相加,竟是病了,病来如山倒,这山压得秋公子一向康健的身子也难喘息。
成婚不过一旬,尚书府上的红绸还挂着,当日车马骈阗镇夜宴饮的场面尚在眼前,这厢秋公子竟已显行将就木之兆。不独家中妇人哭作一团,老父也急得再病了去,大公子心焦难熬,他当弟弟一时兴起,哪知是真如此钟情,竟爱得这般摧心剖肝,早悔了当初逐人出府,当下悄悄吩咐家仆寻人,誓要寻回那名为云的少年。
谁知刚遣去不久,人便自己上了门。原来狐子当日离府,却没有离了京畿,大公子给的钱银足够他生活,他便留在城中,只盼能远远地、偷偷地看看情人。谁知闻了噩耗,急急忙上府来寻大公子,也不敢大张旗鼓登堂入室,化作小狐,夜间潜入。大公子见狐雪白可爱,不料它化了人身,竟是那“云”少年,心中正惊疑不定,却听狐子剖白:“我乃山间灵狐,灵狐心头血可治百病。”
大公子一喜:“你是说……”
狐子点首道:“让我救他吧。”
大公子素来不看坊间精怪传奇,鄙它不入流,就是看了,或也不知灵狐心是真元所聚,要取血,必须剖心,剖了心,灵狐自然殒命。只当会伤元气,不至伤性命,眼下弟病日笃,不能再犹疑,便点首应允。他正是叹狐子情真意切之时,听他要近身看看弟弟也是允了,狐子谢拜自去。
行至秋公子病床,望着床上昏迷的秋公子,狐子痛极,苦叹道:“早知如此乱人心,何如当初……”想着想着,竟簌簌落下泪来,秋公子不知是否有所感念,眉峰一紧,容色更是痛苦。狐子不敢再哭,揉他眉心:“阿秋,阿秋,别难过。”
叫人莫苦,自己却苦甚。经此一夜便是死别,狐子再难忍,以脸贴脸,轻吻他万千,好似要将他记刻魂上。
红烛亦若通人意,替他垂泪到天明。
秋公子饮下灵药,又过半旬,终于醒来。他只当做了场长梦,梦中卿卿执手笑语,道阿秋珍重,阿秋珍重。秋公子细看,那笑中分明带苦,眼中分明含泪。秋公子一惊,醒来哪还有狐子身影,一房的人又喜又泪,独大公子神哀色伤,秋公子心中一紧,问:“大哥……”
他昏迷数日,声音不大倒似哭过。大公子听了心如刀绞,更不敢看弟弟,秋公子哪还有不懂的,哈哈笑了,众人不解,他却不停,那笑声沙哑、如哀鸟长鸣,久久不散。
后来秋公子向父母剖白,与妻和离,从此遁入山林,再不复出。有樵人伐木,也曾听见山林间有人吟古调,那声含涕茹悲,闻之恻恻心酸。
小子有诗:
世间哪得真自由,从来情堑最难渡。
山野狐子敢剖心救卿证丹忱,
高门麟凤亦肯为情之死靡它。
可怜,可叹!
【补阙】
“这故事如何?”小少爷合上书,问同伴。哪知那素来坚忍的小方士竟滚下泪来,小少爷啧啧称奇:“重云呀重云,怎么听个艳情故事你都能哭的?”
小方士擦了擦泪,还在伤心:“若真只是艳情故事,怎是个悲剧!”
小少爷叹道:“由来好事最难全呀,再说了,人多爱看这类故事。”
小方士不说话了,小少爷拍他肩膀:“你且说说,你难过什么。是因为狐子死了?”
小方士摇摇头:“狐子以身换命是悲,但我总觉得秋公子也很苦……”
小少爷道:“你说说看。”
小方士道:“你想啊,狐子救了他,他总不会再殉身去。往后还有千万日夜,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小少爷叹道:“不想你这小呆子也明白这个,所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确是悲啊!”
小方士点首道:“是吧,我还是喜欢圆满的故事。你再给我讲一个吧。”
小少爷看看他,眼珠儿一转:“圆满的故事么,暂时没有。不过……”
小方士问:“不过什么?”
小少爷笑了:“等咱们都老了,我可以讲给你听。”
小方士眉头一皱:“什么意思啊……”
小少爷道:“意思是,小呆子,到饭点了,再不快点、香菱可不给我们留饭了!”
“哎!你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