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尼的沉思是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咖啡杯打断的。
完全不曾留意有人拼桌的他机械性地抬头，这才回了神。
“……啊，欧提玛……团长。”
不甚熟悉的棕发青年是印象里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哟，好久不见。这是我随便替你点的，可不是请客啊。”
你得还我饮料钱噢——这样说着，似乎毫不介意他是否同意，被唤作欧提玛的人熟练地拉开他身侧的座椅，径自坐了下来。巴西尼愣愣地面对那张笑脸。
“前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嗯——”像是没听见这个疑问般，前辈带着如常的笑脸提问，“你们吵架了吗？”
巴西尼眨了眨眼，他是不是听见了奇怪的问题：“什么？”
欧提玛常用的笑意淡了一层，他搅了搅他的那杯咖啡，眼神却始终停在后辈的身上：“你啊，没注意到自己这段时间很奇怪吗？”
……杯子很烫，如果没有伸手接过就好了。这样想着，巴西尼听见了自己的回答：“是吗？”
欧提玛笑了起来，他似乎没有现在饮用的想法：“讨厌他了吗？”
……很烫啊，巴西尼眯了眯眼。他知道对方所指是谁，他也明白对方了解自己懂得这个提问的具体含义。
“讨厌……嗯……我说，欧提玛前辈，”他端起那杯饮料，将它靠在了唇边，没有品尝的意思，“你不觉得，看着那个家伙，就会觉得他是个笨蛋吗？”
他叹了口气，放下了那个杯子，有一句话随着动作轻声飘落桌上：“虽然很让人放不下……”
“哎——是吗？我和那个谁——维克塔是吧——没怎么接触哦，”前辈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的轻佻，但不太刺耳，“难道不是在和他交往的你最清楚吗？”
巴西尼愣住了：“……咦？”
提问的欧提玛也愣住了：“……你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啊？！”
“不……那个……”感觉有些无法理解，又或者是自己会词不达意，巴西尼小心地问出他的疑惑，“交往……是指什么？”
有杯子在桌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咖啡……巴西尼看了过去，至少他的视线内，没有洒出去。
他面前的学长非常苦恼地揉着太阳穴。
“啊我头好痛真的好痛啊——说真的，现在你比他要笨多了，”黄绿色的眼眸瞪了过来，意外地带上了认真的情绪，“真笨！注意到了吗？啊？！”
巴西尼相当不解，他认真地回溯了自己的记忆，还真想起了点东西。
“啊啊……好像听说过……好像是和恋人相关的什么……什么吧？”
——奇怪，是谁和自己说这种话题的呢？
啊——巴西尼默然对照他们社团以及青蛙君社团人员名单打勾，得出了一个相当意外的结论：或许他是偶然听到班级那些同学提起过类似事情吧，毕竟这两个社团……都是单身男女，没一个例外。
只是，这个答案不曾让他心情明朗，思绪向着更深的暗处缓缓下沉。
在最初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认为维克特是个笨蛋了。
那时是个炎夏，他混在有意入社的人群里向选定的目标社团走去，耳边一直有过于热情的话语传来。想要见到教导过他的憧憬的维特尔团长、想要与像家中姐姐一样美丽的克罗伊交谈——喋喋不休的那个学生几乎就在他的身侧，不用刻意观察也能看到那张普通的侧脸与相当兴奋的表情。
“……好像脱水的青蛙啊。”
他耳语般轻声的评价意外地命中红心，被他如此形容的同龄人冲他高声回了一个“啊？！”字。
“夏天说得太激动可得小心渴死啊，嗯——这位青蛙君？”
他自认普通的回答换来的是对方更为不悦的大声吵闹，巴西尼对此有些不解：啊，他说的都是事实吧，为何这个人情绪更加高涨了呢？
他那时没有获得答案。只是在被社团前辈大姐头——大姐姐赛达责备后听到那个和他单方面吵起来的学生是去了隔壁的绯炎，巴西尼有些淡淡的高兴。他自认情绪起伏不大，也基本无法理解这些听上去就头疼的正面感情，因此和那个情绪化的笨蛋不是同一个社团还真是不错。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两个社团交流与接触实在是意外的多，多得甚至让巴西尼曾认真思考过要不要退社——他实在是受不了隔几天就得遇上维克特一次：明明是个弱者，却总学不会放弃；明明毫不理性，有时却又能感到被他的热情说服；明明是两家不同的社团，为什么联系得这么紧密啊！
虽然他从未输给过维克特，但他委实受不了了；虽然他就这个情况去找过好几位前辈——甚至还有团长卡农——但都被各种奇特的说法给劝了回来：“我觉得你很需要他”和“你们相处得很愉快啊”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的诡异结论啊！
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并且渐渐地巴西尼发现自己想法也变了：那种笨蛋，越是在意就会越是显眼，反正他加入这里也只是为了利用那些资源，不如连隔壁资源也一并利用了吧……
最后的最后，在懒得计数的意见分歧与言语交恶中他们的确熟悉了起来，或者说他一直以为与青蛙君是姑且算得上是“朋友”的那种很熟悉，但似乎他的认知又在不知不觉中与他人发生了偏差。
巴西尼端起了那杯咖啡。这次他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在内心的评分表里给欧提玛的分数增加一分：“我不记得他有对我告白之类的啊……”
“不不，这个肯定是有的吧……”
“不过归根结底，欧提玛团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毕竟这种事情……啊啊，”巴西尼想起来了，他看向瞧上去哭笑不得的前辈，“我明白了，是他找大家商量过对吗？”
“不，没有哦，”不请自来的客人搅动自己不曾开动的饮料，那盯着波纹散开的模样很是认真，“你认为他是那种能明确区分这种感情的人吗？不是对吧？”
巴西尼叹了口气，青蛙君真是的，毫无城府可言：“也对呢……”
“详情我不太清楚，不过有听人说过，”欧提玛端起了他的咖啡，“好像是涉及类似那种‘啊我猜你一定喜欢那个谁谁谁啦一定是吧’这种事件他的反应比较奇怪，让大家觉得‘诶，感觉有问题——’然后才……”
说到这里，那双黄绿色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与看热闹意味地飘向了巴西尼：“话说他真的没对你告白吗？我其实一点、完全、真的不相信噢。”
巴西尼回他一个十分真诚的笑容：“啊——这个啊——欧提玛前辈，我明白你为什么交不到女朋友了呢。”
“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
“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啦。只不过……”
巴西尼乖乖地话题转了回来，他刚想回话，却顿了顿。经过学长这么一提醒，他的确想起了什么，按照他不太理解的什么“交往”啊“恋人”啊“告白”啊这种东西的氛围去猜测，那个时候青蛙君的那段话应该……就是欧提玛前辈想要知道的内容吧。
只是，假如真的是的话，按照青蛙君的性格，那他应该是下了最坚定的决心与鼓起了最珍贵的勇气吧。那么，无论他是站在怎样的立场，都不能辜负对方的心意才对。
说起来，心意的话……脑海里有两块此前便很显眼的石头闪了闪光，巴西尼将话题转了回去：“欧提玛团长，你呢？”
终于喝起了咖啡的前辈有些疑惑地看向了他。
是想问他在说什么吧？不过，咖啡……巴西尼尽最大可能地以不让对方注意到的方式拉开了两人间些许的距离。
做好准备后，巴西尼执行了精确打击任务：“你是喜欢扎因大人，还是那个叫索尔的后辈呢？”
“噗咳！”
啊，果然喷出来了……巴西尼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他对着还在咳嗽的学长歪了歪头。
“啊，或者说，是蒙泽因前辈？”
“咳、咳，不是，你在说什么啊，”意外“遇袭”的欧提玛挣扎着回话，“我才没那么看那个大叔——喂！你小子！”
巴西尼再度颔首，补救也是没用的噢前辈，他听到真心话啦。
没有帮助对方止咳，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谢谢你，欧提玛前辈，谢谢你到这里来找我。今天的咖啡算我请客，不过这会儿没有带钱，下次会记得给你的。现在，”巴西尼想，他看起来应该是在笑的吧，不带嘲讽的那种，“我有应该得去的地方，所以，回见。”
没有再去注意学长的动向，他向着咖啡馆门外走去。
推开玻璃门后，巴西尼对着已有暮光倾洒的地面眯起了眼。他想了想方位，迈步朝着绯炎社团在校园租用的房屋所在地走去。
巴西尼不知道也并未在意自己走了多久，只是他到达目的地时日光已近西沉。他用以前青蛙君以笨拙得令人发笑的借口硬塞给他的备用钥匙打开了眼前的屋门。不出所料，这个平日里总是洋溢着让他不适的热闹友爱氛围的据点此刻空无一人。
巴西尼点了点头，他并不意外自己所见的这空荡的场景，也同样不意外今天来找他的人是欧提玛。
不，严格说起来他还是对此感到意外的，只不过意外的地方在于这位学长会来找寻自己这件事。至于被找到……他其实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那么被昔日的失落之蓝的英雄找到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吗？
看来他加入了个比想象里还要了不得的社团啊……
事实上，在加入这个社团之前巴西尼就知道有欧提玛这么一位人物了。与自己不同，昔日的英雄无需特意调查也能知晓其大部分的过往——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是欧提玛让他产生了加入这里应该能获得某些助力的想法没错。
巴西尼踏入了这个他作为社外人士也很熟悉的场所。
一开始的确如此。他是透过欧提玛而得知这个社团的，在一番利益的计算与研究后决定加入这里。想来，他唯一的失策与错误便是那时不小心吐露了心声，以至于被人关注，以至于被迫了解到原来有如此多的人类是怀抱如此热忱的感情，诚实热切地活着，并且创造了让其他人也能如此活下去的理念与家园。
巴西尼环顾眼前这片寂静，他没有观察这个与他们社团有着相近理念的绯炎社团的聚集地室内陈设，他借由自己的动作整理思绪。
他没有生气，没有厌倦，他只是一直在思考，在这隐匿自己踪迹、拒绝他人接近的近一月时间内持续地思考，思考为何现在他会认为社团那些人的生活方式如此惬意舒畅。
那些乐观向上的情绪、那种天真奇妙的想法、那些从不放弃的坚持……他曾以为自己会讨厌、会坚定抵制的不属于自己的想法与行动、理想与被实现的承诺，它们如同落入了没有腐败的篮子底部，悄无声息地持续积累，不知不觉填满了曾经空无一物的全部空间。
及至此时他才发现，他竟全然接纳了这些与他成长环境、所持理念几乎相反的一切，毫无异样、毫无抵触、毫无防备。
因而他醒悟，过去是他的高墙，他想要做出选择，他必须做出选择。
巴西尼叹了口气，他听到了急促靠近的脚步声，转过了身。
他以为自己在听到卡农认真提出“虽然早了点，但我认为下一任团长可以是巴西尼”时如梦初醒不算太晚，然而——
他毫不意外地面对了那个出现在社团门口的人。
——然而还是晚了。
“下午好呀，青蛙君。”
巴西尼对那个还在喘气——大概是因为接到欧提玛电话后立刻跑了出来的缘故——的人打了个招呼。
回答他的是听上去充满怒意的断续话语：“你这……家伙……”
巴西尼克制住自己后退的冲动。不知为何，他不愿面对维克塔四处寻找所流出的汗水，与此刻无需仔细端详也能想象到的几分愤怒的面容：“……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哈……还不是……因为……”那个原本在屋门处弯着腰喘气的人也许是终于缓了过来，他站直了身，迈步踏入了屋内。
巴西尼看到了这个动作，他微微撇开了头，没去看维克塔。下一刻，他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有近乎恳求的感情在耳边震动回荡：“——如果我不立刻赶过来的话，你会一直胆怯下去吧？！”
巴西尼缄默地注视着眼前毫无气愤之意的青年。
……实在是太晚了。
或许他应该在最开始与这个人有所牵连时就警觉的，及至今日他实质已是……毫无选择余地。
如果不是维克塔，他在圣教骑士团里应该会保持事先预想的那种无名的模样吧；如果不是维克塔，他应该不会懂得一直以来他认为毫无意义的那些炙热感情吧；如果不是维克塔……
这些如果……巴西尼最终点了点头，他没有抵抗对方用力的拥抱。这些全部的如果都已经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难道不是吗？这个普通人家的三子、这个憧憬着敬仰对象的青年、这个与他总是意见相左也不算合拍的名为维克特的人其实并无特殊之处，他的才能、他的努力、他的目标都太过平凡，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成就或许只是在最恰当的时间与地点为尚不知晓自己身处迷茫之中的他创造了那样一个唯一且紧要的契机，仅此而已。
但这已经……巴西尼抬起手臂，轻轻回抱用力抱紧他的青年，轻声致歉：“抱歉……我思来想去，发现还是不想错过青蛙君是如何出人头地的……”
但这已经足够重要了。
“这个笑话……”有闷闷的声音从肩上传来，“一点也不好笑。”
巴西尼不知道自己露出了微笑，他偏了偏头，向声源处靠去：“我会监督你的，毕竟……我不想辜负那个时候维克你的……告白啊。”
那个拥抱松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混合了难为情与难以置信的表情的脸。
“你、你到现在才意识到那是——”
巴西尼淡然点头，抱歉，他自幼失怙失恃，又生长于几近弱肉强食的环境，对那种事情一无所知是再正常不过，才不是什么笨。
似乎是也想起了他的这些情况，维克塔在他面前很是不满地大声叹气：“什么嘛，你这家伙比我想得还要麻烦……”
话是如此，巴西尼却并未听出什么实感，他松开手，接过了维克塔递给他的东西。是他的手机。
大男孩在他眼前挠了挠头，这一次是真的在抱怨：“其他不说，你至少把手机带上啊，害得我还先跑去你寝室找人，结果还是不在。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人，最后想着可能会来这里我才急匆匆赶过来……很累的好嘛？知道这段时间我们有多担心吗——喂！”
巴西尼叹了口气，他只是想从这里出去解决下晚餐问题，不用这么紧张地抓住他吧……
手臂被抓得很紧啊，虽然他不讨厌就是了……这样想着，他侧过脸，对神情紧绷的维克塔认真地宣告：“我已经得出结论了，不会再这样了，所以，青蛙君，别这么紧张好么？”
手臂上的力量逐渐减轻，但没有完全松开，巴西尼也不打算挣脱，不过……他对着身边这个瞧上去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青年笑了笑：“啊，对了，刚才你说‘我们’——意思是你不担心我吗，维克？”
抓住他的手放开了，这一次换他去握紧对方。他没有被拒绝。
“担心啊！但我更生气……”维克塔的侧脸看上去是闷闷不乐的，“明明已经答应过我了……喂，一天到晚说我是笨蛋，其实你才是笨的那个吧，啊？”
巴西尼对身侧的人微笑，他无需再度确认自己的选择。那堵高墙，已在身后。
“嗯——这方面是啦，不好意思啊。”
“你就这么直接承认了让我更不爽了是怎么回事……”
“嗯——先别在意这个了，天已经彻底黑了，晚饭——一起吃吧？”
“你为什么要问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就是……那个……要不要和我一起来？”
“……？看着你被人打死的话……可以哦？需要我到时候通知维特尔团长他们吗？”
“啊你说话还是这么讨人厌——好吧我就当你同意了没问题吧！”
“……？是没问题，只是青蛙君你是不是有点奇怪……？”
“嗯？没有啦，我还是我啦，对吧！”
“……？嗯……好像是呢，还是平常那个超弱的青蛙君呢。”
“喂你……啊算了，现在姑且就当是这样吧……”

-END-

其实最开始只是想写那一句你不觉得他是个让人放不下的笨蛋吗和呛水幻而已，不知不觉就……（